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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去年缺少冬雪,今春山地觉旱,现在春苗还没有很好的播种。边区各机关动员干部就地
帮助群众修田耕种。变吉哥被派到铁匠家里了。分配这些干部的时候,原有许多农民在场,
有些手疾眼快的农民,把那些身强力壮的同志们先拉走了,变吉哥站在那里显得文弱而且害
羞,就没有人来抢他,最后由晚来一步的铁匠的女儿收用了。变吉哥起初微微有些长工上市
的感觉,后来碰到这个户主,他的兴趣就陡然提高了。
    他跟着铁匠的女儿来到家里。
    姑娘交给变吉哥一把鹤嘴铁镐,自己背上抬筐铲耙,叫母亲替同志做上饭,就说:
    “走,到我们的地里去。”
    从她家出来,他们沿着一条向上的小路爬山。这条小路只容下一个人行走,两旁是枯草
和荆棘。小路绕着山腰转,越转越高越险,低头一看,村庄已经在很远的下面了。
    然后,他们走进一处小小的山坳。山坳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白沙,散布着几棵枣树。在向
阳的山坡上,有几段梯田,这就是铁匠家的地了。
    “这几棵枣树也归我们。”姑娘说。
    她带着变吉哥工作起来。上午的工作,是拾些石块把叫水冲毁的梯田的边缘垒起来。
    这几段梯田,最下面的一块有炕那样大,最上面的一块比锅台还小,然而一层层的边缘
都要用石块垒起,上面的土沙才得铺平,才能耕种。
    “你们有多少这样的田地?”变吉哥一边工作,一边问那姑娘。
    “就有这么多。”姑娘说,“总共也就是六分地。可是同志,这还不是我们自己的地,
这是租种的,每年还要交一半租哩。”
    姑娘工作得很急迫,她把外面的上衣脱了,扔在沙滩上,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衫,把那
不方不圆的石块砌好。
    变吉哥想,这几块土地统统合到一块,也不过像自己家乡的一个地头地角,这一半石一
半沙的土地,就是遇到丰收,能有多少出产?难怪这里的人家,就长年依靠那放在院子中间
大缸里的酸树叶了。他想着,这块土地对一家人是如此重要,工作也就加快起来。
    “同志!”姑娘笑着说。在这以前变吉哥还很少看见这姑娘笑过,她笑得多么真诚和温
柔啊!
    “做什么?”变吉哥不知道抓镐好还是抓铲好。“不叫你做什么。”姑娘说,“我是叫
你休息休息。我看你虽然手巧,可是干庄稼活儿并不内行。我们快吃午饭了。”
    姑娘站起来,带变吉哥转到山阴,那里有一洼泉水,上面结着薄冰,水在下面流着,姑
娘把冰砸开,用手舀着喝了两口。
    “你要不能喝冷水,就洗洗手吧。”她站起来说。
    回到阳坡,母亲已经把饭送来了。她提着一只篮子,一个黑釉饭罐,还背来了他们下午
要用的耠子。在这样艰难曲折的山路上,她能携带这些东西,使变吉哥深为赞服。
    他们坐在沙滩上,太阳照得很暖和,姑娘先给变吉哥盛了一碗米汤,然后揭开篮子上的
布,里面有几个玉茭饼子,还有一碗白豆腐,上面放些切好洗净的烂酸菜。
    “吃吧同志,”母亲说,“别嫌饭食不好,可够我作难的哩,我推了半夜的豆腐。”
    说完就笑着看他们垒的石头去了。今天,变吉哥的胃口大开,他吞吃着玉茭饼子,这东
西是多么香甜啊!他感到惭愧,他这一上午的工作,经得起老太太的检查,对得起她操业的
饭食吗?
    为了补偿,他下午拉耠子的时候,非常卖力。山坡上耠地是这样艰苦,因为地头太短,
把耠子插到地那头,走不了几步,他就得跳到石垒外面去,才能把耠子拉到地这头。
    把地耠完,天已经黑了。收工的时候,姑娘笑着说:
    “同志,我们一家子,长年只给人家打活做工,今天你来帮我们的忙,实在卖了力气。
听说八路军先减租,以后就要分田地,真的吗?”
    “一定要做的。”变吉哥说。
    走在路上,变吉哥向姑娘提出了一个他早就想问问又没有机会问的题目:
    “我给你画的像,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很好。”姑娘笑了笑说。
    变吉哥辨别不出这笑里的真实含义。又问:
    “怎么好法?”
    “我说画得很像,”姑娘比较认真的说了,“不过,我觉得也有些缺点,就是说,我还
有点不喜欢。”
    “这很重要,你快指出来。”变吉哥在创作上是很虚心的,有时简直可以说是从善如
流,“我愿意你不客气的指出这个缺点,我非常尊重当事人的意见。”
    “这就是,”姑娘又笑了,“你画的不好看,不是眉眼不好看,是我的头发,你画得乱
了些,你应当等我梳洗一下再画,最好是等我把衣服也换一下。”
    “这恐怕不是什么主要的问题。”变吉哥有点失望,但他不愿意表示出来。他说,“画
像这件事也是很难的。”“有时,我觉得好笑,”姑娘照直说下去,“你们这些同志整天写
的写,画的画,占着那么多的人,又都是年轻力壮的,究竟有多大的用处呢?我看现在上级
这个决定最好,叫你们帮老乡种地,多打一些粮食,比什么都好,你说对吗?”
    “对是对的。”变吉哥沉默了。
    回到家里,虽然浑身酸痛,变吉哥还是坐在小油灯下面,把这一天的印象,勾画在他的
速写簿上。直到眼睛实在睁不开,他才倒下去睡了。
    这些山沟,这些小小的零散的村落里,住满了八路军的机关和部队。部队和机关人员依
靠山沟,也带给它很多新鲜的东西,改变着它的原始的面貌。深山里的多年受苦、硬朗坚韧
的汉子们组织起来了,他们积极的参军、运输、耕种。那些从来很少见到世面的妇女们,成
群结伙,嘻嘻哈哈去上识字班,从八路军人员那里,她们学来多少有趣的知识和生活啊!八
路军帮助这里的老百姓,帮助他们修盖房子,扫清街道,开垦生荒,培植树林。军队把大河
滩里的几尺深的沙石翻到下面去,把埋在下面的泥土翻到上面来,种上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的
蔬菜。军队协同老百姓把泛滥的河道修整,开出许多能够灌溉田地的新渠。
    阜平,阜平!这一向被人讽做“阜平不富”、号称“穷山恶水”的地方,就是我们晋察
冀边区立业起家的基地。你成了多少远来的人的第二故乡,他们对你发生了多么浑厚的感情
啊!在你的身上,一切可以利用的,都利用和发展了。在炭灰铺,煤坑和工人增多了,许多
学生去参加煤炭的开采和运输。在金龙洞,纸厂扩充,印报印书都用它的产品。
    在温泉,我们建立了一处清洁安静的疗养所。一个学过建筑的干部,新近接受了设计一
座利用山地工料的大礼堂的任务。一个农学家来了,他正在研究怎样捕灭边区枣树上的步曲
虫。
    在这里,一切都在孕育着,发展着,战斗着。它不断的要求能和它蕴藏的无穷力量相称
的更为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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