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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有一天,变吉哥站在驻地最高的一个山头上,遥望平原,写下一首歌词:
     
    我望着东方的烟霞,
    我那远离的亲人的脸的颜色。
    你是为敌人加给你的屈辱激怒?
    还是被反抗的硝烟炮火所熏蒸?
    烟尘飞起,
    是敌人的马队在我的村边跑过?
    我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
    我望见你从村庄里冲了出来,
    用寨墙掩护,
    向侵略者准确的射击。
    太阳从你的怀抱里升起了,
    它奔着我滚滚而来。
    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
    已经把平原和山地的人民联系成血肉一体。
    我们的阵线像滹沱河的流水一样绵长,
    也像它的流水那样冲击有力。
    亲人啊,
    你的影子昨夜来到我的梦中。
    我珍重战斗的荣誉,
    要像珍重我们十几年无间的爱情!
     
    这是一首简单纯朴的歌词。但是,即使是这样拙笨的并没有多大才华的歌词吧,假使它
能幸运的伴同那粗糙的纸张和油印的字迹,遗留下来,使曾经度过这段光荣的岁月的人,在
若干年以后,重读起来,也会感到特别的清新亲切,而不得不兴起再一次身临其境的感觉
吧。它将在很多地方,超过那些单凭道听途说、臆想猜测而写成的什么巨大的著作!虽然它
不一定会被后来的时隔数代的批评者所理解。
    历史,究竟是凭借什么东西,才能真实的、完整的保留下来,而传之久远?在当时,我
们是把很多诗文写在残毁的墙壁上,或是刻在路石悬崖上。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它们还存在
吗?河水曾经伴奏我们的歌声,山谷曾经有歌声的回响。是的,河水和山谷是永远存在的。
然而,河水也在流逝,山谷的面貌也在改变。歌声和回响,将随时代和人们心情的变化而改
易。口头的传说,自然是可靠的碑碣,然而,事过境迁,添添去去,叫它完全保留当时当地
和当事者的心情,也会有些困难吧?
    这样,在当时当地写下的,真正记录了人的思想和情绪,意志和操守的篇章,虽然幼
稚,也就是最可宝贵的了。
    当然,你这其貌不扬的篇章,也希望在将来,能遇到那真正的大手笔,当他苦心孤诣的
网罗旧闻的时候,你能够幸运的被投入他那智慧的锦囊,成为他那真正的足以流传不朽的巨
著里的一砖一石。但是,你或者并不愿意被那些文学上的不称职的人包裹而去。这些人,他
们并不想去辛勤的用斧子和凿子剥开石头,从而自己也创造一座雕像。他们惯于在别人雕成
的本来朴质的石像上,进行不必要的打扮和堆砌,给它戴上大帽,穿上臃肿的衣服,登上高
底靴子。使人们看来,再也不认识那座雕像了,这样,就可称为是他自己的“创作”。或
者,客气一点说,是“改编”吧。本来是一支小曲,从来就是用一支笛子吹奏的,经过他的
改编,就必须动员整体的乐队,这确实是复杂化了,但是,声调完全不同了,听众只能无端
的陷于嘈杂和热闹之中。
    是的,你就带着本来的朴素的面貌存留下去吧!
    当然,篇章的或是人的前途和命运,大体上是可以预见到的。时代分别划定了人们前进
的路程。只要在康庄大路上行走,就可以每天遇到和你奔赴同一方向的旅客。
    我们的整个故事,好像并没有结束。但故事里的人物,将时时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走在
我们的身边。你尽可以按照你自己的学识和见地、阅历和体会、心性和理想,去判断他们每
个人在将来的遭遇和结果!
    不过,有些关于李佩钟的事,我想在这里告诉读者一下。李佩钟,在我们的故事里,并
不是头等重要的人物。但是,一篇故事的作者,对待他的人物,似乎不应该像旧社会戏班的
班主对待他的演员,有什么重视和忽视的分别。有些细心的读者,除去关心芒种和春儿是否
已经结婚,也许还关心着她的命运。李佩钟自从那年受伤之后,身体一直衰弱,同年冬季,
敌人对冀中区的“扫荡”,非常残酷,一天夜里,地委机关人员被敌人冲散,李佩钟从此失
踪,很长时间,杳无消息。后来就有些传言,说她被敌人俘至保定,后来又说她投降了敌
人。第二年春天,铁路附近一个小村庄,在远离村庄的一眼土井里掏水的时候,打捞出一个
女人的尸体。尸体已经模糊,但在水皮上面一尺多高的地方,有用手扒掘的一个小洞,小洞
保存了一包文件。这是一包机密的文件,并从文件证实了死者是李佩钟。这样就可以正式判
定:当她们那一队人,被敌人冲散以后,夜晚,李佩钟一个人徘徊在铁路旁边,想通过沟墙
到山地里去。据同时失散的人回忆,那一夜狂风吼叫,飞沙走石,烽火遍地。李佩钟或是寻
求隐蔽;或是被敌人追逐,不得已寻死;或是在荒野里奔走,失足落到这眼土井里。土井里
水并不深,也许是她太疲乏了,太饥饿了,太寒冷了,她既不敢呼喊求救,也无力攀登出
险,就冻死在水井里,她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但在死以前,她努力保存了这包文件。
    作者在描述她的时候,不是用了很多讽刺的手法吗?但是,她那苗细的高高的身影,她
那长长的白嫩的脸庞,她那一双真挚多情的眼睛,现在还在我脑子里流荡,愿她安息!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样严重的年月里,残酷的环境里,不管她的性格带着多少缺点,内
心里带着多少伤痛——别人不容易理解的伤痛,她究竟是决绝的从双重的封建家庭里走了出
来,并在几次场合里,对她的公爹和亲生的父亲,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这也是一种难能
可贵,我们不应该求全责备。她参加了神圣的抗日战争,并在战争中牺牲了她的生命。她究
竟是属于中华民族优秀儿女的队伍,是抗日战争中千百万烈士中间的一个。
    她的名字已经刻在她们县里的抗战烈士纪念碑上。
     
    六十节写于一九五○年七月至一九五二年七月。
    六十一  ~  九十节写于一九五三年五月至一九五四年五月。
    一九六二年春季,病稍愈,编排章节并重写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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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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