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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蜜月飞快过去。已经到了临别的夜晚。柳霞早早就催方涛上床休息,自己则搬一个小凳
子坐在床头,为他缝补衣服。从木板隔开的外间,已经传出母亲轻轻的鼾声。但方涛没有一
点睡意,不时地半睁开眼悄悄打量他的小霞。当年头发灰白、目光迟钝的老母亲坐过的位置
上,如今已坐着一位头发和眼睛都乌黑得发亮的年轻少妇。柳霞低着头,抿着嘴,认真地一
下下抽着针线。有时候,她停下来,凝视着衣裳呆呆深思;有时候,她又悄悄地抬头瞥方涛
一眼,而方涛则赶紧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她低下头去,方涛又马上半睁开眼。柳霞发现方涛
根本没有睡着,小嘴一裂,微微地笑了。但马上,她“啊唷”一声叫起来,是缝衣针剌破了
她的手指。
     
    “霞!”方涛紧张地坐起来问,“疼吗?”
     
    “捣蛋鬼!还不睡,我要拿针剌你了。”
     
    “霞!”方涛激动地说,“我真舍不得离开你。我一定要尽快回来看你。不,春节里,
我要让你和妈妈到北京玩。”
     
    “去!说什么好听话,谁希罕?”
     
    “霞,我这是真心话。”......
     
    确实,方涛当时说的完全是真心话。但没有料到,他的许诺很快告吹。这一别,竟是整
整两年。
     
    回到北京,单位里“文化革命”的风向发生了突变。不久前曾被大红大绿的大标语宣布
为绝对革命的行动,一下子变成了反革命性质的活动遭到猛烈批判。各个派别的政治属性也
象万花筒般说变就变。方涛参加的那个群众组织,本来曾得到过“文革”要人的肯定,也在
一夜之间成了反动组织。未久,他与他所属的那个组织的大部分人,都被下放到边远山区的
“五.七干校”进行劳动改造。
     
    在干校,又开始了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方涛所属的那个组织的成员,成了理所当然的
清理对象。一样是花花绿绿的大标语、大字报,一样是鲜艳夺目的大旗小旗,一样是人山人
海的集会声讨,一样是震耳欲聋的口号,一句话,一样是当年眩目的革命气象,所不同的是
这回已不需要方涛他们去紧跟,他们已经成了由这一切装点起来的另一场运动的对象。
     
    方涛的几个同事经不住夜以继日的逼供,不仅承认自已是一个反革命集团的成员,而且
把方涛也牵涉了进去。方涛以着一个农民儿子的诚实和固执,拒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他的
行动因此完全失去了自由。
     
    让柳霞上北京,早已化为泡影。申请休假,也不可能得到批准。而比起眼前遭遇到的一
切,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想什么也不告诉柳霞,但隐瞒真情的家书简直无法下笔。他想把
一切都告诉她,却又担心会吓坏她、连累她。当时,方涛的私信往来也已经受到审查。不
过,柳霞很快就猜出方涛出了事,因为专案组已派人去那里调查方涛的祖宗三代。
     
    当时,一个受审查人的家属,其处境是可想而知的。掌权者的岐视、亲戚的疏远、旁观
者的讥讽、年迈婆婆的眼泪,对于一个刚刚开始独立生活的新婚妇女,该是多么沉重的打
击!方涛觉得对不起柳霞,但他的信,又只能写些言不及义的东西。
     
    然而柳霞还是经常地来信。语气永远是那么平和、温柔,不断地关心着他的饮食起居、
健康状况,向他报告家里诸事平安的消息。柳霞从不催问方涛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对于他受
审查的事,不问也不提及,仿佛根本就不认为是什么大事。柳霞的冷静给予了方涛极大的精
神支持。
     
    两年以后,方涛终于得到解脱,获准回家探亲。
     
    家里果然一切都好。母亲身体健康,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
     
    晚上,经过了两年的分离,他俩终于又坐到了一起。
     
    “霞,连累你了,真对不起。”方涛内疚地说。
     
    “快别这样说话!”柳霞打断方涛,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关切地说,“看你,瘦多
了。”
     
    “能不瘦吗?”方涛说,“这两年,我可害怕了。”
     
    “怕?怕什么?”
     
    “我差一点成为‘反革命’呢。霞,难道你不害怕吗?”
     
    “反革命?去!别耸人听闻了。”
     
    柳霞停了停,平静地说:
     
    “说你会做蠢事,我相信。你呀,你这样一个不通世情的人,一个曾想着用一盒蛋糕去
感谢一个女孩子的人,在这年头做点蠢事,也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不过,说你是坏人、反革
命,我肯定不会相信。没有对你的起码了解,我会嫁你吗?说真的,你呀,实在是一
个......”
     
    柳霞说到这里,突然停住,调皮地一笑,瞅着方涛。
     
    “好人!”方涛连忙挑好词接上。
     
    “不准确。”柳霞摇摇头。
     
    “老实人。”
     
    柳霞撇了撇嘴。
     
    “正派人?”
     
    “去!”柳霞“噗哧”一笑,“没羞。尽把好词儿往自己头上堆。”
     
    “那......”方涛有点不知所措了。
     
    “你呀,”柳霞收敛起笑容,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公平地说,你是一个十足的-
-”
     
    “说下去呀!”
     
    “好好听着!”柳霞伸出右手食指,朝方涛额上轻轻一戳,“书-呆-子!”
     
    说完,她咯咯笑起来。方涛倒在她的怀里,感到羞愧,但更感到温暖和宽慰,就象是在
大海的风浪中日夜颠簸差一点沉没的迷途小船,终于回到了风平浪静的港湾。“呵,小
霞。”方涛在心中默默地说,“你不仅是我贤慧的妻子,母亲孝顺的媳妇,你还是我生活道
路上最贴心的伴侣。”
     
    第二年六月,方涛和柳霞的第一个孩子——海亮出生了。
     
    六月,正是干校早稻管理的重要时节,方涛因此未能获准回家。直至稻谷进仓、晚秧插
完,并随之进行了一个来月的思想总结之后,干校领导才让方涛回家探亲。那时候,海亮已
经四个多月了。孩子长得又白又胖,脸蛋园园的,小嘴园园的,一对大大的眼珠,更是水
灵灵、滴溜溜园。孩子总是带着哭声来到世界的,但海亮给方涛的第一个印象却是笑。每当
方涛做个鬼脸叫声“亮亮”靠近孩子,孩子准会裂开小嘴巴咯咯咯笑起来,是那么自然、真
诚,反映出满心的欢愉。即使你不逗他,他也会时或嘻嘻笑着自得其乐。睡觉醒来,他不哭
不闹,经常伸出丝一般柔软、玉一般白嫩的手,来回摇摆着,伊伊呀呀唱起自个儿编的小曲
儿。孩子还颇有些有福同享的观念,当方涛用小勺喂他糯米粉浆时,他每吃一口,就会眨眨
含笑的眼睛,伸出小手指着方涛的嘴,非要方涛也尝一口,才愿吃第二口。
     
    多么惹人喜爱的孩子!
     
    但海亮的诞生,同时也给家庭带来了阴影。
     
    由于方涛未能及时回家,柳霞产后没有得到应有的调养。开初几天,柳霞的妈妈曾赶来
照料。但那年头农民是靠下地挣工分吃饭的,柳妈也有自家的生计问题,哪能长留在方涛家
里。方涛的母亲主动让她回去了,由自己肩负起照料柳霞和孩子的重担。但她年迈体弱,哪
里能支持得了?柳霞不忍心,产后几天就从床上爬起来,帮婆婆做饭、洗尿布、料理家务。
不到满月,她就下地干活了。因此,当方涛回家的时候,与又白又胖的孩子相反,柳霞已变
得又黑又瘦。
     
    “你呀,”方涛抱怨她,“干吗那么急着下地呢?”
     
    “能不急吗?”柳霞微笑着,温柔地向方涛解释说,“家里又添了张嘴巴,靠你一个月
几十元工资,怎么够用?我要不多挣点工分,到年底不得喝西北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
今农村分红这么底,......”
     
    确实,当时农村里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分红低得可怜。拿这个村子来说,去年一个整工
只分三角钱,还不够买一块肥皂。
     
    “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也没有漏过这个小小的村庄。单生产队长几年里就换了好
几个。后来,村上一个最会耍嘴皮子的朱洪占据了这个职务。
     
    从此,小村的容貌也大大改观。田野上,首先让人注目的已不是绿油油的庄稼,而是一
块块用大红漆涂写的标语牌,什么“狠斗帝、修、反,坚决干革命”呀,什么“革命加拼
命,大批促大干”呀,一个字就象农家的泥墙那么高、那么宽。再走近些,你可以发现,田
头还插着一块块虽小却也高过庄稼的竹牌子,上面写着做梦也不敢想的高产指标。随着“文
化大革命”的步步向前,这大大小小的牌子也越竖越多。当然,这也决不仅仅是为了点缀风
景。农民很懂得这些牌牌的分量。不到半夜决不散场的批判资本主义的大小会议,农活越少
越闹腾得厉害的通宵加班,挖河填河填河挖河永远也定型不下来的水利大业,高地洼地酸性
地碱性地整齐划一的“以粮为纲”,缩小又缩小却仍让人一脚跨下去象踩了毒蛇一样提心吊
胆的自留地,......这就是这些牌牌在农民实际生活中的效用。
     
    与不断增长的牌牌成反比例的,是收成在年年减少。撇开这些时髦的标语牌,人们可以
看到,农民事实上仍按着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传统方式在耕作,祈求着风调雨顺,担心着
老天爷的喜怒哀乐。几十年来,土地没有增加,人口却增加了一、二倍。农民进工厂、进城
的路早被堵死,城里的知识青年却在年复一年地分配进来。农民的生活水平怎么能不下降
呢?
     
    又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柳霞和母亲过得多么不容易呵!
     
    母亲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也稀疏了。柳霞乌黑油亮的头发也变得干枯,中间甚至还夹
杂着一、两根白发。
     
    变老了的,还不仅仅是人。
     
    小屋也是一副残破相。四壁透风。老鼠大白天在瓦楞和砖缝里窜来窜去。灰尘、蜘网、
甚至碎砖屑,时或向下掉落。方涛回家不过几小时,头发上、衣服上就积了一层灰尘。
     
    “房子该修理了。”方涛伸手掸掸头上的灰尘自言自语。
     
    “是呀,”柳霞笑笑说,“可修房的砖瓦呢?我曾听你说,你那个干校里有个砖厂。你
回家时怎么也不想着背几袋砖瓦回来呢?”
     
    柳霞当然是在跟我开玩笑。但是,玩笑也反映出严峻的现实。当时,想在农村买点砖瓦
可难了。那家没有个住房问题呀!多少年了,人口在不断增加,但新房却没有一间。如果
说,田野上的变化是以标语牌为标志的话,那未,村子里面的变化首先就体现在老宅上。人
们先是在房子内部打主意:一间隔成两间,厨房兼作卧室,过堂截为内间......慢慢地,厨
房被从房屋内迁了出去,或者靠着正房伸出个象鼻小间,或者干脆迁进柴屋、猪舍。于是,
柴草垛举目皆是,院场、路边也出现了一个个用茅草、苇席搭起的新畜棚。但终于连这样的
处置也不能解决问题了,一些稍有点积蓄的人家勒勒裤带开始筹划起盖屋来。人们为巴掌大
的一块房基地争吵不休,为砖、瓦、木料日夜奔波。砖瓦厂既少又简陋,建材很快成了热门
货。在这种情况下,象柳霞这样一个温良的年轻妇女,纵然有天大的本领,也休想弄得到一
砖半瓦。更不用说家里还有一老一小拖着她。
     
    因此,听了柳霞的玩笑,方涛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是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母亲也在一旁说:
     
    “没钱买不起砖,有钱买不到砖,就算买到了,柳霞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法运回来
呵!”
     
    方涛无言以对。
     
    母亲接着说:
     
    “涛儿,你还不知道呢,柳霞自去年生下海亮后,已得了腰酸病。阴天下雨,家里可热
闹了。她腰酸,我腿疼,连做顿饭也不容易。房子也来凑热闹,外头大雨,里头小雨;外头
雨停了,里头还是滴滴嗒嗒漏个不停。”
     
    方涛还是无言以对。想不到兴致勃勃回来,到了家里,睁眼看看都是烦恼事。
     
    但是,他们的孩子海亮,却给了这个小家庭的暗淡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一定是柳霞和母亲在孩子面前天天念叨方涛的缘故,孩子见了方涛一点也不陌生,第二
天就“爹爹、爹爹”叫不离嘴,扬开双臂让方涛抱。
     
    方涛很少抱他。在干校看点喜爱的书有种种不便,一回到家,他总是抓紧时间看书。
     
    孩子很懂事,见到方涛看书,就不大去纠缠。他已经一周岁多了,大该是缺钙的缘故,
还在学走。他总喜欢独自扶着墙壁、凳子,在小屋里晃晃悠悠兜圈子。
     
    柳霞收工回来,看到方涛看书,也很少来打扰。只有在自己实在分不开身时,才看着学
走半天的孩子对方涛说:
     
    “别老埋在书本里呵,过来抱抱伊吧!”
     
    海亮一听,马上迈着两条小腿扶壁向方涛走去,伸出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扑向方涛:
     
    “爹爹抱伊哟!爹爹抱伊哟!”
     
    孩子大概听到妈妈每次说“抱伊”时抱的都是他,以为自己的名字也叫“伊”。
     
    多么天真可爱的孩子!
     
    再好的书都失去了吸引力。方涛紧紧抱起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让他叫“爹爹”。
     
    “爹爹!”方涛永远也忘不了孩子那清脆甜蜜的声音。
     
    “叫响一点,亮亮。”
     
    “爹爹!”海亮果真放开了嗓门。
     
    “再响一点!亮亮!”
     
    “爹--爹---!”孩子喊得小脸蛋都涨红了。
     
    方涛心里甜丝丝的,亲亲孩子,嘴巴贴着他的小耳朵问:
     
    “爹爹好吗?”
     
    “好。”孩子的声音是那么肯定。
     
    “妈妈好吗?”
     
    “好。”
     
    “奶奶好吗?”
     
    “好。”
     
    “这间房子好吗?”
     
    “好。”
     
    在孩子眼里,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的,和孩子在一起,还有什么忧虑不能忘怀
呢?
     
    柳霞微笑着,眼角噙着泪花;母亲也微笑着,脸上的皱纹也似乎少了好多。
     
    “一家人团圆,穷日子也过得香甜。”母亲说。
     
    方涛点点头,把海亮抱得更紧了些。
     
    离家前一天,母亲忽然对方涛说:
     
    “你在干校也是种地,留在家里种地不也一样吗?”
     
    “那可不行。”方涛说,“在家多待几天都要挨批评。”
     
    “涛儿,”母亲想了想,说,“干脆申请调到家乡来工作吧。你看这个家,缺个男人怎
么行?回来吧。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苦日子也过得香甜。”
     
    方涛没有出声,但母亲的话却不时地在他的耳边萦绕。母亲的话是对的,这个家庭继续
分居已经很难了。
     
    回到干校不久,他向校方打了一个请调家乡工作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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