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本篇文章进入本届联合小说新人奖决选
关於这篇小说的优缺点请参考十一月号联合文学
欢迎BBS间转载,BBS外转载酌收转载费行情价7500元
本文即将在湾时报副刊刊登
===================================================================
清晨,灿烂的阳光爬进草绿色的窗帘,轻轻拉开惺忪的眼皮。她揉揉晕眩的太阳穴,走
进浴室,静悄悄地不想吵醒台生。白皙的磁砖地板上,还遗留怡如学姊呕吐的残渣。昨天大
家无限狂欢,玩到两点半才作鸟兽散。反正是学生生涯的最後一夜了,她和台生把冰箱的
生啤酒、海蜇皮、花生、瓜子和牛肉一盘盘端出,还在冷冻库最角落搜到冻得像冰棒的鲔
鱼生鱼片,配上浓稠似糊的瓦杀米,斟满辛辣呛鼻的伏特加,每个人在卡拉OK前又唱又
跳,高昂的情绪让眼泪不住渗出。台生说他怕四点起不来,客人回去後,一个人窝在客厅看
第四。她昏醉得分不清厨房和厕所,再见到阳光时已早上十点,台生买来的菜整整齐齐地
摆在冷冻库,自己却躺在沙发上睡著了。是因为不想吵醒自己吗?她感到心一阵甜蜜,呆
站半晌,忍不住对著镜子傻笑。
这是怎麽一张脸啊?好几个青绿色的痘痘,和不小心抠掉後永生不灭的疤痕,散在她
高低起伏,从未听闻别人真诚赏的脸蛋。客家人特有的圆粽子脸,在别的女孩倒还显得纯
朴可爱,在她身上却只像个没有绑好的花生粽。每次照镜子就感到又气又笑,气是气为什麽
妈妈生给她的外表,让别人振振有词“搞运动的女人就是长这副德行”;笑是笑从小担心嫁
不出去,自己却在朋友中最早订婚,还履行“新同居年代”的试婚宣言,让至今犹小泵独处
的朋友又羡又妒。
为什麽台生喜欢自己?问台生,他只会傻里傻气地说∶
“因为我就是喜欢。要不然说看看,我还能喜欢谁?”
台生从来不会像嘉佑学长,穿一袭纯黑闪耀的风衣,在细雨绵绵的秋夜,邀她到惊涛拍
岸的西子湾边,热情激切地告诉她,而来的打狗浪潮,就像是人类恒常不变的历史规
律,有明、有暗、有人压迫人的历史、也有被奴役的人打倒压迫者的壮烈故事。我们只能顺
著永不停息的循环化育,在茫然无助的起起落落中载浮载沈。她总是期待,当学长说到激
动,柔情的四目相对时,灼热的臂膀会悄悄爬上她的腰际。可惜,她每次只看到一双狡黠的
眼睛眨了又眨,然後学长又开始谈他最新的社团发展计画。
反正呀,最後就是爱上只会搔搔後脑杓,腆地说“其实我也不晓得怎麽解释”的台
生。
梳洗好,她穿上可爱米老鼠向米妮邀舞的围裙,先到柜扭开万客隆贱价大拍卖的收录
音机,放进一“唐朝”乐团的录音带。昨天的杯盘狼藉已经收拾乾净,又是台生的作
吧?“唐朝”诡异的混音和狂放的呐喊响起时,她已走进厨房,从冰柜底下拿出煤炭和煤炭
夹,准备为餐厅的招牌菜━━碳烤海鲜炉起火。打开厨房的後门,脱落的铁锈掉落在她头
上。她甩甩与耳根切齐的短,踏进堆满杂物的後院━━说是後院,其实也不过是尚未兴工
的空地,建筑公司半途而废的板模和钢筋远远横立,正向她宣示不可侵犯的主权。蹲在碳炉
前点燃火种,人的热气扑上她黏答答的脸孔,南湾赤毒的暑气毫不体恤,从她身上压
出豆大的汗滴,次第落在灰砂与鹅卵石的地面,然後又不停缩小圆周的直径,在热气中迅速
消失。唉,这南湾火热的太阳唷······
如果没来到高雄,自己的命运会往哪一个方向走?她想起四年前的秋天,刚从僻远的客
家来到繁荣粗犷的南方都会时,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孩······还不只不懂世事吧,
在男女分桌吃饭的保守年代,除了生活的苦楚外,她只能听听姑嫂的说长道短,如果好奇地
靠近男人的聚会,就会被严厉斥责,挥手赶去做家事。从七月考完到十月册,当男生从成
功岭下来时,她早就和其他女同学一样,沈溺在解放後的无政府状态,找出千百个理由不回
家,只想留在学校打工赚钱,然後夜、露营、晨昏颠倒到无可自拔。
差点她就要和别人一样,找个唱歌跳舞玩到汗流浃背,无聊时交交小天使小主人的社
团,陶醉在爱与关怀的温馨气氛,光靠迎新、送旧、庆生就可以度过一学
期······她实在不愿意相信一个人生命的意义决定於偶然与机运。如果真如爸爸所说
的错,那麽错就错在室友都被学长邀约看电影那晚,她不该觉得凄清难耐,跑去参加爸爸从
小耳提面命,绝对禁止的读书会吧?
她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的十一月三日,她在海报墙前荡,突然看到一张野风社“人
间湾史∶从五○年代到八○年代”的广告。凝视著粗黑楷的庄重字体,一段无法抑扼的记
忆重回心底。她突然想起多年以前,某个忙碌的夜晚,陪她洗碗的婶婶突然搁下盘子,怨叹
地说∶
“小芳,知道嘛,你们陈家以前的田地走一圈就要好几小时,你爸爸在日本书一年
花的钱可以买不只一甲地。如果不是政府来了以後······”
然後爸爸伫著杖“叩、叩、叩”的声音传来,她还来不及问详细,婶婶已经把盘子放
好,拿著抹布走往大厅,消失在她疑惑无解的呆望。
从小,爸爸微驼的背脊彷隐藏数不尽的秘密。也许,野风社可以让她解这一段暧昧
的历史。
她依照海报上的指示来到活动中心的小教室,散散地坐不满十人。野风社的部正
招呼大家搬桌椅,围成小圈圈来形成对话。虽然人少,主持人充满磁性与睿智的口吻,适度
引用专有名词形成的神秘气氛,都让她对这社团感到好奇。等读书会结束,野风社的学长姊
请大家到庙口吃当归鸭和炒螺肉,浅酌一两杯苦涩的生啤酒。主持人泛红著脸,掺杂一些诸
如“异化”、“疏离”、“全学联”、“野百合”等看似熟悉,却又夹带陌生美感的字眼,
娓娓道出他对时事的观点。这一瞬间,她彷回到孩童时期,爸爸还不像现在衰老,每天傍
晚,家也是杯幌交错,谈天说地。妈妈不停端出清蒸鱼、红烧肉、蚂蚁上树等拿手菜,当
然,还有喝不完的绍兴酒,偷渡来的大陆茅台。她总是躲在门缝偷瞧,等客人抹抹嘴离
去,就出来抢鱼骨头上的残渣。
好熟悉好温暖的场景,她认识了控制会场进度的嘉佑学长,以及一搭一唱,和嘉佑学长
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怡如学姊。他们彷已读遍天下所有书籍,对每一个社会问题都能提出一
套妥善的分析方法,让崇拜不已的新生,一个个立下努力书、超越学长姊的心愿。
迎新夜,她拿起嘉佑学长借她的“湾人四百年史”,不经意地翻到爸爸的名字,在
白色恐怖那章的附。一切谜题瞬时解开。为何大姊姊比自己大十几岁,为何爸爸始终没再
工作,为何家道中衰如此迅速,这一刻她已完全领悟。
不再做任何考虑,她决定加入野风社。
他们昨天相约来送别。“要踏入社会的战场了,我们还是学院的一朵小白花呢。”
他们总是这麽说。嘉佑学长和怡如学姊还在念研究所,自己却已经是这家小餐馆的老板娘兼
打杂。要怪就只能怪台生吧。台生前年参与一群纺织厂女工的抗争活动,遭检察官起诉,不
得不在宣判前办提前退休确保有退休金可拿。此後,台生就只能眼睁睁看存摺上的数字一天
天减少。直到半年前,台生拿出房契,迟疑地说∶
“小芳,我们来开餐馆吧。”
她同样无计可施,只好任他把辛苦二十年攒下的公寓抵押,租下一栋透天厝。要装潢时
钱已接近透支,她却连可以变卖的首饰也没有,只好硬著头皮打电话向大姊姊求救。爸爸知
道了,回电大骂一顿。挂断电话前,爸爸连吼带骂地说∶
“我实在不晓得是看上丁台生哪一点······”
初次禀告和台生的同居关时,爸爸拿起杖就打,她不想辩驳,只是强忍住泪水。带
台生回家时,爸爸从不正眼瞧他们,只顾著和大姊姊讲话。如果对她说,也只会等台生不在
时痛骂∶
“嫁给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幸福!”
其实,家的大大小小这几年来都是大姊姊一个人在打点,艰苦的日子过那麽久了,爸
爸的脾气早已见怪不怪。第二天,她收到姊姊寄来的汇票,限时专送,面还附上爸爸的
信∶
“还记得小时候那群阴魂不散的客人吗?他们是土匪、是强盗、是中华民国的情报人
员!他们饿了,就来吃大餐。孩子要开学了,就来找我拿钱。我不想和妈妈一样,嫁给
一个不幸的男人······”
看来当初对野风社的好感还真是浪漫的误会。爱上台生呢?是否也是一场误会?她搞不
清何时才对台生产生情意。入社一年後,她已经是野风社的中间部,虽然知识基础比不上
其他社员,开读书会时常辞不达意,但她十分负责,能够分担许多工作。嘉佑学长看她很上
进,就带她到港口边一处劳工服务中心。她的世界又向外拓展一大步,爽朗直率的工人
部,尤其是心无芥蒂的工人姊妹,让她感到十分亲切。她和张姊、权哥及台生结为朋友。张
姊是社会毕业的专职部,一见到客人就殷勤婉约地奉茶,等讲到劳工运动的处境时,却
又气势磅礴,怒气冲天。权哥在七○年代曾因参加社会主义读书会被捕,出狱後继承家业,
经济状况不错,聊天聊得晚时,常请大家到夜市畅谈。三杯下肚後,刚成为无业民的台生
就开始讲述自己的事。
“湾的工运,可以说是从我开始,才算踏出成功的第一步呢!”
台生总是这麽说。十年前,台生还是钢铁厂的工人。那时尚未解严,工会全由资方把
持。台生说不出为何走上这条路,他只记得当时心有许多不满。为了和资方抗衡,他每天
提早四小时上班,延後四小时回家,去认识厂每一位员工,和他们聊天喝酒,散布不满的
情绪。串连的工作默默进行好几年,到最後连台生的前妻都无法忍受他的早出晚归,抱著小
孩弃他而去。偶然中,台生认识权哥和张姊,他们指引台生学习有系统的组织方法,带他读
基本的社会学理论。当全岛工运风潮兴起时,台生和他的朋友率先抗争、罢工、行,表现
出强大的动员力量,成为第一个在选举中由劳方代表获胜的工会。台生会欣慰地说∶
“本来我们薪水只有一万多,请事假、婚丧假还要扣钱,连基本生活费都有困难。现在
我们一个月收入至少三、四万,工作一定年资还可以放长假出国玩,不会比一般大学生差
多少,这些都是我们工人努力争取来的!”
她就是喜欢听台生不断讲述自己辉煌的过去,虽然已是陈年旧事,但出於台生内敛质朴
的语言,别有一股成熟男人的味。其实,嘉佑学长也很迷人。她最爱听嘉佑学长说“野百
合学运”,从不经意的擦枪走火、震撼人心的静坐绝食到上万学生翘课到广场上为老国代送
终,令她兴奋於能亲眼见到历史的创造者。嘉佑学长会在深夜到宿舍找她,一起散步到田径
场,绕著操场一圈又一圈,为她分析当年两派学生在决策会议的合纵连横,但又如何不敌救
国团系统的全力动员,让广场上的学生人数膨胀到无法控制,只好找个美丽的下阶宣解
散。最後是谁得利呢?嘉佑学长从不回答,只是长长叹一口气。
在雨後的满月时分,他曾凝视玉宫,感性地说∶
“前一年,大陆学生在天安门广场发动学潮。当时,有一对学生情侣沐浴於万人的祝
福,由天地日月为证,在广场上举行婚礼。我在中正庙静坐时,心就不停徘徊,有一天,
我也可以和我锺爱的人,在热血狂潮中翩翩起舞,请众人为我们真挚的爱作见
证······”
她有没有希望成为嘉佑学长口中的爱人?她从来没有勇气问,只是一次次仰首看他,听
他叙述自己的过往情事,然後一次次带著失望回宿舍。直到一年半前某天深夜,她到会想
找人聊天。权哥和张姊不在,只有台生孤伶伶一人喝冷茶。台生见她来,故作欢欣地为她讲
故事。她才知道,原来台生的一生原本就多采多姿,不只是参加工运。他做过清洁工、助
理厨师,也曾当拆船工在船底清除污泥,在社会底层流浪许久。因为工运,他登上人生的高
点,得以一窥政治舞台的奥秘,政府官员、企业老见到他,即使心不悦,也丝毫不敢怠
慢。她津津有味地欣赏台生自信的丰采,倾听他丰富的人生。没想到在一阵沈寂後,台生突
然支支吾吾地说∶
“小芳,可以借我一些钱吗?”
她惊骇地望著台生苦涩的脸孔,一个字也说不出。台生数分钟前的光彩全消散了,以低
沈的语调向她诉苦∶
“大家介绍我,会耀我是湾工运的先锋,谁又知道,我现在根本没有钱赚,要靠朋
友借钱给我,才能勉强过日子?如果我去做工,那个工厂肯收留我?我的档案早就在各工厂
间流传。如果不和工人一起生活,我以前的经验等於作废了。我向组织提出申请,希望能当
组织的部,让我推动工运,一个月一两万也好。可是组织回答说,我的学历不高,不适合
当组织工作者······”
第一次,她对一位长她一世代的男人流下同情的眼泪。
到现在她仍不明白为何无法抗拒台生。第一次,有男人轻柔地抚触她的红唇;第一次,
她落入男人温暖的拥抱。台生毫不犹豫地解开她身上的束缚,她不由自主地任由他摆弄,连
故作矜持的礼仪也遗忘。从此,她拮据的零用钱更加单薄。
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唐朝”正唱到B面最後一首的“国际歌”,她不禁手舞足
蹈,跟著亢奋的旋律转动身体。沙哑的小音箱唱出∶
“起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争······”
歌声尚未结束,煤炭已经劈啪作响,她浇盆水让它闷烧,订桌的建筑包商等一下才会
来。把大门打开吧!看看今天还有没有其他客人。刚开始做生意时,台生要她写几张“工运
大事记”的小海报,翻印几幅工人联合争的照片,装框挂在墙上∶
“我要让这个小餐馆成为工人聚会、联络感情的场所,让来这吃饭的工人可以感受到
这是属於我们自己的地方!”
开幕头几天,权哥、张姊、高雄的地方政要把小楼挤得水泄不通,新聘的厨师不愧他五
万元的身价,几样湾小吃让大家不绝口。记者朋友的新闻稿唤来各地的工运份子,同仁
刊物上喊得出名字的都络绎不绝地到访。
一星期核算下来,扣除台生请朋友吃的酒菜,她发现没有盈馀,还不计算冷冻库、切
菜机、切肉机和流理等庞大的利息。台生亲自去市场走一遭,才发现请人买菜的花费是自
己购的两三倍。台生只好每天清晨四点起床,赶到市场扛回大包小包的鱼肉蔬菜。台生原
本想让“东方楼”成为夜不闭户的文化沙龙,这时也只好忍痛放弃。
热潮一过,“东方楼”的生意直下落。冷冷清清的食客中,看似工人阶级的越来越
少,大部份是邻近学校的老师和社区小生意人。精心置的海报和历史性照片即使得到记者
的耀,也没有客人愿意站起来欣赏。再过一星期,她悄悄取下蒙上一层灰的海报和照片。
萎缩的生意使四位服务生和无所事事的学徒显得多馀。台生发给他们的薪水不刻薄,
还常在打烊後请员工喝酒交心,使紧缩的财务更为艰困。她担心继续作蚀本生意,迟早会把
摇摇欲的财务搞垮,到时候只怕一辈子都无法翻身。她一次又一次向台生提出谏言,希望他
顾及现实。但台生变得易怒、暴躁,动不动就说∶
“懂什麽?社会上有社会上的一套。如果我遇到困难就不顾他们,我跟那些眼中只有
钱的资本家有什麽不同?”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在工运中认识的女工阿菊,只要台生一出门,就开始对厨工和服务
生说台生的坏话,酝酿提出集体加薪的要求。如果台生不答应,就要发动罢工,让“东方
楼”的生意停摆。
台生听到消息,马上叫阿菊来臭骂一顿。第二天,果然只剩下一个迟钝的中年欧巴桑。
不久,厨师也向台生抱怨薪水太低,不如以前待过的大型餐厅。台生只冷冷丢下一句∶
“不要以为你不在东方楼就会垮。”
阒静无人时,在空荡荡的厨房,惨痛的记忆总如潮水般上,渗过每一丝乾涸龟裂的
心。只要一闲下来,所有的往事就无法压制,回到她和阿菊的初识,在纺织厂关厂的抗议活
动。阿菊对著麦克风声嘶力竭地狂喊······切肉机没打开吧?可是这时她彷听到叽
叽聒聒的尖锐声响,不停摩擦著、不停摩擦著,在她日渐脆弱,再也经不起打击的胸膛。还
好,这一切都熬过去了。
从那时起,台生一手包办“东方楼”的大小庶务。从拟定菜单,配菜、买菜、料理到招
呼客人,全都不假手他人。焖、、红烧的技巧台生没学过,他乾脆把“东方楼”改成海鲜
餐厅,在靠海的港都,以大自然的生鲜原味吸引顾客。花枝买来炸一会就很可口,生鱼
片、海菜、冷稍加料理就能端出,至於石斑、虾姑头、花、钱鳗和沙虾,只要是现捞的鲜
货,客人都不绝口。台生学会“龙虾三吃”,就是龙虾生鱼片、龙首味增汤、和生龙血
酒,配上一八十元的大明虾,一桌十道菜只要五千元。一传十,十传百,“东方楼”的名
声竟然在台生这个蹩脚师父的掌厨下,成为附近居民宴请客人的好去处。不到十桌的应酬或
节庆,请“办桌”师傅不算,到大餐厅虽有面子却很贵,那就去“东方楼”吧!有龙虾三
吃和大明虾哩。
她的生活型态不得不跟著改变。每天实习结束,就骑上十五公里的路程,混杂在加工区
的人流,从学校一路回到“东方楼”,接替早班服务员的工作,一直忙到十一二点才能歇
息。如果客人贪杯不回家,她也只好一直等待,第二天再强睁疲惫的眼睛上学。
想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果是嘉佑学长,一定会振振有词地告诉她∶
“历史的发展不是取决於个人的性格与特质。真正决定一个人或一个时代的,是那个人
的阶级属性,是那个时代的阶级突。呀,真是傻瓜蛋!”
的确,她把书头的道理给忘了。感情能解决阶级间的利益突吗?这麽基本的历史规
律竟然忽略,只能说是“温情主义的幼稚病”吧。她怀念起野风社的日子。发现一本好书,
就能让大家兴奋好久。通常是在活动中心的小教室,偶而也会延续到庙口的当归鸭,不分学
长姊或学弟妹,每个人不停激辩、争论、勇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管赞成或反对作者的观
点,除了“为人民服务”是唯一不可颠覆的真理,连马克思都可以从坟墓面挖出来鞭打。
醺人的啤酒、红通通的脸颊,朦胧的烟圈、狂放不羁的心情······人,就是要在自己
的理想中活著,生命才有意义吧!二十岁的她从未放弃这分信念,直到野风社发生创社二十
年以来的大分裂。
她还记得,是前年十月的事情吧,那时她刚卸下野风社副社长的职务,和台生初识。和
以往一样,新社长在期初就排好一学期的活动计画,迎新以演讲吸引好奇的大专宝宝,然
後到澄清湖展开战营,给他们一波严苛的思想击。在韦伯、马克思、派深思的洗礼下,
懵懵懂懂的十八位新生剩下三个傻傻气的小平头男生,和两个焦不离孟,说喜欢文学,却
莫名其妙留下来的小女生。五个接班人,虽然说不准到期末会剩几成,但比起往年,也算对
得起野风社的列祖列宗了。
孙文诞辰纪念日晚上,怡如学姊邀全社团的女生到宿舍吃火锅。一上大学,怡如学姊的
父母已经为她购买一间三十坪的套房公寓,来自北的两老还直呼高雄的房子便宜。怡如学
姊的室内设计一向高雅大方,几张民权运动时期的海报,在洁白细的壁砖上,显得傲
骨嶙峋。一进门就是满半面墙壁的书城,一整套新潮文库的翻译书和李敖全集、柏杨全
集、各出版社的文史丛书,旗帜鲜明地在桧木书架上各聚一方。每次到怡如学姊家,她最喜
欢抢先到杂架,从市面上买得到的“当代”、“影响”,到内行人才有的“野百合通
讯”、“卫生纸工作室”,怡如学姊都苦心集。杂架的上方,怡如学姊用马赛克拼出一
幅“梦魇图”,酷似达利的超现实,新潮文库“梦的解析”的封面。看到怡如学姊的巧手和
视野,她羡慕、崇拜,直觉这一辈子永远无法超越。
“怡如和嘉佑······这世界就是会有些人注定要承担时代变幻的重责吧?”
她忍不住喃喃自语,虽然已警觉到这是一个非常唯心的念头。
在客厅,怡如学姊摆设一炉小火锅,大家席地而坐。她见到几位陌生的面孔,经过怡
如的介绍,才知道是女性运动的大朋友。一位医师,一位作家,还有一位正在念研究所的讲
师。吃完火锅,啜饮几杯啤酒,庙口的味,大朋友们开始谈她们走进妇女运动的心路
历程。父母对子女的差别待遇,月经诅咒的歧视心态,遍校园的黄色笑话,无孔不入的性
骚扰······互诉堆积二十年的压抑恐惧後,十几个女人一夜之间已经成为莫逆之交。
直到午夜时分,女医师赶明天还要值班,大夥一一起身,准备回家。怡如学姊突然说∶
“我想,我们来成立女研社吧!”
她有些担忧地说∶
“可是还没跟社团的男生讨论······”
女讲师马上打断她的话∶
“这就是还没打破父权机制在心构筑的围墙。女生要做事情,为什麽要经过男生
同意?而且,我听怡如说,你们社团还是男生在作决策,所以女孩子更应该打破这种不合理
的制度。要相信自己,女性之间的友谊,比男性还可靠。女性团结起来时的力量,比争权夺
利的男性更巨大!”
她感到心的不安。社团是男生在操纵吗?她记得每件决策都会送交社员大会讨论。权
力与付出,一向处在平衡状态。但是她仔细回顾,虽然决策过程是民主的,可是每次结论,
似乎都和嘉佑学长的意见不谋而合······到底谁是谁非?她有些迷惘。不过,成立女
研社,已经是全湾的风潮,没有理由阻止怡如学姊。而且,跟野风社不会突吧?她没有
反对,还兴致勃勃地期待这项解放一半人口的大事业。
“东方楼”的散客一向很少,订桌的客人还没来,她觉得无所事事,拿起湿漉漉的抹
布,勤快擦拭每一张桌子。这种杂事小时候作多了,比起其他家境良好的女孩子来得乾净俐
落。怡如学姊总会说∶
“我好羡慕有劳动的经验。有时候我真担心,我是不是个光说不练的书呆子?”
她不知道应该要自豪,还是要自怜,只能嘲讽地对自己说∶
“不只是劳动,我还有许多你一辈子都换不到的经验呢。”
她看到远方的饭渣,弯腰前倾,伸出抹布朝向饭桌的彼端。往後退缩的衣袖底下,突兀
地露出肩胛骨上乌青的淤伤。她反射性地回缩,生怕外人瞧见。和台生同居後,才知道看来
斯斯文文的男人,脾气暴躁起来照样会打老婆。有时工作忙完,满桌的残肴还没收拾,他就
拿起啤酒猛灌。劝他不要喝太,就是一拳挥到眼前,肩膀的伤痕就这麽留下。当他工作忙
时,跟他说些不中听的话,往往讨来一巴掌。最严重的一次,是期中考前一天,她一个人留
在房间书到三更半夜,台生突然上来拉住她的头,朝著墙壁猛烈一撞,斥责她说∶
“什麽书那麽要紧,不会等一下再?我在下面忙得要死,不会下来帮忙吗?读
书、读书、读书,我倒要看看能读出什麽名堂来。大学生,我两万块就可以请一个!”
那天晚上,她含著满眶泪水,呜咽地收拾五桌剩菜和凌乱的瓶瓶罐罐。考试当然是砸
了,她还小心翼翼地用夹掩饰头上的裂伤,不敢让同学发现。每次发完脾气,等台生恢复
理智,他又会像个犯错的小孩悄悄走近,低声向她祈求原谅,说工作太忙,心情不好,以後
再犯就是小狈。可是过没多久,总会有件小差错触怒台生,一言不合,他又拳打脚踢。偏偏
她也不愿见风转舵,跟台生还是有话直说,结果是每隔一阵子她就要忍受一次皮肉之苦,然
後再听一次重播放的藉口。
不过,这些难以启齿的伤心事,怡如和那群女孩子不知道,因为台生第一次施暴时,
她们早已不相往来。
出乎她意料之外,嘉佑学长对怡如学姊另组“女研社”反应非常激烈。虽然“女研社”
的活动他仍会来帮忙,可是在野风社的会议,他和怡如学姊常常吵得面红耳赤。怡如学姊对
野风社的活动越来越疏远,和几位常听演讲的社友以及两个亲信的野风社学妹全心投入“女
研社”。她和其他社内学妹两边的活动都参加,但到最後却是和“女研社”常在一起。毕竟
只有在这,她们才能解开传统的束缚,尽情讨论经痛的困扰,谈谈让自己花姿招展的意
义,反抗长久以来的性压抑,分享性高潮的愉悦。只要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就是“女研社”
的日常活动。不需要开会辩论,没有核心存在。怡如学姊总是说∶
“我们这没有权力问题。权力问题是父权体系的产物!”
“女研社”成立之初,校内谣传有数名女生在黑暗的校园遭遇性骚扰。还有人说,在医
院实习的学长亲眼看到颅骨破裂,浑身伤痕,疑是强暴案受害者的女学生送到急诊处。一位
忧心的学姊到亲校方的“活动中心”申诉,结果总事发公文“祈请”上级处理後,过一星
期仍无下文。怡如学姊忍不住心的愤怒,决定要对校方开。她们先调查校园十大不安全
地点,然後展开全校签名,要求全面装照明灯;然後又兴冲冲地发起露天演讲,想面对面和
群众对谈。没想到校方以“妨碍安宁”否决,“活动中心”更立即贴出“经教官查访毫无此
事”的声明。一夜之间,所有的“反性骚扰”海报通通被工读生以违反校规的名义撕毁。消
息传来,所有的女孩都生气了。经过一番沙盘演练,她们决议露天演讲非办不可。
当天中午,南湾火热的太阳丝毫不怜惜几个女孩的辛劳,依然高高照耀。她们在餐厅
门口放置肥皂箱,大家轮流上演讲。从前在野风社沈默不语的,现在都很勇敢地用生涩的
演讲技巧说出自己的愤怒。从前主张温和改革的,现在也抛头露面,横眉怒目,以激烈的语
言指责学校欺人太甚。虽然驻足旁听的同学很少,她们仍然坚持下去,在冬日罕见毒蛇般的
三十三度高温下,向校方致上最强烈的抗议。
稀稀疏疏的人群,记者全到齐了。南湾罕见的女性运动,绝对是隔天地方版的大新
闻。第二天,院长约见怡如学姊,答应她一星期内竖起二十盏水银灯······
如果时光能够任意停滞,如果往事可以选择性地出现在晕黄的日记簿,如果台生永远是
初见时和蔼慈祥的大哥哥,如果湿透的汗衫、黏稠的际、激昂的控诉就是阳光下“女研
社”的最後回忆,如果她可以不用长大,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傻女孩······
二十盏水银灯将情侣照得无所遁形时,整个校园已陷入期末考的牢笼。等寒假开始,她
兴致勃勃地想找“女研社”的伙伴一起到工厂做工,和工人阶级的姊妹一起度过漫长的假
期。在七嘴八舌的讨论後,她的提案被一致否决。大家决定邀请北的教授举行“姊妹
营”。她也参加了,却在迷迷中度过疑惑不安的四天。“姊妹营”的教授说,我们要欣
赏自己的身体,不要以自己的肉体为耻。她照教授的话裸体站在镜子前,面对矮胖的身躯、
粗短的大腿和平庸的脸孔,她只觉得不忍卒睹。教授又说,我们不要畏惧装扮自己,让自己
漂亮,让自己风采丽,是为了自己高兴,让自己有自信,不是为悦己者容。她看到抹口
红,五彩指甲,耳环叮叮,身穿五彩洋装的伙伴,突然觉得自己是错失时机的灰姑娘,
在华丽的舞会中扭断高跟鞋仓皇逃离。教授放映好几部欧洲的女性电影,她以马克思的观点
试图引起伙伴对阶级问题的兴趣。一位认识未久的小学妹突然打断她说∶
“父权体制是无孔不入的,它透过似是而非的种种说法要我们相信女性问题非当务之
急。我们不要相信男人构筑出来的理论!”
她觉得自己与其他伙伴越来越疏远。她们会花五百元去文化中心看歌剧,到异国情怀的
餐馆品越南、缅甸或是那个不知名的中南美洲小柄的点心。有了北教授的理论依据,她
们更是肆无忌惮地将自己装扮成美丽的洋娃娃,周旋在迷恋自己的学长间,再叫他们去拉广
告养活社团刊物。伙伴们说∶
“男人可以用爱情的力量驱使女性为他做牛做马,我们为什麽不可以?”
她无言以对,依然孤独地陪伴嘉佑学长穿梭在学校与工厂间,无法召唤任一个伙伴前
来。
期末,嘉佑学长拜她一起搭档竞选总事,想利用选举推动全面普选。她深深记得和
“活动中心”那群人结下的子,一口就答应他。填写资历时,她很自然地填上“曾任野风
社副社长”、“推动反性骚扰运动”。选战十分激烈,她和嘉佑学长对全校发出文宣,强烈
要求立即普选。各种耳语、中伤包括“共产党”、“民进党黑手”都出笼了。但她和嘉佑学
长毫不畏惧,一张又一张反击的海报,使学校没有人敢公开反对普选。下届开始普选,已经
成为学生的共识。
开票前两天深夜,当她精疲力竭回到宿舍,“女研社”的伙伴没有预警地全部到齐,在
她门前守候。她们约在庙口见面,怡如学姊劈头就骂∶
“出来竞选是的自由,但是写说当过野风社副社长,又说曾推动反性骚扰运动,
外人会怎麽想?是不是会想说反性骚扰运动是野风社的功劳?”
另一位学妹跟著说∶
“不能代表女研社,怎麽可以不跟我们商量就用我们的名号出来竞选?”
“最近立场很可疑,到底要站在野风社的男生那边还是站在我们这边?”
“嘉佑对好就背叛我们吗?”
“一定要声明退出选举,不然就是和我们势不两立······”
她回到宿舍,在被窝哭肿了双眼。她没有退出选举,但再也不愿和嘉佑学长一起拉
票。校园内议论纷纷,而嘉佑学长,遭遇到野风社前所未有的惨败······
一外貌忠厚老实的土狗,趁她失神冥思时溜进门内,以卑屈的眼神摇尾乞怜。刚搬来
“东方楼”时,她都唤它小黄。有一次她收拾剩菜,顺手丢一把鸡骨头给它。台生看到,生
气地责骂她说,如果小黄食髓知味,天天来向客人讨食怎麽办?
“我该不该你呢?可爱的小黄?”
她咬咬嘴唇,狠心地往小黄肚上一踢,把它轰出门外。唉,都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还不
能忘吗?空荡荡的马路,空荡荡的饭厅,期般经过的车声,阳下连一句鸟语人言也没
有。好宽阔的房间啊!在这时刻才完完全全归她所有。组织的事已很久没有接触,只有在
行时才勉强抽空为烈日下的群众调一杯冰凉的鸡尾酒。权哥和张姊还好吗?她俯卧在饭桌
上。好想好想回到那个时刻······才刚明白什麽是劳动三权,就来到几十个纺织厂女
工静坐抗议的广场。她们的老到大陆投资设厂,连同一家大小和大陆新收进门的小老婆。
惊慌失措的女工发现厂房已经搬空,连忙赶来向组织求援。在女工的陈述中,她浑身战地
流下眼泪。全勤没有奖金,请假就扣薪水。弟弟结婚请假不,叔叔出殡请假不,如果怀
孕了想请长假,二话不说、马上解聘!为了保住村子仅有的工作机会,待产的女工穿上厚
重的外衣,掩饰日渐隆起的小肮。一位妈妈说,她两个小孩都是不小心哇哇坠地於工厂的厕
所······
昔日的妙龄少女,今日已在额头和眼角留下岁月的刻痕。一生的青春,都奉献给工厂,
现在突然关厂,叫她们何处求生?太不可饶恕了,一定要把丧尽天良的老揪出来!台生拉
住前来找太太回家煮饭的男人,请他们一起来帮牵手夺回被老强的资遣金。嘉佑学长蹲
在地上,用他得过国小组冠军的字体,为女工书写抗议海报,竖立起潮浪般一波淹过一波的
旗海。怡如学姊在一旁教小孩唱歌,一起为妈妈的奋加油。拿著麦克风在阶梯前呐喊的是
谁?不正是鼓动全工厂女工奋不懈,不要半途而废的阿菊吗?
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无法回复。昨夜,半醉得胡言乱语的怡如学姊一直赖著不走。好不
容易等其他人离去,她才背起皮包,歪歪斜斜地朝向门外。她去搀扶怡如学姊时,突然听到
学姊颤抖地声音∶
“小芳,还记我的仇吗?太单纯了,什麽都不晓得。可知道嘉佑,那个大混蛋,
他不是只约出去散步。他约社团每一个女孩子到椰子树下,到西子湾边,在朦朦胧胧的
气氛下,让学妹对他倾心。反正他口才好得很,学问又胜过学弟妹太多。每个学妹都觉得嘉
佑对她很好,每个学妹都愿意付出时间精力,执行他的理想蓝图。他就是用这样的手法,控
制社团好几年。当我察觉他的手腕时,我太恨自己了,恨自己竟然相信这种男
人······说,这种男人不可恶吗?嘉佑才是父权体系下最可怕、最难以抵挡的大沙
猪······”
带嘉佑返乡那天,全村庄的亲戚都丢下田的工作,跑来祠堂围观。爸爸严肃的脸孔掩
不住满心的激动,颤抖地握住嘉佑瘦弱的双手。我已在靠近镇上的甘蔗园盖好一排楼房,只
等你考过执照。小女的一生,就交付与你了。大家一阵欢呼,村的小孩奔跑到街上又蹦又
跳∶大小姐要出嫁!大小姐要出嫁······
门前的风铃叮叮咚咚响起,也该叫醒台生了。她伸个大懒腰,敲敲不务正业的脑
袋······反正呀,从今天起,我就是“东方楼”的专职老板娘。不管贫富贵贱士农工
商贤愚肖不肖,只要进了我的门,点了我的菜,我就会尽心尽力为您炮港都的新鲜美味,
奉上爽口的美酒加小菜,让您大饱口福,忘记世上所有的忧愁和不愉快!
一股幸福的暖流在她腹部燃起,迅速传遍全身。她含笑弓身,准备迎接今天的第一位客
人。
⒈⒐⒐⒋·⒍·⒈00⒉∶0⒐AM初稿完成
返回目录: 台湾校园作品 下一页: 叛国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