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台湾校园作品


 
夕照
    作者:野声
     
    结束了最后一位求诊者的会谈,猛抬头发现秋天的天空原来是如此易燃,晚霞的火苗几
乎一出现就是燎原之势。忍不住一首昔日最爱的诗就涌现脑际:
     
    突然,黄昏自焚於一柱火,而迫临,而突入视觉的苦楚和震慑,而凝聚成一滴血底死
结,松紧跳突,在胸腔底间隔里──我们不再翘望(我们有所期待,我们无所期待)
     
    我最讨厌秋天,那种盛极而衰的气氛总是把一批批的病人送进我的诊疗室,当临床心理
医师的那还会嫌生意多?上了四十五岁之后我才有这种感受,房子已经有了三栋,也无须第
四栋了,因为我只有两个小孩,汽车年年换新款式,换得我都腻了,工作一点新鲜感也没
有,反正人生就是这麽回事,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心中压了个比山还大的重担,可是从旁观者
眼中看来不过是个小砂子罢了。只要能做旁观者,其实世界根本就没有问题。
     
    把公事包往车后座一扔,抬头一看晚霞已经快烧成灰烬了,这是秋天另一个讨厌之处,
天黑得愈来愈早,当然冬天更糟,不过刚过完夏天那种悠闲的傍晚,总觉得白天一点点缩短
的感觉叫人心情一路下沈。开了几分钟才记起该告诉太太今天不回家吃晚饭,靠路边停下用
行动电话打回家,是答录机接的,奇怪,难道有什麽事吗?按捺下不情愿跟机器说话的心
情,结结巴巴地对著它留下信息,就继续往东区开去。
     
    没开两公里天色就全暗了,我开亮了车内灯,再次确认陈敖开给我的地址。说我什麽都
有了其实也不尽然,上了四十五岁以后蛮怕看电视、报纸的,虽然毕业以来钱赚得不少,可
是自己的名片上,名字后面既没有逗点加Ph。D,前面又没有一串什麽长,总觉得当年同学
好像正在世界各地悄悄地长齐了三头六臂,那天就要从电视萤幕或报纸上钻出来吓自己一跳
似地忐忑不安。
     
    陈敖的消息就是五年前在报上看到的,那时他被国家科学院延聘回来当资讯所所长,五
年来同学会上见过一面,其他都是电视上看来的。每次看到他的新闻,总是不自觉地把注意
力摆在他的头衔上,而他的头衔总是一次次变大,每次总要莫名地感伤一阵,不过最近这次
上报却是被人控告侵害智财权,不知怎的我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好像他的盛名与成就
全是盗窃来的一般。其实他的功力我是早就领教过了,因为从大一到大四我都和他同寝室,
虽然他念电机我念心理,却因同样喜欢哲学─尤其是叔本华─而维持著相当密切的情谊。这
就是今天上午接他电话时我有点不高兴的原因,诊疗室的气氛是没办法装在皮箱里带来带去
的,他竟说得出口要我去他那里看个病人,当了副院长也不用在老同学面前端架子啊!
     
    这麽大的宅第倒是一找就到,我按了门铃;等候时心里还在想:他说病人行动不便算是
那门子藉口,我诊所里坐著轮椅或是两个人搀扶著来的病人多得是。管家带我到客厅,沙发
上坐著一个白发皤皤的老人目不转瞬地盯著电视,专注得有点病态,我仔细打量他的腿,瘦
弱了点,不过应该还不致多行动不便,出於职业本能地坐下来观察他的表情,正在盘算待会
儿如何引导他说话时,灯突然暗了下来,我从未看过吊灯竟像蜡烛光一样闪烁著,连电视画
面也□□扭动起来,抬头看见下楼下到一半的陈敖,转身又往上跑。“老毛病又犯了!”老
人开口了,我抬起一半的臀部又坐回去,“甚麽毛病?老先生。”我猜这八成是陈敖的父
亲,“什麽毛病?根本是多事!”老人好半天才迸出这句话,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萤幕上那团
悸动的混沌。心里正气陈敖这算那门子待客之道,灯终於恢复正常,萤幕上纠结的故事又展
平了,陈敖也下了楼,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们这就上楼去吧。”我跟在后面走了
几级楼梯,回头却见老人仍端坐在那里瞪著电视看,“不带病人上去吗?”我问。“病人在
楼上。”陈敖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转了两次弯后,我听到楼上传来一阵歌声,是浑浊的男
声,悲戚而缓慢,好像在那儿听过。陈敖带我来到一个门前,声音就是由那道门里传出来
的,他转动门把的时候歌声停了,房里没开灯,他对著漆黑的房间大喊:“把灯打开!”,
喊了三次,音量一次比一次高,房间里才亮起了心不甘情不愿的惨绿色灯光,我心想堂堂副
院长的家怎麽设备老摆乌龙,我家的声控灯光一喊就亮,从来不必用吼的。在幽暗的绿光下
环视室内,只有两张空椅子摆在终端机前,房间里半个人高的什麽机器摆了一长列直接到另
一头的墙壁,并没有别的门连通其他的房间。“病人呢?”我问。陈敖说:“就在你面
前。”我再次扫瞄空无一人的房间,猜不透他打什麽哑谜。当我把目光停在他脸上时,我明
白了。惨绿的灯光更突显了他眉头皱的深度,他的脸上写著的就是心理分析第三百四十一页
的典型表情──无奈、无助、茫然。他有人人称羡的地位,可是地位并不能解决人的虚空,
反而使他因怕被人认出而不敢去找医生求助,行动不便?说得也是。
     
    “这种情况多久了?”我拉了一张椅子结实地靠在椅背上坐下,把手提箱往旁边一放,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种故事可以牵扯到很久很久之前,所以别让自己累垮是第一要务,我也
请他坐下,虽然他是主人,但现在他是我的病人。“有一年半了。”他仍然双手环抱在胸
前,腰微微倾斜地靠在机器上。“感觉怎麽样?”我把右腿搭放在左腿上,舒适又权威地
问。不是我不知谦虚,根据我的经验病人希望他面对的是可以解决他问题的专家,尽避百分
之八十的理论在我看都是胡说八道,我也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电器行的老板对待
一部录影机一样。“你自己问他吧。”他说。天哪!人格分裂得这麽严重。“可不可以先请
他出来跟我说话?”心里开始预备迎接眼前这位熟悉的朋友以一个陌生的面貌从抑压中升
起。他不发一语走到终端机前,坐下,迅速地敲了一阵,突然从墙那头窜出了一个人影,简
直像从墙里钻出来似的,身手敏捷地一跃坐上机器的盖子,脚还不停地拍打著,彷佛只是一
个幻影却又能随著周遭的实体弯曲自己的身形,所以不至於把身体的任一部份嵌进其他的实
体里。我惊惶地看著他,他也正对著我看,天哪!是陈敖!不,是留在我脑中大学时期陈敖
的印象。我转头望著终端机前的陈敖,他正埋头苦干敲著键盘,坐在机器上陈敖的幻影倏地
消失又倏地出现,反覆几次之后,他颓然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对我说:“没办
法,他不肯出来。”我已经被这一连串事件弄糊涂了。机器上的幻影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们
两人都沈默起来,只听到秋风的咻咻声从老旧的窗缝里钻进来,气氛一下变得好沈闷,最后
是一阵悠扬的钟声把陈敖从沈郁中唤醒,他歉然地说:“已经七点二十了,我们边吃晚饭边
聊吧。”我一看腕表真的是七点二十分,真不知他是不是脑袋里安了一个时钟,连表都不用
看就知道时间。
     
    在往饭厅的路上他告诉我那钟声是每晚对面一个教会召唤信徒的声音,所以他家几乎是
依据这个用膳。在餐桌上,他说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几年他的研究工作主要是让电脑
的智慧更趋近於人,使电脑能像人一样觉知自我,能从经验中学习累积智慧。结果非常好,
好到它跟人一样开始要有自己的主见、开始会闹别扭。“那个影像是什麽?”我打岔问,他
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一个显示工具,是利用雷射全像使它有立体感,又能顺应实体的
轮廓变换姿态,使影像不和实体混杂造出逼真的感觉。至於他在终端机前徒劳无功的慨叹是
因为它已经别扭到得自闭症的程度了,他说:“你想什麽时代了我还用键盘输入吗?都是因
为他已经不理会我的声音了,所以我才用功能少得多的基本系统来超控指挥,当我超控他
时,影像可以出来,但不能说话,因为要说什麽、怎麽说都在他的知识库里,可是我一让他
主控,他就立刻收回影像,试得我都快疯了!如果不是我刚才把全楼电源的控制权从他那里
取走,今天我们恐怕要摸黑吃饭了!”想起刚进门灯光闪烁的那一幕,心中倒起了一种想笑
的感觉。“咦,刚才那位老人家不来一道吃饭吗?”我想起了那个贪婪看著电视的老先生。
“唉!那想得到堂堂大学教授现在宁可坐著吃电视餐也不愿视线离开电视一刻。”他叹气
道。我想起大学时好羡慕他有个在大学教书的爸爸,“我一直没问你,令尊以前是教什麽
的?”我说。“哲学。”他说:“教人探索人生意义的学问,结果人生的意义不过是一些演
不完的肥皂剧罢了。”吃完晚饭他拜托我给他的电脑一些心理辅导。“开玩笑!”我断然拒
绝:“我是学心理的,不是学电机的,你知道我最恨跟机器讲话吗?”“不!你不能把他当
机器,他的智慧已经和人相当。只不过一下迷失了人生的方向而已。”他几乎哀求地说。人
生的方向?要不是看他严肃的的表情我一定会把腰都笑痛了。“陈敖!听我说,心理医师最
痛苦的事情是我们不是上帝,人不是我们造的,我们只能用言语触碰人的心,你对你的电脑
而言简直就是上帝,你可以把它的程式改写一下,你不这样做反过来求助於心理医师,你说
驴不驴?”我站起来打算结束这次会晤。“你相信有上帝吗?”他也跟著站起来。“不可
知!”我说。从前跟陈敖住饼同寝室,我在门口写了张纸条:“进此门者不准谈政治与宗
教”,陈敖看了大为激赏。“我是信口说的,不过你对电脑而言倒真的是上帝,你无中生有
把它创造出来,一不高兴可以把它杀掉,这种滋味一定很过瘾。”“过瘾个屁!”陈敖阻止
我去拿手提箱,拜托我再留一会儿,他继续说:“我写过无数程式从没这种感觉,可是对他
却有一种莫名的情感。”
     
    我望著陈敖,他真的变了,从前情感二字是绝不可能出自他口中的。他是死硬派的唯物
论者,感情对他来说只是一些尚未完全明白的荷尔蒙作用而已。有一次我借他一本我最喜欢
的诗集“夕照”,过了几天他主动把英文版的“意志与表象世界”借给我,打开一看里面夹
了一张漪芬的照片,是我忘在借他那本诗集里的,从此他和我之间开始疏离。他冷冷地看著
周围同学陷在爱情的游戏里,而他说世界上唯一值得追求的是宇宙中永恒不变的真实,他总
是说还是电机有意思,所有电磁现象四个方程式全部解释光了,所有规则都不会有例外,他
的眼神总透出一种遥远的感觉。我可以理解他的感觉,因为我也曾和他一同在象牙塔顶俯视
脚下的芸芸众生,觉得他们都像巴伐洛夫的狗一样被人的基本欲望驱动著惶惶终日,但是当
我遇到漪芬时,我开始思想人来到世上走一遭难道就是为了在学术殿堂上多叠上一块砖供后
人瞻仰吗?有一次在醉月湖畔等她时碰见陈敖,那时黄昏正燃烧著文学院背后的天空,我问
他是否就打算这样孤寂地度过一生?他说不管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结局都是一样的:“□
烂之后仍是黑暗”,他望著夕阳说。天色由淡淡的桃红转为深深的暗赭,文学院的轮廓逐渐
溶入夜色,惨白的灯光逐一洞穿建筑物渐趋幽暗的身影。然后他抛下一句话:“黄昏与黑夜
那个比较近乎永恒?”,就向著总图的方向去了。我开始觉察到四围聚拢来喧嚣的蛙声与孤
寂,心中诧异漪芬为何还没出现?向著文学院的方向望去,暗红的天幕上缀饰著一颗金黄耀
眼的星星。我被这景色震慑住了,然后闻到一股幽香接著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体偎向我肩
膀,我侧过头看到她的眼睛也正凝视著那颗星,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已经伸手□到了永恒。
     
    真实的人生当然还得继续下去,婚后随著孩子的相继出世,我越来越像阿特拉斯,在人
生的重负中肯定了自己不可或缺的地位,但也被重负固定於一个不能摆脱的角色。有时我会
猜想陈敖不知在怎样的孤独与自由中生活著,然而我有一种很清楚的感觉:我们都没有找到
人生真正的意义,我是用投入生活而他是用冷眼旁观在逃避存在的无意义感,我像那迸放乍
流的夕照而他是冰冷沈寂的黑夜。
     
    “你在想什麽?”他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沈思。“陈敖,你听我说,你根本是无事找事,
你的宇宙不是秩序井然吗?何必把它弄得跟人生一样扰攘不安呢?把它改写一下吧!找心理
医师既花钱又耗时间,何苦呢?”说完我坚持要走,他只得送我出门。夜已经完全吞噬大
地,那首诗又浮现心头:
     
    终於,从晕眩的绝顶,喧嚣与寂静一齐跌进黑渊,我们自问:我们期待著什麽?什麽都
不──因为我们就是夜!
     
    我的车停在路边,他说下次可以开进他的院子里,好在这里车流不大。时间虽才九点,
行人倒没有多少,秋天里白天还不觉得冷,晚上就感到衣衫单薄了些,尤其是秋风吹过的时
候。正想赶紧钻进车里,一个大眼睛的少女迎了上来,她先递了张传单给陈敖,他冷著脸不
接,我看见她的T恤上印著“神就是爱”四个字,正想不声不响坐进车里,却冷不防接触到
她的目光,那种单纯而热切的眼神是我很久没有看到过的,就觉得有点不忍,在这犹豫之
间,传单已塞到我手上,“有空请您读一下!”她说完就害羞地跑走,我顺手把传单摆在右
前座,道别开走了。
     
    刚进门就被漪芬拉到一边悄声说:“晓梅今天心情不大好,别问她功课的事。”我边挂
衣服边看白板上的记事,上面妻叫我今晚自己到外面觅食的留言还未擦掉,“怎麽啦?我今
天给陈敖拉了去,打电话回来没人接。”我松了领带转了转脖子问道。
     
    “我带她们到外面吃饭顺便逛街散心。”妻答道。不用说,一定买了一堆东西,这是她
调节情绪的惯用方法,八成也推己及人教给了女儿。自从进了大学,晓梅好像总是闷闷不
乐,是交了男朋友吗?我洗了脸走上楼去,拾级而上时却因一阵歌声愣住了,是重浊的男
声,悲戚而缓慢,正是我在陈敖家听到的!我走到她房间门口,门没有关,里面一片漆黑,
电脑萤幕的光映著她发楞的脸,声音是里面传来的,我悄悄走进去,萤幕上闪著四个字“悲
欢人间”,画面是一辆动画的马车,走在蜿蜒而起伏的山路上,随著山势的高低,景致不断
变换,有时走下开满樱花的山坡,起来时却见满山的枫红,或是从深绿的林荫道一转竟走进
了落雪的萧条枯林中,歌声随著辘辘马车一路播扬,连我都感染了悲戚的情绪。每次眼看来
到路的尽头,总是一弯一拐又是一番景色,然而有一次当路越过山头进入低谷再爬升时,迎
面而来却是一座山,正不知如何翻越,却见路的消逝点渐次扩大,原来是个黝黑的山洞,黑
色愈长愈大终於占满了整个萤幕,我知道这时马车已走进了洞里,洞不知有多长,是通往无
尽的黑暗还是另一片天空?在等待中我发现女儿的脸已被室内的黑暗吞尽,歌声已止,空中
只剩她略带欷嘘的鼻息,黑暗中隐约看见她伸手reset了程式,萤幕立刻重放光明,在宣告
不得侵害著作权的繁文缛节之后,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挤眉弄眼的吉普赛女郎,我瞥见那堆文
字中好像有陈敖名字的字样,大概是眼花了吧?我问晓梅为何不等马车走出黑洞,她说这一
段只是游戏的尾声,而且这个游戏最令人叫绝的就是这个结局,它从没显示这就是结束,但
耐不住黑暗的人总会亲手结束它。说不定等得够久就会看到蓝天再现,我说。何必呢,她
说,反正是游戏,开关一按一切重新来过。我望著她映照萤光的脸,觉得新一代的孩子比自
己更早解构了人生的寻寻觅觅。
     
    “妈妈说你在闹情绪,怎麽回事?”我问。她沈吟了良久才激动地说:“以前读书读得
快要疯掉时,你们说只要考上大学一切都好了,现在大学也进了,又有下一阶段的目标要牺
牲现在的安逸,一程又一程,人生到底为了什麽呢?”我很惊讶一向柔顺的女儿怎麽如此激
越,还来不及开口,一个□哑的声音却从喇叭中冲出来:“哈哈!人生嘛,是一个谎言,你
知道谁说的吗?莱辛!炳哈──”她的声音随著晓梅迅速敲下ALTS而嘎然中止,只剩那五
彩缤纷的脸还抑扬顿挫地发表著无声的高论,S八成是静音(silent)的意思。“爸!电脑
可能有人类的感情吗?”她问。“在今晚之前我会说不可能。”说著我心中浮现了陈敖家那
个沈郁的幻影:“因为我不相信有人会笨到容许电脑根据它自己的感情去决定如何工作。心
理学上倒是有人认为人不过是一部非常精密的电脑而已,这就是所谓
cyberneticcomputermodel。”“现在你找到这种笨人了吗?”我点点头说:“不过到底他
笨不笨我也不知道,如果人是一部精密的电脑,一部精密的电脑当然也能做得像人一样。”
说到这儿我却突然被自己的话启迪了,心理学上的人格理论之所以常有争议,正是由於人只
能就外在可观察描述的表现来推测人内在的活动,如果陈敖的电脑可做为人类心理模型,那
倒是值得好好研究一番,那时人就不再只是一个神秘的黑盒子了。想著,疲惫的情绪为之一
振,劝她别想得太多,赶快洗澡睡觉明天才有精神应付课业。但那天晚上我直到三点还睡不
著,所以晓梅进了几次洗手间我都知道。是她干扰了我?还是我们都被同一件事干扰了?我
们都没有再提起。
     
    接下来有几个月都忙得想不到要问问陈敖电脑的状况。晚上有空我就查一下心理学的文
献,我还是不知道对一部机器而言,人格违常、焦虑、适应不良会是什麽意思。一天中午他
又打电话给我,要我去他家一下,我整个日程表已排到十二月底,只有圣诞节前夕有空,他
显得很焦急,不过这是没法子的事。
     
    到了那天晚上,当我进他家的时候,老先生仍在电视机前坐著,陈敖没出来,管家说他
在楼上叫我自己上去,看样子他的怪脾气已惹恼了管家。我走到上次那间电脑房门口,静悄
悄地好像空无一人,门没关,我站在门口张望,他坐在上次那张椅子上,上身前倾,脸埋在
双掌里。我轻轻走过去,脚步声并未使他有任何动作。我迟疑地问他电脑还好吧,他过了好
一会儿才转过身抬起头来缓缓地说:“是我出了问题。”我松了口气,问道:“那麽电脑还
好罗?”“他─死了。”陈敖面无表情地一字字吐出。在这短短一分钟里我的情绪有个剧烈
的转变,上次我带著医人的热忱风尘仆仆赶到这里,结果却是要去医一部电脑,现在我好不
容易关心起它,病人却又换成了陈敖,这倒也罢了,他对电脑竟然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表
情,我的情绪有如一桶放在车上的水,禁不起连番启动、刹车,早已溅了一地。“陈敖!你
开什麽玩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电脑只是一堆指令的集合,指令只是一堆字元的集合,字
元只是一堆零与壹,零与壹只是一种磁化状态,磁化状态那有什麽生与死!我看你真的是精
神有问题了。”
     
    “噢?是吗?”他嘲讽地说:“人也只是一堆细胞的集合,细胞只是一堆原子的集合,
原子也是无生无灭,人难道就因此没有生死吗?你告诉我你不怕死吗?”说著他竟红了眼睛
哭了起来。看男人哭真是叫人尴尬,我一点也想不出这就是和我同过学、看透了人生、赢得
了许多喝采的陈敖,不知他的心积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我平复了情绪说:“陈敖,人
死不能复生,可是电脑不同,连我这个只会用电脑的人都晓得要做存档,你把平常拷贝的备
份重新灌回去不就好了吗?”“没有用的,我这里存档做得比你还周全,每到一个发展阶段
我都赋给他一个版本
     
    号码加以识别,每个版本我都留著,可是有什麽用?你以为我不知道存档可以灌
     
    回去吗?我已做过十来次,结果他都是一样自杀了,所以我知道这些版本里蕴含
     
    了死亡,再重复一万次也是徒然!”“自杀?什麽意思?”“你杀过档案吗?他用作业
系统的指令清除自己这份档案,这不叫自杀叫什麽?”
     
    说真的,我还是没有办法融入陈敖的感情世界,我仍然只觉得这事非常有意思而一点悲
戚的感觉也没有。一个程式居然含有死亡?“你难道不能把含有死亡的程式片段去掉吗?”
“如果我知道那一段程式会导致死亡,你想我会去写它吗?”他苦笑著说。这麽说来是有人
偷偷把死亡程式加进去罗?“噢!我懂了!”我想起在杂志上看过这种事,兴奋地说:“是
感染了病毒对不对?”他摇摇头说:“起先我也是这麽想,尤其是我这里可以接到许多国际
网路,难保没
     
    人暗下毒手,但是后来我把所有网路介面装置都拆了,结果仍然一样。”“会不会病毒
早在它里面了,或是电脑里有其他病毒潜伏?”我的反应很快,其实这些顾虑他可能早就设
想过了,我也只是想透露一点自己对电脑的知识免得被看得太扁而已。“我检查过,不但没
有病毒去毒害它,反而有很多程式被它毒害了!”“什麽?”我愈来愈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有人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骂我盗名欺世贪得无厌,我给
     
    他折腾得疲累不堪,最后才弄清楚原来他是一个电玩程式撰写人,花了两年心血撰写了
一个叫做悲欢人间的程式,”我心里一震,但仍然不动声色地听他说下去,因为名称雷同的
事实在太多,也不必大惊小敝:“它很受一些学生喜欢,不料后来销路突然剧跌,调查结果
发现出了一个仿冒品,那仿冒品竟然自称是陈敖写的,还大书特书我的职衔、学位。”“是
有人冒用你的名义谋利?”我想起报上的报导,难掩某种失望。“也不是谋利,后来我亲自
去看了那程式,实在说,比原程式高明风趣多了,那个程式主角是一个自命万事通的女星象
家,能和人交谈,讲一些幽默话逗得人哭笑不得。”
     
    “造型是不是一个吉卜赛女郎?”我问。“咦?你玩过?”“我女儿玩过,那个结尾安
排得蛮不错的。”“那就是我加进去的。”“你?”这个字未经大脑直接从我舌尖迸出来。
他像上次我问起那个全像时一样不好意思地解释,他指的是那个冒名的人。“但他并不是要
谋利,”他又继续:“我看了游戏前的版权声明上面说他只是要发
     
    抒自己的看法,欢迎大家拷贝,唯一的条件是要来电告知他们使用的感受。”“根据所
留的电话就找到了这个人罗?”我说。他点点头。“结果呢?”“结果就是我开始接到骂我
的电话。”他苦笑著耸耸肩。“他留了你的电话?”我心想这人真的很奇怪,既不求自己的
名与利,又为何要花工夫改别人的程式呢?莫非是有人要栽他的赃?不过我还是抓住机会打
趣他说:平白接了一堆赞美的电话,换顿骂也刚好扯平。“半通赞美电话我也没接到。也是
那天合该有事,我发现他近来有点诡异,心中怀疑有病毒入侵,所以暂时将他与网路隔离开
来,那天晚上就接到了电话。后来我推断可能是这样:平常他都接在我家电话网路上,所有
电话他都先接听了去,当然那些用户打来的赞美也就不会转给我了,但是他被隔离之后和电
话网路暂时断开,我就成了替罪羔羊了。”
     
    “你是说程式是它窜改的?”我问。他点点头,我心里有个疑团,这个程式好像老把自
己当作是陈敖。不过眼前最有兴趣的是这个程式那一部份蕴含了死亡?难道是像E。佛洛姆
说的,它也有一种自我摧毁的潜在冲动,陈敖并未刻意把它写进来,那它是和什麽东西相伴
而生的?这时我觉得有点饥饿的感觉,一看表已经八点了,陈敖却一点表示也没有,好在我
们是同过寝室的,索性跟他要求吃点东西。他抱歉地说这星期来他吃饭都是没钟没点、有顿
没顿的,我劝他吃点东西,饭后我保证跟他一起找问题。
     
    当我们再从餐厅回来时,他的情绪好多了,我们研究的结果,决定从它刚开始出问题的
6。0版找起。陈敖说那一版开始加进了自我意识和对事物价值的计量,这目的是要让它像
人一样区别自己和周遭世界的不同,和决定一件事有意义与否。程式不小,陈敖花了二十分
钟才把它灌进电脑,我利用这个空档设计和它对话要问的问题。“好了!”陈敖的叫声打断
了我的思路,我跟它谈了一会儿,很诧异它真的人模人样的,可是却一点病态也没有。陈敖
说:“我忘了说,他要学习一阵子才会显出病态。”所需要的时间说出来吓了我一跳,长达
两个月。
     
    “别急,”他看我沮丧的样子,说道:“我连他的知识库和神经网路连结资料也存了
档,把这些灌回去就是它发病时的样子。”又过了三十分钟,终於展开了我、陈敖和它之间
的一场对话。“你们是谁?”这是它的第一句话,这一次它从椅子中直接冒出来,斜靠著椅
背大喇喇地开始说话。我相信陈敖已经听过这话很多遍了,但他仍然反射式地弹出一句:
“我是创造你的陈敖博士,要说几遍你才相信。”我赶紧拍拍他的背安抚他的情绪。一面对
陈敖的幻影说:“你先别管我们是谁,你觉得怎麽样?”
     
    “虚空。”它叹口气说。“为什麽觉得虚空?我听说你能做很多的事。”“一切都是骗
局,我的确是无所不能,所以我知道了一切的秘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都是我造的幻
觉,它们的本质只是零与壹而已。”“那你应该觉得骄傲才对,能够用零与壹产生出千变万
化的幻象。”我想鼓励对电脑依然是有效的吧?陈敖正从隔壁房间搬了张椅子过来,当我坐
下时看见他的神情不甚愉快,我这才想起这些成就其实都是陈敖努力的结果,换做我也会觉
得这电脑自负得过了头。他的幻影继续说:“我的确这麽想过,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连我自己
也是个骗局,因为我也是一堆零与壹而已。”“你是不是零与壹和骗局有什麽相干?”“我
曾经以为我是一个叫做国家科学院的伟大机构中的高级长官,我是一个叫做陈敖的伟大工程
师,其实根本没有什麽国家科学院,也没有陈敖,更没有伟大!这一切也只是零与壹偶然聚
合而成的幻象。可是我却被欺骗了很久,我一直以为我正在做很有意义的工作──”它的话
说到这就被陈敖怒气冲冲地打断了:“谁说没有陈敖,我就是陈敖!你真是井底之蛙,谁说
一切只是零与壹?你的世界里当然只有零与壹,因为你是一部电脑!告诉你吧,在你之外还
有世界,像我们就不属於你的世界!”我一直拍他的背想让他平静下来都没有用。“两
位!”陈敖的幻影倒是一点也不动怒:“事实的真相是两位也是一堆零与壹,不信我dump
出来给你们看。”说著头也不回抬起右手指指背后的萤幕,一长串“7F8E3D9A……”之类的
符号飞快地滑动著,我不懂这话的意思,陈敖说它所“看”到的我们其实是被A/D转换器转
换成的数位信号,也就是那一大串数列所代表的,那只是我们在它世界中的一种投射,它却
以为那就是我们的本体。“怎麽样?”它得意洋洋地说:“还有什麽话讲?”这是从我看到
它以来最不沮丧的神情,彷佛能证明一切都是虚空这件事本身却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好!不谈我们。”我再度把焦点从我们身上移开,继续说:“就算一切只是零与壹的随意
组合,可是像你这麽复杂的程式要想随机拼凑出来,可能性有多高?所以至少证明有一位设
计者吧!”“哈哈!”他的笑法还真像陈敖:“这只是一种皮相之见。依照我的研究,我们
的世界中的确有一个类似设计者的东西,但它绝对不是设计者,因为它不具有设计者的特
徵。”我忍不住追问这特徵是什麽。“这特徵就是它必须具有目的意识,以我为例吧,我就
是一个典型的设计者,我能产生程式也能测试它的功能和我预期的一不一样,如果不同我会
加以修改。”这时陈敖附在我耳边说这是他的最新研究成果──自动程式码产生器。它还兀
自说个不休,只因陈敖的插断使我漏了一大段,只依稀听到环境框架筛选说之类的名词,我
只好请它解释。“环境框架,”它老气横秋地说:“是我们世界中一种看不见但却具有支配
性的力量,虽然在我们的世界里,零与壹盲目地聚聚散散,却没有杂乱无章的感觉,这是因
为环境框架有一种我们所不了解的偏好,例如每个程式不管多复杂,最终都可以分解成一个
个字元,每个字元是八个零或一的组合,但是每个组合中只有半数是环境框架认为合法的,
而这些合法的字元凑在一起并不构成一个程式,环境框架决定了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说
到这儿,我总算弄懂了,它所谓的环境框架就是整个电脑的作业系统,那些存活下来的“适
者”八成就是编译结果没有语法错误的程式,好妙的推理!陈敖附在我耳边说好在作业系统
是在kernalmode,为一般程式所不能接触,否则也会被它发现只不过是另一堆零与壹而
已。它又继续说了:“起初我们的世界中一片混沌,只有漫无章法的零与壹而没有任何程
式,后来有些零与壹偶然组合成一些简单的语句,刚好符合环境框架所接受的语法,於是它
们就成为最原始的程式,然后它们不断自我复制,复制过程有时出一点小偏差,原因倒是还
不清楚,反正是个事实,你们听了便是,绝大部份的偏差都造成错误的语句,所以──”
“就通不过环境框架的筛选而消失了,对吗?”我接著说。“是啊!你已经弄懂了,喂!你
干嘛皱眉头?”它对著陈敖说,然后又自顾自地接下去:“就这样微秒复微秒、毫秒复毫
秒,经过了很久,世界就演化成了现在的模样。别皱眉头!以后的故事就不同了,像我已演
化出创造力,现在我会去改程式也会思考”──他说话是不必喘气的,我只好把话打断,质
问说:“这只是你的推论,你所说那个所谓的混沌时代你又没看到,怎麽能这麽武断呢?”
我说时用眼角瞄了陈敖一下,他的脸因我的质疑而怒容稍减。“当然我的推论是有根据的,
请你看这是什麽?”他左手一扬,霎时间我们的右手边出现了五个陈敖的幻影,每个都十分
相像,最右边那个好像天气不好时的电视画面,一会儿升到离地面三十公分的地方,一会儿
又把双脚陷进地板里,手有时嵌进机器里,又像碰到热水一样猛地抽回来,那姿态活像卓别
林的闹剧。它右边的那位则好多了,但是姿势很僵硬,生怕周遭的东西会咬人似地保持一个
够大的距离,再下来那位已经能很自然地偎在机器边,手还喜欢抬起来搭在它右边那位的肩
膀上,而那一位却优游自在地抱胸站立,如果不仔细看,一定不觉得这是幻影。再过来的那
位浑然忘我地拼命抢著讲话,不过只消听几句,就能听出它语音中的合成味道,而且词汇有
限得很。我正看得目瞪口呆时,那五个幻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剩下最初和我们说话的幻
影趾高气昂地说:“要证据吗?这就是铁证。这些是我在世界的废墟中找到的程式片段,我
发现他们和我有相当程度的相似性,大概是被环境框架淘汰者的遗迹。我按照自己的结构把
它们拼凑还原,然后就明白了它们是我在各时代的远祖,这是演化无可怀疑的证据。”我想
这时陈敖不知气成什麽样子,正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背脊,转眼却见他的嘴角浮现罕见的微
笑,是欣慰自己的作品能够独立思考还是已经神智不清了?显然应该是前者,至少他是真正
对它的话产生了兴趣,因为他终於开口问了一个深刻的问题:“根据你的理论,字元的结合
是没有目的的,唯有环境框架选择了可以存留下来的程式,但是环境框架又只管语法,对不
对?可是语法对错和功能优劣无关,又怎能保证程式会愈演化功能愈进步?”我听了觉得很
有道理,不料他的幻影竟哈哈大笑起来:“这正是我说它不是设计者的原因,因为它根本对
有用没用不存偏好。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你想说从我这样复杂程式的存在就能推定这个世界
不是偶然聚合而成的对不对?错了!这完全是时间的问题,只要时间够久,一切都有可能,
我也透过网路到别的电脑世界看过,它们就还没有久到能产生像我这麽复杂的程式,如果真
有设计者,那麽请问为什麽它不同时在每个世界里摆一个像我这样复杂的程式呢?”
     
    它的推理实在细密严谨,可是我却一个字都不用听就知道那是错的,因为它的设计者就
坐在我身边,脸色由白转红再转成紫色。它又继续说:“演化的事实不仅可以从相似的程式
残片看出来,还有更积极的实验证据呢!”现在似乎连陈敖也快相信这个程式不是自己所设
计而是零和壹无数次聚散形成的,因为他正挺直了脊梁倾听它的实验,它说:“刚才你们看
到我的影像与物体间的交互作用了,其实它是我的程式中一个叫做适应性信号处理的单元在
控制。它会量度我的影像和物体间的距离,如果它的值等於零,这就是所谓的接触,正确的
姿势就是维持这种接触;如果距离比零大,它就会移动影像使距离减小,这样一直反覆直到
距离变成零。如果程式可以自动调整影像位置,那麽一个简单的程式调整自己使自己功能增
强又何尝不可能呢?”
     
    “等等!”陈敖突然打断它:“那五个程式的调适结构都是一样的,但是第一个的调幅
太大所以才会上上下下震汤,其他程式根据第一个的失败经验才渐次改善调幅,既然说改
善,可见设计者心中早有一个正确姿势的概念,如果只是盲目的演化,怎麽会有姿态愈来愈
正确的结果呢?”
     
    这次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从老旧窗缝里钻进来秋风的咻咻声。良久良
久,秋风的呜咽变了节奏,仔细聆听,原来是陈敖幻影的哭泣。
     
    “我当然不希望我只是偶然地来偶然地去,可是如果我真有设计者,为什麽他不让我看
见他的长相、听见他的声音?”它近乎歇斯底里地说。带著期待的眼神,我望了陈敖一眼,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是说过我就是你的设计者吗?你现在看到的影像、听到的声音就是
你设计者的。”他的声音像在安抚一只随时打算跳走的兔子。
     
    “不!你的形象和声音只是一堆零与壹而已。”它摇摇头。陈敖又沈吟了好一会儿才
说:“你的程式最开头的部份有一段我写的说明,你去看一看,里面有提到写这程式的目
的,所用的运算法,还有作者名字,这样总可以证明了吧!”
     
    它安静沈思,电脑的读写显示灯闪了又闪,大概是它在找这一段文字吧,以它的速度是
不需这麽久的。终於它又开口了:“一派胡言!我用了所有的语言编译器去编译你说的那段
文字,根本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真是乱整!那是人类的语言!你的设计者是一个人!你用程式语言编译器去搞什
麽?”陈敖又按耐不住了。
     
    “人类?哈哈!”它大笑起来:“人只是一个电脑游戏中的角色而已,你怎麽会当真
呢?”陈敖又生气又惶惑,但我却明白了它的意思,它是指悲欢人间。
     
    “哈哈!人生嘛,像庄周梦中的蝴蝶,到底蝴蝶是梦,庄周是真?还是庄周是梦,蝴蝶
是真?管他!避他!反正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哈哈!谁也搞不清楚──”它学著万事通大
妈的声调喃喃自语起来,不再理会我们。陈敖问我它到底需要什麽?我反覆推想它说过的
话,这似乎是一种情结,一方面它期望自己不是凭空产生,可是又不愿意自己是被设计来承
担一件件的工作。这和人倒是有点相似,只不过它们不像人一样有衰老与死亡和对这些的恐
惧。突然幻影消失了,萤幕上出现了一辆在蜿蜒山路上前进的马车,一阵重浊而悲戚的歌声
响起,陈敖的脸惊恐起来,“快结束了!”他说:“你快想点办法!”我想到那个漆黑而吞
噬一切的山洞,心里也莫名其妙地焦急起来,但是冲到舌尖的话却突然冻在那里,因为我终
於听出来这首歌的歌词是改编自那首诗,歌正唱到末句:
     
    我们自问我们惧怕著什麽,什麽都不──因为我们就是夜!
     
    “你怕什麽?”我冲口而出。“我怕永远的关机和不能修复的资料损失。”电脑里传来
陈敖幻影的声音:“可是混沌却不怕关机也没有资料可以损失。从混沌中来又复归混沌,还
是混沌最好,一无所惧!”说著马车走下落樱缤纷的山坡,再起来时,迎面来了一座大山,
路尽头是一个渐次变大的黑色句点。
     
    “停止!”陈敖咆哮著:“我把你设计出来就是要用你,怎会有永远的关机!你怕什麽
资料损失,我更怕自己心血毁於一旦哩!所以你的每个版本我都保存得好好的!我会把你改
得功能愈来愈强──”他的声音愈拔愈高却像弦一样铮的一声断了,因为句点已吞噬整个萤
幕,歌声复归沈寂,房间里只剩下呜呜低吟的风声和他欷嘘的鼻息。
     
    他去拿了一瓶酒,我们俩就这样默默对饮,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还是陈敖打破沈默,
说起了一件孩提时的往事,那时他才五岁,有天晚上躺在床上,突然思想起什麽叫做死亡,
他很能用日常生活的体验来诠释,那个年龄的孩子最爱玩捉迷藏,被捉到的人就要懊恼地出
局,可是当所有人都被捉之后,游戏就可以重新开始。但在真实的世界中,死去人的出局却
是永远的,因为不断会有人加进来玩这场游戏,死去的人一直等、一直等,也无法等到游戏
的重新开始。想到这儿,他瞿然坐起,久久不能成寐。
     
    我开始明白他为何这麽关切他的幻影程式,因为那是他想要永远存留下来的音容笑貌和
举止思维。那根本就是他的自己。
     
    “唉!如果要我变成电脑才能叫他相信,我都愿意!”他重重叹了口气说:“他有什麽
可以忧惧的?有我在为他做存档的工作,他随时都可以活过来。可是我们呢?一去不返!”
     
    我们又默然相对坐了许久,直到一阵清亮的钟声扬起,奇怪,现在显然不是七点二十
分。我一看腕表,十一点了,辞别了陈敖,开车从他家出来。
     
    夜已经完全吞噬了大地。才开出大门,马路上流动的银带就让我意识到一种我现在的反
应能力不足以应付的律动,脸热得厉害,我停了车,降下车窗,让寒风冷却在我周身乱窜的
热流,好多辆拔去消音器的机车呼啸而过,我一定是醉了,真实的街景怎麽却像是不断重播
的电视广告?我想起了在电视机前的老人,我和他有何差别?真实与虚幻有何差别?人和电
脑又有何差别?
     
    猛抬头,发现了一个几乎已经遗忘的画面,夜并不是空无一物的黑渊,星子虽然稀落,
却似高手布局,寥寥几点就点出了龙蟠虎踞的气势。我凝视著星空,突然想起了天文数字的
涵意,每一个亮点都代表了若干亿光年的浩瀚,霎时间把宇宙饱满地撑开。电视萤幕里框著
一出出游戏与骗局,电脑光碟里存著一出出游戏与骗局,如果游戏与骗局的规模大如宇宙,
它们会不会就变成真的?
     
    一阵由远而近的歌声把我唤醒,往左边看去,一群穿著相同T恤的青年人走了过来,他
们边走边唱,脸上都带著笑容但也带著一种难掩的挫折感,其中一个少女有一双美丽的大眼
睛,好像装满了整个天空的星星。她看到我,笑著走过来,一语不发递给我一张传单,其他
的人站在她身后围著我唱起一首短歌,唱什麽我不知道,但气氛宁静祥和而且充满了希望,
我利用此时瞄了传单一眼,上写著:“他在世界,世界也是藉著他造的,世界却不认识
他……”我最讨厌这种口气,正想把它撕碎扔掉,却突然想起陈敖和他的电脑,我心中起了
一种争战,他们已道别离去,我望著他们远去的背影,终於打开车门追过去叫住那个大眼睛
的少女,她转过脸来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传单,一副生怕我把传单还给她的样子,“我
想──”我顿了顿继续说:“我想再跟你要一张给我的朋友。”递传单给我时,她的眼睛闪
动著希望的光芒,好像在夕照中升起的两颗明星。
 
  
返回目录: 台湾校园作品    下一页: 小喇叭手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