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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喇叭手
    作者:林双不
     
    一、星期五
     
    九月初一个星期五的午後四点半,已经偏西却依然灼热的秋阳斜斜地照著台湾岛中部的
沿海平原,照著浊水溪南岸两公里处省立浊水高工的校园。校园中央,四百公尺大的运动场
上,例行的降旗典礼已接近尾声。司令台前沿,身高六尺、面貌褐黑的主任教育秦怀鲁面对
台下将近两千名的学生,正在做结论性的、最行一遍的重点训话: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新生注意,明天检查学号,还没绣好的,今天回去一定要
绣,——明天还没绣好的,一定严厉处分!旧生也要注意,明天服装仪容检查——”
     
    听不出省籍的口音,经过麦克风的提高扩大,形成一波又一波高亢浓浊的声浪,在浊水
高工的上空涌来涌去,持续的声浪升高了运动场的温度,滚烫的秋阳彷佛也就更虎虎发威
了。
     
    站在司令台左侧约六步远的乐队指挥李维明一面听主任教官训话,一面悄悄地把戴著白
色手套的双手提到胸前,所有的乐器便恼恼地动了;和其他的队员一样,排在最後一列最靠
跑道的小喇叭手许宏义也恼恼地将小喇叭凑近唇边,同时密切注意著指挥的手势。秋阳在小
喇叭上闪闪跳跃,透过刺目而浮动的阳光,许宏义看到前面的长笛,看到前面的黑管,看到
更前面的提娜沙克斯,然後是法国号,最後是指挥的白色手套。所有这一切,都反射出秋阳
灼亮的光芒。在蒸腾的暑气中,指挥的白手套愈看愈像两片浮动的、透明的白桑叶。许宏义
眯了眯眼,想避开小喇叭上刺目的阳光,更真切地注视指挥李维明的手掌,却看那白色的叶
片不但真正浮动了,而且开始流动著。指挥的左手握拳,放开,又握拳,又放开,然後沿著
下巴左右摆动三次,最後伸直中指食指,做出一个“V”字形,重新降回胸前,依然在浮动
的暑气里微微晃著。这一连串的动作,在许宏义的潜意识中,形成一条河,一条白水流淌的
河,一条九月初炙热午後清凉的河。汗水继续从许宏义的额头冒出,秋阳继续烤照浊水高工
的校园,但许宏义奇妙地感到一阵清凉,水一般静静地授人口实过心底,静静地,无声无息
地,悠悠忽忽地扩散到肢体,静静地——。许宏义明白,这种突来的改变是由於指挥的手
势,那流动的、熟悉的手势传达了一个讯息,传达出一支曲子,一支马上要由四十五名队员
的乐队吹奏出来的曲子,曲子的旋律飞快而熟络地流过许宏义的脑海:
     
    Re Mi Re Mi Re Do Re Mi Re Do
    Re Re Do So La Do So ——
    La Re La Do Do La Re Re Re Do Re Do La
    So So So So
    La Do La So Re La So ——
     
    轻快而跃动的旋律本身,让许宏义由衷地喜爱,和旋律有关的温暖记忆,也一而再再而
三深深地吸引住许宏义。童年时期,在滨海的农村里,正午的大桐树下,夜里的庙前大埕
上,常有一个打拳头卖膏药兼卖各种日用杂货的王禄仔仙架起摊子吆东喝西,往往就用老旧
的留声机大声播放这支曲子招徕村人,有时还有女人现场摇头摆尾高声唱著:
     
    火车行到伊都阿末伊都丢唉唷磅空内——磅空的水伊都丢丢铜仔伊都阿末伊都丢仔伊都
滴落来——
     
    就那样丢丢丢,丢走了春花秋月,丢走了童年时光,丢走了寂寥农村的长日与夜晚。丢
丢丢,在许宏义的心底生了根,和心跳相亲相爱的根。进入浊水高工一年後,参加乐队吹小
喇叭,意外地和这首心底的曲子重逢,是改编过的,改成进行曲,配合著同学行进的步伐演
奏,但是韵味依旧,感觉依旧;吹了一年小喇叭,吹过许多曲子,每一首都叫许宏义喜欢,
但却从来没有一首像“丢丢铜仔”这样,完全切合许宏义的脉搏,每次看到指挥的同学做出
吹奏“丢丢铜仔”的手势,许宏义就感到愉快,感到脚底发□,装了弹簧似的,忍不住要摇
头摆尾起来。
     
    升上高三,刚开学,炎热的九月初这个星期五午後,指挥李维明适时下达了吹奏“丢丢
铜仔”的手势,真让许宏义兴奋不已。
     
    “注意!全体都有,向右——转!”主任教官洪亮的口令把许宏义从温暖的记忆里唤醒
过来:“目标教室,齐步——走!”
     
    动令出口的同时,乐队指挥的右手快速高举过头,再直线劈落,所有的乐器便发出了声
音。许宏义轻轻含住小喇叭的吹嘴,熟练地按动按键,用力吹奏自己衷心喜爱的曲子,轻灵
活泼的韵律顷刻间潮水一般淹没了浊水高工的校园,原本整整齐齐站在运动场上参加降旗典
礼的学生,踏著鼓声,按照指定的路线,开始往教室移动。
     
    许宏义一面吹著小喇叭,一面在心底轻轻唱著:
     
    火车行到伊都——
     
    如果不是顾虑到必须随时注意指挥的手势,许宏义几乎想闭上眼睛,好好享受旋律的轻
快与亲切,但,突然间,这种轻快而亲切的感觉被干扰了,似乎有什麽不和谐的声音,硬生
生横著要插进来。许宏义诧异地仔细再听,不错,是有一种声音,一种浊钝的噪音,试图闯
进丢丢丢的行列,火车行到伊都——,火车要出轨了吗?
     
    许宏义睁大双眼,看见主任教官冲到司令台的左端,正居高临下地嚷著,一时之间,也
听不清楚他究竟在嚷些什麽;只看他十分高大的六尺身子往外倾,几乎悬在司令台外,左手
插腰,右手前探,彷佛想抓住乐队指挥不断上下摆动著的白色手掌;褐黑的面孔胀红了,两
只眼睛好像要和嘴巴比大小,舌头和牙齿又好像争先恐後要跳出嘴外,一直在嚷著什麽。许
宏义仔细听,可是无论如何听不清他在嚷些什麽。也许是我距离太远了,听不见,大概指手
军李维明听得清楚吧?反正我照著指挥的手势吹就没错,许宏义一面想,一面继续吹奏小喇
叭:
     
    火车行到伊都阿末伊伊都丢唉唷磅空内——
     
    噪音加大,除了原有的喊嚷之外,还增添了哔哔哔的尖锐哨音。许宏义匆匆一瞥,看到
主任教官已把原本挂在胸前的银白色哨子塞入嘴里,正鼓著双颊用力猛吹。火车真要出轨
了,刚开始只是无知的顽童在铁轨上放两块小石子,现是有计画的成人摆上巨大的石块!火
车恐怕走不出山洞了,可是,为什麽呢?主任教官想做什麽呢?我们不是吹得好好的吗?我
们很认真在吹,同学也很认真在走向教室啊,教官为什麽要又吼又叫又吹哨子呢?
     
    许宏义还诧异著,却看到主任教官跳下司令台,冲向乐队。距离缩短,许宏义终於听清
楚教官的吼声了:
     
    “不要吹了!不要吹了!我命令你们立刻停!马上停!不要吹了!”
     
    吼嚷完了,又哔哔哔地大吹哨子,吹了一阵,再度高声嚷叫:
     
    “马上停!我命令你们!令令——你们听懂了没?命令!不要吹,你们敢抗命?我毙了
你们!”
     
    主任教官沿著运动场的跑道,一面冲一面嚷,已经冲过指挥李维明站立的位置,冲到第
四排沙克斯风手的旁边了!他跨动大步,挥摆双手,愤怒使他的脸变成紫色。许宏义讶异
著,不知道主任教官为什麽生这麽大的气!进入浊水高工两年以来,许宏义接触过好几个教
官,从来没看过任何一个教官生这麽大的气,没想到这位刚刚调来的主任教官忽然如此盛
怒,却又完全搞不清楚他为什麽生气。许宏义纳闷著,但始终吹著小喇叭,始终按著按键,
让熟悉而轻快的旋律在校园中回旋。从毫无走调的曲子听来,许宏义也知道他的队友和他一
样,仍然在吹奏著乐器,没有人停下来。许宏义非常了解,长久的训练养成了他们绝佳的纪
律与默契,除了指挥的同学下达“停止”的手势,否则演奏一定要继续下去,只有指挥的同
学有权力要乐队如何如何,外人是无法干涉控制的,而指挥通常听命於乐队的指导老师,如
果乐队的指导老师没有指示,指挥不会下达“停止”的手势。不必回头,许宏义就知道乐队
的指导老师在那里,他总是静静地站在乐队後面约十步远的地方,铸工科实习工厂墙角的一
棵凤凰树下,从那里斜斜地遥控著指挥。
     
    乐队对主任教官的吼叫没有反应,可是其他的同学有反应,本来排著队伍整整齐齐走向
教室的同学忽然起了骚动,意外的喊嚷与哨音使他们乱步伐,有的走慢了,有的停了下来;
行进路线经过乐队旁边的队伍渐渐走向乐队,半围著乐队,不再前行,与生俱来的好奇刺激
著他们,和许宏义的想法差不多,他们大多也弄不清楚这突发场面的原因,真的弄不清楚,
新来的主任教官何以气成那个样子?
     
    围观的同学,混乱的场面,始终演奏不停的乐队加倍触怒了主任教官秦怀鲁,此刻他已
冲到铜钹手的面前,再跨一步,就要和许宏义面对面了,距离这麽近,许宏义虽然正眼一直
注视著右前方指挥的白手套,却已能用两眼的馀光,完完全全看清楚主任教官的容颜。大盘
帽下的那张方形脸,原本是褐黑色的,现在怒气改变了它的色彩,变成难以形容的猪肝红,
不时还幻化著,瞬明瞬暗;汗水在颊上滚滚流淌;睁大的双眼像冒著熊熊火焰的大灶,喷著
口沫的嘴巴像怒吼的深井,极度扩张的口眼加深了脸上纹路,被纹路分割成条状块状的肌肉
跳动著,底下有水煮开了似的。
     
    “停!停!立刻停!不要吹了!不要吹了!”
     
    主任教官打雷一样地喊著。此刻声音已贴贴近近地灌入许宏义耳中,口里呼出的热气也
结结实实地烘烤著许宏义左边的脸颊。许宏义原有的讶异变了质,成为惊慌;如果家中饲养
的老水牛露出类似主任教官的神情与形貌,那麽许宏义就清楚,它是想用那对半月形的角来
进行攻击了,而主任教官贴得自己这麽近,而指挥李维明继续摆弄他的白手套。
     
    “反了!反了!都反了!流氓,暴徒,我毙了你们——”
     
    许宏义惶惑著,还没听完主任教官的话,右颊就“ㄆㄚ”地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痛
楚猛烈袭来的同时,主任教官伸手开始抢夺许宏义握在手中、含在口中的小喇叭。身子高大
魁梧的主任教官力气很大,一下就把小喇叭拖动了,小喇叭的吹嘴脱离许宏义的嘴唇,但指
挥的手势还继续著,许宏义下意识又把小喇叭拉回来,再度塞入嘴里吹奏起来。主任教官右
手放开小喇叭,左右开弓,“ㄆㄚㄆㄚㄆㄚㄆㄚ”,连续刮了许宏义四个耳光。就在许宏义
被打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时,主任教官用力夺过小喇叭,一把甩在地上!
     
    学生的队伍全乱了,接近乐队的,一层一层围了过来,此较远的,纷纷快跑过来,原本
散布在运动周围的张姓、李姓、朱姓、陶姓等四个教官也快速跑了过来,同时吹著哨子,叫
同学回教室。但同学没动,大概是怔住了,场面突兀而怪异,终於使乐队指挥也怔住了,整
个乐队都怔住了,一刹那间,浊水高工的校园被紧张的寂静占领了,的确是静,很静,一点
声音也没有,乐声停了,火车不跑了,哨音也停了,从极度的喧闹里忽然静了,忽然诡异地
沈静了。许宏义怔怔地站著,空著手,先是感觉到双颊又胀又辣又麻,接著感觉到嘴巴针刺
一般的痛楚;但他也静静的,不知所措地静静的,只有九月初这个星期五午後已经偏西却依
旧灼热的秋阳,明亮地照射著台湾岛中部沿海平原浊水溪南岸的这所省立高工!
     
    “你——什麽名字?”
     
    打雷的还是主任教官。
     
    “许宏义。”
     
    声音木木的,开口的同时,许宏义感觉到,好像有什麽液体往外流。
     
    “哪一班?”
     
    “电机三甲。”
     
    “你——你坏!”主任教官大踏步离开,抛下运动场上的人群,抛下咬牙切齿的一句
话:“你们都坏!我毙了你们!”
     
    猛虎走了,饱受惊吓的弱小动物恢复了知觉,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了起来:
     
    “很凶,有够凶!”
     
    “但,为什麽呢?”
     
    “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下马威吗?”
     
    “上马威,现在他在马上!”
     
    “这是第一把火吗?”
     
    “谁知道?”
     
    “大家小心,眼睛放亮!”
     
    “血!——血!血!流血啦!”
     
    不知谁这麽一嚷,许宏义才意识到满嘴咸咸的东西是血,心头一惊,从裤袋里掏出手
帕,往嘴上一按,拿下看看,血液混合著唾沫,把白色的手帕弄混了一大块,而往外涌冒的
咸咸的感觉彷佛正兴致勃勃呢!许宏义吓呆了,暂时忘记了疼痛,只怔怔地想著,为什麽主
任教官会生这麽大的气,为什麽会找上我,我从来没对他怎样,连交谈过都不曾,为什麽?
我究竟做错了什麽?
     
    呆怔间,有人捡起小喇叭,塞进许宏义手中。许宏义定神一看,是乐队的指导老师。
     
    许宏义去医护室止血擦药,护士小姐告诉他两边的嘴角都破了,上唇也裂出一公分左右
的开口,搭车回到滨海的农村之前,整个上唇都肿了,像摆在大庙前拜平安的猪公嘴。疼痛
能够忍受,疑惑却无法化解,——还有,如果回到家父母问起,怎麽答覆呢?而父母一定会
问的,父母一向什麽都问的,究竟要怎麽回答呢?汽车在两旁种满木麻黄的公路上奔驰著,
隆隆的引擎声增添了许宏义的苦恼,怎麽办呢?母亲还好,父亲却很暴躁,一旦告诉他事情
的真相,他必然会去找主任教官理论,那——那就不知又要横生多少枝节!何况教官动怒一
定是有原因的,教官打我也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生气打人的,必定是我有
错,有了无心的或疏忽的错,我必须冷静反省检讨,真有必要,还得去向教官道歉才对,这
件事不能再节外生枝——许宏义渐渐做成决定,心头也渐渐宁定下来,忽然,在隆隆的车声
中,那熟悉的旋律又在脑海里浮现了:
     
    Re Mi Re Mi Re Do Re Mi Re Do
    Re Re Do So La Do So ——
    La Re La Do Do La Re Re Re Do Re Do La
    So So So So
    La Do La So Re La So ——
     
    二、星期二
     
    客运公司老旧的班车在黄昏时刻离开浊水溪南岸的浊水镇,向西直驶。车身不住晃动,
玻璃窗碰撞著,发出切切切切的声响。最後一排靠近右侧玻璃窗的位子上,许宏义满面愁苦
地坐著。窗子完全敞开,九月上旬的秋风从田野急急吹来,带著斜阳的温热,一阵又一阵,
吹得许宏义双眼发麻,脸部发麻,吹久了,似乎连心底也发麻了;积压在心头的忧愁没被风
吹散,反而因为风的吹袭而更加凝结成一团了。车上的同学谈笑著,有的还唱著歌,但许宏
义什麽也看不见,什麽也听不到,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不断後退的木麻黄,怔怔地想著自己
心底的愁结。
     
    许宏义的确深深发愁著,忧愁改变了他的外貌,原本他有一张温和的、憨厚而带笑的圆
脸,此刻圆脸拉长了,憨厚还在,温和也仍有影子,但笑容早已无影无踪了!半弯的眉毛从
中段开始下垂,大眼渐渐狭长,嘴角下挂,重要的是,一层暗影已经笼罩住他十七岁的年轻
的脸,甚至原本一百七十五公分的身子彷佛忽然也缩短了,骨头松散了似的,软弱无力地场
在客运汽车墨蓝色塑胶皮的座位上。许宏义的确深深发愁著,从头一天上午,同班同学告诉
他那个可怕的消息後,他的眉尾就下垂了,同时把嘴角的笑容也带走了。同学告诉他,公布
栏贴出一张布告,记了他许宏义一个大过!许宏义按捺住漫动狐疑的心情,冲到训导处旁边
的公布栏看个究竟,没错,白纸黑色长笔字,清清楚楚地写著,说他电机三甲许宏义由於在
降旗典礼时公然违抗师令,不服纠正,应按校规予以记大过一次,以儆效尤。毛笔字後面,
紫色印泥,盖了有校长的名章。
     
    公然违抗师令,不服纠正?降期典礼时?许宏义一个字一个字读著,读了一遍又一遍,
读著读著,心中的激动和狐疑渐渐转为气愤。在降旗典礼时?那自然指的是上个星期五降旗
後的事,那时乐队正吹奏著“丢丢铜仔”,主任教官秦怀鲁忽然吼叫著命令乐队停止吹奏,
後来自己挨了五个耳光,小喇叭被硬扯掉,嘴底嘴角都破了,经过星期六、日的擦药,肿是
消了,疼还隐隐的,怎麽突然被按上“违抗师令,不服纠正的”罪名,受到记大过这麽严厉
的处分呢?站在公布栏前,许宏义回忆著三天前突发事件的详细经过,愈想愈生气。事实
上,整个的场面,许宏义早就不知回忆过多少次了,棒球赛,守备的一方演出精彩的双杀,
录影画面一再重播似的。许宏义透过仔细的回忆,希望找出问题的□结所在,为什麽秦教官
那麽生气,为什麽自己遭殃?善於自省而秉性温和的许宏义坚信,教官无论如何不可能无缘
无故动手打人,教官能升到中校,教官到干到主任教官,都有相当的历练,不可能毫无情由
就生气动粗,必然是自己有错,必然是自己曾在某个时候,由於某种自己未加注意的错误行
为得罪了教官,否则怎麽会发生那种事呢?何况主任教官秦怀鲁这个学期才来浊水高工,刚
开学,和自己素昧平生?再说,他不惩罚别人,直直冲著我许宏义来,怎麽可能毫无缘故
呢?许宏义一再冷静检讨,一再自责内疚,却始终找不出问题的关键所在,许宏义跟同学
谈,跟乐队指挥李维明谈,也跟乐队中其他的队友讨论,他们也一直说不出个所以然,一切
都是谜,都罩在一层厚厚的黑布下,许宏义迷惑著,寻求不出恰切的答案。经过这麽一番反
躬自省而毫无结果後,许宏义愿意把一切的错语归结到原本无关的外在因素,比方说主任教
官那天正好心情不好,而心情不好是由於天气太热,或由於乐队的演奏技巧拙劣,於是突然
爆发了怒气,在爆发的一刻,恰巧自己和他面对面——,就这麽简单,没有任何其他的原
因,就是这样。许宏义真的愿意这样相信,而且也不放在心上,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谁
也都有倒楣的时候,过去就算了,何必斤斤计较?——再说,对方是师长,又要跟谁计较
呢?
     
    但是,就在许宏义如此心理建设的同时,记大过的布告贴了出来,这就让许宏不由得怒
火攻心了。许宏义想到那天的场面,根本不是自己的错,指挥的手势不停,自己怎麽能停?
遵从指挥的手势,是乐队训练的一贯要求,也是乐队指导老师再三强调的,自己遵从指挥的
指示,有错吗?这样叫做“违抗师令”吗?果真这样叫做违抗师令,那麽,整个乐队,包括
指挥李维明同学在内,总共四十六人全都违抗了,何以只记我许宏义一人的大过?还有什麽
“不服纠正”?我许宏义从头到尾挨打挨抢,除了在他主任教官的喝问下才回答了班级姓
名,此外没有多说一句话,哪有什麽不服纠正呢?许宏义愈想愈气,恨恨地走回教室,又气
了一阵子,突然,气愤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忧愁。气归气,有什麽用?大过都记了,都公
布了,还能怎样?找人理论吗?一向温和的许宏义也没这个胆子,幸好自己从来没有前科,
一个大过,固然是人生的污点,总算不会影响自己在浊水高工继续求学。想来想去,许宏义
决定算了,弄不清楚是自己愿意算了,还是被迫愿意算了,总是,就这麽算了。然而,在学
校里可以就这麽算了,在家里呢?记了大过,校方自然要通知家长的——,家长,许宏义开
始忧愁了,怎麽向父母说明呢?记大过,非同小可,父母对自己的期望,也非同小可,做大
哥的人,还要做弟妹的榜样呢!这下怎麽对家人交待?
     
    坐在客运汽车里的许宏义眉尾愈垂愈低了,车子愈接近家乡,许宏义的人便越往下沈,
究竟要怎麽办呢?三天前,上唇肿胀,编了个理由瞒过父母,已使许宏义微感不安了,现
在,还要再编什麽理由?父母也不是三岁孩童,他们会相信自己的假话吗?怎麽办?大过是
昨天星期一公布的,那麽通知应该在今天星期二寄到家里,可能早就等在家中了,自己一下
车回家就得——,怎麽办?父亲一定很生气的,母亲呢,当然会很伤心,怎麽向他们说明
呢?此刻唯一的希望是——是什麽?许宏义抬高右手,把手肘放在车窗的窗槛上,用手掌撑
住下巴,歪著头傻想,此时唯一的希望是邮局出了差错,校方寄出来的通知单弄丢了,——
或是邮差把通知单送到家时,父母在田里忙著,是弟弟或妹妹收下来,还没交给父母亲,—
—而自己比父亲母亲早一步到家,向弟弟或妹妹索取通知单——用各种方法,一时还想不出
的。只能这样了,许宏义叹了一口气,心底依然愁苦著。
     
    希望落空。许宏义走进屋前的大埕,一眼便看到父亲许水泉黑著脸站在牛舍前。父亲脸
一黑,便是生气了,这是许宏义从小就熟悉的。在这麽一个关键性的星期二生气,许宏义不
敢再往下想,心中忐忑著想穿过大埕走进屋子。
     
    “阿义仔!”
     
    许水泉没让儿子走过去。
     
    许宏义应声停步,转身面对父亲,注意到父亲的双手背在臀後。
     
    “你过来,”许水泉的左手从身後伸出,闷著嗓子喝问道:“这是什麽代志?”
     
    许宏义磨磨蹭蹭往前走了三步,看见拿在父亲左手上的,是一个印了有省立浊水高工红
色字样的中式标准信封,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这到底是什麽代志?”
     
    许水泉的声音提高了一度,脸色却灰暗了一度。
     
    许宏义低下头,没有回答。
     
    “说!”许水泉忽然暴喝,西北雨前的响雷一般:“你哑了是不是?”
     
    雷声响後,许宏义瞥见母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暮色已垂,但整座屋子暗暗的,没有开
亮任何一盏灯;平常这个时候,弟弟妹妹应该在看电视的,但此刻屋里屋外静悄悄,弟妹不
知躲到哪里去了。很显然,在自己到家之前,父亲已发过一顿脾气了。
     
    “说!你说!”许水泉又打了一声响雷。
     
    从小就深深了解父亲暴躁性子的许宏义又焦急又惶恐,还带著不由自主的畏惧,一时之
间,说不出话来。
     
    “阿义仔你说,快告诉你阿爸!”母亲柔声催促他。
     
    “是——是——是记大过。”
     
    “我当然知道是记大过,你以为我青瞑牛,看不懂这几个字?”许水泉的音调仍然没有
降低,一面说著,一面还向许宏义欺近两步:“我问你的是,到底为了什麽代志被记大
过?”
     
    “那上面有写啊,”许宏义低著头,虽然天气闷热,声音却有点发抖:“通知单没有写
吗?”
     
    “是有写,但是不清楚,我要你自己说!”
     
    “你小声一点嘛,你打雷一样,怕厝边隔壁不知道是不是?阿义仔都被你吓呆了!”
     
    “他被我吓呆?他胆量很大,敢公然违抗老师的命令,还不服人家的纠正,我怎麽吓得
呆他?”许水泉愈说愈大声:“说!到底是什麽代志?是不是向同学打架,老师叫你们不要
打,你不听?是不是?”
     
    许宏义摇了摇头,但许水泉彷佛没看见,继续追问著:
     
    “一定是,对不对?那天你嘴唇破了,就是和人家打架打破的,对不对?还说什麽下楼
梯不注意掉伤的,骗□!我就不相信你大人大种了,连楼梯都走不好!是不是这样?老师叫
你不要打,你还打,才被记大过的,对不对?见笑死,下四症,我们许家的人被人家记大
过!我和你老母拼生拼死,拼到不知民国几年,栽培你读册,你却被人家记大过!怕你将来
种田做牛做马,希望你读册,出业後,至少可以去工厂吃头路,你却被人家记大过!你说,
到底是为了什麽代志?”
     
    许水泉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令心慌意乱的许宏义无法招架。许宏
义颤抖著嘴唇,就是答不出半句话来。
     
    “你不说?你对我都这个态度,何况对老师?”许水泉右手很快伸出,原来手上拿著赶
牛用的□条:“我不能养儿子当流氓,做阿哥,去学校跟人家打架,不听老师的教示!彬
下!”
     
    许宏义立刻矮了半截,原来挂在右肩的书包,掉落在大埕上。
     
    “你说不说?”
     
    话声出口,右手挥动,对著许宏义的背上,就是狠狠的一□条,把许宏义头上的大盘帽
也打掉了。
     
    “阿义仔你快说,你阿爸——,你快说。”
     
    背上火辣的痛楚许宏义可以忍受,但父亲的误解与责骂却让许宏义的双眼涌现泪水!说
不说呢?如果说了,父亲必然会去学校找主任教官理论,如果不说,显然又无法化解父亲的
震怒,说不说呢?许宏义没有时间多做考虑,父亲右手的□条接二连三又重重地击落下来:
     
    “把你打死!留下来做流氓,败坏门风!把你打死!”
     
    “阿义仔,你快说啊——”母亲的声音呜咽了。
     
    “阿爸,是这样啦,”忍受了六下□条的许宏义终於激愤地开口了。嘴巴一开,再关不
住,话像台风季节浊水溪的流水,哗哗哗全冲了出来。
     
    “这种代志?”许水泉怒气未消,绕著跪在地上的儿子大步走:“骗我青瞑牛!你和他
无熟无识,无代无志他会打你,会抢你的小喇叭,会记你的过?你一定隐瞒了什麽,你不
说,我再打!”
     
    “就是这样,我也不知为什麽;不信阿爸可以去问别人,我们庄内也有人念我们学
校。”
     
    “问什麽?你们不会先套好?”
     
    “阿义仔从小就不会白贼,他不说你生气,他说了你又不相信,那你为什麽要问他?雷
公一样。”
     
    “有这种代志?不可能,不合情理,”许水泉的声调渐渐降低了:“我当然要查清楚,
如果你说一句假话,我打死你,不能给两个小汉的留下坏模□。——好!我问你,那个教官
姓什麽?”
     
    “姓秦,秦始皇的秦。”
     
    “芋仔还是番□?”
     
    “什麽?”许宏义仰起头反问父亲。
     
    “外省仔还是台湾人?”
     
    “外省仔。”
     
    “老芋仔吗?”
     
    “看样子大约五十多岁。”这次许宏义懂了。
     
    “明天我去学校问他,我不相信他会无代无志处罚你,你一定还瞒著我什麽,我的儿子
不能白贼,我们许家一向清清白白,小孩有错,不但别人要管,我自己更要管;别人管得
对,我还要向他说多谢。”
     
    “你怎麽去问他?”说话的是许宏义的母亲:“他是外省人,你外省话又讲不轮转!”
     
    “可以通就好啦,要多轮转?——再说,我外省话讲不好,是因为我从小失栽培,做粗
人,没法度。就算我不会讲外省语,难道秦教官也不会讲台湾话吗?他又没有失栽培!”
     
    许水泉离开跪在地上的儿子,大步向屋子里走去,临进屋时,又回过头喊了声:
     
    “还跪在那里拜天公吗?去洗脸洗手脚,晚顿不吃了是不是?”
     
    三、星期三
     
    “各位同学,我们再看课本,第五页——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
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义也。”
     
    星期三上上午第二节课逐渐转热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把浊水高工电机三甲的教室照得一
片明亮。教室里,年轻的女性国文老师正在讲解孟子。照课本念了一小段原文後,老师接著
解释:
     
    “或劳心,或劳力,这两个『或』字都解释成『有的人』,意思是,有的人劳心,有的
人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这两个『治』字都解释成『治理』,但前面一个是主
动,从面一个是被动,意思是,劳心的人治理别人,劳力的人被别人治理。治於人者食人,
治人者食於人,这两个『食』字都当动词用,念第四声,解释成『供养』,意思是被别人统
治的,供养别人,统治别人的,受别人供养。天下之通义也,天下通行的道理。文字表面的
意思懂了没?不懂的请举手发问。”
     
    老师环顾了一眼教室,看看没有人举手,便继续讲下去:
     
    “各位同学,从这一小段文字,我们可以清楚看出,孟子把社会上的人分成两类,或两
个阶级,一类是劳心的,一类是劳力的,这两类的人有什麽不同呢?劳心的治理别人,又受
别人供养,劳力的被别人治理,还得供养别人,谁上谁下,不是一清二楚吗?孟子以为这就
是社会的分工,是全世界通行的道理。孟子的看法不错,战国时代的中原地区是这样,两千
多年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台湾地区还是这样,古今中外,大概都如此,所以各位同学,
你们毕业以後,到底要做劳心者,或是做劳力者呢?”
     
    老师转动她那年轻闪亮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著学生:
     
    “明年你们就毕业了,如果毕业後,你有机会自己开工厂做老板,你就可能做劳心者,
如果你只能去别人的工厂操作机器,你很可能只是一个劳力者,这是最简单最现实的一个例
子,劳心劳力,各位谨慎选择。现在我们再看课本,——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
     
    当“自己开工厂做老板”这样一个短句子弹一般射入许宏义的耳膜时,原已□□恍恍的
许宏义更加不安了。这样一个短句,不正是父亲许水泉经常对他提起的吗?不正是父母亲对
他非同小可的期望吗?自从他考入浊水高工,父亲就在不同的场合,多次对他提过这样的
话:
     
    “我和你老母无论多辛苦,都要栽培你读册。阿义仔你也有亲眼看到,在台湾种田能生
活吗?肥料贵,种子贵,人工贵,税金重,收成常常还抵不上本钱;农产品又没有价格保
证,收多了也烦恼——,所以你要认真读册,将来不必像阿爸阿母一样种田。种田是做牛,
做的有,吃的没有;你要做人,不要做牛;你出业了,先去工厂做工,训练技术,吸收经
验,等到技术经验都够了,我们可以卖几分地给你开工厂自己做老板,这样,你还能牵成你
的弟弟妹妹——”
     
    父亲的话语事倍功半耳畔回旋,父亲的人呢?想到这里的许宏义更加惶急了,不知父亲
是否已到学校来了?父亲说要来,就一定会来,他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早晨上学之前,许宏
义还听见父亲在交待母亲,找村子里火旺伯帮忙去西势尾的那畦稻田中撒肥料,父亲自己不
去,要找火旺伯去,自然是因为父亲要来浊水镇,要来浊水高工了;不知他到了没有,不知
他会不会和主任教官起争执?他的脾气那麽暴躁,而记过的原因又那麽模糊。许宏义偷眼望
向窗外,真渴望自己有力量阻止父亲和主任教官的会面!记了一个大过,当然不名誉,但还
不至於影响自己的课业,也不至於影响自己毕业後的种种,我许宏义会努力打拼,开工厂自
己做老板——而且不要让父亲卖地,当然要照顾提携弟弟妹妹,阿爸你不必烦恼,不必找秦
教官理论,我会打拼的,过去的就算了,阿爸!许宏义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
     
    虽然许宏义明白自己没有力量阻止父亲和主任教官会面,或发生争执,但他下意识中却
曾经努力过,就在昨天,星期二黄昏,当他跪在家屋前面的大埕上熬受父亲责打而被迫说话
时,他已有所隐瞒,他把主任教官的耳光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只说挨了一下,目的还是希
望减轻父亲的愤怒!——啊!真希望父亲不来,或来了而不愤怒,或愤怒而并不针对教官,
只是因为自己的孩子不争气。许宏义一面怀抱著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期望,一面却隐隐地担忧
著,如果父亲问知整个事实,连那打过折扣的耳光数目也问出来,恐怕事情就要糟了!七上
八下的许宏义再也没心情听国文老师讲孟子,全心期待著下课钟响,好跑去训导看看。
     
    正在许宏义心焦如焚时,忽然看见乐队的指导老师匆匆忙忙跑进教室,跟正在上课的国
文老师快速说了一声什麽,便转头喊道:
     
    “许宏义!快跟我去训教导处,你爸爸和秦教官吵起来了,快!”
     
    许宏义猛然站起,差点把课桌撞翻了。
     
    “许宏义,你听我说,”乐队指导老师一边跨大步往训导处走,一边回头对许宏义说
道:“等一下劝你爸爸回去,一定要劝他回去。”
     
    许宏义慌乱中点点头。一直挂心的事情终於发生了,却又这麽突然,除了对老师点头,
许宏义确实也不知该怎麽办,只有尽量加快步速。
     
    还隔著大约二十公尺距离,许宏义透过打开的门窗,就看到训导处里乱成一团。身子高
大魁梧的主任教官挺立在他的办公桌旁比手画脚,在主任教官前面三步远的地方,四、五个
人正拉扯著。许宏义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看到他身裁瘦小的父亲陷在人堆里,拉扯他的是
训导处的三个职员,和两个比较年轻的教官——李教官和张教官。整个情况乍看起来,是许
水泉怒气勃勃地要冲向主任教官,而主任教官也怒气勃勃地准备接招。
     
    “阿爸!”许宏义冲到父亲眼前叫了声,但立刻被许水泉一把推开。
     
    “啊我明白了,啊你是欺负我青瞑牛,”个子不高,台湾话和外省话混合的嗓音却不
低,只是由於愤激,许水泉变得有点口吃:“我明白了,啊都——都拢总明白了!这个这个
我的儿子被你记过,我当然要来——来——来了解,看看看——看他什麽行为不对,也好管
教——教示他,啊这是家长应尽的责任,难道我不能来吗?啊你欺负我——青瞑牛,我是来
捣乱的吗?是来——来——来吵晓的吗?我是穿不整齐,是吃槟榔,是没剃嘴须,但我是—
—是种田的,啊这个种田还要挽面抹胭脂吗?啊你说我来捣乱,说我来耍流氓——”
     
    “不错!你就是流氓,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流氓,”主任教官的声音也很高:“浊水
高工又不是你的田,你一来就大声小叫!”
     
    “啊这个种田人说话本来——本来就比较大声,——也不是有——有什麽歹意,你就凶
巴巴——歹枪枪!就说要枪毙我!啊你的祖先秦始皇也没你这麽凶!啊人家俗语说来者是
客,我虽然从小失栽培,没读过书,简单的做人道理还懂啦!你凶巴巴——歹枪枪,我说—
—说不到三句,你——你就要枪杀我,啊你多大?你多凶?你打啊,你开枪,横竖你有枪—
—”
     
    “我就是要毙了你!”
     
    “啊你对家长都这麽歹——,对学生有多歹,这个这个我许水泉用膝盖——用脚趾头想
就知道!昨天我儿子讲那些,,我还以为是五四三,不完全相信,好意来学校问你,——啊
是好意,为了要教示自己的孩子,你——你——啊你歹枪枪,谁在惊你?”许水泉又用力挣
扎了几下,彷佛如果能够挣脱,就要狠命攻击主任教官了:“不来还好,啊一来才知道——
才知道真是冤枉了我们家阿义仔!就那样,照你说的——就记他一个大过,这个这个大过,
天大地大,就这样——”
     
    “记他大过还算便宜他,他不听命令——”
     
    “又不是教乐队的,又不是指挥,他只是——只是吹小喇叭的,他听指挥的,他有什麽
错?——啊你——啊你为什麽偏要处罚他?还把他打得嘴巴都——裂害害!”
     
    “就是他错!我命令他停,他不停!我处罚谁都应该,都正当!这是我的权力,是政府
给我的权力!”主任教官开始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我一下达命令,谁都该立刻服从,绝
对服从!我叫他们停,他们必须立刻停!”
     
    “啊他们吹得好好的,——你——你凭什麽下命令叫——这个这个叫他们停?”
     
    许水泉回头看了一眼乐队的指导老师,好像在争取辈鸣与援助,许宏义也顺著父亲的目
光望向乐队的指导老师,但老师看著别处。
     
    “他们不能吹那个曲子,我不准!”
     
    “啊为什麽不能?为什麽——不能吹丢丢铜仔?”
     
    “我说不能就是不能,不必向你解释!”
     
    “啊我们家阿义仔说,以前也常常吹那个丢丢铜仔,——以前就可以吹,现——现在—
—为什麽,为什麽不能吹?”
     
    “以前我不管,现在我来了,就不能吹!”
     
    “为什麽不能吹?啊是政府禁止的吗?总统说不能吹的吗?一吹就叫停,不停就打人,
——就记人家大过,为什麽不能吹?”
     
    “好,简单告诉你,丢丢铜仔不能吹,所有的台湾民谣台湾歌曲都不准吹,因为台湾民
谣台湾歌曲下流、没水准,你懂了没?——你马上给我滚蛋!你闹够了!”
     
    主任教官几乎是用吼的,把这麽一段话丢给许水泉後,就走回自己的座位,重重地坐下
去,似乎要用肢体语言做结论了。
     
    许水泉忽然也静默了,张著大嘴,露出白天看到鬼一样的又怪异又恐慌又茫然的神情,
怔怔地任人抓住他的双臂,站在训导处中央。
     
    激烈的争吵之後,完全相反的凝寂凌空而降把许宏义整个弄傻了,许宏义望望主任教
官,望望乐队的指导老师,望望训导处里其他的人,最後望著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神情不
变,录影带停止转动,画面静止了似的。许宏义轻轻走过去,拉住案亲的右手,怕打破寂静
一般,轻轻地说道:
     
    “阿爸,我们回家。”
     
    “回家?话还没讲完!”许水泉突然又开口大叫,声音好像比刚才又高了点,口吃也渐
渐消失了:“我明白了,姓秦的,我拢总明白了。你欺负我——欺负我青瞑牛没关系,不要
紧,我是无路用人!无路用的,你打我的儿子——也没关系,也没要紧,我的儿子还年轻,
身体好,你几个巴掌也打不死他——,这些我们都可以忍耐。但是—但是,我了解了,这不
对,不可以这样,你看台湾没有,这不对,你看台湾没有,才会认为台湾民谣台湾歌曲下
流、没水准,——这个我不能忍受。不过我了解了,原来你是这样想。你这种想法太惊人
了,已经三十多年,你还有这种惊人的想法,怎麽能教育学生?你不能——”
     
    “闭嘴!我命令你,立刻闭上你的鸟嘴!”主任教官又站了起来,褐黑的面孔再度泛
红:“你口口声声台湾台湾,你这种想法才可怕,你有地域观念,你有分离意识!”
     
    “你说什麽?”出现许水泉根本不懂的名词,把许水泉弄糊涂了:“你有话说清楚。”
     
    “你硬要分台湾人外省人!”
     
    “什麽?我硬要分?我许水泉——生在台湾,长在台湾,一世人种田拼生拼死,种米种
菜养活你们这些人,没机会受教育,但我看电视,认真学外省话,——虽然讲不好,但普普
通通,可以了解你的意思,也可以让你了解我的意思;可是你,你来台湾也不是一年两年
了,吃喝在这里,生活在这里,你却不会讲台湾话,甚至听得懂的也不多——这是刚才你自
己讲的,不是我冤枉你的,那麽我请问你,是我们心肝内没有你,还是你心肝内没有我们?
是你在硬分外省人台湾人,还是我在分芋仔番□?——说简单一点啦,看你们做的电视节目
就好啦,只要是演台湾人的,都把台湾人演得不三不四,男的都是憨才,憨憨□□,不正不
经,女的都是阿久仔,三三八八,爱哭爱啼!老的小的,都疯疯颠颠,只会装傻逗人家笑!
——你们是怎样看台湾人的?三十多年了你们还这样,台湾人都是那种人吗?都那麽没路用
吗?你们有没有那样演外省人?——说我硬要分台湾人外省人,到底是谁在分?”
     
    “你在分,你讲这种话,就是你在分!因为有你这种父亲,才有你那种喜欢吹台湾民谣
台湾歌曲的儿子,你在分,你不爱国!”
     
    “干你娘!——你让我忍不住,”许水泉又往前冲,拉住他手臂的赶快用力扯住;许水
泉挣扎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拉什麽晓!——干死你娘,你含血喷人!这麽多人在这
里,大白天,你就敢冤枉我分什麽芋仔番□,我都四、五十岁了,你还敢这样冤枉,当然你
无缘无故会冤枉我的孩子违抗——师令,不服纠正了!吧破你娘,你这种人——”
     
    “我毙了你,我□你妈!你凭什麽骂我?我□你奶奶臭□!”
     
    主任教官也狂怒著扑向许水泉,马上有其他的教官冲过去挡在他前面。
     
    正在这个时候,下课钟响了,逐渐有学生被吵嚷的声音吸引到训导处踵走廊上,胆子大
的,就靠在窗口看。学生愈聚愈多,把训导处的门窗都堵住了。
     
    “我骂你,我还想打你咧!什麽台湾民谣台湾歌曲下流、没水准!你这——这是什麽观
念!你把台湾看成什麽晓!”
     
    “下流、没水准,不错!台湾民谣台湾歌曲下流、没水准,不错,台湾的东西都一样,
都下流、没水准!”
     
    “干你娘!你每天吃的不是台湾米吗?你每天喝的不是台湾水吗?下流、没水准?——
还是你每天吃大便喝小便?”
     
    “下流!下流!肮脏卑鄙,没水准!台湾的东西,台湾的人都一样!就是这样,我说
的,我秦怀鲁认为这样,你耍流氓,□你妈,你要怎样?”
     
    “我要怎麽样?我要要干死你十八代的祖妈啦,你老母GY!下流、没水准,那你不要
来叫,谁欢迎你来?——你高贵,有水准,为什麽被人家打得到处跑?干你老母——”
     
    许水泉一声接著一声干,听得许宏义浑身发抖,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
不堪!他窘迫、焦灼、□徨,一下看看这个,一下看看那个恨不得立刻从地球上消失。
     
    在许水泉劈哩叭啦的响雷间隙里,一些较低较小的声音也在奋力突围,许宏义听得出
来,那是训导处的几个职员在对话:
     
    “不是去叫过了吗?”
     
    “早就去了,叫过好几次了。”
     
    “怎麽还不下来?”
     
    “谁知道?校长有事找他。”
     
    “连校长一起请下来嘛!”
     
    “谁再跑上去一趟,快!”
     
    “注意秦教官,他气坏了!”
     
    “许先生,许先生,你冷静一点。”
     
    “阿爸,不要这样,”许宏义不由自主也喃喃出声:“不要这样,阿爸——”
     
    “干你娘,没血没目屎,”许水泉骂急了,外省话不够用,台湾话便大量溜出口了:
“师公唬死鬼,气丐赶庙公!做牛做马,让你们骑让你们驶,终归到尾,被你们骂下流,被
你们笑没水准,干死你祖妈,饲牛饲狗都有人情,难道饲猪就没有?”
     
    “你骂谁猪?□你娘,你不要命了!你对外省人有偏见!”
     
    “看人啦!我许水泉不是那种鸡仔肠鸟仔量的人啦,我们那里,乡公所或国民小学的工
友都是老芋仔,过年过节,我都欢迎他们来我家,有什麽吃什麽,有什麽喝什麽,自己的人
一样!——人家他们做人有差不多,不像你,干破你娘——”
     
    “张教官,你把学生赶走,不要让他们听到这些危险论调,快赶走,全部赶走!”主任
教官忽然向年轻的部属下命令:“李教官,你打电话,叫警察,叫宪兵,叫来抓人,扫黑!
这个流氓不是台独就是匪谍,存心来破坏的,快打电话!”
     
    张教官跑去窗口门口赶起学生,但学生去了又来,赶不走,愈赶愈多。李教官仍然拉住
许水泉的左手肘,没有去打电话。
     
    “李教官,你马上打,我命令你,”主任教官面色变紫,凝聚在额头的汗水不断往下
淌:“你敢抗命,□——,我立刻毙了你!”
     
    “阿爸,我们回去,不要再说了。”许宏义抓到空隙,几乎是哽咽著哀求他的父亲。
     
    “惊什麽晓!”许水泉一个巴掌打在儿子的左颊,彷佛把他当做主任教官似的:“惊什
麽,叫谁来都一样,叫总统来也不必惊,我们清清白白,不偷不抢,不欺负人,不嘲笑人,
但也不能让人软土深掘,你惊什麽?”
     
    四、星期五
     
    星期五上午十一点十分,第三节刚下课,许宏义就听到有人在靠走廊的窗口叫他的名
字,他转头循声望去,看到隔壁班电机三乙的班长正向他招著手。许宏义站起来,走向窗
口。电机三乙的班长低声要他出去:
     
    “一件事和你商量。”
     
    “什麽事?”
     
    进入浊水高工已经两年多了,一样念的是电机科,许宏义和电机三乙的班长几乎天天碰
面,但很少有机会在一起聊天,平日没什麽交情,许宏义不知道这位班长找他有什麽事。
     
    “就跟我走。”
     
    这位班长的声音更低了,而且似乎是有意的,尽量要压低嗓音,说完,迳自往厨房的方
向走去,只偶尔装做很不在意地,回头看看许宏义有没有跟来。
     
    两人一前一後,走到厨房西侧围墙边一排相当隐密的樟树底下,班长先站定了,再转身
和许宏义面对面。
     
    “什麽?”
     
    班长确定附近没人了,才恢复正常的音调和许宏义说话:
     
    “是这样,有人为你打抱不平,要拔刀相助,——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谁?”
     
    许宏义心底一动,眼睛也睁大了。
     
    “我的几个兄弟——你不认识的,有些是外校的,有些已毕业了,他们听说你的事了,
干!那只猪!”
     
    “谁?”
     
    许宏义还是下意识的地简单反问同一个字。
     
    “秦怀鲁啊!他妈的实在太过分了,莫名其妙就记了你两个大过!气死□人!”
     
    “都过去了,还提他干嘛?”
     
    真的都过去了,这样想著的许宏义心中浮饼一阵酸楚!两天前,他的父亲在训导处大闹
一场,当天下午,许宏义的名字再度出现在父布栏上,以“嗾使家人来校捣乱,严重破坏本
校秩序与名誉”的罪名,又被记了一个大过!面对这样的不幸时,有好几分钟,许宏义觉得
有一把尖刀狠狠地插透自己的心脏,还有人握住刀柄,不断地旋转;好几次,他很想一头撞
在公布栏的玻璃上!但,毕竟他终於冷静下来了,用农家子弟憨厚的本性和强韧的耐力迫使
自己冷静下来了,他不断告诉自己,父亲的确是冲动了些,粗鲁了些,父亲的行为委实在学
校造成了很大的骏动与困扰,父亲也许在道理上站得住脚,但他的行为却不尽正确,既然学
校无法处罚父亲,那麽让自己代父亲受过也是应当的。他这样告诉自己,让自己渐渐承认被
记过是罪有应得的。再说,记两个大过当然不好,却也未必就一定影响毕业後的前途,他不
记得听谁说过,有些公家机构或工厂用人时,会向学校索取操行成绩单做参考,但一般私人
的机构或工厂并不会,他只想找到一家工厂,私人的也没关系,磨练几年技术,就计画自己
当老板,达成父亲许水泉的心愿了,这样说来,也就不必为这两个大过耿耿於怀了。
     
    真的都过去了,许宏义衷心如此认为,无论他是如何艰难地重新武装自己的心理,但他
不打算再提了,他只希望最後一年快快过去,——刚来浊水高工的两年,过得多麽顺利啊,
功课不错,实习成绩也很好,从来没受过任何处分,真想不到最後一年刚开始,就碰到这麽
大的波折,——真的都过去了,许宏义不愿多,不愿多想,当然还有一点不甘心,极微极小
的不甘心,但许宏义相信,再过一阵子,一切都会变淡的,也有几个问题还留下一些迷惑,
但许宏义决定不再多想,他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智慧找出答案,乾脆不去理会了。
     
    面对电机三乙班长提出的问题,许宏义的回答是衷心而淡然的。
     
    “但是太过分了,你不认为他太过分了吗?不提他,太便宜那只猪了。——我们兄弟怎
麽说都不服气——”
     
    “那你们想怎样?”
     
    “如果你点一下头,我们三天内要他——”班长右手左弯在左臂上方往下虚劈下来:
“这不冤枉他!——一切□密进行,你许宏义根本不必露面!”
     
    “不行!”许宏义吓了一大跳,嗓音不由自主提高了好几倍。
     
    “嘘——,小声点,”班长机警地四方望了望:“为什麽不行?”
     
    “就是不行,不行啦。”
     
    许宏义一时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但非常明确地肯定自己不同意班长他们的做法。
     
    “替你出口气啊。”
     
    “我没气啦——!多谢你们啦,但是不行。”
     
    “总要有理由啊。”
     
    “我说不出来,——我想想看,第一,记我大过是需要通过训导会议的不是秦教官一个
人决定得了的,是不是?校长、训导主堆、我们导的、乐队指导老师,也许还有其他人都参
加,大家同意的,不只是秦教官一个人的意思,还有,”许宏义忽然感到心底闪过一丝温暖
的亮光:“就算你们把他那样了,也改变不鳗既成的事实,我的过记都记了,——於事无补
啦!而且,被伤害的滋味很不好受,我受过了,知道这个滋味,我不希望别人也来忍受;再
说,如果秦教官被你们那样了,缺了手了,靠谁来赚钱养活他的妻子儿女?也许他本人有
错,很野蛮,很霸道,但他的妻子儿女是无辜的,对不对?我们班国文老师——也是你们的
国文老师,上课时谈过美丽岛事件,她说就算林义雄真的有错,他的母亲和女儿却绝对是无
辜的,把她们杀了,是禽兽不如的行为!她有没有在你们班说过?——不要啦,拜托你们,
多谢,——我说不出来,还有理由,好吗?快上课了,不要那样——”
     
    “便宜了那只猪,妈的,那些猪都是王八蛋!”
     
    “有好有坏啦,我们台湾人也一样,——但绝对不要,我感激你们,拜托真的不要,真
的——”
     
    班长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站著看许宏义足足看了一钟。然上诲钟响了,他便转身往教室
走去。许宏义跟在他背後走,看见九月的秋阳透过樟树的叶缝,斑斑驳驳地□在班长的身
上。
     
    有些事明白了,有些事仍然迷惑,但许宏义决定不再去想。可是,决定不想的同时,却
又有些什麽幽幽微微的物事,从心底,从脑中;从潜意识深处,悸动著,无跃著,一直要往
上冒,一直要强迫许宏义去想。第四节上课时,讲台上老师愈卖力,这些躲藏或被压抑在身
上某处的幽微物事就愈活跃,愈激奋,底下有巨大的推力似的,许宏义一恍惚,便一骨碌全
部涌出来了。
     
    有些事情许宏义是弄明白了,比方说,为什麽上个星期五降过旗後,当乐队正在演秦
“丢丢铜仔”时,主任教官会那麽气急败坏地阻止,甚至在阻止无法立即生效时,不惜当众
动粗抢夺揍人。然而,这样的明我对许宏义而言是没有用的,甚至反而是有的,因为这样的
明白带来更大的不明白。当一切都弄不明白时,许宏义比较容易找一些理由来自我安慰——
通常也是自我欺骗,但只要不清楚那是一种欺骗,要强迫自己相信,并不困观,可是,一旦
部分事实显露了真相,那另外的、尚未显露的部份,要再寻求似是而非的藉口来掩盖,就加
倍困难了。在这样的情形下,许宏义倒宁可自己是完全弄不明白的,像上个星期五那样—
—,偏偏事情的发展出乎意外,偏偏两天前许水泉和主任教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而又
偏偏主任教官秦怀鲁口口声声说什麽“台湾民谣台湾歌曲下流、没水准”,甚至还说什麽台
湾的东西、台湾的人都下流、没水准!许宏义深入思索,知道主任教官讲的不是气话,因为
当他制止乐队演泣“丢丢铜仔”时,他并没讲这个话,是事後被许水泉一再迫问才讲的,当
他制止乐队时,是基於他原有的观念的,并且必然是根深蒂固的观念——问题是,这种观念
多麽令人迷惑啊!先不说别的要许宏义承认“丢丢铜仔”下流、没水准,是多麽刺心的事!
那麽温暖的童年回忆,那麽愉快的演秦经验,那麽亲切、那麽微妙的心底共鸣,怎麽会是下
流、没水准的呢?
     
    许宏义清楚记,二年级刚参加乐队不久,指导老师教他们演奏“丢丢铜仔”时,还特别
从一本民谣歌本上影印了一份相关的资料给全体队员阅读,那份资料许宏义一次又一次地读
著,一年多来,不读过几十次,都完全记熟了:
     
    丢丢铜仔是宜兰民谣,原为一首自由填词哼唱的曲调。宜兰地区三面环山,一面靠海,
与外界隔阻。一七八七年,宜兰地区民众在民沙先生领导下,为开发兰阳繁荣地方而努力。
他们不畏地形的剀岖,破荆棘,启山林。为了解决交通问题,流了多少血汗,凿通了连绵不
断的山□,建□与外界相通的铁道。试车那天,当拖著平板台的火车徐徐前进,兴奋的年轻
人欢跃上平板台,内心的骄傲、喜悦不可言喻。他们为血汗的成果欢呼著、跳跃著,嘴上不
由自主地哼著他们熟悉的宜兰调。嗨!大家听听——火车穿过隧道时,洞内回声的节奏——
再听听——山缝水滴的落声,滴答作响的韵律——嘟——唧唧!喳喳!滴答答!滴答答——
配上宜兰调,不是顶上口的吗?
     
    火车行到伊都阿末伊都丢唉唷磅空内磅空的水伊都丢丢铜(滴滴答)仔伊都——滴落来
     
    这般的情景,这般的歌曲,就自然在狂欢的人们口中高唱著,脍炙人口的丢丢铜仔也就
这样流传下来,这不算是一个完美的巧合吗?是的!民歌的生成就是完美巧合的不断累积。
     
    乐队指前老师还特别强调地说道:
     
    “这支曲子代表著我们台湾住民祖先奋斗艰辛苦与血汗,提醒我们不要辜负祖先把这麽
美丽的海岛托付给我们的好意与苦心,所以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然後有一天,有一乡土音乐
家,他也就是我们浊水高工创校时期的音乐教官和乐队指导,姓李,目前已经退休好几年
了,——这位李老师把这支曲子加以改编,加上前奏、间奏、和声,成为进行曲,教乐队演
奏,一年一年传下来,匝已经变成我们浊水高工的招牌曲了。我曾经请教过李老师,当初他
改编这支曲子是不是有什麽特别的用意,李老师说,主要是希望藉著这支曲子,告诉一代又
一代的年轻,人,不要忘记自己是台湾岛的主人,要爱台湾,要保护台湾,要对台湾负责!
——有这段渊源,这首曲子对我们的意义,各位应当更能体会,更能用心练习。”
     
    这样的一首曲子,从两百年前就由比而南传唱下来的,从浊水高工创校後三十多年就一
直吹奏下来的,会是下流而没水准的吗?台湾岛先民的奋斗、受苦、喜悦,都是下流而没水
准的吗?为什麽主任教官会有这种观念呢?多少人会像主任教官一样,有这种可怕的观念
呢?——真的一切其他台湾的人、事、物也都是下流而没水准的吗?许宏义满心酸楚,苦涩
和惶恐地自问著,难道我也是下流而没水准的吗?我挚爱的双亲和弟妹也是吗?我们不是主
任教官同胞吗?他的同胞怎麽会是下流而没水准的?他怎麽会认为同胞是下流而没水准水准
的?或者,他并没有把我们常同胞看?那麽,我们是什麽?我们脱离了日本人的殖民管辖,
照教科书上说的,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可是祖国来的人嘲笑、辱骂我们下下流而没水准,祖
国啊祖国,祖国在哪里?
     
    许宏义静静地想著,苦恼地思索著,想到悲痛凄苦时,几乎滴下眼泪。可是想归想,无
论如何却想不出答案,便又回到许宏义既有的结论:事情太复杂了,我没有足够的智慧去了
解,乾脆不要想吧!再一次,许宏义压下了幽幽微微的不知潜藏在身上何处的物事
     
    第四节下课,吃过饭包,许宏义准备休息时,又有人跑来找他。这次是班上的值日生,
匆匆忙忙的,鼻头全是汗珠,说话的声音还带著喘:
     
    “他们——李维明他们,要示威游行,在——在——”
     
    “在哪里?说清楚!”许宏义直觉地感到事情与自己有关,急急追问著。
     
    “礼堂後面——,快开始了,要示威游行,抗议——”
     
    许宏义没等值日生说完,就慌忙向礼堂跑去,直接跑向。堂後面,那里有一块约四十均
大的草地,距离教室和实习工厂比较远,很安静,是平时乐队练习的地方。远远的,看不出
有什麽动静,也听不出有什麽声音,然而转过墙角,许宏义便吃惊了。草地上聚集了大约六
十个同学,乐队的队员几乎都在,隔壁班电机三乙的班长也在,还有些面熟但不知道姓名的
同学,一大群人静悄悄,有的蹲著,有的坐著,有的快速走动,似乎都在忙著。许宏义冲入
人群一看,发现草地上摆著一大堆畚箕、竹扫帚、竹□、白色布条和蒸饭包的铝盒子崖耳经
过加工处理,畚箕翻过来,底部贴著书写红色大字的白纸,竹扫帚的棕色部份用白纸包住
了,纸上写著红色大字,白色布条的两端绑著竹□,布条上也写著斗大的红字,蒸饭包的铝
盒子也做了同样的处理。畚箕一个接一个排,单字就连成句子。许宏义来回走动,一句一句
仔细地看著:
     
    “抗议教官滥权,反对无辜记过!”
    “含冤莫白,支援许宏义!”
    “许宏义受害,浊水溪痛哭!”
    “台湾歌曲不下流,我们要继续吹奏!”
    “反歧视台湾民谣,反对悔辱台湾同胞!”
    “请求校长,主持正义!”
    “争取演奏自由,争取学生人权!”
    “秦怀鲁下台,浊水高工万岁!”
     
    “你也来啦,最好,”乐队指挥李维明恼恼来到许宏义身旁,微笑著问道:“怎样?不
错吧?——给他一点颜色看。”
     
    “要示威游行?”
     
    “要游行,不要示威——排队,拿著这些东西,利用午休时间,到各班教室走一趟,喊
口号,唱台湾民谣——,不要示威。”
     
    “还不是一样?指挥,好像不行喔,我们班三民主义老师说过,台湾目前是动员戡乱时
期,戒严,你们这样做是不行的。”
     
    “我们只想表达一点意见。”
     
    “我了解你的好意,你是想替我出口气,但,不要,取消,大家回教室睡觉,过去就算
了!”
     
    “不完全为了你,阿义,”指挥李维明仍然微笑著:“也为了我们整个乐队,甚至整个
浊水高工,——命令下来了,以後不准再吹丢丢铜仔,不准再吹任何一首台湾民谣台湾歌曲
——这不行,浊水高工的招牌曲子,三十多年的传统,不能断在我们手上,你懂吗?”
     
    “老师怎麽说?”
     
    “你说我们的指导老师?他没意见——他好像有苦襄,他说不愿破坏同事之间的关系。
——还有,台湾的东西不能被每辱,不管是民谣也好,歌曲也好,或是人也好,都不能被每
辱!”
     
    “可是,主任遨官那麽凶——”
     
    “凶什麽?就是因对我们软,他才敢凶!我们愈软,他愈凶!凶什麽!违章建□凶什
麽?”指挥李维明忽然激动起来,声音加大了,说话的速度变快了,两眼射出愤怒的光:
“教官只是校园里面的违章建□,凶什麽?”
     
    “什麽意思?”
     
    “你不懂啊?就是违章啊,不合法的,应该找怪手来拆掉的!那些丘八凭什麽进入普通
学校?都是违章的!就算普通学校的学生需要军事教育,那好,教官就专门教军训好了,不
要干涉学生的生活行为。——可是,他们还要东管西管,什麽都要管,谁给他们这个权力?
他们有没有这个能力?他们光会立正稍息吹哨子,光会一天到骂学生,破坏学生的学习情
绪,检查头发,检查鞋子袜子——就差没有检查内衣裤!辨定这,规定那,除了造成学生的
反感,他们还会什麽?他们这样管管管,犯法的青少年为什麽愈来愈多?——我不是说我们
的生活行为不该有人管,但,要有专门的人来管,要有学问,要有方法,要有爱心耐心,要
有民主理念——,这样才会有夜果!那些丘八,干,没有一个好东西!”
     
    “教官也有好的——”
     
    “也有人唱白脸?或者黑脸偶尔也会变白?告诉你,那只是一种手段,一种收买、笼络
的手段,一种欺骗的手段,阿义你想想,世界上哪一个独裁者不是满面笑容?——其实,最
可怕的,还不是他们东管西管,而他们还兼著朝情治工作,特务,报马仔,监视学生,监视
教师,监视校长,连校长都不敢对他们假□!——什麽教育?”指挥李维明的眼神灼热,声
音也灼热:“教育应该注重的是启发,由内而外的启发,他们却启意由外而内,控制!控
制!——那不是教育,那是愚民!”
     
    “这些我不懂,我——我——”许宏义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论调,一时之间,目眠口
呆:“但,我——”
     
    “我哥哥说,台湾的教育失败,这些教官要负很大的责任!”
     
    “但,我——我怕你惹麻烦——”
     
    “什麽麻烦?了不起记过,就记嘛!坏人记我们过,是我们的光荣,”李统明眼里的灼
热渐渐消失,重又射出冷静坚定的光芒;声音、表情也渐渐恢复正常,嘴危再度出现一抹微
笑;许宏义忽然觉得这个和自己同年的同学,比自己成熟许多:“什麽了不起!你都不知
道,韩国大学生游行,麻烦才大呢!政府用枪弹对付,但他们不怕,一个一个走过去,自己
拿菜刀,剁下一根手指头,表示决心,抗议到底!我哥哥宿舍里的韩国裔生告诉他的的,—
—自己的尊严,要自己保护;正当的权利,要自己争取!我反对无理取闹,但我们不是,我
们是据理力争,迫不得已!”
     
    “不太好吧?”许宏义始终迷惑著始终没有同意。
     
    午间休睡的钟远远传来,李维明响亮地喊了声:
     
    “东西举起来!”
     
    人群动了,很快排成队伍,畚箕、竹扫帚等举在头顶,正是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句子,白
布条殿後。
     
    “出发!”还是李维明的声音。
     
    队伍转过礼堂的墙角,准备二过运动场,往教学大楼走去。茫茫然的许宏义,跟在队伍
的尾端。
     
    队伍在运动场正中央,被主任教官、张教官、李教官、朱教官、陶教官和训导处的人员
拦截下来,还没开始唱歌呼口号。
     
    五、星期八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傍晚,下了工的许宏义回到家,洗净手脸,脱下沾满黑色油污的工作
装和鞋子,换上一套深蓝色的长袖运动服,把刚买一个月的小喇叭挟在左胁下,便走出家
门,向台湾岛中部沿海地区宽广的田野走去。
     
    海边冬季的北风相当冷冽,风里含带细砂,急急地、密密地,鱼网似地向许宏义猛打
来,裸露在外的脸部和颈子立刻感受到阵阵尖锐的刺疼,但许宏义毫不在意,仍然愉快地迈
著大步,向田野走去。
     
    这三个月来,许宏义是心情是平静的,可是并不愉快——只有在买了小喇叭以後,又碰
到不下雨的傍晚,快步走向田野时,愉快的情绪才会优春天的小草,在他心底嫩嫩绿绿地、
喜孜孜地萌芽。
     
    就算光是恢复平静,并保持平静,也历经了1番苦痛的挣扎,还加上父亲许水泉的帮
助。事情来得那麽急,那麽密,那麽巨大,特别是最後一击,几乎使十七岁的许宏义稚嫩的
心灵无法负荷,三个月之後偶然想起,许宏义还能明显地感受到当时的无助与愤怒——的确
是无助,的确是愤懑!自己曾尽力阻止过李维明策动的游行,但是当游行队伍在运动场中央
被截住後,受到迅速而严厉处罚的,仍然是我许宏义!从一个星期到另一个星期,短短的八
天,一个从未受过任何处分的学生,就累积满三大过,被退学了。布告栏内白纸上面的黑色
毛笔字渐渐变色,居然让许宏义锥心地感到,每一个笔画都是用鲜血写成的:
     
    “查电机科三年甲班学生许宏义,利用午休时间,鼓动乐队及其他同学,在校内进行示
威活动,破坏校园秩序与安宁,动摇同学向学情绪,影响师生感情,严重违犯校规,经训导
会议通过,著记大过乙次,以儆来兹。又查该生合并前记,已满三大过,接校规应予退
学。”
     
    看完布告的许宏义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与恐惧,还夹杂著一股怨怒,冲到训导处去,
找主任教官当面理论。许宏义单刀直入:
     
    “为什麽把我退学?”
     
    “按校规,记满三大过就得勒令退学。”主任教官倒是心平气和,褐黑的脸上还出现一
丝难得的微笑。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是无辜的,我根本反对游行。”
     
    “那不重要,如果你没有两大过的前科,就算今天被记大过,也不必退学。——今天的
事,我可以原谅,其他的同学都没有遭受处罚,他们都知道自己错了,都向我保证不再吹奏
下流、没水准的台湾民谣台湾歌曲,也都获得了自新的机会!——但你不一样,你是累积满
三大过,我爱莫能助。”
     
    “你明明故意冤枉我!”许宏义还想多讲点对自己有利的理由,可是太深太烈的怨怒使
他许塞,他只能又重覆了一次同一句话:“你明明故意冤枉我!”
     
    “不要乱说!我是爱护年轻人——我对你已经从轻发落了,你这种行为,——可以送去
判军法,”主任教官秦怀鲁的脸仍然挂著笑容:“你现在已经不是浊水高工的学生了,我不
跟你说话,你走吧!”
     
    许宏义走出训导处,积压已久的泪水终於泛滥了,像山洪爆发时汹涌的浊水溪水冲破土
堤,不可收拾地直往外翻滚。
     
    “猪!吧死伊娘!猪!”
     
    许宏义多麽不希骂人,但也忍不住脱口大骂了。
     
    收拾书包,走出浊水高工的大门,九月的太阳正烈,烤得柏油路面发软,似乎还蒸腾著
灼热的烟。无知无觉地,一脚高一脚低地踩著热烟,许宏义走到客运车站,搭上开往家乡的
班车。时间还早,通车的学生还没放学,车厢里空荡荡的,许宏义的心底也空荡荡的,很长
一段时候,他什麽也不想,除了强烈的怨怒与无助外,什麽也没有。他照著老习惯坐在车尾
靠窗的座位上,一动也不动。窗外木麻黄不断倒退著,窗内,他也像一棵木麻黄,一棵早已
枯死的木麻黄。
     
    一切都完了,自己的努力,父母的期望,一切都落空了,还背上一个被勒令退学的恶
名,什麽毕业後去工厂先磨练几年,什麽开工厂自己做老板,什麽提携照顾弟弟妹妹——今
後连坦然面对弟弟妹妹都不可能了,被退学的大哥,还能做弟妹的榜样吗?可怜父母终年劳
碌,风里来,雨里去,不知星期几,没有寒暑假,只有永远的勤苦,眼巴巴拼生拼死,还不
是为了——,许宏义开始思索了,但沮丧的思路却使他更怨怒,更无助。
     
    “干死伊娘!猪!秦怀猪!”
     
    父亲许水泉帮助了他。第一次得知儿子被记大过的气愤已经毫无影无踪了,第二次获悉
儿子又被处分的感停沈默也已消失,许水泉又和往常一样,脾气暴躁,但不会乱发;话不
少,夹杂著不含恶意的三字经:
     
    “没要紧,干伊娘,那种学校不去读也好——!有那种人在那里。驶伊娘,我跟你老母
讲过很多次,不知道为什麽,香贡贡的台湾米,会饲出那种猪?有够衰晓!驶伊娘,退学就
退学,什麽要紧!”
     
    “但是——前来呢?”
     
    “将来?一样,自己开工厂,至少去工厂上班,不要种田。——没有影响啊,伊娘,台
湾学校满满是,又不是只有一间浊水高工!”
     
    “转学吗?”
     
    “当然,——难道你还想去浊水高工?那种看台湾人没有的垃圾学校,读了会爽吗?”
     
    “现在怎麽转?都开学十几天了。”
     
    “那就明年再转,干!”许水泉骂了声,然後用“补破网”的调子低低地哼了起来:
“种歹田,望後冬;嫁歹□,归世人;读歹学校干伊十八代人。”
     
    哼完自顾自哈哈大笑,笑了一阵,突然脸容肃穆也说道:
     
    “阿义仔,许多代志你不知道,学校也没教,也不敢教——,本来我以为时势变了,也
不必教了,大家忘了也好。——可是,还是不行,——还是没法度忘掉!不得已,实在是,
——不得已。有□时,我会慢慢告诉你一段历史,三十几年前的一段历史,我们台湾的历
史,番□仔告芋仔的历史——我会告诉你!你的阿公当年要我记住,我现在也要你记住,—
—将来你也要叫你的子女记住,一段历史!不得已的,真的,本来我以为时势变了,忘记也
不要紧,还很欢喜,但是,想不到——归尾还是没法度,不能忘——!现在,没代志了,明
年再转学。”
     
    看到父亲的态度,想到还有其他的出路,许宏义终於渐渐恢复平静了。
     
    但一时之间找不到学校转,许宏义便暂时留在家里,农忙时,和双亲一起下田,听父亲
讲东讲西,讲芋仔讲番□;不忙了,骑脚踏车,去家乡附近一家汽车电机厂做临时工。两个
月以後,拿著积存下来的工钱,许宏义搭车去浊水镇,在一家乐器行买了一支小喇吗,三千
八,不顶好,不过可以吹。可以吹就好,许宏义很满意,恰好也没有更多的钱。
     
    此後,下了工的傍晚,只要不下雨,许宏义就带著小喇叭走向田野,在小喇叭嘹亮的、
悠提的响声中,得到愉快,得到安慰。吹著吹著,连以前的一点点迷惑和不甘心也一走吹入
向晚的海风中。是的,不再迷惑了为什麽秦怀鲁会认为台湾民谣台湾歌曲下流、没水准,甚
至所有台湾的人、事、物,在他眼里都下流而没水准,此刻对许宏义来讲答案已很明显了,
——只希望,像秦怀鲁这样的人不多!曾经一度对秦怀鲁萌生的怨怒也消失了,此刻,许宏
义只觉得他可怜,他自以为高人等,是征服者,是统治者,实际上,如果他无法全心全意热
爱这座差丽的海岛,跟这座美丽的海岛一起呼吸,,一起爱,一起流泪,那麽在心灵世界
里,海岛已抛弃了他,他只好孤魂野鬼似的,四处飘浮著,而在现实世界中,他唤不回过
去,抓不住将来,永远只能依靠一点点外在权势,向他的部属么喝指使,却不一定叫得动部
属,他是多麽可怜啊!至於不甘心,由於有人轻视台湾民谣台湾歌曲或所有台湾的人、事、
物而不甘心,许宏义也渐渐想通了。是有这种人,有这种事实,怎麽办?光不甘心也不行,
最好的办法是站在来给那种人看,站得正,站得好,求善求美昂然前行,把那种人远远丢在
背後。这样的想法,使许宏义整个人得到了再生。
     
    在十二月中旬的冷风里,许宏义愉快地走到田野中间的水圳旁,在草叶枯黄的圳堤上坐
下,面对著逐渐向晚的天空,许宏义把小喇叭的吹嘴凑近唇边,吸气,用力,开始吹奏他喜
爱的曲子。以前在浊水高工常吹的一些进行曲,现在偶尔也吹吹;新学的不少台湾民谣,经
常练习;吹到最後,总是情不自禁地按动按键,让他心底那熟悉、亲切而永恒的旋律,轻快
地飘动在台湾岛中部沿海平原的田野上:
     
    Re Mi Re Mi Re Do Re Mi Re Do
    Re Re Do So La Do So ——
    La Re La Do Do La Re Re Re Do Re Do La
    So So So So
    La Do La So Re La So ——
     
    正像有人倒翻了墨汁,天空愈来愈暗了小喇叭手许宏义忘形地、卖力地吹著;他坚信,
只要认真地吹,不停地吹,总有一天,会把台湾岛的天空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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