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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御军,过来一下。”樊老爷听到玄关木门开了又轻轻关起的声音,赶紧从珍玩房
里探出头。
    举步要踏上楼梯的樊御军依言拐了个弯,表情淡然地走进父亲的私人天地里。
    “烙印还顺利吗?”樊老爷示意他坐下。他已经三天没看到这个孩子了。
    “顺利。”樊御军坐进临窗的椅子里。
    “下个月十八号是你妈妈五十三岁大寿。你请邱家夫扫到这里来帮王太太料理餐点,
顺便请公司、镇上和农场的人也来热闹、热闹。”樊老爷和善的面容浮现了喜悦和些许
期盼。
    “妈肯吗?”樊御军安适地交叠起双腿,靠向椅背。
    “她不知道这件事。”樊老爷发光的眼眸微微黯然。“前天她闹脾气,被我说了几
句重话。”这几天芷云同他说不到三句话。冷战又要开始了吗?发苍视茫的他们还剩多
少时间可以这么熬?她知不知道他累了,也没有体力再这么耗了?
    “为了子奕吗?”樊御军神色漠然地推开窗户,让入夜的山风吹进闷热的屋子里,
心驰远方。
    “这是其中的一部分。”这孩子老是和人隔着一道墙,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即
使费劲全力,他也很难去跨越这段距离,窥知他的心事。沉稳不是不好,他只是不希望
这孩子独自承受一切,把所有的话都闷在心里,该有个人能帮他分忧解劳。“大半是为
了青露。”但愿她能。
    “妈看过她吗?”樊御军有些讶异地侧回头。
    “糟就糟在她没看过,就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到现在他还无法理解芷云讨
厌青露的原因。其实这几年他已经越来越不了解芷云在想什么,只能寄情花朵。
    “妈对她的印象不好?”从父亲遗憾的口吻里,他早已听出答案。
    “你呢,你对青露的印象如何?”樊老爷突然怀着莫名的希望,希望奇迹能出现。
    “你们怎么会谈到她?”樊御军没有回答,对他们的动机起了纳闷。
    “一种因缘巧合。你对她的印象好象不错?”樊老爷锲而不舍。御军内敛不似子奕
滑头。长相俊美的子奕永远不怕没女人,他会去追求他所要的;御军却只会保持生疏的
距离,远远地观察她们,像在筛选或找寻些什么,其结果往往是全然的漠视。他和子奕
最大不同点是,他不用去追女人,她们就会自动找上门,这也是最让子奕气愤和不解的
地方。
    正因为御军向来不会主动去争取什么、要些什么,上帝才会替他安排好一切。
    “不会特别的不喜欢。”他诚实的回答里似乎略带了一点保留。
    “铃音呢?”樊老爷突然问。
    “她是小孩子。”樊御军有些明白他们另一个僵持不下的因素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樊老爷释然地松弛了紧绷的神经。这表示青露还有希望,御
军根本不会选择铃音。
    “我要你和铃音结婚。”樊夫人冷若寒霜的声音蓦然窜出。她站在门口,泛着冷笑
的容颜无半丝偷听的愧色,除了阴郁还是阴郁。
    “芷云,不准你胡闹!”樊老爷无法遏止他的怒气。
    “御军,你听到我的话了。”她绝对不让老头称心如意,即使因而牺牲御军的婚姻,
也在所不辞。
    “你越闹越不象话!”樊老爷拍桌而起,盛怒的老脸被逆行的血液涨红。
    “当初你娶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是哪种人了。”樊夫人僵直背脊,高傲如皇后
地扬高下巴,不屑踏入不属于她的天地里。五年前,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的珍
玩房除了他喜欢的人以外,其它人都不在受邀之列;她知道其中包括了自己。她不会觉
得受伤也不会觉得难过,更不会不顾尊严地触犯禁忌来羞辱自己。
    “爸,当心血压高。”夹在战火频仍的暴风圈中,樊御军置之事外地安抚父亲,不
为任何一方辩解。
    “御军……”樊老爷抓紧儿子,眼眶发红,瘖哑地低求,“你千万不能听她的。”
御军太顺从芷云了。她老是以心脏不好、不能受刺激为由处处牵制御军。他能容忍这么
多年,无非是不想让夹在中间的御军再受伤害,没想到芷云得寸进尺地以为他怕了她。
    “我白有打算,你不要担心。”樊御军放柔了脸,轻轻扶起父亲。“时候不早了,
你该上床休息了。”
    “房间在隔壁而已,我可以自己来。”他的笑容里没有半丝由衷的喜悦。樊老爷心
疼不已。
    “御军,我在起居室等你。”樊夫人不打算善罢甘休,她当着樊老爷的面冷冷撂下
话,才心甘情愿离开。
    “御军……”樊老爷极为担心。
    “别担心。你的身体状况不好,早点休息。”樊御军拍拍他枯瘦的手背,沉着地抚
慰完便走了出去,留下忧伤满怀的樊老爷。
    性倔、不服输的芷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樊老爷沉重地跌进椅子里,抱着发疼的额
头,颓丧难过……
    在水晶灯映照下,金碧辉煌的起居室越见气派。
    樊夫人褪去了冰冷深埋进椅子里,愁容满面,直到儿子无言地坐进她对面的法式沙
发椅里,她才飞快地用霜雪冰封好自己。
    “你打算听谁的?”在儿子面前她不想迂回,也一向是权威的。
    樊御军定定不动,眼神闪也不闪。
    “我要你选择铃音。”他这种冷静的模样很容易让她联想到另一个人。她的语气因
爱恨交织的情感,不知不觉变硬也变得独断了。
    “为什么?”他淡淡反问。
    “我不要那个女孩进门。”樊夫人被他这么一问,突然有些不适应。御军向来不过
问她做事的动机,除了三年前那件事。
    “哪个?”樊御军这声轻幽似来自地狱的问话,差点让樊夫人以为他不知情。
    “你知道我说的人是谁。”她咬牙切齿一宇字加重音阶,基于良好的教养,怎么也
不肯提高音量,落了个粗俗之名。
    “你要我怎么做?”樊御军拿出烟来,阴郁地问。
    樊夫人被他不自觉的行为吓了一大跳。御军从不在他们面前抽烟,他知道她有多讨
厌烟味,虚弱的心脏也负荷不了过多的尼古丁。
    “我不要求你马上和铃音结婚,但我要你和她约会、慢慢接纳她。”她不能输,也
不想太冷血。
    樊御军在点火之际,突然发现了母亲的怒视和错愕。他咬着烟,怔忡地瞧着手上的
火柴盒,彷佛也对自己的异常感到不解。那一瞬间,他眼里所流露出的迷惘、脆弱,狠
狠地揪出了樊夫人失落多时的母爱。她脸色微白地起身欲去,不想再留在这里自我折磨。
    “御军,你不会让我失望吧?”樊夫人停在门口,不敢以萧瑟凄苦的面容见人。
    “早点休息吧。”樊御军喃喃低吟。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逸去,他才脸色凝重地支着
下巴,以握得死紧、青筋尽现的拳头,无奈地想挣脱困锁他许久的枷锁。
    他要如何去舍弃他盼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盼来的美梦?
     
    ※               ※                 ※
     
    “哈啰!哈啰!吃饭了。”佟青露半蹲着身子,伸手在樊御军发愣的脸孔前摆动。
“我今天带了午餐来和你一起吃哦!”这个星期帮他送饭送出了两人清淡如风的友谊,
她也无法抑止地爱上了这座绿意盎然的农场。其实最让她讶异的是樊御军对她的态度,
他相当包容她,常抓着她到处逛,以一种奇怪又不露痕迹的方式在宠她。她没钝得感觉
不出来这份特殊。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经过了这个星期每天两、三个小时的相处,她发现他是个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好
老板,却经常形单影只。谁都能轻易看出樊御军是个很闷骚的人,有问题他会自己寻求
解决之道,有心事他绝不会表现出来,这个人总是冷静自持,坚毅得教人忍不住想保护
他。
    “你有可能心情不好吗?”手挥了半天,她见樊御军动也不动,大笑着蹲下身子,
意带戏谑地仰头一看,她马上被他微微扭曲的面孔震慑。天啊!他的心情是真的很糟。
    樊御军瞅着她美丽的容颜张口欲言,几番挣扎后,又不知如何启口似地抿紧。
    他要怎么让她了解他的挣扎和痛苦?该怎么完整的说出他想要说的?倾诉又是怎么
一回事?他从没做过这个,因为他不会。从小他就逼自己学习调适和压抑情绪,由于别
人的懂或不懂对自己来说并不是很重要,所以他从不曾企图让别人了解他的喜怒哀乐。
    懂他的自然会懂,不懂的说再多也没用,他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真的这样就够了
吗?樊御军望着佟青露美丽的脸,闪了神。
    “樊御军,我可不可以学骑马?”佟青露突然娇柔地嗲声要求。他有家人,为何还
会给人一种强烈的孤寂感?难道是他父母使然?不对呀,樊爸爸不像是那种权威感过盛
的父亲。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根本不懂他的心情。樊御军拭去迷惑的神色,郁愤地瞪着她耀眼的笑颜,为她的
不懂恼怒,也为自己期盼她了解而生气。
    喔哦,这人生气了。佟青露温柔地笑着。闷骚!他早该这么做了,老是压抑对他不
好。如果可能,她希望在南投这段期间,能慢慢释放他封闭多时的感觉。
    “你板个脸给我看,是不是因为我的要求太过分?”她委屈的容颜楚楚可怜地皱着。
    “我今天很忙,改天再说。”霍然旋过椅身,怒望落地窗外起伏有致的草原,他透
过高高的椅背,沉默地下了逐客令。
    “你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去学,你只要借我一匹最温驯的老马就可以了。我发誓我
会很安静的学,不发出半点声音。”佟青露嘻皮笑脸地绕到他跟前,死缠着。
    “回去。”他的下颌逐渐绷紧,嘴唇越抿越直,有点无法忍受她过分轻快的笑容。
    “你怎么突然间变小气了?”她不悦地敛起笑颜。
    “我心情不好,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哑声低吼,被她的不知情惹火。
    “心情不好人皆有之,那也很正常嘛!”她害怕地瑟缩了下身子。
    “我是因为你!”冲口吼出后,他整个人傻住了。为什么他会克制不住对她吼?他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坏心情居然跟她有关?这……这真的超乎她想象的范围太多、太多。纵然有心
理准备,佟青露还是不免错愕。
    “为什么和我有关?”她想知道。她徐缓地展开笑靥诱哄他,“说嘛……”
    樊御军梭巡她的脸,终于看出那个隐藏在她笑脸后的企图。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诱出
他的心事好舒解他的心情,并非真的不懂。樊御军封闭了多年的心被她的善意悸动了。
    无法抑止一时泛滥的情潮,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整个带往怀里,紧紧、
无言地包里住,不留一丝缝隙。
    “为……为什么和我有关?”佟青露埋首在他强健的胸膛,尽可能地发出声音,有
些讶异他的怀抱居然有种说不上原因的安适,有种不知名的熟悉感牵动她的心。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她。他早就知道也认定了他的心,之所以烦恼只是为了发泄,
为了储蓄自制的能源,压根儿没想过放弃她。樊御军再一次用力拥得佟青露几乎窒息后,
突然放开手。
    骤然失去依靠的感觉,就像没有附着点的吊在悬崖边,一不小心就会跌个粉身碎骨。
樊御军默然退开身,勾出了佟青露埋藏已久的怀念和惊惶不安。她已经好久不曾想起那
个人,和那个放纵的恣情夜,所激发出生死相依的痛苦感了。
    深埋了三年便因思念太深,不敢面对才会埋藏,不料今天却被樊御军一个莫名的拥
抱轻易挑起。为了失落的那一份爱,她曾经痛不欲生、辗转难眠了好几个月,无依的心
飘飘荡荡。
    她完全记不起来那一夜的琐碎事,却明白地知道有个男人曾经很温柔地抱过她、爱
过她,因为她的心在那一夜遗落了。这份失落绝不是为了那个被背叛的爱,而是因为那
个谜样的陌生人。为什么那个陌生人要放她一个人,独自离去?那几个月她曾不断反复
自问,问了再问,哭了又哭,除了黯然神伤和满腔怨恨外,羞愧得几乎无地自容的她得
不到任何解答。
    “我不会放弃你。”樊御军话中有话地抚着佟青露失神的容颜,不过一瞬间,他那
掌控天地的沉静态势已疾速回转,同时驱走了片刻前的失态和情动。
    “别……别开玩笑了。”佟青露明显颤动着身子,处于虚无缥缈状态下的脑子突然
被他的表白震醒。她措手不及地干笑一笑,仓卒地着想退开身子,却被看穿一切的樊御
军攫住,扭身搂回怀里。
    “我不会开玩笑。”他双手交握在她的背腰,欺下脸以额对额,逼她看他。
    佟青露别无选择,防备地瞪视他。
    樊御军这个让人捉摸不定的伟岸男子,看似木讷,又语出骇人。他有张英气勃发却
见坚毅、刚强的脸庞,有种天塌下来了大家同归于尽的冷静,总是自信满满地认定所有。
她不太能忍受无法控制的感觉,樊御军老成持重的态度和他不按牌理出牌的思考模式,
完全超出她能掌握的范围,已经略略地松弛了她为保护自己而设下的心防,而且他们太
过融洽的相处也远超出她意料之外……
    “御军!”樊夫人不敢相信地青了脸,来不及阻止跟着跑进门的常铃音,活泼好动
的她已经飙进门。
    “御军哥……青露姊?”常铃音青春开朗的笑容僵凝住,自脑中闪起的厉雷无情地
击中她的心。
    追了御军哥两年,他从没对哪个女人表示过兴趣,所以她能放心地追。没想到佟青
露的到来居然改变了她以为的乐观。她不会盲目到看不出来是御军哥搂着青露姊不放。
他从没对谁这么温存过,佟青露凭什么能得到这份宠爱?她凭什么?
    “铃音。”佟青露如释重负。她刚刚发现她的心还很脆弱,没办法认真的投入另一
段感情。
    “有事吗?妈。”樊御军将她一闪而逝的表情看进心里,反手拉佟青露起身,一起
面对母亲的不悦。
    “你忘了昨天承诺过我什么吗?”不用铃音说出她的名字,她也知道这个浑身骚媚
的女孩是谁。一身超短的连身洋装,光天化日之下轻佻地勾引她儿子,这种女孩子不值
得人尊敬。她原想带着铃音前来和儿子培养感情,为自己的赌注布椿,没想到这个女人
抢了先。是老头授意的吧?
    这位气质高尚的贵夫人气焰相当高,有些盛气凌人哪!佟青露同情地望着樊御军。
他的闷骚和他母亲有关吧?
    “我带你去马厩。”无视于旁边的两人,也无意为双方介绍,樊御军沉静地拉着她
往外走,不想为自己没做的承诺费力辩驳。
    “御军,你不替我们介绍一下吗?”樊夫人霜冷地叫住他们。她才来几天而已,就
收服了老头和御军的心?她不能忍受。
    “樊妈妈好,我叫佟青露。”原来皇后想认识她这个平民百姓啊!佟青露快意地笑
着,视而不见她的敌意。
    “初次见面,你还是称呼我樊夫人比较恰当。”樊夫人以贵族的高傲阴冷地颔首。
    “对不起,是我莽撞了。”樊夫人很不喜欢她,为什么?佟青露纳闷地瞥向樊御军,
适巧与他的视线相接。
    他在担心。不知不觉地,佟青露巧笑情兮旨睇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她不介意
他母亲的态度,要他放心。樊御军似笑非笑地轻扬起嘴角,那抹偷偷跑上唇边的浅笑竟
流露着温柔,勾得她的魂魄飞离了本位。两人的感觉流于自然,彷佛早已相识。
    他们若有似无的小动作,在别人眼中是甜蜜如情人般的意会,落进樊夫人眼底,却
演变成了眉来眼去的调情。
    “御军,妈有事和你商量。”她低低冷冷地坐进樊御军的办公皮椅,俨然一副母仪
天下的骄横。“铃音,你不是要约御军出去吗?”
    傻愣在门口的常铃音被她这么一点醒,勇气再度回到心里,以数倍于之前的动力,
化妒恨为力量。
    “御军哥。”飞快地跑到樊御军空着手的一边,她霸住他不放,边仇视地瞅着佟青
露。“我爸爸说今天晚上要请你和樊爸爸、樊妈妈吃舨,顺便谈一下嘉义的农场合作案。”
    佟青露对她孩子气的行为没意见,本想退到一旁,隔岸观虎斗,看她们到底在斗些
什么,哪知怎么也扳不开樊御军的手。
    “合作案?”他淡漠地任常铃音胡闹,死死握住佟青露妄动的手,不让她溜走。
    “这是家务事。”樊夫人被他一再的拂逆行为气恼了。他不该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才对。
    她是外人,得识相的替自己找台阶下。佟青露发现自己无来由地成为众矢之的后,
简直哭笑不得。
    “啊!我突然想起来,阿姨叫我早点回去,我得走了。”她娇声疾呼。
    “你先去马厩等我。”樊御军拉开常铃音,提起两人的饭盒递给她,明白的让众人
了解他的选择,也不允许佟青露放他孤军作战。
    佟青露的心被他执着的要求刺痛,进退维谷地望着饭盒。留下来,樊夫人寻衅的行
为教她不舒服,铃音友善的眼神被仇恨取代也不是她所能忍受的。她不能驳斥她们让樊
御军难做人,坐着挨打不还手又不是她的处世态度,麻烦!
    “御军,人家说了有事要办。”樊夫人恨得牙痒痒。看看他像什么话,巴着人家不
放。樊家人什么时候要纡尊降贵去死缠着人家了,纵然多情如子奕也是有格调在追求。
    “对啊!御军哥,青露姊有事要做,你不要拦着她了。”常铃音声音中洋溢着热切,
巧妙地介入他们中间抢过饭盒,顺势撞开他们交握的手。“青露姊,我肚子好饿,你的
便当可以卖我吗?”哦青露明知道她喜欢樊御军,居然背着她和他暗通款曲,亏她还把
她当成自己的姊姊,实在是太过分了。她咽不下这口气。
    “不用了,算我请你,改天你再回请我一杯咖啡就好。我有事先走了,再见。”佟
青露乘机开溜。她没勇气再看樊御军,为了自己的解脱,几乎是懦弱地逃走。
    樊御军沉默地走到门口,望着淡去的身影,若有所失。
    “御军!”呼了数声儿子都没反应,气岔的樊夫人转而将希望寄托在常铃音身上。
“铃音,你御军哥最近工作太累,下午你陪他去镇上看看电影、喝喝茶。”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樊御军斜倚门框,冷淡地问,不愿回头看她们。
    “谁让你用这种态度和我们说话?”樊夫人被他的冷漠冒犯了。
    “樊妈妈,别生气。御军哥本来就是这种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常铃音大而化
之的个性,被情势逼出了温柔、体贴和警觉。
    霍然挺身迈出办公室,樊御军像是无法忍受。
    “铃音,樊妈妈很想要你这个儿媳妇,你可得加油了。”御军这孩子越来越惹人厌
了,和他爸爸一样。
     
    ※               ※                 ※
     
    呕了一整个晚上,常铃音越想越不能平衡,于是她拗不过那口闷气,不说不快地冲
进餐馆,准备找佟青露摊牌。
    “青露早上被樊老爷约去钧鱼,差不多要回来了。铃音,你不知道星期一餐馆只开
半天吗?御军少爷今天不可能来。”邱伯打趣地取笑她,收拾桌面,准备打烊。
    “樊爸爸找她去钧鱼?”常铃音蓦然提高音量,“昨晚我爸约他去吃舨,他推说身
体不适缺了席。不过一个晚上,他就有体力上农场钩鱼了?”这附近的钓鱼场也不过那
一个,樊爸爸大小眼。
    “你这孩子怎么一脸气呼呼的。”邱婶清好厨房正想到前头透透气,才到厨房门口
便听到常铃音喳呼的不平声。
    “邱婶,你叫青露姊不要抢走御军哥啦!”常铃音使性子。“她明明知道我喜欢御
军哥还去引诱他,真过分。”
    “什么?!”邱家夫妇惊喊。青露和御军少爷,可能吗?
    门口的铃铛声响起,脸上写满愁容的佟青露步履蹒跚地踱了进来。
    “青露姊!”常铃音生气地大叫,吓了心不在焉的佟青露一跳。
    佟青露力持呼吸匀畅地轻抚胸口,由斜光中瞥见常铃音的怒容,便知她来意不善。
    “铃音,你的算盘打得真好,下午餐馆公休你才打算回请我咖啡啊!”浮浮躁躁的
小女生。少女的诗样情怀她很能体会,可是没弄清楚来龙去脉就上门挑衅,那行为实在
稍嫌幼稚了点。
    “谁跟你说这个!”常铃音经不住激,马上掏出五百元大钞丢给她。“我才不是贪
小便宜的人。”
    佟青露伸手抓过飘荡在空中的钞票,意兴阑珊地塞给惊吓过度还没恢复神智的邱氐
夫妇。
    “阿姨,人家请我喝咖啡,我们不收就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对不对?谢谢铃音,等会
儿再找你钱。”她心无芥蒂地冲着火冒三丈的小女孩笑。
    “不用了,那点小钱我不看在眼里。”她不屑地扬着下巴,娇气纵横室内。
    “青露,铃音说的是真的吗?”邱婶推开老伴,激动地拉扯外甥女。
    “铃音说的,你当然得问铃音啊!”佟青露佯装不懂,娇娇懒懒地盘起马尾,高高
盘起的发髻益发强调她与生俱来的优雅和风情。佟青露美丽状似不经心的脸庞,和常铃
音毛躁、青涩的愤容一比,硬是占了上风。
    “你敢说你昨天没有和御军哥在农场里搂搂抱抱?”常铃音气不过。
    在农场搂搂抱抱?!邱家两老再度被她的惊人之语吓得目瞪口呆。
    佟青露轻松自在地睇睨矮了自己一截的常铃音,才懒懒地开口。“是啊!我们是相
互取暖了一会。”
    “取暖?!昨天的温度有摄氏三十度高温耶!”常铃音愤慨地双手扠腰。
    “轻松一下嘛!”她不过换个方式附和而已,用得着吹胡子瞪眼睛吗?
    她就说嘛!依青露的性子是有可能发生那种事,但御军少爷那样沉稳内敛的人,怎
么也不可能这么做。八成是青露为了耳根子清静,去勾搭御军少爷,好搪塞她的嘴。邱
婶汗颜地暗忖。造孽哦!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勾引她的御军哥,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事情都已经发生,现在说什么都没意义了,你不认为吗?”佟青露讥笑着。
    “我要你离御军哥远远的。”常铃音霸道地指着她的脸下达命令。
    “铃音……”邱伯开口忙着想和缓僵局。
    “这是我和铃音之间的事,阿姨和姨丈请不要插手。”佟青露笑笑地拍开直指着自
己的手,拍黑了常铃音的脸。
    “可是……”
    “老邱,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们回家去。”青露不想他们两老日后难做人,
邱婶能体会她的用心。等铃音这咄咄逼人的小女生走了以后,她再好好诘问青露这件事。
    “好了,他们都走了。你的回答?”常铃音怒火沸腾。
    “什么回答?”佟青露嗤笑一声。
    “不要再纠缠御军哥。”她狂怒地放声大叫。
    “我们都是单身,我给他一些机会追求我也不为过。”佟青露转身越过吧台随便柚
了瓶子就倒,待她烦躁地一口灌入半杯,才知道自己错拿了酒。“咳……咳……”她呛
着地猛咳。
    “樊妈妈说她很讨厌你,绝不会让你进樊家门。”比气质,她远不及佟青露;比美
丽,她也不见得会赢;比男人缘,看她这种狐狸样,再加上御军哥这个实证,她根本望
尘莫及。幸好她有樊妈妈撑腰。只要是住在樊家小镇的人,谁都知道樊家的主事者是樊
妈妈,樊爸爸自退休后就不管事了。
    “请代我向她致意。”可能是樊夫人回家发飙吧!早上樊爸爸已约略将他们夫妻之
间的赌气告诉她了。无端端卷入人家的家务事,她确实觉得冤屈,莫名被讨厌的滋味一
点也不好受,就像她当年莫名被背叛一样。凡事只要冠上“莫名”两个宇,便是不好。
    像现在,她莫名的回想到前尘往事,心已经不由自主地下沉,沉到万丈深渊,可能
要好一阵子爬不上来,常铃音还步步相逼。
    “你一点也不会觉得难过吗?”看她的样子根本像是不在意,没看过这种厚颜无耻
的人。
    “她讨厌我是她的自由,我就算难过得哭上三天三夜也于事无补。”佟青露就事论
事严肃地接连啜了几口酒,姿态妖娆地倚在台边啜饮,将错就错了。“你总不期望我哭
给你看吧!”
    “啰唆了这么多,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不会退出。”常铃音噙着泪水,生气地踢起椅
子。“你凭什么抢走我喜欢的人!御军哥是我的,我讨厌你。”
    “谁能狠得下心讨厌我啊!”喝了近一杯酒,佟青露不胜酒力的脑子逐渐被浓烈的
酒精侵蚀,再加上常铃音任性的行为,她体内的熊熊怒火终于被燃起。“铃音,别孩子
气了。”她忍耐着一口饮完酒,冷了声。佟青露本想平心静气舒解两人的心结,无奈
“乒乒乓乓”的碰撞声一再撩起她几度降了又升的心火。
    “我偏要。”常铃音闻言,变本加厉,踢得更嚣张,叫得更放肄。
    “铃音小妹妹,先告诉你,我要生气了。”佟青露甜甜地警告着,头发已逐根竖起。
    “你都可以不理我了,我管你生不生气。”她踢倒桌子,尖声大叫。
    佟青露一跳而起,恼火地揪着她的领子猛摇。
    “我叫你别踢了,你听不懂啊!喜欢樊御军就去追他啊!你在这里呼天抢地、耍脾
气给谁看。真把我惹毛了,我就一掌掴得你叫爹叫娘,你信不信?”她气吞山河地举起
手,作势要打她。
    “不要!”常铃音急忙用双手护着脸,惊恐哀呜,完全被佟青露抓狂的模样骇破了
胆。
    “好,这才是乖女孩。”佟青露蓦然心平气和,酣笑着。“现在是民主时代,有话
大家摊开来交心,动手是未进化的野蛮人才会做的事。铃音要做个现代人才乖。”她轻
声地抚慰那张魂飞魄散的小脸。
    “你……”常铃音被她反复无常的举动挑回了怒气。“你这个醉鬼!”
    “嘘,小声点……哦,对了。”佟青露放开她,反身横过吧台打开收款机,随手抽
出一把钱。“一、二、三、四……咖啡一杯算你一百,来,这些钱找你。我们这家店童
叟无欺,不占人便宜。”佟青露似醉非醉地将钱塞给她。常铃音见到她因自己的推拒,
转眼间露出阴寒无比的凶光之后,才知道佟青露醉了。
    “我不要和你这寡廉鲜耻的醉鬼说话了。”火大地抢过钱,她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寡、廉、鲜、耻……”佟青露旋身面对吧台,将下巴抵在光滑的台面上,瞪着自
己的手,一只只拗折着。“那礼义廉耻算什么?”折下四只手指,她困惑着,脑子越理
越不清。
    樊御军走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自言自语的佟青露。他皱着眉心依她而坐,静观了数
分钟才捏起她的下巴,徐缓扳过她酡红的脸。
    “又喝醉了。”他凑近她。
    “你在说什么?”佟青露划着他的下巴,痴傻的笑。
    “这次是为了什么?”樊御军隐含着不满。
    “啊!”佟青露急猛地坐正身子,认真地打量他数秒,突然大笑着扑向他。“找到
你了。”她满足地频频娇呼。“我找了你好久哦!你到底躲到哪个洞去了?”爱丽丝只
有在梦中才可以找到她的免子,她也是。
    “你在找我?”没料到这个,樊御军的呼吸为之一窒,心忘了要跳动。
    “嗯……好久了。”她依着他的耳鬓磨蹭。
    “我是谁?”他渴盼地低语,只想确定。
    “上次你已经问过,我也回答过了。”佟青露不依地抬起头,用鼻子顶住他的鼻子,
瞳孔放得好大,浓郁的酒气阵阵飘向他,熏醉了他的心。“奇怪,我怎么觉得你长得好
象樊御军?”
    “为什么你会认不出我?”他冷然地挺直身,质问醉茫茫的她。原来她只有在醉梦
中才能认得他。
    她知不知道从她抵达樊家小镇,他便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让她天天到农场,就是
为了这个私心,没想到她却没半点印象。她根本认不出他的声音和怀抱,只是一味在逃
避。他们曾经是对方的另一半,她不该忘了彼此的互属,刻意隐藏回忆,改变自己。
    邱婶曾说她忘不了初恋情人。有那么难忘吗?樊御军的心被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
着自己的事实戳得千疮百孔。
    “你又在生气了。”敏感地意识到对方的僵凝,佟青露娇滴滴地偎回他的耳畔。
“你每次都无缘无故生气,害我抓不着头绪……”她爱困地大打呵欠。“我好想睡觉哦。
今天一大早被樊爸爸挖去钓鱼……你认不认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那座湖也很漂亮,
鱼好多。樊爸爸告诉我好多关于樊御军的事情……”
    “他说了什么?”他占有地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怕她消失。她让他等那么久才来
到他身边,为的是什么?
    “只说什么像座山的寂寞、孤单……啊!孤单可以喝酒,喝酒可以忘记烦恼,可是…………
为什么我的烦恼是来自醉梦中呢?偷偷告诉你,我爸常说浅酌至微醺可以,狂饮到烂醉
该打……我没有醉,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不管他了,反正他也看不到。我要睡了哦,这
次你不可以再偷偷溜走,让我找得好辛苦……”她枕在他怀里口齿不清地咕嘀了一堆,
随即沉沉睡去。
    她心里惦记的人是他吗?樊御军勾起她的下巴,郁愤地吻住她的唇,索取她的情和
心。佟青露嘤咛了一声,睡梦中舒畅地绽放幸福的笑容。蜿蜓吻下她的脖子,樊御军停
住他灼热的唇,在她细嫩的颈边明明白白地烙上他的吻印。
    好不容易才盼来了她,他不要佟青露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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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uo  扫描,梵幽 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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