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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邬桥

  邬桥这种地方,是专门供作避乱的。六月的桅子花一开,铺天盖地的香,是起
雾一般的。水是长流水,不停地分出岔去,又不停地接上头,是在人家檐下过的。
檐上是黑的瓦棱,排得很齐,线描出来似的。水上是桥,一弯又一弯,也是线描的。
这种小镇在江南不计其数,也是供怀旧用的。动乱过去,旧事也缅怀尽了,整顿整
顿,再出发去开天辟地。这类小镇,全是图画中的水墨画,只两种颜色,一是白,
无色之色;一是黑,万色之总。是隐,也是概括。是将万事万物包揽起来,给一个
名称;或是将万物万事僵息下来,做一个休止。它是有些佛理的,讲的是空和净,
但这空和净却是用最细密的笔触去描画的,这就像西画的原理了。这些细密笔触就
是那些最最日常的景致:柴米油盐,吃饭穿衣。所以这空又是用实来作底,净则是
以繁琐作底。它是用操劳作成的悠闲。对那些闹市中沉浮、心怀创伤的人,无疑是
个疗治和修养。这类地方还好像通灵,混饨中生出觉悟,无知达到有知。人都是道
人,无悲无喜,无怨无艾,顺了天地自然作循环往复,讲的是无为而为。这地方都
是哲学书,没有字句的,叫域外人去填的。早上,晨爆从四面八方照进邬桥,像光
的雨似的,却是纵横交错,炊烟也来凑风景,把晨爆的光线打乱。那树上叶上的露
水此时也化了烟,湿腾腾地起来。邬桥被光和烟烘托着,云雾缠绕,就好像有音乐
之声起来。
  桥这东西是这地方最多见也最富涵义的,它有佛里面彼岸和引渡的意思,所以
是江南水乡的大德,是这地方的灵魂。邬桥真是有德行的。桥下的水每日价地流,
浊去清来;天上的云,也是每日价地行,呼风唤雨。那桥是弯弯的拱门,桥下走船,
桥上走人。屋里长长的檐,路人躲雨又遮太阳。邬桥吃的米,是一颗颗碾去壳,筛
去糠,淘水箩里淘干净。邬桥用的柴,也是一根根斯细研碎,晒干晒透,一根根烧
净;烧不净的留作木炭,冬天烧脚炉和手炉。邬桥的石板路上,印着成串的赤脚板;
邬桥的水边上,作衣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邬桥的岁月,是点点滴滴,仔仔细细
度着的,不偷懒,不浪费,也不贪求,挣一点花一点,再攒一点留给后人。邬桥的
路,桥,房舍,舍里的腿菜坛,地下的酒钵,都是这么一日一日、一代一代攒起的。
邬桥的炊烟是这柴米生涯的明证,它们在同一时刻升起,饭香和干菜香,还有米酒
香便弥漫开来。这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良辰美景,是人生中的大善之景。邬桥
的破晓鸡啼也是柴米生涯的明证,由一只公鸡起首,然后同声合唱,春华秋实的一
天又开始了。这都是带有永恒意味的明证,任凭流水三干,世道变化,它自岿然不
动,几乎是人和岁月的真理。邬桥的一切都是最初意味的,所有的繁华似锦,万花
筒似的景象都是从这里引发伸延出去,再是抽身退步,一落子女,最终也还是落到
邬桥的生计里,是万物万事的底,这就是它的大德所在。邬桥可说是大于宇宙的核,
什么都灭了,它也灭不了,因它是时间的本质,一切物质的最原初。它是那种计时
的沙漏,沙料像细烟一样流下,这就是时间的肉眼可见的形态,其中也隐含着岸和
渡的意思。
  所以有邬桥这类地方,全是水做成的缘。江南的水道简直就像树上的枝,枝上
的杈,杈上的叶,叶上的经络,一生十,十生百,数也数不过来,水道交错,围起
来的那地方,就叫做邬桥。它不是大海上的岛,岛是与世隔绝,天生没有尘缘,它
却是尘线里的净地。海是苍茫无岸,混炖成一体,水道却是为人作引导的。海是个
无望,是个宿命,高高在上。水道则是无望里的出路,宿命里的一个眼前道理,是
平易近人。邬桥这类水乡要比海岛来得明达通透一些,俗一些,苟且一些,因此,
便现世一些。它是我们可作用于人生的宗教,讲究些俗世的快乐,这快乐是俗世里
最最痛处的快乐,离奢华远着呢!这快乐不是用歌舞管弦渲染的,而是从生生息息
里迸发出来。由于水道的隔离和引导,邬桥这类地方便可与尘世和佛境保持着若即
若离的关系,有反有正的,以反作正,或者以正作反。这是一个奇迹,专为了抑制
这世界的虚荣,也为了减轻这世界的绝望。它是中介一样的,维系世界的平衡。这
奇迹在我们的人生中,会定期或不定期地出现一两回,为了调整我们。它有着偃旗
息鼓的表面,心里却有一股热闹劲的。就好比在那烟雾缭绕的幕帐底下,是鸡鸣狗
吠,种瓜种豆。邬桥多么解人心意啊!它解开人们心中各种各样的疙瘩,行动和不
行动都有理由,幸和不幸,都有解释。它其实就是两个字:活着。
  凡来到邬桥的外乡人,都有一副凄惶的表情。他们伤心落意,身不由己。他们
来到这地方,还不知这地方名什叫谁,一个劲儿地混叫。在他们眼里,这类地方都
是荒郊野地,没有受过驯化的饮食男女。他们或者闭门不出,或者趾高气扬,一步
三摇。他们或是骄,或是馁,全都是浮躁浅薄。他们要认识邬桥的不简单,还须有
一段相当的时间,到那时候,他们感激都来不及。起初的日子里,邬桥容忍着他们
的心浮气躁,他们只当是邬桥的木油,其实那是真正的宽度,大人不把小人怪的。
外乡人是邬桥的一景,无论何年何月,邬桥的街上总要走着一个两个。外面的世界
终年在进行角力似的,败下阵来的人,便来到邬桥这样的地方。邬桥人看外乡人,
不惊也不怪,再自然不过的。他们貌似看不懂,其实是最懂。外乡人的衣服是羽衣
霓裳,天边晚霞那样的东西,衣裳里的心是晚霞迅速收集起来的那个光点,霎那间
便沉落,漆黑一团的。外乡人乘着船来到这里,好像到了世界的边边上,那世界使
他们又恨又爱,得不到又舍不下,万般的为难。他们个个被离别之苦遮住了眼睛,
任凭那水道九曲十八弯,不知前边是什么等着他们。
  邬桥是我们母体的母体,因与我们隔了一层亲缘,所以便看它们陌生了。由于
血统混杂了一层,我们又与它面貌相异,比生人还要生。其实我们都是从它那里来
的,邬桥的桥都是外婆桥。这便是这里外乡人不断头的原因。外乡人七拐八绕的,
总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每一个外乡人,都有一个邬桥。它是我们先祖中最近的
一辈,是我们凡人唾手可及的。它不是清明时分那高高飘扬的幡旗,堂皇严正,它
却是米磨成粉,揉成面,用青草染了,做成的青团,无言无语,祭的是饱暖。它是
做的多、说的少的亲缘。过年的腊肉香里,就有着它的召唤;手炉脚炉的暖热里,
也有着召唤。荷锄种稻,撒网捕鱼,全是召唤。过桥行船,走路跨坎,是召唤的召
唤。这召唤几乎是手心手背,身里身外,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掉。熨在热水中的
酒壶里有;炖在灶上的熟率养里有;六月的桅子花里有;十月的桂花香里也有。那
是绵绵缠缠,层层叠叠,围着外乡人,不认亲也认亲。
  水道成网的江南,邬桥这样的地方更是星罗棋布,云层上才数得清。它们是树
上枝上的鸟巢,栖着多少失魂落魄的人。失魂落魄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像
日长夜消的潮汐。从他们的来去,便可窥见外面世界的繁闹与动荡,还可窥见外面
人。动的繁闹与动荡。邬桥是疗病养伤的好地方,外乡人却无一不是好了伤疤忘了
痛的。这也怪邬桥的哲学不彻底,它总是留有余地,不失敦厚的风度。还怪邬桥的
哲学不武断,它总是以商量的口气。外乡人的病也是不断根的病,入了膏肓的,无
论怎么,都是治表不治里。可这些不说,邬桥总是个歇脚和安慰。那乌篷船每年要
载来多少断肠和伤心,船下流的都是伤心泪。在那烟雨迷蒙的日子,邬桥一点一点
近了,先是细细的柳丝,垂直的千条万条,拉了几重婆婆珠帘。桥洞像门一样,一
进又一进。然后,穿过柳丝垂帘,看见了水边的房屋,插入水中的石基上长了绿薛
苔,绒绒的。临水的窗户撑开着,伸出晾了红衣绿衣的竹竿,还有率养形的盖篮。
沿水的回廊,立着百年不朽的大廊柱,也是生绿苔的。廊下是各色店铺,酒店的菜
牌子挂了一长排,也是百年不朽。这过来的一路上,会碰到一条两条娶亲的大船,
篷上贴着喜字,结着红绿绸缎。箱笼撩起来,新娘嘤嘤地哭,哭的是喜泪。两岸的
油菜花黄着,秧苗绿着,粉蝶儿白着,好一副姹紫嫣红。最后,邬桥就到了。

                                2.外婆

  邬桥是王琦瑶外婆的娘家。外婆租一条船,上午从苏州走,下午就到了邬桥。
王琦瑶穿一件蓝哗叽骆驼毛夹袍,一条开司米围巾包住了头,抽着手坐在船篷里。
外婆与她对面坐,捧一个黄铜手炉,抽着香烟。外婆年轻时也是美人,倾倒苏州城
的。送亲的船到苏州,走上岸的情形可算是苏杭一景。走的也是这条水路,却是细
雨纷纷的清明时节,景物朦胧,心里也朦胧。几十年过去,一切明白如话,心是见
底的心了。外婆看着眼前的王琦瑶,好像能看见四十年以后。她想这孩子的头没有
开好,开头错了,再拗过来,就难了。她还想,王琦瑶没开好头的缘故全在于一点,
就是长得忒好了。这也是长得好的坏处。长得好其实是骗人的,又骗的不是别人,
正是自己。长得好,自己要不知道还好,几年一过,便蒙混过去了。可偏偏是在上
海那地方,都是争着抢着告诉你,唯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仅是自己骗自己,还
是齐打伙地骗你,让你以为花好月好,长聚不散。帮着你一起做梦,人事皆非了,
梦还做不醒。王琦瑶本还可以再做几年梦的。这是外婆怜惜王琦瑶的地方,外婆想,
她这梦破得太早了些,还没做够呢,可哪里又是个够呢?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得
照这一步说,早点梦醒未必是坏事,趁了还有几年青春,再开个头。不过,这开头
到底不比那开头了,什么都是经过一遍,留下了痕迹,怎么打散了重来,终究是个
继续。
  撑船的老大是昆山人,会唱几句昆山调,这昆山调此时此刻听来,倒是增添凄
凉的。日头也是苍白,照和不照一样,都是添凄凉的。外婆的铜手炉是一片凄凉中
的一个暖热,只是炭气熏人,微微的头痛。外婆想这孩子一时三刻是回不过神来的,
她好比从天上掉到地上,先要糊涂一阵才清楚的。外婆没去过上海,那地方,光是
听说,就够受用的。是纷纷攘攘的世界,什么都向人招手。人心最经不起撩拨,一
拨就动,这一动便不敢说了,没有个到好就收的。这孩子的心已经撩起了,别看如
今是死了一般的止住的,疼过了,痛过了,就又抬头了。这就是上海那地方的危险,
也是罪孽。可好的时候想却是如花似锦,天上人间,一日等于二十年。外婆有些想
不出那般的好是哪般的好,她见的最繁闹的景色便是白兰花、褥子花一齐开,真是
个香雪海啊!凤仙花的红是那冰清玉洁中的一点凡心。外婆晓得曾经沧海难为水的
道理,她知道这孩子难了,此时此刻还不是最难,以后是一步难似一步。
  手炉的烟,香烟的烟,还有船老大的昆山调,搅成一团,昏昏沉沉,催人入睡。
外婆心里为王琦瑶设想的前途千条万条,最终一条是去当尼姑,强把一颗心按到底,
至少活个平安无事。可莫说是王琦瑶,就是外婆也为她。已不甘的。其实说起来,
外婆要比王琦瑶更懂做人的快活。王琦瑶的快活是实一半,虚一半,做人一半,华
服美食堆砌另一半。外婆则是个全部。外婆喜欢女人的美,那是什么样的花都比不
上,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不由想:她投胎真是投得好,投得个女人身。外
婆还喜欢女人的幽静,不必像男人,闹轰轰地闯世界,闯得个刀枪相向,你死我活。
男人肩上的担子太沉,又是家又是业,弄得不好,便是家破业败,真是钢丝绳上走
路,又艰又险。女人是无事一身轻,随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成了。外婆又喜欢
女人的生儿育女,那苦和痛都是一时,身上掉下的血肉,却是心连心的亲,做男人
的哪里会懂得?外婆望着王琦瑶,想这孩子还没享到女人的真正好处呢!这些真好
处看上去平常,却从里及外,自始至终,有名有实,是真快活。也是要用平常心去
领会的,可这孩子的平常心已经没了,是走了样的心,只能领会走了样的快活。
  有几只水鸟跟了船走,外外地叫几声,又飞去了。外婆问王琦瑶冷不冷;她摇
头;问饿不饿,她也摇头。外婆晓得她如今只比木头人多口气,魂不知去了哪里,
也不知游多久才回来。回来也是惨淡,人不是旧人,景不是旧景,往哪里安置?这
时,船靠了一个无名小镇,外婆嘱那老大上岸买些酒,在炭火里温着,又从舱里向
岸上买些茶叶蛋和豆腐干,下酒吃。外婆给王琦瑶也倒上半杯,说不喝也暖暖手。
又指点王琦瑶看那岸上的人车房屋,说是缩小的邬桥的样子。王琦瑶的眼睛只看到
船靠的石壁上,厚厚的绿苔薛,水一拍一拍地打着。
  王琦瑶望着蒙了烟雾的外婆的脸,想她多么衰老,又陌生,想亲也亲不起来。
她想“老”这东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着你来的。走在九曲十八绕的水道中,
她万念俱灰里只有这一个“老”字刺激着她。这天是老,水是老,石头上的绿苔也
是年纪,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纪,是时间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时间的深渊里,
无底地坠落,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炉是成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样是成
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陈年的善酿,茶叶蛋豆腐干都是百年老汤熬出来的。这船是行
千里路,那车是走万里道,都是时间垒起的铜墙铁壁,打也打不破的。水鸟唱的是
几百年一个调,地里是几百度的春种秋收。什么叫地老天荒?这就是。它是叫人从
心底里起畏的,没几个人能顶得住。它叫人想起萤火虫一类的短命鬼,一霎即灭的。
这是以百年为计数单位,人是论代的,鱼撒子一样弥漫开来。乘在这船上,人就更
成了过客,终其一生也是暂时。船真是个老东西,打开天辟地就开始了航行,专门
载送过客。外婆说的那邬桥,也是个老东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说是个什么年纪
了?
  桥一顶一顶地从船上过去,好像进了一扇一扇的门。门里还是个地老天荒,却
是锁住的。要不是王琦瑶的心木着,她就要哭了,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感动。这一日,
邬桥的画面是铝灰色的线描,树叶都掉光了,枝条是细密的,水面也有细密的波纹。
绿苔是用笔尖点出来,点了有上百上千年。房屋的板壁,旧纹理加新纹理,乱成一
团,有着几千年的纠葛。那炊烟和木样声,是上古时代的笔触,年经月久,已有些
不起眼。洗衣女人的围兜和包头上,土法印染着鱼和莲的花样,图案形的,是铅灰
色画面中一个最醒目,虽也是年经月久,却是有点不灭的新意,哪个岁月都用得着
似的,不像别的,都是活着的化石。它是那种修成正果的不老的东西,穿过时间的
隧道,永远是个现在。是扶摇在时间的河流里,所有的东西都沉底了,而它却不会。
什么是仙,它们就是。有了它们,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几万年的炼丹炉一样。
  那桥洞过也过不完,把人引到这老世界的心里去。炊烟一层浓似一层,木树声
也一阵紧似一阵,全在作欢迎状的。外婆的眼睛里有了活跃的光芒,她熄了香烟,
指着舱外对王琦瑶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王琦瑶却置若罔闻。她的心不知去了
哪里,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溅得四面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拢来,也不免是少了这
一块,缺了那一片的。船老大的昆山调停了,问外婆哪里哪里,外婆回答这里那里
的。船在水道里周折着,是回了家的样子。后来,外婆说到了,那船就了当地下锚,
又摇荡了一会儿,稳在了岸边。外婆引了王琦瑶往舱外走,舱外原来有好太阳,照
得王琦瑶眯缝起眼。外婆扶了船老大上了岸,捧着手炉站了一时,告诉王琦瑶当年
嫁去苏州那一日的热闹劲;临河的窗都推开着,伸了头望;箱笼先上船,然后是花
轿;桅子花全开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是一身红;树上的叶子全绿了,水也是碧
碧蓝,唯有她是一身红;房上的瓦是黑,水里的桥墩是黑,还是唯有她一身红。这
红是亘古不变的世界的一转瞬,也是衬托那亘古的,是逝去再来,循回不已,为那
亘古添砖加瓦,是设色那样的技法。

                                3.阿二

  王琦瑶在邬桥,是住舅外公的家。勇外公开了个酱园店,酱豆腐干是出了名的。
每天有豆腐店的伙计来送老豆腐。豆腐店老板家有两个儿子,阿大已娶亲生子,阿
二在昆山读书,本想再去上海或者南京考师范,后因时局动荡,暑假后就耽搁了下
来。阿二的装扮是旧时的摩登,戴眼镜,梳分头,学生装的领子外头围一条驼色围
巾。他对邬桥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和男人也不打拢,一个人躲在房里看书。有时
被阿爹差遣去送豆腐,便满脸的怨艾,郁沉沉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就可见到他孤
子一身的影子。阿二其实是邬桥的一景,说是不贴,其实贴得很。是邬桥的孤独者。
邬桥的每一段都会有孤独者来出场,这一段便轮到阿二了。这场景是邬桥水上的泡
沫,水是长流水,泡沫却今日非明日。阿二是白净的面皮,五官很纤秀,说话轻轻,
走路也轻轻。倘若他不是那么好的一种男孩子,家里人就不免要嫌他,邬桥人也要
把他作笑料了,就像通常邬桥舞台上的孤独者一样。而现在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大
家都有点宠他。家里人心甘情愿地养他,还有几家想让他做女婿的。大约也是时代
的不同,时代变得可爱了,那孤独者的形象便也叮人心意了,是按着人的恻隐之心
一笔一笔刻划的。但这喜欢却是一厢情愿,阿二心里不知有多少讨厌邬桥,这讨厌
甚至挂在了脸上,使他更具有时代的特征。他自觉着是见过世界的,就把邬桥看做
是世界的边角料,被遗弃的。要依了他的心,是要走出去的,可他的身子却太弱,
经不起那大世界的动荡、到了还是退回邬桥。于是,他觉着自己也成了那世界裁剩
的边角料,裁又没裁好,身子裁在这里,心却裁在了那里。
  所以,阿二内心是很分裂的,有一种传说是说人的影子是人的灵魂,阿二自称
是没有影子的人。月光好的夜晚,阿二看着石板桥上的自己的影子,心里是拒绝的,
想:这是我吗?分明是个别人。有一天,阿二走过酱园店,看见王琦瑶坐在里头,
心里忽有种触电般的相通感觉,他惊奇地想:这才是他的影子呢!从这日起,上酱
店送豆腐的事就由他包下了。从豆腐房到酱园店,要经过三座桥,每过一座,他就
觉着高兴了一点儿。可阿二却不把高兴露出来,为了藏住,他还分外地绷紧了脸。
他把豆腐放下,转身就走。走在回去的桥上,每过一座,心里就忧郁一点儿,可那
忧郁也含了些高兴的,走着走着,脚下会不自禁地一跃。他觉着,王琦瑶也是从那
正经的世界上裁下的,却是错裁的,上面留着那世界的精华。她是怎么才来到了这
个地方的啊!阿二感激得都要流泪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就有些见天日,不会被
埋没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还和大世界有了些藕断丝连的关系。她给邬桥带来什
么样的改变呀!阿二也听到了有关王琦瑶的传说,这传说再离谱也不叫阿二意外,
相反,更合乎阿二的想象。王琦瑶的传说是海上繁华梦的景象,虽然繁华是旧繁华,
梦是旧梦,可那余光照耀,也足够半个世纪用的。阿二的心,活跃了起来。
  王琦瑶很快注意到这个送豆腐的少年,他的白皙文弱和学生装束,很像那种旧
照片上的人物。她隔了板壁墙,听见他在后天井里和舅外公说话,声音是细细柔柔
的,就像鸟语。有一回,她去买针线,正与他迎面,就见他红了脸,转上了一顶桥,
逃跑似地走了。她心里觉着有趣,更注意他了。她发现他似乎有夜游的毛病,夜深
人静时在街上行走,月光下的身影有着处子般的宁馨美好,当他有时轻盈地一跃,
也是处子的快乐。这天,她见他挑了豆腐从店堂里穿出来,走过后厢房时,就在身
后叫他“阿二”,等阿二回过头来,却闪进身去,偷偷地看他激动又惶惑的眼神。
这是王琦瑶来到邬桥后头一次有淘气的闲心,是阿二唤起来的。阿二先是寻找,后
是怀疑听错,却又不甘心,对了空中叫道:谁人喊我?王琦瑶就捂了嘴笑。也是头
一回笑,由阿二引出的。下一天在街上碰见阿二,她就去堵阿二的路,说:阿二眼
睛这么大啊,看都看不见人。一边看阿二窘,脸红到脖颈,颈上的蓝筋一跳一跳,
眼睛看了地,手却没处放。她这才好好地问:阿二去做什么?阿二蹑儒说是去收豆
腐账,给她看手里的账本。王琦瑶拿过来看上边的小楷字,问:是阿二的字吗?阿
二说有是有不是。王琦瑶就要他指哪是哪不是。阿二慢慢地定了神,指给她看,有
几行特别娟秀细小的。王琦瑶其实并不懂,却装懂地说:阿二的字不错。阿二的脸
渐渐不红了,说:阿姐是讲反话。王琦瑶正色道,我们学校的国文教员都未必能写
这样的蝇头小楷。阿二就说:上海的教育是重科学,重实用,写字本是闲里功夫,
可有可无的。王琦瑶听他这话里有些见识的,怪自己小瞧了他,又接着问他别的问
题,阿二都—一回答,像个听话的学生。然后,王琦瑶邀他时常来玩,才与他分了
手。
  下一日,来送豆腐的,又换了原先那伙计,阿二是晚上来的。脚上穿着刷了鞋
粉的雪白的球鞋,围巾围着,手里夹了一些书本。他是正式来作客的样子,还给舅
外公家的小孩带了些水果糖。他对王琦瑶说,带几本小说让阿姐解闷,邬桥这地方
也没有电影院,晚上是很寂寞的。那书是杂七杂八的,有《拍案惊奇》,有《施公
案》,有张恨水的《夜深沉》,还有几本杂志,《小说月报》、《万象》什么的。
她想,阿二也是倾其所有了。到底是邬桥地方的民风淳朴,要是在上海,这样的少
年早就学得浮滑了,那些少年是何等的风流调说啊!王琦瑶心里生出了感慨,再看
阿二,更觉怜惜。阿二的脸在灯下越发显得白皙,头发很黑地搭在前额。王琦瑶就
说:阿二什么时候接新娘子呢?阿二脸又红了,说自己才不过十八岁。王琦瑶说:
你家阿大二十岁已经有儿有女了嘛!阿二就说:那是邵桥人。王琦瑶听他这话已把
自己排除在邬桥之外,便注意到阿二的自恃,暗自留心照顾阿二的心情,却又觉得
有趣,说:要不要阿姐替阿二介绍一个上海小姐呢?阿二低了头说:阿姐拿我开玩
笑!声音里有些委屈,王琦瑶不敢再逼他,赶紧说:阿二的年纪正是做事业的年纪,
有什么打算呢?阿二便告诉她本要去南京读师范,被时局耽搁了。谈到时局,王琦
瑶便黯然了,有一会儿没说话。细心的阿二知她是有触动的,却不好挑明,只能作
笼统的开导,说些时局总要安定,人生也是有沉有浮,否极泰来的大道理。王琦瑶
来到偏僻转折的邬桥,天地生死几茫茫的,人都是不足道,何况是心呢?可这时候,
人和心都有点被唤回的意思。
  阿二的人和。动也都被唤回了。王琦瑶就像是一面镜子,对了她,阿二才知道
自己的人是如何,心是如何。他隔天就要去她那里坐坐,谈东谈西,不一会儿,月
亮就到了那头。有时,天不那么冷,他们就在街上走走,街边就是水道,停了船,
船舱里漏出点光,两边人家的板壁缝里也漏出点光,丝丝缕缕地落在水面上,能照
见水的流动来。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安宁,也很明净。阿二说:阿姐,上海的月亮也
是这一个吗?王琦瑶说: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其实还是一个。阿二说:其实就是两
个,一个是月亮,一个是月亮的影。王琦瑶就笑了:原来阿二是个诗人呢!她想到
了蒋丽莉,那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人了。她想同是诗的才情,蒋丽莉是做作,阿二却
是天然。阿二忽然就腼腆起来,说:阿姐才是诗人呢!王琦瑶忍住笑问:你倒说说
看,我怎么会是诗人?我是旧诗新诗一句也记不得的。阿二却认真起来,说:诗其
实才不在于那几行字呢!有些人,以为把字句截短了一行一行地竖排着,就是诗;
还有些人,以为拣那指心明腑、抒情言志的文字连起来就是诗,诗都快成装腔作势
的代名词了。王琦瑶在心里说:阿二指的不就是蒋丽莉吗?阿二接着说:诗其实就
是一幅图画,比如,“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可不是一幅画?“千呼万唤始
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又是一幅画;“玉容寂寞泪闹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还不是一幅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幅画又如何?王琦瑶听得出神,本是
对诗没兴趣的,这会儿却叫阿二给训导出了一些诗情。阿二说着说着便止了口,她
带了几分着急地追问:怎么不说了?阿二说:我已经证明了呀!证明什么?王琦瑶
问。阿二说,证明阿姐是个诗人。王琦瑶先不懂,然后忽然明白了,不觉红了脸。

                              4.阿二的心

  阿二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晓得他怎么高兴了没几日,又难过起来。
这难过比先前的更甚,有点咬心的。先前的难过,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却是水落石
出的。先前的难过,是不知道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的难过,如今却是知道要什
么,还知道要不到的难过。他不懂他为什么知道是不能得,却偏要去向往,简直是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地口口声声地叫“阿姐”的上海女人,就像是天边的落
霞,转眼就会过去,然后无影无踪。她其实是一个传奇,阿二想在上面添写几行吗?
不等他落笔,她又要去创造新的传奇,她和邬桥真是个奇怪的对照,邬桥有多么明
白,她就有多么莫测;邬桥是个通达,她就是个云遮雾罩。阿二这样的年纪,宁可
要个谜,也不要真理的。邬桥就是个真理。得了真理,人生便到头了,还有什么可
望的?这也是邬桥所以叫阿二消沉的缘故,也是王琦瑶所以激发阿二的缘故。阿二
现在每天都要去酱园店的后厢房,对了王琦瑶坐着,看她做外线,与她说话。可是
越是与她接近,她却越是远似的。越是远,阿二就越要追,结果便越追越远,都要
看不清这人了。
  阿二有时会想起那个谈诗的月亮夜,他引用的那些诗句,一句一句响起在耳边,
王琦瑶反倒清晰了一些。其时其境,这些诗句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句句不像
是古人所作,而是他阿二触景生情的即兴之句。可他渐渐记起这些诗的出处,心里
忽有些不安了。“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是李白写王昭君。昭君出塞,离家千
里,真是有些应了王琦瑶眼下的境地,也是故乡的月,照异地的人。后两句有“一
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难道是预兆王琦瑶在异乡久留不归吗?阿二有些兴奋,
可却觉得不顶像,因为王琦瑶虽是离家,却没有去国,与昭君有根本的不同。阿二
再一想,便有些恍悟,王琦瑶虽未去国,却是换了大朝代。可说是旧日的月照今天
的人,时间不能倒流,自然是“天涯去不归”了。这一想,便觉得十分贴切了。并
且,那旧时的海上明月里立了王琦瑶嫔伸的身影,有一股难言的凄婉,是要扎进阿
二心里去的。接下来引用的诗句则是一首比一首不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
琶半遮面”出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诗中那琵琶女且是天涯沦落之人,良辰美
景一去不复回了。那一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却是《长恨歌》中,
杨贵妃玉殒香消,魂魄在了仙山的情景。阿二不由生出悲戚来,他想他想起的美人
图,全是不幸的美人图,正应了红颜薄命的说法。只有《诗经》上那“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是喜庆的图画,然而,在那一系列的惨淡画面之后,那桃花灿烂的景象
却有了一股不祥的灾祸之气。阿二的心暗淡下来,他想,难道这真是预兆吗?他看
见了那上海女人身上维绕的不幸的气息。可这气息多么美啊,是沉鱼落雁之势,阿
二无限地向往。
  阿二对王琦瑶的向往里,并不光有爱,还有着膜拜在其中。王琦瑶不是一个人,
而是化开来,弥漫和洋溢在空气里的一个灵样的东西。这是一个迷离的境界,乱了
心智的,它是腾在邬桥的空中,海市蜃楼一般。阿二有时觉着,连他自己都化了的,
变成烟雨那样的东西。邬桥这地方,其实是多有幻觉的,它实在太静,夜也太长,
幻觉便产生了。那密集又曲折的水道间,挤挨着的屋檐下,石板路上,都是幻觉产
生的地方。王琦瑶就是个幻觉成真。她走在邬桥的街上,身上披着那繁华锦绣的光
影,几乎能听见歌舞的余音,尾随而来。阿二想:这上海女人就是为了引诱他来的。
前景有多不妙,引诱就有多强烈,阿二几乎怀了牺牲的精神。地膜拜的真是一个不
幸的宗教,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短暂,是追逐过眼的烟云,瞬间的快乐。阿二
的心是中了邪的心。
  王琦瑶只把阿二的心当成少年之爱来领会,虽然把阿二看简单了,却也救了阿
二。因为只有从这爱里,才可着手去接近王琦瑶,其余都是扑朔迷离。只有这点爱,
是清晰的,有人间面目,是王琦瑶和阿二交流的桥梁。阿二的爱是纯洁的爱,没有
要求,只要允许他爱,就足够了。王琦瑶上街买菜,阿二替她挎着篮子;太阳好的
天气,王琦瑶把水端在屋外洗头,阿二提了水壶替她冲洗发上的肥皂沫;王琦瑶剥
豆,阿二捧着碗接豆;王琦瑶做针线,阿二也要抢来那针穿线。王琦瑶看他眼睛对
在鼻梁上穿针的模样,心里生出喜欢。这喜欢也很简单,由衷生起,不加考虑的。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阿二的头,发是柔顺和凉滑的。她还去刮他架了眼镜的鼻
子,鼻子也是凉凉的,小狗似的。这时,阿二使兴奋得眼睛都湿润了。她对阿二说:
跟我到上海去不去?阿二说:去!她又说:阿二怎么养阿姐呢?阿二说:做工。她
笑了,又怔了怔,说:阿二做工的钱,光够阿姐买梳头油的。阿二也怔了怔,说;
阿姐小看了我。王琦瑶就揪揪他的薄耳朵,说:和你开玩笑,究竟也不知能不能回
上海呢?阿二正色道:我撑船送阿姐去上海!王琦瑶笑道:阿二的船能到上海?阿
二说:百川归海,怎么到不了?王琦瑶便不说话了。
  阿二迷蒙的心里有了些昏晦的光,使他辨别出一些形势,当然,也是昏晦的形
势。他对自己说:我应该怎么办?阿二觉得是应当行动的时候了。冬天过去了,迎
春花都开了,疏朗的枝条缀着些不明不暗的黄色,也像阿二的心。阿二想:他已经
等待了一个冬天了。邬桥的冬天又是何等的漫长。阿二走在河边,看那船也是待发
的样子,心里的光又亮了一些。这时,他真感激邬桥的水啊!有了这水,阿二才知
道该怎么去行动。现在,阿二是迎了那光走去的,前途被昏晦的光照耀着。阿二变
得勇敢了,全因为那光的照耀,所有的勇敢其实都是昏晦的勇敢。阿二不再天天去
找王琦瑶,可王琦瑶反倒变得切实了,王琦瑶好像化进了他的行动里。阿二心中突
兀而起一股悲恸之情,就像在做着一个重大的诀别,但这悲恸里是有些欢喜的,因
他感到,这诀别其实不是诀别,而是相聚。他心里唱着歌,是那种童贞的悲喜交加
的歌,在月夜里的邬桥走来走去。这时候如果有人看见他,就会被他的目光感动,
那是什么样的温柔目光啊!那里的决心和信念,全是温柔如水。
  王琦瑶正在惊异阿二的不来,却听见了他的敲门声。阿二的白球鞋是新洗的,
刷了鞋粉,阿二的围巾也是新洗的,熨平了。阿二的眼睛在镜片后头,一闪一闪地
发光。阿二说:阿姐,我看你来了。王琦瑶说:阿二也不来了,是不是忘记阿姐了?
阿二说: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王琦瑶说:娶了媳妇,连娘都要忘记,何况是非
亲非故的我呢?阿二说:说不忘就是不忘,只怕有一日,在上海的大马路上,迎面
遇见,都认不出我阿二了。王琦瑶就笑:认出怎样,认不出又怎样?阿二有些悲伤
地垂了垂眼睛,小声道:是啊,我凭什么叫人永记不忘呢?王琦瑶正要哄他,他却
退出门去,说了声:阿姐再见!转身走了。他的球鞋踩在石板路上,声息全无,一
下子融入邬桥的夜色,再也看不见了。王琦瑶还有些话要对他说,想追上去,又想
明天再说吧,便关上了门。邬桥的夜晚,真是要多静有多静,不一会儿,就听见沙
沙的下露水声。第二日,王琦瑶等阿二来,没等到;第三天,又不来;再过一日,
便听那送豆腐的伙计说,阿二走了,去南京考师范了。王琦瑶想起阿二来的那个晚
上,每一句话都是有意思的。她把阿二的话又细细地想了一遍,在心里认定阿二去
的不是南京,而是上海。她还觉着:阿二去上海不为别的,正是为她。阿二是到上
海等她呢!可是上海是个人海,她即便是回了上海,阿二能找着她吗?

                                5.上海

  上海纳已是被阿二勾起的,那不夜的夜晚就又出现在王琦瑶的眼前,却是多么
久远的景象了啊!早晨,她对着镜子梳头,从镜子里看见了上海,不过,那上海已
是有些憔悴,眼角有了细纹的。她走在河边,也从河里看见了上海的倒影,这上海
是褪了色的。她撕去一张日历,就觉着上海又长了年纪。上海真是不能想,想起就
是心痛。那里的日日夜夜,都是情义无限。邬桥天上的云,都是上海的形状,变化
无端,晴雨无定,且美仑美奂。上海真是不可思议,它的辉煌叫人一生难忘,什么
都过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墙虎,那辉煌的光却在照耀。这照耀辐射广大,穿透
一切。从来没有它,倒也无所谓,曾经有过,便再也放不下了。
  王琦瑶眼前还出现阿二乘船去上海的景象,是乘风而去的。她想,阿二真是勇
敢啊,竟把戏言当真了。可那戏言果真是戏言吗?难道不能说是预言?她想:连邬
桥的阿二都去得上海,她上海生上海长的王琦瑶,又何故非要远离着,将一颗心劈
成两半,长相思不能忘呢?上海真是叫人相思,怎么样的折腾和打击都灭不了,稍
一和缓便又抬头。它简直像清人对情人,化成石头也是一座望夫石,望断天涯路的。
阿二一走便音信全无,送豆腐的伙计也说没有信来。王琦瑶更断定阿二是去了上海。
茫茫人海中,哪里是阿二的立足之地呢?她不由感叹阿二的鲁莽,可是阿二的传奇
毕竟是开了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二呢?王琦瑶有些怅惘。她推开窗户,看水边
的月亮地,看到的也是上海的影子,却是浅谈了许多,在很遥远的折射的光之下。

  邬桥并不是完全与上海隔绝,也是有一点消息的。那龙虎牌万金油的广告画是
从上海来的,美人图的月份牌也是上海的产物,百货铺里有上海的双妹牌花露水、
老刀牌香烟,上海的申曲,邬桥人也会哼唱。无心还好,一旦有意,这些零碎物件
便都成了撩拨。王琦瑶的心,哪还经得起撩拨啊!她如今走到哪里都听见了上海的
呼唤和回应。她这一颗上海的心,其实是有仇有怨,受了伤的。因此,这撩拨也是
揭创口,刀绞一般地痛。可那仇和怨是有光有色,痛是甘愿受的。震动和惊吓过去,
如今回想,什么都是应该,合情合理。这恩怨苦乐都是洗礼。她已经感觉到了上海
的气息,与阿二感觉的不同,阿二感觉的都是不明就里,王琦瑶却是有名有实。桅
子花传播的是上海的夹竹桃的气味,水鸟飞舞也是上海楼顶鸽群的身姿,邬桥的星
是上海的灯,邬桥的水波是上海夜市的流光溢彩。她听着周城的“四季调”,一季
一季地吟叹,分明是要她回家的意思。别人口口声声地称她上海嫂嫂,也是把她当
外乡人,催促她还乡的。她的旗袍穿旧了,要换新的。她的鞋走了样,也要换新。
她的手脚裂口,羊毛衫蛀了洞,她这人有些千疮百孔的,不想回家也得回家了。
  阿二还是没有信,传奇的开头总是堰声屏息,无声无闻。王琦瑶再不怀疑阿二
是去了上海。有个阿二在上海,上海似乎暖心了些,还有些不甘心。现在,王琦瑶
还没走,邬桥却已在向她挥手告别,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虽在眼前,却已成了记
忆,雾蒙蒙,水蒙蒙的。邬桥的柳丝也是梦中情景,口婆婆,月婆婆。王琦瑶也注
意到船了。船在桥洞下走过,很欢快的样子,穿过一个桥洞又一个桥洞,老大也是
唱昆山调的。转眼间一冬一春过去,莲蓬又要结籽了。王琦瑶乘上回苏州的船,两
岸的房屋化成石壁,上面有千年万年的水迹和苔藓,邬桥变成长卷画一般的,渐渐
拉开。碾米的水难声凌空而起,是万声之首。邬桥的真实和虚空,邬桥的情和理,
灵和肉,全在这水华声中,它是恒古的声音。昆山调也是恒古的声音,老大是恒古
的人。
  王琦瑶从邬桥走出来了,那画卷收在水岸之间,视野开阔了,水鸟高飞起来,
变成一个个黑点。岸上传来轰麻雀的铜锣声,睡镍铬骼,敲着得胜令的点子。红日
高照,水面亮得像镜子,照的木是人,而是天。天上没有云,也是个大镜子,照着
碧水荡漾。有无数船只乘风行驶,万响争流的情景,你说心能不鼓荡吗!
  没见苏州,已嗅到白兰花的香。苏州是上海的回忆,上海要就是不忆,一忆就
忆到苏州。上海人要是梦回,就是回苏州。甜糯的苏州话,是给上海诉说爱的,连
恨都能说成爱,点石成金似的。上海的园子,是从苏州搬过来的,藏一点闲情逸致。
苏州是上海的旧情难忘。船到苏州,回上海的路便只剩一半了。
  从苏州到上海的一段,王琦瑶是坐火车,船是嫌慢了,风也不顺帆的。车是夜
车,窗外漆漆黑,有零星的灯掠过,萤火虫似的。王琦瑶的心此刻是静止了的,什
么声音也没有,风声都息了。窗外的黑,就像厚帷幕一般,上海就在那幕后,等待
开幕的一刻。窗外的黑还是隧道,尽头就是上海。当上海最初的灯光,闸北污水厂
的灯光,出现在黑夜里头,王琦瑶忽然间热泪盈眶。灯光越来越稠密,就像扑灯的
蛾子,扑向窗口。火车自是不理,还是朝前,轰隆声响盖满天地。往事像化了冻的
春水,漫过了河堤,说不想它,它还是来了,可毕竟大河东去,再不复返。车窗上
映出的全是旧人影,一个曾一个。王琦瑶不由地泪流满面。这时,汽笛响了,如裂
帛一般。一排雪亮的灯照射窗前,那旧的映像霎那间消遁,火车进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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