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王周生


 
  “艾拉,艾拉!”露茜亚在楼梯口,对楼下厨房里忙碌着的蒋卓君叫道,“你怎么能
让汤姆这样睡?”
  蒋卓君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把正被削皮的土豆往水池里一放,在围裙上擦着手,
向楼上跑去,“怎么了,西比尔太太?”
  “你怎么让汤姆仰天睡?”露西亚微微地皱着眉,蓝灰色的眼睛明显露出责备的神色。
  “对不起……这有什么不对吗?”蒋卓君困惑地望着她,不知错在哪里。
  “当然不对!婴儿要趴着睡,你难道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她摇摇头,给弄糊涂了。
  “难道你们中国的婴儿不是趴着睡?”露西亚奇怪了。
  “我们中国的婴儿都是朝天睡或侧睡,森森从小就是这样睡的呀。”
  “天哪,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太可怕了!”露西亚扬起两条弯得非常好看的眉毛,
惊愕地望着蒋卓君。“婴儿应该趴着睡,这样才能防止回奶时窒息,你们中国人怎么能这
样呢?”
  中国人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蒋卓君同样惊奇地望着露西亚。几千年沿续下来的习惯,
哪一个新生命的开始不是这样的呢?包在蜡烛包里,朝天躺着,嗷嗷待哺。她不曾听说有
哪一个中国孩子因朝天睡而回奶窒息死的,她倒十分担心露西亚说的美国这种合扑睡的方
法有窒息的可能。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辩解说:“趴着睡是否会妨碍呼吸?而且也不利于肺
部发育……”
  “噢,不!”露西亚不容置疑,“我们美国孩子一生下来就趴着睡的,医生说这是安
全的重要保证,我希望你一定要按美国的方法去做。”她注视着仍然显得迷惑不解的这个
中国保姆,不无担心地问:“我想你能够做到的,是吗?”
  “是的,西比尔太太。”蒋卓君点点头。
  “对了,你有没有记住紧急电话号码?”露西亚仍旧不放心,“万一孩子有什么事,
你一定要打这个电话,马上就会有人来帮助你的。”
  “是的,电话号码是911,你告诉过我,西比尔太太。”
  “哦,不,请不要叫我西比尔太太,就叫我露西亚,不然让人听了,以为我们家等级
深严。美国是个平等的国家。虽然你帮我照料孩子,可是我们两家住在一起。我们应该是
朋友,不称姓氏,你说对吗,艾拉?”
  “对的,露西亚。”蒋卓君点点头,有点感动。她真想说,那么露西亚,也请你别叫
我艾拉好吗,我不喜欢这个洋名字,就叫我卓君,这是我父母给我取的最好听的名字。可
是,她忍住了。今天是第一天到西比尔家工作,还是忍着好。
  面试那天,露西亚曾经再三说,“卓君”两个字的音她发不来,她要给她取一个好听
的英文名字。出于礼貌,蒋卓君只是笑笑。没想到今天一来,她就把“艾拉”这样一个名
字赠送给她,还说她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出这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她解释说,“艾拉”是翅
膀的意思,“你想,艾拉——翅膀,翅膀有多重要!一个人有了翅膀就是一个自由的人,
想飞到哪里就到哪里。翅膀虽然不是身体,可是,身体全靠翅膀才能飞翔!”她洋洋自得,
全然没有注意蒋卓君为难的神色。完了,她说:“你真幸运,这样轻而易举就得了个好听
的英文名字,你应该付给我报酬。在美国,一切体力和脑力的支出都应该得到报酬。”蒋
卓君微笑地听着这些新鲜的话,暗自惊讶她的直率。
  终于没有对露西亚说“不”,她顺从地接受了“艾拉”。
  她毕竟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单纯、幼稚蒋卓君了。北京来的红卫兵小将气势汹汹来学校
点火,逐个查着他们的成份。一听她的成份就皱眉头。她不是工农出身,也不是剥削阶级
家庭出身,她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非劳动人民子弟。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是小儿科医生,
一个臭知识分子的女儿。他们挑岔子说她的名字是四旧,什么“君”不“君”的,全是封
建那一套!他们要她当场改名叫“向红”;他们要她举起造反的大旗;他们说革命的站过
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她倔强地顶在那里,硬是不肯去贴宣布改名字的大字报。要不
是好朋友吴梅妹从中解围,她差点儿挨北京红卫兵的皮带。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她才
十六岁啊!十六岁的她,透明得象个玻璃娃娃。
  北京红卫兵没有能改变的事竟让一个美国人轻易地改变了。来美国这几个月,她看见
有些中国留学生取了个洋名字,曾经打心眼里不舒服,她鄙视他们急急忙忙地全面洋化。
现在轮到自己,她才明白,这是打工的需要,方便老板的需要,总之,是赚钱的需要。就
象中国人叫不清西方人的名字一样,美国人很难发中国字的音,也很难记住中国人的名字。
虽然她压根儿不喜欢“艾拉”这个洋名,但眼下只得顺从,只好忍耐。为了一个名字就忍
耐不住是会吃亏的。好在她能自己排解。讲到底,名字不过符号而已,演员演戏,各有角
色名字,为什么不能权当自己在演戏呢!艾拉——翅膀,管它呢,就演一个保姆艾拉,当
一回不会飞的“翅膀”吧。找一个这样的工作不容易,一家三口住在美国人家中,包吃包
住,还有四百美元工资一月,别人想找都找不到。她是带着孩子来伴读的,靠丈夫的助教
金很难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再说她也想读书,钱的问题是当务之急。
  蒋卓君快步走进汤姆房间。西比尔家的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书房。汤姆的卧室紧挨着
西比尔夫妇的房间,银灰色的地毯柔软舒适,五颜六色的小摆设玲珑有趣。她将婴儿床的
栏杆轻轻放下,小心地捧起汤姆,将他翻过身去合扑下来。唉,美国人竟然要婴儿趴着睡,
真是罪过!她摇摇头,心里不免有点害怕,要是汤姆将头一动,鼻子闷在枕头里,不就会
窒息吗?可是,她没有权利按中国人的习惯支配这个美国孩子。习俗是很难改变的,即便
世界大同,没有国家之分,一个地区一个民族特定习俗也不可能被统一起来的。
  她注视着汤姆,他的右手姆指含在嘴里不停地吮着,发出啧啧的声音。这个才十个月
的男孩有着一头细软的金黄色的头发,一双蓝的象海水似的清澈的大眼此刻被长长的睫毛
遮盖着,雪白的肌肤柔软细嫩,小脸红通通的象只熟透的苹果。多象个美丽的小天使!想
起面试那天,他们一家三口来到西比尔家。一进门,森森指着汤姆就叫起来:“妈妈,瞧,
一个洋娃娃!一个真的洋娃娃!”他们被这可爱的洋娃娃所吸引,眼睛不停地围着他转。
她惊叹造物主如此神奇,会造出这样完美可爱的小生命。这样漂亮的娃娃,只有在国内玩
具商店的橱窗里才能见到。他们一齐称赞小汤姆,露西亚很高兴,她说:“我知道我的汤
姆很漂亮,但是,你们难道不觉得中国的孩子更可爱吗?小眼睛,往上翘,象你们京剧里
的那样,”她指着森森说,“瞧,你们儿子,眼睛细细长长的,眼角也有点微微往上翘,
眼珠那么黑,象两颗黑葡萄,我们的眼睛里是怎么也长不出黑葡萄来的!”大家一听都笑
了。洋人说中国娃娃好看,中国人说洋娃娃好看,蒋卓君想,怪不得美国玩具商店里那些
卷心菜娃娃都是眯眯的小眼睛,翘翘的鼻子,有的脸上还涂着雀斑,扎着两条土不拉及的
小辫。而中国的玩具商店里大多是金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娃娃。人看惯了自己的同类,就
喜欢猎奇。
  蒋卓君站在汤姆的床前呆呆地想着,她相信缘份这东西,那天汤姆一看到她就伸手要
她抱,还用湿湿的流着口水的小嘴亲她的脸颊,傻乎乎地对她笑。后来汤姆又发现了森森,
就挣扎着下来要和森森玩。所有的孩子都把小生物引以为友,森森才六岁半,当然算小生
物一个。他们在地毯上玩汤姆的玩具,好多啊!不要说森森没见过,蒋卓君长这么大也没
见过如此五彩缤纷,花样繁多的玩具,有音乐盒,有会说英文字母的娃娃,有会跳舞的木
偶,遥控汽车……既能启迪婴儿智力又具娱乐作用。临走,汤姆舍不得森森,到底才十个
月,还不会走路,蹒跚着爬起来追了两步,就摔倒在地,哇的一声小手塞在嘴巴里就哭了
起来。森森也不舍得汤姆,回过身来把他抱了又抱。这些细节,露西亚全看在眼里。也许
这就是她决定雇佣蒋卓君的重要原因……
  她轻轻地把汤姆放在嘴里的姆指拔出来,汤姆的嘴咂了咂,很快又把姆指放回嘴里。
她摇摇头,心想吮手指不好,很不卫生的。就伸出手来,想再一次阻止汤姆的这个坏习惯,
忽听露西亚在背后轻轻地说:
  “不,艾拉,让他‘enjoy\'(享受),吃手指有什么不好?”
  蒋卓君缩回手,回头一看,露西亚正站在房门口注视着她。今天她非常不放心,总在
悄悄观察她。明天是她生孩子后第一天上班,要是蒋卓君不能按她的要求照看汤姆,她就
无法安安心心上班。
  这一瞬间,蒋卓君突然觉得自己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被人监视着,这也不是,那也
不对。今天上午,她陪汤姆在起居室玩。汤姆拿起一本小人书就往嘴里塞,她立即阻止。
露西亚突然出现在门口,说:“不,这没关系,书是棉布做的,刚洗过,让他吃就是。”
她仔细一看,果然书是由一页页画着故事内容的花布粘成的,撕不破,咬不坏,露西亚不
说还真看不出。露西亚还告诉她,现在美国有人正在试验一种能吃下去的书,有甜味,有
营养,一定会受家长欢迎。蒋卓君觉得主意虽然不错,但是美国人太宠孩子。在她看来,
孩子咬书、撕书是不对的,应教育他们不要这样做,而不是千方百计提供他们撕书咬书的
便利。但是露西亚说,这是孩子们的一种享受,不该阻止。“不要总是对孩子说“No”,
这不是教育孩子的好方法。”她强调说。
  蒋卓君不以为然。比起她来,自己总算还有一点带孩子的经验,森森是她一手带大的,
一个很健康很乖的好孩子,难道这些经验在这儿都行不通了吗?  露西亚见蒋卓君脸上
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就解释说:“吮手指是一种美好的享受,象我,一直吮到六岁,这
并不妨碍别人,也从来没人阻止我。后来,我自己认为不再有什么意思,就停止了。”
  “那么,手指上的脏东西都吃下去了!”
  “是啊,正因为这样,你要常给汤姆洗手才是,要用婴儿药水香皂。而且婴儿皮肤很
嫩,手指长时间浸在唾液里皮肤会发白,受损,所以要涂些宝宝油。这些用品都在汤姆浴
室柜子的第二格,你要记住,不要忘了。”
  “我不会忘的,露西亚。”蒋卓君应着,心里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怪不得她在街上和
超级市场上常常看到那些坐在手推车里的孩子老是把手指放在嘴里,推车的大人视而不见。
现在她才明白,美国人不是视而不见,而是看得情清楚楚,然后他们为孩子创造条件,让
他们放放心心地吃,供他们更好地享受自己的手指。她情不自禁地摇摇头,喃喃地说“我
不能理解……”
  “我也不能理解,中国人和我们美国人在带孩子的问题上有不少分歧呢,更不要说政
治上了。”露西亚揶揄道。
  “可是,不管有什么不一样,我们的孩子都成长得很好。在国际比赛中,我们得的奖
不比你们少。”蒋卓君不服气了。
  “是啊,据说你们的数学成绩特别好,让美国人羡慕得要死。可是我们美国孩子的个
性比你们强,他们胆子大,敢冒险。你们中国孩子被限制得太多,不利于个性的发展。我
曾经看到一篇文章,说你们中国农村的新生婴儿用一块布包住,还用绳子捆起来。一生下
来就不允许伸胳膊伸腿,这简直太残酷了!”
  蒋卓君一愣,她说的不是蜡烛包吗?这可不是中国农村的专利,露西亚真是少见多怪!
难道孩子包蜡烛包也能和抑制个性联系得上吗?不过,要是露西亚不说,她从来没有思考
过这个问题。中国的孩子一生下来都这么裹着,一代代传了下来,要是不合理早就应该淘
汰了。她还以为全世界新生儿都这样的呢!她连忙解释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紧紧地捆
住婴儿,更不是用绳子,而是一根细细的带子,a strap, not a rope,只是轻轻地绕着。”她
还想告诉她,上海人把这叫做蜡烛包,可是,她不知怎样翻译“蜡烛包”这个词,感到有
点理屈词穷,只好作罢。
  “为什么要这样包裹着呢?”露西亚问。
  是啊,为什么呢?她想了想,说:“我猜想……也许是为了抱着方便。”可是露西亚
笑了,她显然不相信这种解释。
  要是妈妈在就好了,蒋卓君想,妈妈做了几十年小儿科医生,她一定思考过这些问题。
对了,写信回去问问,等妈妈回了信,她会有时间向露西亚解释的,中国的“蜡烛包”文
化一定有它特别的意义。
  露西亚并不想更多地探究中国的育儿方式,她从汤姆房间的小书架上抽出两本厚厚的
书,一本叫《当心你的孩子意外》,另一本是《婴幼儿心理学》,递给蒋卓君,“你有空
看看,这是美国的育儿理论,对你照料汤姆很有用。”  
  “好的,我很高兴读这些书。”她接过来,心想这倒是学英文的好机会。两本书中生
词一定不少,要是认真学,就等于上英文词汇课呢!
  
     
     
  回到厨房,已经快五点了,得赶快做饭!今天第一次给美国人烧中国菜,应该拿出本
事来,让他们好好偿偿中国菜肴的美味。
  “妈妈,我饿了!”森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悄悄地说。他两点半放学,这儿的
学校什么作业也没有,又没小朋友和他玩,无聊得很。蒋卓君叫他写汉语拼音和中文字,
他写了半个钟头,很觉乏味。又躲在房间里看了老半天电视卡通片《猫和老鼠》,现在他
要吃了。
  “先吃点饼干好吗?”蒋卓君用一把特制的弹簧刀迅速地削着土豆皮。
  “饼干没了。”森森摊开两手。
  “那么吃几块巧克力。”
  “巧克力早吃光了。”森森苦着脸。
  “这……”蒋卓君看着可怜巴巴的儿子,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望了望立在厨房一角的
大冰箱,里面有面包、蛋糕、巧克力、冰淇淋、熏牛肉条、奶酪……应有尽有。虽然说好
他们一家在这儿包吃包住,可是,这毕竟不是自己家的东西,她不敢冒然到冰箱里拿点什
么给儿子吃。上个月,她曾在一个美国医生家做过清洁工,那老人把大门钥匙给她,指着
冰箱说:“吃的全在里头,任何时候,想吃什么,饮料、面包、甜食、水果,尽管拿。Help
yourself!(自己动手)”她也亲眼看见美国人家的客人可以自己跑到厨房,开主人冰箱,
拿东西吃。饮料和食品在美国就象中国人一杯茶那么普通,连街上的流浪汉也不愁吃不上
面包和牛奶。可是,出于中国人的习惯,没有别人三请四请蒋卓君自己是不好意思拿的。
何况今天是他们住到西比尔家的第一天,她还不了解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美国人在
这方面都很随便。
  于是,她叫森森忍一忍,“去喝点水吧,我们要等乔丹下班才吃晚饭。等会儿我打电
话告诉爸爸,叫他买点饼干回来。”她打开冰箱,拿出鸡肉放进微波灶化冻。森森瞅见一
冰箱好吃的东西,只好咽了口口水。他不高兴地说:“妈妈,这里一点儿也不好!连个小
朋友都没有,你也不和我玩了。”
  才第一天,他就对这里厌倦了!想当初面试那天,森森看见西比尔家的花园、游泳池,
树上的小松鼠、特别是“洋娃娃”汤姆和他的玩具,是多么不想离去!
  蒋卓君叹了口气,“乖孩子,我是来照料小汤姆的,你慢慢就会习惯的,听妈妈的话!”
  “你为什么要照料小汤姆呢?”森森有点妒忌地问。
  “……这是工作呀,”她本该说,这是为打工赚钱,但是,她怎么能从小给森森灌输
赚钱的思想呢?于是她含糊地说:“因为汤姆还小,不懂事。”  
  “为什么你照顾了他,就对我不好了?不让我唱歌,还不许我大声说话?”
  “我怕你吵他们。”
  “你为什么怕我吵他们呢?”
  “……”她看了看森森,无可奈何地说,“因为这不是我们自己的家。”
  “那我们回自己的家好啦。”
  “你……”蒋卓君停下正在切鸡丁的手,心烦意乱,“你别在这儿吵我,快回屋里去!”
  森森噘着嘴,不情愿地回他们的卧室去了。
  蒋卓君开始怀疑自己这份工作是否选得对。半个月前,廖沈拿回一张洛杉矶时报,指
着上面的一则招工广告对她说:“我的太太,就看你的运气如何了!”广告上说的就是这
个工作:家住西好莱坞的露西亚·西比尔要雇一个保姆,照看她十个月的儿子,报酬优厚。
廖沈立即打电话表示有兴趣,并询问三口之家能否一起“live in”(住进去)。对方听说他
们是中国留学生,很是高兴,立刻要他们去面试。廖沈很乐观,他说这是个富人区,在全
美国著名的比佛利山庄旁边,有一个很好的公立小学森森可以去上。由于纳税的原因,公
立学校规定按所住地区入学。在美国,要碰到一个好的公立学校谈何容易。蒋卓君当了十
多年中学英语教师,当然更知道好学校对于孩子的重要性。但是她十分犹豫,住在别人家
中意味着许多不便,意味着失去一些自由,她不敢去面试。廖沈急了,“你这人真是的!
十全十美的事到哪儿去找?”他竭力劝说妻子,“住在美国人家是许多留学生都向往的,
这对英语的说、听能力提高大有好处。而且晚上是自由的,你照样可以上成人学校。工资
每星期一百美元。按工作时间计算,这样的工资是低了点,但是我们一家吃、住的开支就
可省下。算下来,要比我们现在租大学生宿舍,在外面打零工的收入好多了。”看样子廖
沈已经仔细盘算过,他见卓君还是不动心,有点不耐烦,“我刚来的时侯,口袋里没钱,
随便有个什么工作,那怕殡仪馆搬死人,二话不说接下就干,哪有时间考虑来考虑去?你
挑三拣四,赚钱的机会就落到别人手里了。要赚钱就得打工,要打工就要作艰苦的准备嘛。
天上不会掉下个好工作给你!”蒋卓君嗫嚅着:“吃苦我是不怕的,难道你还不了解我?
就只是怕……”怕什么呢?她终于没说出来。这毕竟不是去人家做客,而是当保姆;不是
住一、两天,而是几个月或更长的时间;不是在自己的同胞家,而是一个美国的有钱人家。
乔丹·西比尔先生是律师,夫人露西亚·西比尔是银行的部门经理。属于美国的YUPS(雅
皮士),即年轻的都市专业人员阶层。她记得从前哲学里学过,差异就是矛盾,差异越大
矛盾也越大,他们两家从种族、国籍,到语言、生活习惯,差异都太大,她感到害怕。可
是,考虑到森森能有个好学校,她还是让步了。面试那天,她怀着紧张不安的心情来到西
比尔家,一看到可爱的小汤姆,立刻在心里接纳了他,就决定要下这份工作。也许是教师
职业的缘故,她太喜欢孩子。象汤姆这样的娃娃,哪怕看上一眼就会使她心软,就会在心
里泛起阵阵母爱。
  然而,今天一天的感觉似乎不太妙,她无所适从、她闷闷不乐。她再三对自己说,这
是第一天,不习惯是很自然的,要忍住,忍住!
  “你们好哇!”蒋卓君正边忙边想,乔丹·西比尔下班回家了。他一进门就嚷道,“我
闻到中国菜的香味了!”
  “下午好!”她向他打了个招呼,拿着美国人的铲子在平底锅里炒菜,很别扭。她已
经建议露西亚去中国城买一个中国的炒菜锅和铲子,否则她仅有的那点烹调技术会大打折
扣,“我们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西比尔先生。”
  “你好,艾拉!以后就叫我乔丹,别叫西比尔先生。好吗?”他站在她身旁,很有兴
趣地看她烧中国菜的动作。
  “好的,乔丹。”蒋卓君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她觉得乔丹的眼睛很特别,幽
深的,象一潭泉水,清彻而不见底,他棕色的络腮胡子显得很神秘,遮盖了他嘴角的微笑。
她原以为大胡子的人威严可怕,现在看来他还挺亲切。她曾暗暗猜他有五十来岁,可是露
西亚今天告诉她,乔丹比她大六岁,才三十五岁!  
  “唔,好香!”乔丹作着深呼吸,提着他的公文包,上楼去了。
   菜终于都烧好了。她转身去餐厅摆桌子。这是露西亚今天刚刚教她的,刀和汤匙放
在盘子的右面,叉放在盘子的左边。杯子放在右上角,餐巾纸放在盘子里……      
  不一会儿,餐厅就变了样。长长的擦得发亮的黑色餐桌铺上雪白的桌布,银色的莲花
吊灯闪着幽暗的光,透明的玻璃杯擦得晶亮,精致的餐具里盛满了中国菜:宫爆鸡丁、蚝
油牛肉、咖喱土豆、葱油黄瓜、清炒芥榄、红烧加州大鲑鱼,还有一大碗鸡丝蛋汤。蒋卓
君听说西比尔夫妇喜欢吃中国菜,曾经很有一番担心,她是不善于烹调的。可是廖沈说,
这一点不难,他曾经请过美国同学的客,中国人认为好吃的菜他们倒不以为然。美国的中
国餐馆烧的中国菜早就走了样,可是老美都说好吃。他叫她先烧着试试,看准西比尔夫妇
的口味就行。“其实,你不要太顶真,美国人最在乎的不是味道,而是吃饭时的情趣。”
但是,蒋卓君从不随随便便做一件事。她今天很认真,读着从中国带来的菜谱,好不容易
烧了这么些菜。
  摆好桌子,廖沈正好也从学校回来。蒋卓君叫大家出来吃饭。森森第一个奔出房间,
委屈地说:“妈妈,我饿坏了,I can eat a horse!”他现在说话常常中文夹着英文,廖沈忙说:
“嘘,轻一点,男子汉饿一会儿算什么!”森森不满地说:“饿了该马上吃饭,要不会得
胃病的。”蒋卓君心疼地抚摸儿子的头说:“乖孩子,马上就吃,爸爸给你买饼干回来了,
以后饿了先吃饼干。”
  “我们不是有很多饼干吗?冰箱里所有东西你们都可以吃,”乔丹正从楼上下来,听
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对森森说,“森,以后饿了,自己拿了吃就是,不要问妈妈。”他手
里拿着一把筷子,递给蒋卓君,“这是我们从前在中国城买的,如果你们不想用刀叉的话,
就用这个。我和露西亚也想学学用筷子。”
  于是,每副刀叉旁又添了一双刻着飞龙的竹筷。
  就在这时,客厅里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大家一看,露茜亚端坐在西南角的钢
琴前,一手翻着琴谱,一手在琴键上飞快地弹着。走向餐厅的乔丹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
步。廖沈和森森也都站住了。
  这是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中第二乐章的中国舞曲,为温文而雅的茶精舞蹈而作,
轻快而明朗。也许,露西亚想把这首中国风味的曲子献给三个中国人,可惜选择得不是时
候。她弹得不很流畅,却全神贯注。她并不饿,蒋卓君看到她今天在家里吃了不少零食,
边吃边说她很担心自己会发胖。
  乔丹看看大家,不好意思打断太太的兴致,在沙发上坐下,和廖沈随便聊天。他说他
是爱尔兰人后裔,露西亚是俄国犹太人后裔。露西亚对俄罗斯文化有兴趣,特别是俄国音
乐。她钢琴多时不弹,现在为了孩子,要从头练起。她希望汤姆从小就接受最完美的音乐
熏陶。
     “这很好。”廖沈说,“可惜我太太不很懂音乐,对汤姆没有这方面的帮助。”  
  “这没关系,”乔丹摇着头,很认真地说,“我倒希望汤姆跟艾拉学中国话,将来到
中国去读大学。”
  “为什么?”蒋卓君奇怪地问。
  “因为中国有几千年的文化,再说美国的学费太贵,我们还准备生一大群孩子呢!学
费是个大问题。” 
  闻着菜的阵阵香味,森森坐不住了。蒋卓君一次次用眼神阻止着森森烦燥的样子,自
己心里也很急,这样等下去,菜要凉了。再不吃饭,她就赶不上晚上七点钟成人学校上课。
  东拉西扯聊了半天,琴声终于停止,露茜亚站了起来。
  “怎么样?”她得意地问大家。
  “很好。”几乎是异口同声,大家都松了口气,然后站起来,一起向餐厅走去。
  蒋卓君连忙把放在桌上的其中两个菜端到厨房间的微波炉里去热,回过身来又给露茜
亚和乔丹倒上矿泉水,给廖沈和森森倒桔子水。她自己不喜欢吃饭时喝水,可是廖沈和森
森都在学校里学会了美国人的这个习惯,还要象他们那样放上冰块。  
  乔丹和露西亚睁大眼睛看着这一桌中国菜,不停地赞赏。乔丹故意责问露西亚:“为
什么你从前老是用爆玉米花给我当晚餐?”
  露西亚说:“女人要是烧得太好吃,男人就更不愿烧了。”
  “一个很坏的女人!”乔丹摇摇头,装作失望的样子。
  “是的,我很怀,我很怀……”露西亚学着歌星迈克·杰克逊唱的那首歌《我很坏》,
边唱边将身子扭了两下。
  大家笑了,笑得很开心。
  蒋卓君从微波灶里端出刚热过的一盘宫保鸡丁,放在露西亚面前。廖沈对大家说:“这
是清朝传下来的一道名菜,相传有个叫丁宫保的厨师,烹制的鸡丁味道特别好,就以他的
名字命了名。”
  “清朝?”露西亚问,“比美国历史还长,是吗?”她率先用叉在盘子里小心地叉了
一小块,放进嘴里,边嚼,边闭上眼睛,伸出三个手指做出“OK”状,“唔,好吃,太好
吃了,艾拉,你真棒!”  
  听到称赞,蒋卓君顿时快活起来。她返回厨房,又从微波炉里取出那盘红烧加州大鲑
鱼,鱼身上点缀着青葱,胡罗卜和笋片,色彩十分诱人。她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放在乔丹
面前,正等着大家喝彩,忽听露西亚尖叫一声:
  “啊,上帝呀!”
  “怎么了?”大家吓了一跳,奇怪地看着她。
  露西亚紧紧地闭着眼睛,摇着头,满是痛苦的表情,嘴里连连说着,“No!No!”
  “她这是怎么了?”大家望着乔丹。蒋卓君连忙走到她身旁,以为她有什么不舒服。
  乔丹并不慌张,微笑着不说话。他拿起刀,把鲑鱼头切下,站起来扔进厨房的垃圾袋,
回转来对露西亚说,“OK,我的宝贝,睁开你的眼睛!”
  露西亚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了看盛鱼的盘子,这才把那双美丽的蓝灰色眼睛全
部睁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蒋卓君和廖沈对望了一下,不知所措。
  “就为这鱼头,”乔丹耸耸肩,“我们从不在餐桌上看见鱼头、鸡头,不过没关系,
你们别太介意。”
  “对不起,”露西亚已经恢复了平静,很抱歉地说,“我吓着你们了。”
  “不要紧,”蒋卓君的心还在砰砰直跳,“是我不知道你们的习惯,可是,鱼头又怎
么样呢?”她以为这和回族人不吃猪肉那样,属于一个宗教问题。
  “因为,鱼头,鸡头让人想起这些活生生的动物,”乔丹说,“它们的眼睛还留下临
死前凄惨哀怜的神情。这样躺在盘子里,毫无美感可言,只有恐怖感。所以,象露西亚这
样的女人就受不了了。”
  原来如此!蒋卓君暗暗觉得露西亚太过份,把她吓坏了。
  廖沈淡淡一笑说:“原来,美国人食文化还这么讲究审美效果。”
  “是啊,美国人在吃的方面既讲究营养,有讲究审美,”露西亚说,“你们中国人大
概更注重味觉享受,我曾经看到一篇文章,说你们吃的鱼,上桌时嘴巴还在动,只是为了
吃新鲜,真是太残酷了!”说着,她露出鄙夷的神色。
  “不都是这样,我就没吃过这样的鱼,”廖沈辩解说,“中国地方这么大,烹调方法
有千百种。几千年流传下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乔丹说:“美国人也不都是一样,有人就不在乎鱼头,鸡头。我们是个移民国家,什
么吃的习惯都有。”
  “妈妈,我可以吃了吗?”森森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机会,拉了拉蒋卓君的衣角,悄悄
地问。
  蒋卓君这才想起早已饿坏了的儿子。由于她再三关照他,吃饭要注意礼貌,不能象在
自己家里那样随便。他坐在那里半天也没敢动一下筷子。蒋卓君只觉一阵心酸,要是在自
己家里,他早就狼吞虎咽了。于是,她连忙说“你吃吧,乖孩子。”
  “我可以搛那个菜吗?”森森指着蚝油牛肉问。
  蒋卓君忙说:“我帮你搛。”她怕森森自己搛会弄脏雪白的桌布,于是,她把筷子伸
向菜盘给儿子夹了一筷,叫他慢慢吃。
  一抬头,看见露茜亚正盯着她手里的筷子,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怎么了?又有什么
不对吗?蒋卓君心里纳闷。
  露茜亚皱了皱眉,两手端端正正搁在餐桌上,对乔丹彬彬有理地说:“你能把那菜盘
递给我吗?PLRASE!”
  乔丹马上把他面前的那盘蚝油牛肉递给她,她接过盘子,用叉慢慢地拨了一点在自己
盘子里,然后把菜盘交乔丹放回,客客气气地说道:“谢谢!”仪态十分高雅。
  蒋卓君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感到不安。严格地说,搛菜不符合卫生原则,但是几十年
来他们并没意识到要改变。她与廖沈的眼光碰在一起。廖沈敏感地缩回伸出去搛菜的筷子,
低下头吃自己盘子里的饭。她想起成人学校的英文课上,老师教他们的西方“餐桌礼仪”,
当时只把它当作一种与自己无关的文化知识,从没想过要派用场。可是现在露茜亚在为他
们做示范。蒋卓君感到自己完完全全象一个乡下人,照着做很别扭,不照着做又不对,尴
尬极了。她真想站起来,悄悄离开这张餐桌。
  “艾拉,听说你们中国人有个谦虚的习惯,不管心里怎么想,总要说自己不好。请人
吃饭,自以为烧得很好,可是对客人说烧得不好,象猪食。是这样吗?”露茜亚问。
  森森“噗哧”一声笑了,廖沈忙捂住他的嘴,怕他把饭喷出来。
  “我想这太夸张了,”蒋卓君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今天就认为自己烧得很好,我
没有说这是猪食啊!”
  “你今天确实烧得好吃极了!”乔丹吃得津津有味,“其实,美国人喜欢自吹自擂,
反倒令人讨厌。自己的夫人明明长得象鳄鱼,硬说美丽得象天鹅。”
  大家笑了,蒋卓君忍不住微微一笑。
  “妈妈,我能吃那个菜吗?”森森指着露西亚面前的宫保鸡丁。
  蒋卓君再也不好意思伸长了筷子去搛,又不好意思让露茜亚把盘子递给她,餐桌太长
了,自己欠身去拿盘子又不合餐桌礼仪。于是她把离自己最近的加哩土豆拨了一些给森森,
她不去看露茜亚的脸色,只是叫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森森快吃。
  乔丹不时和廖沈说着话,也不时地要露茜亚把在她面前的菜盘递给她,尽管那些菜盘
只要伸手就能拿到,他们决不欠一欠身子。夫妇俩都是“餐桌礼仪”的楷模,咀嚼时不张
嘴;说话时,要等嘴里的东西全咽下去;嘴里的食物不能多得鼓起腮邦;乔丹打了小小的
喷涕,忙对大家说对不起,大家又一起对他说:“Bless you!”(上帝保佑你)。
  森森被妈妈使了眼色,不敢再要菜,他吃完盘子里的饭,说了声再见就去卧室看电视。
廖沈却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谈笑自如。不过,他不再用筷子夹菜,只是不断地喝水,
数珍珠似地慢慢地吃着盛在盘子里的饭。蒋卓君静静地坐着,手里的筷子搁在盘子上,她
什么也不想吃,只是默默地看着大家。  
  乔丹奇怪地问:“这么好吃的菜,怎么没见你们吃?对了,中国人只爱吃米饭,不爱吃肉,
是吗?”  
  “他们吃得那么少,所以都很瘦,我们想瘦也瘦不了,真妒忌你们。”露茜亚用餐巾
纸轻轻地擦着嘴说。
  廖沈并不回答他们,他突然指着落地长窗外面问;“草坪当中那棵开花的大树叫什么
名字?真漂亮。”
  “是狗木树,北美洲特产。”乔丹答道。
  “这么漂亮的树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露茜亚说,“我听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印地安部落
养着一条很通人性的狗,那条狗为部落做了许多好事,传递消息,警戒站岗,还拯救过很
多人的生命。临死,它悄悄地来到一棵灌木树下,用生命最后的那点力气挖了个坑,躺在
那儿静静地死去。第二年春天,人们发现这棵灌木变得高大,粗壮,开满一簇簇白色的花,
后来,人们就叫这狗木花。”
   “因为那条狗通人性,后来的人们就生出许多想象,”乔丹补充说:“有人说这白
花是在呼唤人性,呼吁人与人之间沟通、理解,呼吁维护这个世界的和平。”
  她向窗外望去,那棵陌生的狗木树,高大粗壮,正在晚风中摇曳。一簇簇狗木花,象
一朵朵云,白得出奇,与晚霞相辉映。
  “真有意思,“廖沈说,“我喜欢这个故事。”
  楼上发出啊啊的叫声,汤姆醒了。蒋卓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连忙站起来,向楼上走
去。餐桌上留下廖沈与西比尔夫妇神聊,她听露西亚说,美国人的晚饭起码要吃一、二个
小时!
     
     
     
  刷好碗,理好厨房,蒋卓君拖着一天的疲劳,回到属于他们三个人的房间,时针指向
八点!成人学校的课已经上了一个钟头了。
  森森一见她就嘟囔着说:“妈妈,我晚饭没吃饱。”
  “那么就吃饼干。”她无奈地说。
  “我们什么时侯可以回自己的家?”森森又问。
  她看看廖沈,廖沈没有吭声。他边看着书,边在吃着饼干。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自己的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倒在床上,脑
子里一片混乱,“今晚还去不去上课?”她问丈夫。
  “卓君,你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廖沈心疼地说。
  “不,”她从床上坐起,象是和谁生气,“我要上课去!”
  廖沈放下书,默默地拿起桌上的汽车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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