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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枕边的灰色小匣子里传来汤姆频频翻身和咂嘴的声音,蒋卓君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看
了看桌上的数字显示钟,五点。汤姆不该这么早醒。
  昏沉沉地,浑身无力,她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可是,那匣子里传来汤姆轻轻地哼
哼声,他真的醒了。
  这个灰色的匣子是“婴儿监听器”,一头放在汤姆房间,另一头放在她身边。汤姆睡在
楼上,露西亚怕楼下的蒋卓君听不见他的声音,特意为她买了这个机器。只要打开机器,汤
姆在床上的声响甚至丝丝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深夜,蒋卓君听见灰匣子里喧声大
作,以为汤姆出了什么事,正想上楼察看,匣子里传来乔丹的声音:“听着,露西亚,我不
想和你争论,我父母亲是爱你的,就象爱我一样,你怎么可以怀疑他们……”原来是夫妇俩
在汤姆房间争论!她不禁笑了起来,这简直就是个窃听器。后来,她婉转地告诉露西亚,她
在匣子里听见她和乔丹讲话的声音,露西亚惊叫起来:“噢,不,这太可怕了!我希望你不
是听到我们在做爱吧?”从那以后,除了汤姆的声音,她没再听到过别的声音。
  她不理解美国人,为什么不能让婴儿和大人睡一间屋呢?把孩子从医院一抱回来,就孤
伶伶地放在婴儿卧室。夜里,大人宁愿一次次起身去婴儿房间观察动静也不愿意把孩子放在
身边。发明了这个现代化的“监听器”,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但是孩子有什么事还是要来回
跑。有一次汤姆发烧,一个晚上她楼上楼下跑了七、八次。也许,以后再发展下去大概还要
用上婴儿电视监控装置,大人只要打开电视监控设备就能看清婴儿的一举一动,各种仪器就
会显示尿布是否湿了,胃里是否空了,房间温度是否太冷或太热……有一次,她不解地对露
西亚说,美国人的房间那么大,让孩子和大人睡一间足足有余,既方便大人,孩子又能得到
更细心照顾,何苦发明什么婴儿监听器之类,搞得那么复杂!但是,露西亚告诉她,孩子从
小和大人一起睡有许多弊病,比如说会胆小怕事,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行为会变得怪异等
等。她还说,对同性恋和变性人的调查显示,这些人从小和父母睡在一起的时间过多,心理
学家说,恋母情节是产生男同性恋的重要原因。蒋卓君对此很不以为然,中国的孩子几乎一
生下来就和父母睡在一起,并没有因此产生许多同性恋者和变性人。露西亚说,她才不相信
中国没有同性恋者,她断定这些人就象从前的美国社会那样,全都藏在地下,后来他们中的
一些人经过一番斗争,才勇敢地走出closet(密室),在社会上亮出自己的身份。至于变性
人,她认为中国没有给人变性的自由。露西亚并不认为这些人有罪,因为他们并没有妨碍别
人,不过,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这样的怪人。
  所以,尽管汤姆房间里还有一张“Queen”尺寸的大床空着,蒋卓君从来不敢搬到他房里
去睡,免得露西亚担心汤姆会成为同性恋者。但是,这个婴儿监听器并没有给她太多的帮
助。廖沈讨厌这个玩意儿。只要他在家睡觉,机器里传来任何一点细微的声息都会把他吵
醒,他会捶着枕头生气。留学三年,异乡的孤独,繁重的学习和生活的压力,使他得了失眠
的毛病。蒋卓君不愿看见丈夫睡不着觉难过的样子。只要廖沈在屋里,蒋卓君就不敢打开这
个机器。她宁愿夜里一次次醒来,侧耳细听楼上的声音,或者一趟趟上楼去,察看汤姆的动
静。这样一来,她反而失眠了。有时,一过清晨四、五点,她就不敢再睡,睁着眼躺在床
上,生怕汤姆醒来会哭。晚上睡不好,她头痛的老毛病常常发。到西比尔家才一个多月,蒋
卓君憔悴了许多。昨夜,廖沈没有回来,他现在常常不回来,住在学校的实验室里。蒋卓君
这才打开那个现代化的监听器,想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没想到汤姆这么早就醒了!
  她揉揉眼睛,睡意朦胧地爬起来,穿过长长的起居室和餐厅,白色的睡衣裹着她瘦小的
身子轻轻地飘动。窗外传来唧唧喳喳的鸟叫,透过薄纱窗帘向外望去,远处的山灰蒙蒙一
片;近处的树笼罩在飘渺的轻纱里;车库前的一盏路灯在微露的晨曦中象一团光晕,失去了
夜里的光彩。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对她来说,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片灰蒙蒙的云雾,散不
去,看不清。
  她来到厨房,在冰箱里取出头天晚上装好牛奶的奶瓶,蹑手蹑脚地上楼,生怕吵醒在熟
睡的乔丹和露西亚。推开汤姆卧室的门,汤姆直楞楞站在床上,他一手扶着小床栏杆,另一
只手的大姆指塞在嘴里不停地吮着,眼巴巴地盯着房门。一看到她,咧着小嘴就笑,眼睛眯
得象弯月,小手不停地上下挥动。
  只要一看到汤姆天真烂漫的笑容,蒋卓君的心里就象含了蜜似的又甜又软。她赶紧抱起
他,在他温热的脸颊上亲了亲。汤姆接过她手中的奶瓶,紧紧地捧住,贪婪地吸了起来。她
把他放到换衣服、换尿布的小长桌上,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轻轻和他说话:
  “小汤姆,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啊?是不是尿湿了呢?……好了,现在舒服了!给你扑
点婴儿粉,别动!你真是个好孩子,醒来不哭,怕把爸爸妈妈吵醒……”尽管乔丹和露西亚
要求她用中文和汤姆说话,他们希望汤姆从小接受两种语言熏陶,蒋卓君还是常常用英文和
他说话。她觉得这是学讲英文的好机会,对着汤姆讲英文,不用担心讲错,不慌不忙,可以
讲得很慢。虽然她当了十几年中学英语教师,可是,在这儿讲话,英语教师的那点水平早就
不够用了。  
  小桌旁有一个白色小塑料桶,脚轻轻一踏,桶盖开了,里面装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她
把换下的尿布扔在里面。桶盖上嵌着一块香精,不断散发出浓郁的花香,遮盖着尿布溢出的
气味,使房间的空气格外清香。露西亚要她每隔几天换一种新鲜的气味。有时是玫瑰,有时
是柠檬,有时玉兰……她越来越感到,在这个商品世界,只要有一种需要,就会生产一种新
的产品。有谁会想到,小小的尿布桶还要点缀这样一块东西。美国人很会生活,那怕是对空
气的享受,也要不断变换新鲜的味儿。
  她抱着汤姆,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和花草香味的空气从窗口涌进房间,她深
深地吸了一口气。窗前是一个菱形的大草坪,草坪两侧是高大茂盛的树林,草坪右面的车库
前,一条汽车道穿过树林通向米德维尔街,把这幢房子和西好莱坞连接在一起。草坪正中那
棵巨大的开着白花的狗木树静立着,长长的枝干象手臂似地伸向汤姆卧室的窗口。
  汤姆呀呀地伸手指向狗木花。蒋卓君轻轻拉过一根枝干,低下头,凑在一朵盛开的花上
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幽香轻轻袭来。汤姆学她的样子,把整个脸埋下去,几
朵花瓣飘然落下,掉在窗台上。她连忙松开手,拣起掉在窗台上的白色花瓣,怜惜地说:
  “哎呀,汤姆,我们不该把它们碰下来,它们现在没有家了,多伤心呀!”说完这句
话,心里顿时一阵凄凉。她呆呆地望着树上那一簇簇白花,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久久不能散去。  
  楼道里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把她从沉思中惊醒。正六点,乔丹和露西亚起床了!早
上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先是匆匆吃早饭,而后洗澡、化妆、穿戴,露西亚起码要在浴室里
待上一个钟头。
  蒋卓君抱着汤姆下楼,她去叫森森起床。廖沈今天不在,不能开车送森森上学。森森自
己走到学校,起要走半个多钟头,她要让他早点出门。
  “森森,起床了!”蒋卓君边叫边拉开窗帘,几只松鼠在窗外的树上跳跃,看见她,立
即跳到窗台上侧头侧脑地望着她,“看,松鼠也起床了,它们在叫你呢!”
  床上没有动静。
  “森森,今天爸爸不在,你要自己走到学校,快点起来吃早饭。”她对汤姆说,“你看
森森,象条懒虫。帮我一起叫他,森——森,快起来!”
  汤姆咿咿呀呀对着床上的森森叫了两声。
  还是没有动静,森森整个人裹在毯子里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睡得那么死?”蒋卓君弯下腰,掀开毯子,推推他。森森还是没动。
  她疑心儿子生了什么病,伸手摸摸他的头。她抹到了一把湿漉漉的泪水!
  原来森森醒着,森森在哭!她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枕头上早湿了一大片。这是怎么回
事?森森,你哪儿不舒服?快告诉妈妈!
  森森不说话,仍是轻轻地抽泣。
  她惶恐不安地拉着森森捂着脸的手,再三问道:“森森,你说呀,发生什么了?”
  “妈妈……你不要我了……每天每天早上醒来都看不见你……”森森呜咽着说:“我不
喜欢这里,我要回自己的家……”
  蒋卓君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自从进了西比尔家,儿子被明显冷落了,一清早
醒来,她已上楼喂汤姆。晚上睡觉前,她也不能给他讲故事,不是加班加点带汤姆,就是去
学校上课。她心情不好,除了逼他学中文,除了一遍遍地对他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要有
规矩有礼貌的话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话。森森除了电视,没有一个朋友!难怪森森要回自
己的家,蒋卓君能感觉到的痛苦,森森也同样感觉到了。
  她把汤姆放在床上,搂着森森,用纸巾帮他擦着眼泪,“妈妈也不想待在这儿,等爸爸
读完书,我们就回家。”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先回家呢?我好想外公外婆还有奶奶。让爸爸一个人在这里读书好
了。”森森止住哭,偎依在妈妈的怀里。
  汤姆爬过来,不高兴地伸出小手推森森,森森更紧地偎着妈妈,生怕妈妈放开他。蒋卓
君揽过汤姆,把他和森森一起紧紧地搂在的怀里,汤姆满意地笑了。  是啊,为什么不能
先回去呢?她想。
  可是,出国一趟太不容易了!她想起在公安局、教育局和学校之间那番辛苦的奔波,想
起买机票化掉的那么多钱。他们才来了三个月。一开始两个月,在大学宿舍和一对台湾夫妇
合租一套公寓,森森和那里的孩子玩得很开心,从没想着要回去。现在刚搬到这儿森森就不
习惯了,难道马上就回去吗?她起码该赚点钱,再说,书还没读呢!如果什么书也没读就回
国,连自己的学生也会耻笑她的。于是她说:
  “我们还要读书,你好好学英文,要多学点东西再回去。再说,如果我们回家,把爸爸
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会很伤心的。”
  “爸爸的功课为什么老是做不完呢,他已经做了三年了!”
  “快了,大概还要两年。这样吧,我和爸爸商量换个工作,不住别人家里。”  森森
点点头,“好的,我想搬回爸爸学校的宿舍,那里有小朋友跟我玩。我好想他们,你一定要
和爸爸商量!”
  是啊,学校宿舍里那些来自各国的留学生孩子,各种肤色,各种语言,森森和他们玩得
好开心,弥补了刚来美国时的陌生和寂寞。可是森森不知道,那儿的房钱实在太贵,工作也
不好找。
  “好吧,我尽量试试,你该穿衣服起来了。”
  “妈妈……学校有几个黑人小朋友老是欺负我,我不想去上学。”
  “这怎么可以呢?”她把挂在椅背上的衣服递给儿子,“他们欺负你,你可以告诉老
师……”
  “艾拉,艾拉!”露西亚在楼上大声叫着,“你把汤姆抱哪儿去了?快让我看看他。”
每天早上化装的时候,她总是要蒋卓君抱着汤姆和她聊天。
  “来了!”蒋卓君应着,她抱起汤姆回头对森森说,“时间不早了,你自己到厨房弄点
早餐吃吃。吃完快上学,路上当心汽车!”
  森森噘着嘴,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毕竟只有一年级。过去,哪天早上不是妈妈把早餐端
到他面前,等他吃好,送他上学校。一路上和他有说有笑,多开心啊。
  蒋卓君眼睛跟着红了,她赶紧止住涌上来的眼泪。要是露西亚看到,是会不高兴的。前
天,她读着妈妈的来信,眼泪情不自禁涌上眼眶,又悄悄顺着脸颊留下。正好被露西亚撞
见,“你这是干什么?”她扬起眉毛,眉心打了个结,“要是给汤姆看见,对他的心里健康
是会有影响的。”蒋卓君赶紧收好信,把眼泪强咽下去。露西亚又说:“我和乔丹在我怀孕
起就约法三章,以后不许在孩子面前吵架,不许在孩子面前哭泣,不许在孩子面前讲恐怖的
事,要知道,乔丹的工作常常接触那些恐怖的东西。我们要让孩子在最健康最美好的环境中
成长。”蒋卓君听了,十分委屈,自己只是来带孩子的,怎么连哭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闷闷
地,她一个人跑到后院的树林里,重新拿出妈妈的信,看着看着,止不住抽泣起来。突然,
她觉得有人轻轻地搂了搂她的肩膀,抬起头,原来是乔丹!“怎么了?”他问。“没什么,
只是……有点想家。”她羞涩地说,她还不习惯美国人这种安慰人的方式。乔丹那双深邃的
眼里满是同情,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理解你,艾拉!”他指着手里一个装着红色黏
液的玻璃瓶说:“看,艾拉,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蒋卓君看看,摇摇头。乔丹告诉她,
“这是喂蜂鸟的蜜。蜂鸟你见过吗?这可是北美洲特产,是一种世界上最小的鸟,只有大蜻
蜓那般大小。它的翅膀每秒钟震动八十次。是世界上唯一能后退飞的鸟。我们都很爱这种
鸟,常常买些染了色的蜂蜜挂在树上让它们吃。”说着他把瓶子挂在一棵树上。立刻就有两
三只翠绿色的蜂鸟飞来,绕着瓶子转圈子,发出蜜蜂似的嗡嗡声,然后美滋滋地吸着瓶子里
的蜜。蒋卓君从来没见过蜂鸟,完全被这小巧的生物吸引,她惊讶地看着它们忽前忽后地飞
翔,暂时忘掉了心中的不快……
  乔丹会安慰人,和露西亚不一样,蒋卓君楞楞想。
  “艾拉,你在干什么?快来呀!”露西亚又叫了。
  “来了,来了!”她再一次抹了抹眼睛,无奈地看了一眼脸色忧郁的森森,抱着汤姆赶
紧上楼去了。
  
     
     
  露西亚刚洗完澡,洗澡间里满是雾气。镶在浴缸墙壁内的收音机里放着史特劳斯的《蓝
色多瑙河》乐曲。这是她最喜欢的乐曲之一,她常说音乐是她的第二生命,有了音乐,生命
才象梦一般美好。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衬裙,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
珠,她对着镜子,正在梳妆台前化妆。
  “嗨,汤姆,早晨好!”她回过身,抱了抱汤姆,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把他放在浴
室地毯上。浴室很大,分隔成两间,一间是一个粉红色椭圆形浴缸,绿色的植物从四壁挂
下,壁灯照在这些植物上,青翠欲滴。这种新型的浴缸可以掀波作浪,为洗澡的人按摩。另
一间是梳妆间,梳妆台上的一大面镜子分成左中右三块,左右两面是放大镜,脸上的每一部
分都可以出奇地放大,便于化妆时精雕细琢。蒋卓君第一次看到这面镜子时曾经吓了一跳。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脸上已经有了那么多细密的皱纹!
  露西亚边和孩子逗笑,边从镜子后面的壁厨里拿起一把剃须刀,把腿搁在浴缸上开始剃
腿上的汗毛。粉红色浴缸衬着那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细长腿,好象一幅别有风味的丙烯
画。
  第一次看到露西亚满是棕色汗毛的小腿,蒋卓君以为她内分泌失调。她在农场做赤脚医
生时,在场部医院实习看到过这样的病例,那是一个因关节炎而常吃强的松药的女知青,嘴
唇上腿上长出许多黑黑的绒毛。她问露西亚是否吃过什么不当的药,要不要去看看医生,把
露西亚闹糊涂了。当她们两人终于明白这是西方女人和东方女人生理上不同之处时,露西雅
的吃惊大大超过蒋卓君。她细细查看蒋卓君细腻光滑的腿,露出无比羡慕的神情,“太美
了,简直象大理石一般。”她不住感叹,“任何一个美国男人看到这样的的腿都会发疯的。
怪不得美国人喜欢找东方女人结婚呢。”蒋卓君很不好意思听这样的话,她打断她:“你们
为什么要天天剃呢?越剃,毛孔会变得越粗。”露西亚说:“不剃怎么行,我们穿透明的连
裤袜,男人们又特别欣赏女人的大腿,让他们见了,不把他们都吓跑才怪!”
  把男人吓跑又怎样呢?蒋卓君听了,微笑着摇摇头。
  汤姆在银灰色的地毯上玩着露西亚随手给他的首饰盒。蒋卓君在地毯上靠墙坐下。每天
早上,她都要在这间浴室里陪着汤姆和露西亚说话,她称这是“陪谈”。露西亚懂得怎样最
合理地利用时间。洗澡、化妆、听音乐、看着可爱的儿子绕着她在地上爬,又能和蒋卓君聊
中国和美国的种种怪事,这对于讨厌的上班生活是极有益的补充。  
  今天,蒋卓君心里老是惦着森森,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哭,有没有自己弄早饭,还怕他
上课迟到。她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露西亚说着。
  “你看,我们一辈子浪费在这上面的时间有多少!”露西亚一边剃一边又感叹起来,
“要是我的腿象你们中国人这样漂亮该多幸福!”  
  “腿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漂亮的腿是和性感连在一起的。一个性感的女人就有了最大的资本。她可
以找到好工作,找到有钱的丈夫,她会接到各种各样邀请,会在社交界出名,得到许多人的
羡慕,甚至,你想过没有,在危急的时刻,最先得救的也是那些性感的女人。”
  跟她谈话,几乎每一次都能听到些奇奇怪怪的言论。最后那句话,竟是那么离奇,蒋卓
君闻所未闻,她说:
  “不见得吧,也许最性感的女人最不安全。中国人有句话,叫红颜薄命,”她第一次用
英文说这句话,感觉不错,“这样的例子很多。我觉得你已经够漂亮了,不要担心那么
多。”
  “也许你是对的,玛丽·莲梦露就是应了你们中国这句话,二十几岁就自杀了。”听蒋
卓君说自己漂亮,她显得很高兴,“我知道我很漂亮,乔丹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心里总感到
不满足。”
  好不容易剃完腿上的汗毛,露西亚把剃刀扔进废物箱,剃刀是一次性的,她说如果连续
使用,会使皮肤粗糙。然后她往浴缸旁边一个白色小磅秤上一站,这是每天的一道必然程
序——称体重。她低头一看,失声惊呼起来:
  “噢,不!上帝呀,我竟然一百十磅!比昨天多了一磅,我恨死了!”她捶胸顿足。
  汤姆被她妈妈的叫声吓了一大跳,赶紧往蒋卓君怀里躲。蒋卓君拍拍他说:“没事儿,
汤姆,”然后对露西亚说,“一磅有什么好怕的,你们美国人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
  “我怎么能不担心!女人一发胖就不再性感,我再胖下去,乔丹就要和我离婚了!”
  “可是,在我看来,你一点也不胖,我们中国人认为女人应该……”她不知道英文中
“丰满”两字应该怎样说,于是只好用个比喻,“女人总不能瘦得象一把骨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女人应该plampy(丰满),”露西亚一边戴耳环,一边说,
“我看到你们中国古画中的美女都很plampy,看来我那么丰满应该嫁到中国去,你那么瘦,
应该嫁给美国人。我们都可以找到有钱的丈夫。”
  蒋卓君摇摇头,“为什么要把钱放在婚姻的首位呢?”
  “这是大多数美国女人的想法,”露西亚说,“美国人做过一个统计,绝大多数美国男
人认为,性在婚姻中是第一重要,而钱是第二位的,可是,美国的妇女大多数认为,钱是婚
姻中第一重要,性是次要的。你们中国的统计资料怎么说?”
  “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婚姻最重要的是感情。”
  “感情?感情是空的,你能看得见吗?”她在首饰箱里找出一根十分精致的珍珠项链,
叫蒋卓君帮忙扣在脖子上,“没有金钱的支撑,感情就会飘得无影无踪。”
  “那么,美国男人性第一的观点和美国女人金钱第一的观点如何统一呢?”
  “这不难,男人们只要赚钱,就能交换到他们最需要的性。女人们只要性感,就不愁没
有钱。”
  “那么婚姻就是交换?”
  “不错,婚姻就是交换,不过有人把它说成是补充,这差不多。”
  “我不理解,难道你和乔丹的婚姻就是交换?”
  “百分之一百正确!我们俩的交换比一般人还要多。这,我以后会告诉你。”
  “你爱他吗?”
  “当然!我非常爱他,我不能没有乔丹。”
  蒋卓君听了,如堕雾里云里,半天也没把手里的珍珠项链给她扣上。露西亚只好接过
来,说,“我觉得你们中国人太虚伪,难道你们就不要钱?只不过嘴上不说而已。你若不要
钱就不会来我家干活,只不过我知道你从来不好意思讲价钱;一个男人挣不到钱,要结婚就
很困难;一个有钱的人求婚者一定很多。你们中国人难道不讲究性?只不过不好意思罢了。
要是你们的男人只要感情不要性,中国哪里来那么多人口?我曾经看过一本介绍你们中国圣
人孔夫子的书,他虽然会做爱、会生子、也爱吃肉,却要人家残酷地克制自己服从礼教,要
有地位的人远离厨房。中国人干嘛要这样苦自己呢?好象一讲金钱,一讲性,就是不光彩的
事。”她拿起吹风机吹那一头染成金黄的头发,她说这种颜色是美国富女人的标志。
  蒋卓君不得不暗暗承认露西亚的话击中了中国人的某些缺点,虽然她对中国的了解很肤
浅,但是蒋卓君并不完全同意她,“你的一些话是片面的,爱可以和金钱没有关系,你们西
方的许多文学名著里不是描写了许多高尚情操的爱情故事吗?那里面没有金钱和性,比如
《简·爱》。”
  “你真够幼稚的,艾拉,你相信这些吗?一个远离伦敦的乡间女子,在性苦闷中幻想出
这样一个似乎很感人的故事,塑造出这样一个高尚的女主人公,我确实被感动得流下过眼
泪。但是,细细一看,你就能从字里行间看出金钱两字,如果简·爱不是因为财主叔叔死
了,从天上掉下一笔两万英磅的财产,她会得意洋洋地回到罗切斯特身边去吗?她这样一个
身材矮小、毫无姿色的女人,凭什么资本去与家财万贯的罗切斯特交换呢?如果一开始,他
们两人象简·爱所说的那样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也不通过凡人的肉体,而只是通过两人
的精神在说话、在接触、在交流,那么到了最后,当他们两人完成肉体接触的时候,金钱已
经融入其中了。”
  蒋卓君完全没有料到会引出这样一段对《简·爱》的议论,她曾经无数次地捧着这本
书,无论翻到那一页,就会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她从来没有在书中的字里行间看出露西亚说
的这些观点。在她看来,简·爱离开罗切斯特以及得到遗产之后回到罗切斯特身边都是出于
自尊,简·爱不希望自己是一个被人施舍的人。而在露西亚看来,最后正好是完成了等价交
换。她第一次对夏洛蒂·勃朗特安排的这个结局发生了怀疑,真正心心相印的爱情为什么要
让她得到遗产之后才和罗切斯特结合呢?夏洛蒂·勃朗特不可避免地媚俗!她在心里暗暗埋
怨。
  “笃、笃,”浴室门敲了两下,乔丹在外面唤道:“女士们,时间不早了,该上班
了!”
  露西亚一看手表,七点多了。她连忙穿上头天晚上准备好的银白色套装,把粉盒和唇膏
往包内一塞,“到车上再抹口红,反正乔丹开车。”
  蒋卓君连忙从地上抱起汤姆,早上的“陪谈”终于结束。她又想着森森,不知他怎样
了?  
  露西亚搂着汤姆,亲了又亲:“噢,好宝宝,妈咪不舍得离开你,妈咪最恨上班,可是
妈咪不得不去。你在家里乖,等我回来!”乔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手里提着公文包
在一旁等着。等露西亚亲完了,他上前在汤姆脸上啄了一下:“再见,小家伙!”
  蒋卓君抱着汤姆跟着他俩下楼,这是每天的另一个工作程序。她必须抱着汤姆在花园里
看着他们离去。露西亚坐在汽车里,在汽车徐徐驶出林间小道的当儿,欣赏汤姆向他们频频
挥着小手的样子,她也不停地给儿子一个个飞吻。每天她都要享受母子别离的动人一幕。
  “廖昨晚没回来?”乔丹揿了一下车库门的按扭,车库门徐徐开启。
  “没有。”蒋卓君答道。
  “没有一个美国人会比他更卖力。”露西亚站在台阶上说,“他连着干两天两夜都不回
家,如果不是外面有女朋友,还有什么理由?”
  “你怎么可以对艾拉说这样的话?”乔丹阻止她,“他们可不是美国人。”
  “没关系,廖不是那样的男人。”蒋卓君并不介意,“他正在写博士论文,老板还要他
帮着做实验。”
  “博士论文我也写过,如果我是他,先玩一个月再写!”露西亚说,“你必须告诉他,
心理医生作过分析,凡是一周工作超过四十小时的人,就会产生心理上的麻烦。”
  蒋卓君淡淡一笑,心想,在农场农忙时,不要说一周超过四十小时,连着几天几夜不睡
也是常有的事,谁不是开开心心的,哪来什么心理毛病?
  “森森呢,上学了吗?”乔丹把那辆很新的本茨车开出车库,伸出头来问。
  “不知道,他今天早上不太高兴。”蒋卓君忧心地说。
  “是吗,我去看看,也许我们可以送他上学。”
  “不不,他自己能走去。”蒋卓君连忙说。
  “我们要迟到啦!”露西亚对乔丹嚷道。
  “反正顺路,别着急。”说着,乔丹从汽车里出来,不顾蒋卓君的再一次阻拦,跑进屋
子喊森森。
  露西亚不高兴地对蒋卓君耸耸肩,“他管得太多,我总是不理解他。”蒋卓君听了,心
里真不是滋味,恨不得再一次阻止乔丹。
  一会儿,森森背着书包跟着乔丹出来,他低着脑袋,手里捏着一块花生酱三明治。
  “他为什么不乘校车呢?”露西亚又一次看了看手表。
  “我们转学过来时,校车在这儿没有设点,廖沈说,反正快放假了,下学期再和学校
说,不要麻烦学校了。”蒋卓君解释说。
  “谁象你们这么傻!”露西亚撇撇嘴,看见森森红着眼睛,问:“你哭过了?”
  森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为什么?”
  森森不响。蒋卓君说:“他想回中国。”
  “这个孩子真是太奇怪了!”露西亚诧异地说,“森,要知道,你们中国的孩子正在羡
慕你呢,你现在是在一个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一个儿童的天堂!他们想来还来不了呢!”
  乔丹发动了汽车。露西亚再一次过来搂搂小汤姆说:“好宝宝,我们不哭,我们是乖孩
子!”她钻进汽车,对站在车旁一动也不动的森森说:“快进来呀,你这傻小子!”
  森森很不情愿地坐了进去。汽车慢慢驶出两旁开满鲜花的林荫道,转眼消失在一片枫树
丛中。  
  小汤姆向车子拼命挥着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整幢屋子突然静下来,更显得空空荡荡。蒋卓君呆呆地在起居室站了半天,想着森森的
眼泪,她心烦意乱;想着露西亚的那些奇谈怪论,她闷闷不乐。为什么在露西亚面前,自己
的话显得那样苍白,那样无力!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她拿起电话,是乔丹的声音:
  “你好,艾拉,森森已经到学校了,你放心,我是看着他进校门才离开的。”
  “谢谢你,乔丹。”她的心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别客气。顺便说一句,我希望你不要在乎露西亚的一些话,她很直率,但没有坏心。
她就是这么个人,我想你会理解她的。”
  “我知道,我不会介意的。”蒋卓君连忙说。她把话筒递给围栏里的汤姆,“汤姆,
听,这是谁的声音,快叫爸爸!”汤姆抱着电话,呀呀叫着,一口啃在话筒上。蒋卓君告诉
乔丹,乔丹听了,哈哈大笑:“我儿子和他母亲一样,爱吃!”
  放下电话,她沉闷的心突然感到一阵轻松。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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