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王周生


 
  
  坐在高尔夫俱乐部里那清澈见底的的游泳池边上,蒋卓君想着早上露茜亚热情邀请他们
出来的那一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艾拉,我和乔丹今天邀请你们全家去高尔夫俱乐部玩,好吗?”露茜亚笑眯眯地站在
蒋卓君的卧室门口,金黄色的短发光滑而柔软,雪白的T恤衫运动裤显得十分洒脱,没有化
妆的脸自然而温和。今天是星期六,她一反平日上班时厌倦的模样,混身透出一股青春的活
力。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蒋卓君有许多事等着干,要做成人学校布置的作业,要教森森中
文,要给国内写好几封信,而且还想放放心心睡上一觉,因为只有周末才不用为汤姆的哭声
提心吊胆。再说,今天廖沈好不容易在家,她还想和他好好谈谈。盼了那么多天,才盼来一
个自由的周末,就象监狱“放风”的日子一样,不可轻易错过。
  “谢谢你的好意,露西亚,”蒋卓君婉转地说,“可是我有许多事要做,我作业没做
完,还要叫森森学中文……”
  “美国人周末是不工作也不做功课的。”露茜亚打断她的话,“要知道,那个高尔夫球
场是一个有钱人的俱乐部,里面还有游泳池、网球场和其它娱乐场所。我们是这个俱乐部的
成员,每年交一大笔费用。只有俱乐部成员带,你们才能进去。”
  “虽然我很想去,可是我很累,还有点儿头痛……”蒋蒋卓君的头确实又在隐隐作痛。
  “Me too(我也是的)!”露茜亚立即说,“头痛更应该休息才是!”
  很奇怪,有好几次,只要蒋卓君说自己有什么不舒服,露西亚总要说“Me too”,她不
知道这正好是巧合呢还是一种美国人的礼仪。反正露西亚这么一说,她就觉得无话可说了。
不过,今天她打定注意不去,要玩她也不想和露西亚一快儿玩,她要和廖沈,森森在一起。
  她正准备再一次拒绝,廖沈放下书从卧室里出来说:“卓君,我看不要拒绝他们的好
意,我们还是去吧。你也需要痛快地玩玩。”他觉得妻子近来情绪很低落,也许出去玩玩会
有好处。  
  “可是……”她看了丈夫一眼,觉得廖沈不理解她,难道她需要的是玩吗?
  “妈妈,我们去玩吧,”森森不知什么时候跳出门来,拉拉妈妈的手说,“我想和你一
起去玩嘛。”每到周末,他最怕妈妈要他学中文,那些讨厌的方块字怎么也记不住,要是能
出去玩真是最好不过了。
  “……好吧,”蒋卓君只好答应下来,是该和森森一起痛快地玩玩,补赏这些日子对他
欠下那份感情。
  但是,她和廖沈谁都没想到,露西亚这样盛情邀请,是叫她出来义务加班的。
  一进高尔夫球场,露茜亚就把汤姆的手推车往她身边一放,亲亲汤姆洁白细嫩的小脸对
蒋卓君说:“你要让汤姆好好晒晒太阳,阳光对孩子很重要,今天的太阳真好!不是吗?”
说完不等蒋卓君应声,拖着乔丹就往高尔夫球场奔去。乔丹几次回头想说什么,然而蒋卓君
只看到他那张露出歉意的脸。转瞬,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她和乔丹要打高尔夫球,怎么可能带孩子呢。蒋卓君很后悔,她早就应该想到这
一点,她不应该跟他们出来。露西亚真是太聪明了,借邀请他们全家一起玩的名义,让她带
孩子,这样可以不付加班费。事实上,蒋卓君每星期要为露西亚加好几次班,从来也没拿到
报酬。
  她有点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廖沈也觉扫兴,连忙说:“今天让我来带汤姆,你和森森
去游泳!”森森连连拍手叫好。蒋卓君踌躇了一下,说“你能行吗?”他知道廖沈不会带孩
子,森森小时侯在他手里摔断过胳膊,害得森森绑了一个月石膏,她至今还心有余悸。
  “嘿,别小看我了,不就是给他吃牛奶换尿布吗?”廖沈推推她,“快走吧,你尽管放
心!”
  蒋卓君刚要走,又回头关照说:“换了尿布要撒些婴儿粉,不然汤姆的屁股会发红
的。”
  “行了,行了,你放心去吧。”廖沈连连说,心里打着小算盘,他口袋里带着一本科技
英语小字典,边照料汤姆,边可以读字典,一举两得。无论到那里,他不会让自己闲着。
  蒋卓君拉着森森的手刚走出两步,坐车里的汤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哭,惊动
了四周晒太阳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支起胳膊,往他们这儿瞧。廖沈忙不迭地把他抱在怀里,
汤姆的哭声更响了。 
  蒋卓君只好退回去,无可奈何地对森森说:“汤姆要我,下次我们三个人自己出来玩,
妈妈一定陪你玩个痛快。”森森嘟着嘴,生气地看着汤姆,说:“都是你,老缠着我妈妈,
哼,下次我放学回来不跟你玩!”
  廖沈只好悻悻作罢,他决定带森森去爬山。
  看着父子俩消失在山上茂密的树丛里,蒋卓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她静静地坐在躺椅里,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高尔夫球场象仙境一般,绿绒似的草坪,
从脚下一直铺到远处的山坡,山上的树葱绿苍翠,枝繁茂密,一棵棵高大的狗木树缀满簇簇
白花,象一朵朵棉花状的云萦绕山间。天空湛蓝湛蓝,蓝得象海。然而,和大海那燥动不安
的蓝相比,天空的蓝是那样静谧,那样神圣。
  她张着迷惘的眼睛望着这从前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的景色,生出许多感叹。那些美国人,
一群群,老的少的,男男男女女,挥舞着高尔夫球棒,叫着,跑着,满头大汗。最令她惊奇
不已的是那些坐着机动车满场跑的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残疾人。再一看,他们一个个
都活蹦乱跳,车子开到球边上,跳下车子,比试着球棒,挥起来就是一棒。然后跃上车,突
突地往球飞的方向开去。开车打高尔夫球,她第一次看见。
  游泳池边上,躺满晒太阳的男男女女,他们裸着大部分身子在阳光里,躺着,坐着,卧
着,擦着防晒油,听着收音机,或看书或聊天,悠哉悠哉。游泳池里,孩子们在嘻笑游玩,
水花四溅。
  山脚边,一缕缕炊烟袅袅,一阵阵烤肉的香味飘来。
  这儿是那样美丽,这儿有那么多欢声笑语,自己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就象江水和海水
有明显的分界线那样,她觉得自己和这里的一切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艾拉”手推车里的汤姆忽然发出这样一声叫唤,她诧异地回过头,“你说什么?汤
姆,你叫我是吗?再叫一声,汤姆。”
  “艾拉!”汤姆又叫了一声,眯眯笑着,挥动着胖乎乎的小手。
  听到一个还不会叫妈妈的孩子竟然先会叫她,不觉一楞。可惜艾拉不是她真正的名字。
但是,这一声叫唤正是她两个多月来辛勤劳动的成果,难道不应该高兴吗?她激动地抱起汤
姆,高高地举过头顶,“好宝宝,你爱我是吗?我也爱你!”她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汤
姆,叫我卓君,你会吗,卓——君,叫呀!”
  汤姆瞪着圆溜溜的蓝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蒋卓君失望了,点着他鼻子说:“小家伙,我是卓君,我不是艾拉,艾拉是你妈妈雇佣
的‘翅膀’,你懂吗?” 
  汤姆只是楞楞地傻笑。
  她从婴儿背包里拿出奶瓶,递给汤姆,汤姆捧在手里,贪婪地吮着,一双小脚不停地翘
上翘下,悠然自得。她默默地注视着他吸奶的神态,心想,汤姆很容易满足,他是幸福的。
他不会有太多的痛苦,即便有痛苦,也不很复杂。为什么我不能象他一样呢?如果我知足,
还会痛苦吗?
  那么,我为什么不知足呢?在国内那么多不能出国的人看来,我应该满足了。我有一个
充满事业心的丈夫,一个聪明的儿子,我有比国内高出许多倍的收入,……我该知足了,知
足者才能常乐。但是,在物质上我一向是知足的呀,哪怕农场十八元一月的工资,我也过得
很充实,很开心。我到底还要什么呢?
  中学里,她曾经想要入团;农场里,她又想要入党;当老师时,她想教出几个优秀的学
生,到了这儿,她突然十分迷茫。她仍想要,要什么呢?难道就这样‘伴读’下去,赚点美
元,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一个不会说话的美国孩子身上?她不甘心。  
  她柔柔太阳穴,头痛渐渐剧烈起来,翻翻自己的手提包,匆忙中忘了带止痛药。
  汤姆吃完奶,她给他换上干净的纸尿布。不一会儿,他就在手推车折成的小床里甜甜地
睡着了,大姆指紧紧含在嘴里。气温渐渐升高了,洛杉矶的夏天,一早一晚很温和。中午时
分就露出火辣辣的红脸。她把手推车推到树荫下,拉开遮阳棚,挡住太阳的照射。
  “怎么又睡了?”露茜亚急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一根高尔夫球棒,头上扎着一根防汗的
白布巾,汗津津地直喘气。
  “他刚睡。”蒋卓君轻声地说,她很怕随心所欲的露西亚把汤姆弄醒。
  果然,露西亚俯下身,不由分说,把满是汗水的脸贴在汤姆的脸上,使劲地亲着。嘴里
不停地说着:“我的宝贝,我的甜心……你老是睡觉!”睡梦中的小汤姆皱起眉头,脑袋动
了动,躲开她的脸,翻过身去又睡了。
  “一个磕睡娃娃!”她直起身子对蒋卓君说,忽然,又皱起了眉头,“我不是说过汤姆
需要晒太阳吗?你怎么忘了?”她把手推车的遮阳棚收起。
  “是的,你是说过。但是,孩子的皮肤太娇嫩,晒多了不好。”
  “我们美国人喜欢晒太阳,太阳能使身体健康,晒黑的皮肤更美。如果我是你,就不坐
在树荫下,我要让太阳把我晒得黑亮黑亮。”说着,她把手推车推到太阳底下,强烈的阳光
刺激使汤姆皱起眉头。蒋卓君连跟过去,用手掌遮住汤姆的眼睛。  
  “那是你的孩子吗?”一个仰躺在地上,只穿着三点式泳装,戴着墨镜的少妇问她。
  “是啊,我唯一的宝贝。”露西亚骄傲地回答。
  “多漂亮!”少妇摘下墨镜,坐起身子,仔细看了看躺在手推车里的汤姆。“就是太苍
白了些。”
  “就是嘛,”露西亚不满地说,“世界上的事真奇怪,我们认为晒得黑才是美,可是我
看到的书上说,中国人认为白才是美,他们说白能增加三分姿色。多么古老的审美观!”
  “人总是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少妇戴上墨镜,重又躺下说,“黄种人想要白,白种
人想要黑,而黑人恨不得刮掉自己身上一层皮。”
  蒋卓君瞥了少妇一眼,心想,黑人如果不是因为种族歧视会不会要刮掉身上的一层皮
呢?既然人总是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那么象她这样的富人是否愿意追求过穷日子呢?
  “你说得真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才格外珍贵。”另一个坐在一顶红黄色太阳伞下的老太
太对少妇说,“要不是晒多了头昏,我也宁愿晒得象你这样,黑得美,黑得健壮,黑得性
感!”她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穿着淡黄色的T恤衫,白色的短裤,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手里捧着一本书。
  蒋卓君忍不住打量被老太太如此赞美的那个少妇,她的皮肤并不很黑,只是在阳光下油
光发亮,很象烤箱里烤了一会儿的鸡皮,浑身渗出油来。她实在不觉得那有什么好看。也许
老太太说她性感就在于她的三点式泳装,在这一群晒太阳的人中确实特别显眼。蒋卓君很反
感三点式,在这样穿戴的人边上,她自己就会感到坐立不安,这和裸体有什么两样呢?露茜
亚告诉过她,美国富女人有三大标志,黝黑的皮肤,苗条的身材,金黄的头发。黝黑的皮肤
说明她常常周游世界,海边渡假;苗条的身材表明她们有着科学的饮食计划,上健身房,打
网球、高尔夫球;金黄色的直发,则是优等种族的标志。所以露茜亚每两个月必到理发店去
染一次头发,她的头发原是灰黑色的。眼前这少妇完全符合露西亚的所说的标准,必是贵夫
人无疑。
  “不过,医生已经一再发出警告,多晒皮肤容易衰老,还会生皮肤癌。”一个胸口毛茸
茸的胖男人说,他正在给伏卧在地上的一个胖女人全身涂着防晒油。
  胖女人立即抬起头反驳说:“运动员们晒太阳比谁都晒得多,他们都得皮肤癌了吗?”
  “我同意她的话,”露西亚好不容易插上嘴,显示自己高深的见解,“人总是不断地走
向自己的反面,alienation(异化)!除非人认识到人的本质就是上帝本身,才会消除
alienation。否则就这样一直折磨自己。比如,胖的人要瘦,瘦的人要胖,”她突然指着蒋
卓君对大家说“所以,我总是妒忌她,恨不得变得象她一样瘦。”
  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蒋卓君,打量着她。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噢,对不起,我还没有给你们介绍一下呢,这是我的管家艾拉,中国人,他丈夫在加
州理工学院做博士研究生。”露西亚对大家说,接着又转向蒋卓君,指着地上的一群说,
“这是我们高尔夫俱乐部的朋友。”不知为什么,露茜亚总要对别人说她是管家,而不说是
“baby-sitter”(带孩子的人)。
  她对他们轻轻地摆了一下手,说,“Hi!”
  “Hi!”几乎同时,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你多漂亮啊!”
  “她的眼睛象中国神话中的仙女,细细长长的,多么可爱!”老太太说。
  “不、不!”蒋卓君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低下头。
  “她的身体那么瘦,简直棒己了!”伏卧在地上的胖女人仰起脸说。
  的确,露西亚不止一次说过,艾拉的身材苗条极了,如果她的胸围够刺激一些,她简直
是个标准的模特儿。东方人小巧玲珑的身材,细腻的肌肤,柔软的线条,一直是这些肥胖的
美国人求之不得的。可是,她在这群人的目光下,简直无地自容,一个劲儿摇着手,连连说
“不”。
  “他们赞赏你,你应该说谢谢才是,怎么能说不呢?”露西亚教她说,“你们中国人老
改不掉虚伪的习惯,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不一样!”说着,她看看手表,“哎呀,对不起,
比赛开始了,我得先走了,一会儿见。”说完,露西亚飞也似的走了。
  “哦,中国人!”太阳伞下的老太太扶了扶眼镜惊奇地说,“我正在看你们中国人写的
书:《生死在上海》,郑念写的,是一个母亲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血泪史,你看过吗?”
  “我听说过这个故事,也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她回答,“不过,还没看过。”
  “这些悲惨的事是真的吗?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那么年轻的电影演员就这样被人害死
了?”
  “是的,那是文化大革命。”她仍然清楚地记得发生在六六年底的那件事,“上体司”
的造反派把郑念的女儿从华侨饭店的七楼推下,大字报和传单对这可怜的女孩竭尽污蔑之能
事……
  “你们没有法律的吗?”
  “有……”她觉得很难向他们说清,“不过那时的法律很不健全。”
  “我简直不能相信,没有逮捕证可以随心所欲地抓人,还有什么叫……”老太太低头在
书上找了一会儿,“对了,叫‘批斗’!没有律师辩护的,也不能为自己辩护,被许多人围
着‘批斗’,这是mob(暴民、聚众闹事),对了,mob!上帝啊,这太可怕了!”
  Mob?她太熟悉批斗的情景了,从来不知道这叫mob!这是由真诚、狂热,天真、愚昧和
阴谋交织在一起的一场场悲剧,难道是这个词能概括得了的吗?
  老太太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讲书中文化大革命的情节,那粗壮的男人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胖女人翻过身来,少妇连忙坐起,从老太太手里拿过书,仔细端详书封面的作者郑念女士的
照片。
  “……那个失去唯一女儿的可怜母亲现在住在华盛顿,真坚强!不知道你们中国人是怎
么过来的。那时的年轻人都成了红卫兵,到处批斗,太可怕了!”她看看愣愣地站在一旁的
蒋卓君说。
  “那时,你不会是红卫兵吧?”少妇抬起头疑惑地问。
  “红卫兵?不!”她摇摇头,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不要我,我没有资格做红卫
兵。”
  ……是的,她曾经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名红卫兵啊,她要革命!可是一开始,职员的成份
就把她排斥在红卫兵组织之外。一九六六年八月的那个闷热的傍晚,她回家拐进弄堂,一眼
看见一大群别着红袖章的红卫兵聚集在她家门口,墙壁上,大门上贴满打着红X的标语和大
字报:揪出反动文人蒋毅衡,打倒资产阶级孝子贤孙蒋毅衡,砸烂国民党员蒋毅衡的狗
头……她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血凝固了,口号声中,他看见父亲低着头站在台阶上,胸前的
牌子上写着:国民党员、反动文人蒋毅衡。红卫们奋起的手臂几乎触到他架在鼻梁上的眼
镜。她怎么也不相信,一贯要她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的爸爸,一个勤勤恳恳教了几十
年书,带出许多好学生的人民教师,怎么会是一个国民党反动文人。想起自己的入团申请如
石沉大海,想起团总支书记反复告诉她要对组织忠诚老实的那些话。她如梦初醒,原来我一
直被蒙在鼓里,原来父亲一直在欺骗我!原来团组织以为我对它不忠诚!瞬间的惊诧转变成
羞愧,变成无地自容,继而又变成对父亲的愤怒。她冲过去,冲进人群,冲到父亲的面前,
指着挂在父亲胸前的牌子,用颤抖的声音问父亲:“这,是你吗?”父亲猛地抬起头,脸上
满是难言的痛苦:“卓君,我是坚信共产党的……”她抓住父亲的胳臂,使劲摇着,“我问
你,你是不是……?”父亲低下头,嗫嚅着:“爸爸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为什么骗我?!”她锤打着父亲的肩膀、手臂、胸口,嘴里不停地责问。被这突如其来的
情景愣住的红卫兵们终于醒了过来,他们高呼口号:“忠不忠看行动!造反有理,革命无
罪!反动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她哭着冲出人群,冲出弄堂,冲到马路上。没有人阻拦,
没有人劝说,她跌跌撞撞,心撕裂似地痛。到处是飘扬的红旗,到处是沸腾的人群,到处在
呼喊口号,到处在砸店牌,烧坏书……就是这一天,她的出身把她彻底排斥在这一切革命行
动之外。她恨父亲,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她搜索枯肠,找不到父亲对他有任何坏影响,为什
么她要为父亲付出这样的代价呢?她困惑了,她在街上游荡了整整一夜。
  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从那天起,她得了神经性头痛……
  蒋卓君竭力摆脱回忆的痛苦,她知道无法让眼前这些人理解这场悲剧,她痛恨这场悲
剧,可是又不愿意听他们用一种居高临下,悲天怜人的口气议论它。中国的事太复杂了,不
是这些富裕的美国人能理解得了的。自己的缺点还是让自己人说吧!她看了一眼等待听她叙
说的这群人说,“太可怕了,还是忘掉它吧,那个时代早已结束了,我相信这种现象以后不
会再出现!”
  “谁知道呢!中国的事说变就变。”那少妇把书还给老太太,说,“我从前在哈佛大学
读书时,修过马克思、列宁的课,教授们说,你们共产党国家最不懂经济,只知道阶级斗
争。斗来斗去,好象革命就能斗出一个漂亮的花园,可是结果如何呢?结果是,我们美国这
样的资本主义国家才成了漂亮的花园。”
  蒋卓君的心好象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激烈地疼痛起来。
 “不过,中国现在看来有希望了,”那个胖胖的男人说,“我喜欢邓小平,他开放,要搞
现代化。你看,中国学生现在还可以出来留学,将来就会学着做生意,中国会富起来的。台
湾几十年前来美国留学的那些人,很多人现在和美国做生意,连我这双鞋都是台湾造的,”
他指指脚上的旅游鞋说:“他们赚了我们美国人不少钱呢。”
  这些人对中国充满好奇,他们也许并无恶意。但是蒋卓君实在无心再和他们聊中国。她
悄悄地退出他们的谈话,回到躺椅上。  
  阳光照得她眯缝着眼,她心疼地看了汤姆一眼,汤姆的小脸红通通的,鼻尖上渗着汗
珠,金黄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露西亚干嘛非要让儿子晒在这样大的太阳里呢,她把
汤姆手推车移到树荫下,重新撑起遮阳棚。
  她的心里翻江倒海,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紧紧闭上眼,把这美丽的风景,把这些高贵
的富人统统关在自己的眼帘之外。头痛,一阵紧似一阵。
     
     
  半夜里,蒋卓君听见一阵孩子的哭声,好象从遥远的天穹传来,她迷迷糊糊,以为自己
在做梦,又昏昏睡去。昨天的头痛使她激烈地呕吐。廖沈带着她和森森匆匆忙忙从高尔夫球
场回家。她吃了颅痛定,倒头便睡。不知睡了多少时间,也不知自己在哪儿,仿佛漂浮在云
里,整整过了一世纪。
  她又一次看见自己的家,那位于上海西北角的一幢石库门房子。老式的门环不知什么时
候缺了一个,留下很深的圆形印记。这扇门上曾经留下使她心惊肉跳的一幕幕,标语、大字
报、吐沫、砰砰作响的砖头……那一夜,红卫兵抄了她的家,抄走了父亲心爱的书籍、墨
宝、字画,抄走了她心爱的小提琴,也抄走了这个家的欢乐和温馨……凌乱的房间里,父亲
垂头而坐。母亲神色凝重,她把一叠藏了几十年的浸满甜情蜜意的书信,一封封扔进炉子
里,眼里充满悲凉。这是决裂,与小资产阶级情调决裂。火焰吞噬着信纸,焚烧着母亲和父
亲的心。这是父母心心相印的见证呵,父亲为了母亲的医学事业,整整等了八年!……在大
街上走了一夜的她,回到家里,扑倒在父亲的跟前:“爸爸,原谅我,我不该打你……”父
亲老泪纵横,抱着她,“卓君,爸爸对不起你,可是爸爸入国民党是为了抗日,写文章也是
为了抗日。爸爸没想到国民党会那样腐败,现在爸爸多么后悔啊,再想加入共产党也不可能
了!河水不能倒流,时钟不会倒转,你和妈妈代我争取吧……”母亲回过头想说什么,声音
哽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呜咽……从那天起,她变了,变成一个沉默的小姑娘,她把自己关在那
扇黑漆的大门里,整天听街上锣鼓喧天,口号阵阵……
  又一阵孩子的哭声,是谁?越来越近了,她竭力睁开眼睛,原来是在露西亚家里,一个
远离上海几万里的地方!她难过地闭上眼睛。
  原来是汤姆在哭,楼上响着忙乱的脚步声。
    汤姆怎么了?她下意识地翻身起床,软绵绵的竟一点力气也没有。廖沈轻轻地拍拍她:
“别动,你病了。今天是休息日,你不工作。”
  她完全醒了,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
  当她头痛难忍,推着小汤姆,在绿茵场的一个角落里,终于找到满头大汗的西比尔夫妇
时,呕吐过的她脸色苍白,手微微发抖,她有气无力地说:“露茜亚,我想先回去了,好
吗?”她的头痛病从来没有这样严重地发作,她需要吃药,躺下。
  “才玩了一会儿就要走?”露茜亚吸着矿泉水,扬起眉毛。
  “你怎么了,好象病了?”乔丹发现她有点异样。
  “我头痛极了。”
  “Me too!”露茜亚又是这样说,“这不要紧的,打打球就好多了。”
  “可是我呕了。”
  “你是否要看医生?”乔丹关心地问。
  “不用,这是老毛病,血管神经性头痛,忘了带药出来。”
  “如果我是你,就留在这儿晒太阳,太阳能治许多病。再说,汤姆需要晒太阳。我们给
你们买的票可以在这儿玩一整天呢!”她强调“我们买的票”这几个字。
  乔丹马上对露西亚说:“我想他们应该先回去,她病了!”他又转向蒋卓君问:“你需
要什么帮助吗?”
  “不用,谢谢你。”她感激地望着他,“汤姆呢,是留下晒太阳,还是……?”  乔
丹连忙说:“当然留下,我们可以照看……”
  露西亚着急地打断他,“我看还是让她带回去好,我们还要游泳呢。”
  说实在,蒋卓君宁愿麻烦些,把汤姆带回去,她不舍得让他长时间晒在太阳里。尽管她
这时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还是说:“那好,我们走了。”  “别忘了把婴儿安全椅系
上。”露西亚关照她。
  “我会当心的,你放心好了。”
  “不,艾拉,”乔丹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汤姆的手推车,“我们可以照看汤姆,你回
去好好休息吧,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于是蒋卓君松了手。露西亚不满地瞥了乔丹一眼,“OK,我不在乎,你看着办吧!”
  ……
  蒋卓君从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毫不关心别人疾苦的人,在露西亚的字典里大概没有关心
两字。想到这里,她重新躺下,不去理会楼上的哭声。
  “以后晚上和周末加班,你应该问露西亚要加班工资。”廖沈怜惜地搂着她娇小的身体
说。
  “这说得出口吗?再说她昨天是邀请我们去玩的。”
  “真傻,你现在是在美国,不是在社会主义中国。”他贴着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我刚
来时,和你一样傻。第一年暑假,我想,与其在校外打工,还不如在实验室干活,对学习有
帮助。我和格鲁纳教授一说他就答应了。我想,一个暑假三个月工资能赚不少钱呢,于是白
天黑夜地帮忙做实验,没想到开学时迟迟不见老板发工资。心里很急,眼看伙食费用完了,
硬着头皮去问格鲁纳。他说,你从来没提起过工资的要求啊,你只是对我们说,你要提前熟
悉实验室的工作,你说是来学习的。我一听就傻眼了。后来他们还是付了点工资给我,但是
格鲁纳教授告诉我,任何时候不要不好意思说报酬,这是堂堂正正的事,是对自己劳动价值
的肯定。”廖沈说着,抚摸着她乌黑的长发,吻吻她的脸颊。
  “算了,反正也没多少,不象你,到底三个月工资,”蒋卓君温顺地偎依在他怀里,舒
舒服服地闭着眼睛,“其实,给不给加班工资倒没什么,只要和露西亚合得来,帮她多做些
也高兴。可是,她这个人太自私,说话很不客气,怎么也谈不到一起,心里真难受。”她想
借这个机会和廖沈谈谈换工作的事。
  “你心眼要大一点,她到底是你的老板。其实,她也有她的可爱之处,比如说很直
率……”
  又一阵尖锐的哭叫声传来,打断了廖沈的话。这下,蒋卓君心软了,从廖沈怀里挣扎着
重新坐起,“我还是去看看,就回来。”
  “你为什么不学学露西亚呢?”廖沈不满地说,“象你这样在美国打工要吃亏的。”
  她苦笑一下,“我看你也差不多,有谁象你那样死命为老板干活的。”
  “……”廖沈一时语塞,但他立即说,“我为老板卖命学到许多东西,是值得的,而
你,什么也得不到,有必要吗?”
  “我喜欢汤姆。”她下了床,头倒是不痛了,脚象踩在棉花上。廖沈坐起来,一把扶住
她。
  她轻轻关上门,只听廖沈在里面粗粗地叹了一口气。
  穿过起居室,走到楼梯口,露西亚正从楼上冲下来,她穿着睡衣,头发蓬乱。一见蒋卓
君就惊慌地嚷道:“哎呀,艾拉,一碰汤姆他就哭叫,不知得了什么病?”
  汤姆房间开着一盏幽暗的台灯,蒋卓君跟在露西亚后面走进去,乔丹站在小床边,对着
床上哭泣的孩子,不知所措。
  “汤姆,你怎么了?”她附下身子,摸摸他的头,不发烧。
  一听蒋卓君的声音,汤姆睁开疲惫的眼睛,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嘴巴瘪了瘪,不断地抽
噎。
  她摸摸他的身子,他躲闪着,哭声响起来。她赶忙打开房间的大灯,仔细查看她的身
体,发现汤姆全身皮肤潮红,尤其是四肢和双肩,红得象火。三个人同时吓了一跳,露西亚
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来。蒋卓君以为是出疹子,她想起森森得过这个病,从耳朵后面皮肤最
嫩的地方生出红点,还发高烧。可是汤姆并不发烧,也没有红点。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抬头看看乔丹和露西亚,突然发现他俩的鼻尖都红红的,对了,汤姆是被太阳晒的!
刚下农场劳动时,自己皮肤也这样红过,火辣辣地,痛得晚上睡觉不能翻身。
  “会不会是太阳晒多了?”她询问。。
  “不可能,”露西亚摇摇头,“我还认为他晒得太少呢!”
  “对了,很有可能。”乔丹点头同意,“小时候有一次我去大西洋城,晒过了头,真痛
啊!哎,”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露西亚:“汤姆今天擦过防晒油吗?”
  “噢,天哪,”露西亚一拍脑门,叫了起来,“我忘了带宝宝防晒油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乔丹有点生气地说,“我还以为他早已擦过防晒油了呢!”  
“亲爱的,你为什么没想到要提醒我带防晒油呢?你是父亲!”露西亚反问道。“艾拉走后
不是你让他一直晒在太阳里的吗?”
  乔丹耸耸肩,“我想你大概不会忘记,是你强调要让汤姆晒成健美娃娃,还说要让他参
加洛杉矶健美娃娃竞赛。亲爱的,我是听母亲的命令。”
  “哦,可怜的汤姆,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好。”露茜亚自知理亏,不再争论。她望着
不住哼哼的儿子,想抱他,可是还没碰到他身子,汤姆就尖叫起来。
  蒋卓君一声不响下楼去。在厨房冰箱上按了一个按扭,里面掉下许多冰。她把冰放在一
个塑料袋里,裹上一条很大的干毛巾,拿上楼来。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汤姆,把裹着冰的干毛巾敷在他皮肤最红的地方,嘴里不住地安慰
他。然后,她坐在摇椅里摇着,轻轻哼着一首儿歌。烦燥的汤姆渐渐安静下来,终于闭上眼
睛。
  “你怎么知道用这样的办法?”露茜亚十分妒忌儿子在蒋卓君手中满足的样子。
  “你给我看的婴儿书上说的,”蒋卓君轻声回答,“不过,这只能减轻一点疼痛。书上
说,婴儿晒太阳时间不能太长,夏天每天以半小时为宜。”
  露茜亚蓝灰色的眼睛楞了一刹那,随即耸了耸肩膀。她叫蒋卓君看的那两本书,自己至
今一页还没翻过呢!
  _
     
     
     
 
  
返回目录: 陪读夫人    下一页: 第四章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