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王周生


 
  
  “汤姆,叫妈妈,妈——妈!”蒋卓君张着嘴,对坐在地毯上玩球的汤姆一遍遍教着,
她手里拿着一瓶牛奶,只等汤姆开口,就把奶瓶给他。
  汤姆憨憨地笑着,丢了球,伸出小手想抓奶瓶,就是不说妈妈两字。
  怪不得露西亚不高兴,汤姆一天到晚“艾拉”、“艾拉”,从没叫过一声“妈”,做母
亲的心里当然不是味儿。世界上所有孩子最早发的就是这个音,独独汤姆无动于衷。前几
天,神色郁郁的露西亚在餐桌上对乔丹说:“我们也许每天都要教汤姆喊喊‘妈妈’,而不
是整天光教他喊‘艾拉’。你说呢?”这话听上去有点不客气,不过这是她婉转地给蒋卓君
提意见的方式。乔丹说:“别担心,‘妈妈’两字是不用教的,为什么全世界各种语言叫母
亲都是‘妈’呢?我想,孩子到一定时候自然而然会发这个音。”露西亚那句话,让她难过
了好一阵。其实,露西亚哪里知道,她多么反感“艾拉”这个洋名,怎么还会教汤姆整天喊
她“艾拉”呢?  
  露西亚今天下午要去纽约她那个银行的总行开三天会,蒋卓君非常希望汤姆在她走之前
喊她一声妈,让她高高兴兴出门。听见汤姆在玩耍时无意之中发过“妈—妈—”的声音,使
她信心大增。不过,此刻汤姆的眼睛只是盯着奶瓶,向她伸着手,她不忍心让他难过,只得
把奶瓶给了他。
  她抱起汤姆,在他的小书架上找了本书,名叫《好吃的红豆》。然后坐到摇椅上,给他
讲故事。这是她练习英语的好机会。每天,她要给汤姆念好几本这样的婴儿书,只要有什么
单词不懂,就立刻查字典,她希望自己的词汇量丰富些。小汤姆很高兴看着图画听她念,他
乖乖地躺在她的怀里,碧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俩在摇椅上摇着,晃着。每当这时,她的
心情才会平静下来。和这可爱的孩子在一起,把异乡的寂寞融入悠悠的读书声中,她感到微
微的满足。
  这是本软塑料的彩色连环画,插图鲜艳夺目。讲的是一只公鸡辛勤地劳动,种了许多小
红豆,它和朋友们一起分享,觉得红豆格外地香。书的最后一页画着一大盘煮熟的红豆,上
面写着:你要知道红豆的香味吗?如果你用手指刮刮盘子里的红豆,就能闻到了。她握着汤
姆的小手指在书上刮了一下,立刻,一股幽幽的喷香飘逸而出,正是煮熟的红豆味儿!这样
的书真有意思,不要说小孩,大人也喜欢看。美国人什么花样都会变。森森小时候要是有这
样的书该多好。她把飘香的那页凑近汤姆的鼻子,说:
  “闻闻看,汤姆,这是红豆,红豆的香味。记住,要和别人分享,东西才好吃,一个人
吃就没味了!”
  “艾拉,听上去你在给我儿子宣传共产主义思想!”
  她回头一看,露西亚倚在汤姆房间的门框上,打扮得美丽、高雅,翡翠色的长裙、白色
的丝绸围巾、光闪闪的耳环微微颤动,她微笑地望着他俩,好象观察他们已多时。
  “这是你们美国出的书啊!”露西亚的话使她略略有点吃惊。
  “这说明,美国人也有被共产主义迷惑的时候。”露西雅的身上飘来一股幽雅的香水
味。边说,边走过来从她手中抱过汤姆,汤姆不高兴地哼了两声,在她手里挣扎。  
  蒋卓君不理会汤姆,她站起身,把摇椅让给露西亚。
  “那本书是谁买的?”露西亚坐在摇椅上,从她手中接过书瞥了一眼。
  “好象是乔丹妈妈送来的,她买了好几本,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呢!”
  “哼!她买这样的书,是要我儿子学会分享。她那么有钱,怎么不让我们和她分享分
享?”露西亚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她要是让我分享,我就可以不工作,整天在家守着我
的小汤姆。汤姆就不会和我那么疏远了,是吗,汤姆?”她紧紧地搂着儿子说。 
  “其实,一个人没有工作整天待在家里是很难过的”蒋卓君不同意她的话。
  “我不认为这样。我们美国,有钱人家的夫人大都不工作。待在家里才不会寂寞呢!我
们可以参加各种俱乐部或者社区活动,打球、游泳、做健身操、聊天、上教堂……多开心,
我做梦都想这样!”露西亚无限神往地说,“我原以为嫁个律师就可以不工作了,可是乔丹
不肯,他说我们应该生一大群孩子,我们需要钱。”
  “一大群孩子?”
  “是啊,乔丹说我们起码生五个,我也很愿意。只是怕自己越生越胖,太难看了。现在
的年青人才不象我们这么傻呢!”
  “看来你和乔丹挺传统的。”
  “你知道吗,世界上犹太人和爱尔兰人是最讲传统的民族。”露西亚自豪地说。
  “还有我们中国。”蒋卓君补充说。
  “不,不,中国现在只许生一个孩子,还有什么传统?太残酷了。”
  “话不能这么说,中国人口实在太多,你要是去中国旅游,到上海街头看看,就会明白
的。”
  “我不这么认为,限制生育是违反人性的。”露西亚摇摇头,“不过,我一定要到中国
去看看。”她捧着汤姆胖乎乎的小脸,“汤姆,我们将来到中国去旅游,你快点长大,好
吗?”
  蒋卓君很想问问她,如果人口太多,没有饭吃是否还有人性。不知怎么,现在她只要一
和露西亚说话,就做出应战的姿态,尽管态度还是那样温和。可是今天汤姆十分烦燥,吵闹
着要她抱。她只好不争了,对汤姆说,“汤姆乖,我去给你拿饼干,有兔子,有大象,我马
上就来。”
  当她拿着动物饼干从厨房返回来,汤姆在露西亚身上挣扎着哭开了。他弄皱了露西亚的
衣服,眼泪滴在她雪白的围巾上。露西亚有点恼火,可是又不甘心放开他。她抑制住自己的
不高兴,轻轻地哄他:“妈咪不得不去纽约开会,妈咪要三天看不到你。让妈咪亲亲你。汤
姆不哭,汤姆是个好孩子。”
  蒋卓君赶紧将饼干递到汤姆面前,“汤姆快看,这是‘兔子’,那是‘马’,快吃
吧!”她拿起一只“狐狸”,在汤姆鼻子上点了一下,“看,狐狸咬你了!”
  汤姆破涕为笑,停止了哭闹。他抓起一只“兔子”,歪着脑袋看看露西亚,一把塞进她
的嘴里,又抓了一头“象”,嘻嘻笑着放进蒋卓君的掌心。最后,自己挑了一匹‘马’,张
开小嘴,咬了一口。
  “汤姆给妈妈先吃,是个好孩子!”蒋卓君称赞道。
  听到蒋卓君的表扬,汤姆笑眯了眼。
  露西亚又惊奇又高兴。她万万没想到汤姆会把饼干先给她吃。但是嚼着嚼着,她突然皱
起了眉头,“艾拉,是你教汤姆把东西先给别人吃的?”
  “是的,他先给别人吃,我就亲他,表扬他。”蒋卓君不无得意地说。
  “你是在用共产主义思想教育汤姆,”露西亚忧心忡忡地说,“象这样教下去,将来汤
姆把他的工资也会拿去送人的!”
  蒋卓君被露西亚的奇谈怪论弄得哭笑不得,“这是分享,分享是人之常情呀!”
  “我们在大学里选修过马克思主义这门课,我知道共产主义就是把属于私人的东西给别
人,毫无私有财产可言,所以美国人恨它。”
  “你的理解并不准确。分享不是共产主义的专利,原始社会就有了。你们美国人难道不
教孩子和别人分享?”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我妈妈不这样教我。她告诉我们,自己的东西不要给人家,
别人的也不要去拿。噢,天哪,我的小汤姆要变共产党了!”露西亚全然不理会蒋卓君的解
释,“你是共产党员吗?”她问。
  这是干什么?难道露西亚要对她来一番政审,这实在太滑稽了,“我想你早就问过我,
我也告诉过你,我不是的,虽然我曾经非常努力地争取过。”它冷冷地回答。
  “那为什么又不是呢?”露西亚穷追不舍。
  “因为你所不能理解的原因。”蒋卓君不愿再说下去,要露西亚理解这一切比登天还
难,“如果你不放心,怕我教坏你的孩子,马上可以辞退我。”
  “不不,”露西亚看出蒋卓君不悦的神色,连忙笑着说,“汤姆已经太喜欢你啦,他不
能没有你。也许,我们的汤姆将来会成为美国共产党,这样我们家就热闹了。”她露出自嘲
的神色,“你知道,乔丹是民主党,我是共和党,我们俩可以联合起来反对共产党,不过我
不喜欢民主党人老是装出替穷人说话的样子,结果宠得那些明明有工作能力的人也来享受福
利金。美国的税大多数还不是富人交的,没有我们交那么多的税,福利金那里来?所以我不
赞成民主党。”说着,她看了看手表,“哎呀,不好,我必须赶一点钟飞机!咱们回来再谈
吧,我真喜欢和你聊天。”她把汤姆递给蒋卓君,用自己香喷喷的脸在她脸颊上贴了一下。
这使蒋卓君感到有点意外。
  蒋卓君抱着汤姆,送露西亚到花园里。露西亚亲亲汤姆,依依不舍地走向汽车,就在这
一瞬间,汤姆突然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妈——姆!”。露西亚停住脚步,好象不敢相信
自己的耳朵。她回过身,看见汤姆正向她挥着小手,眼圈立即红了。她飞快走过来给了汤姆
一个深深的亲吻,晶滢的泪花在阳光下闪烁。汤姆的脸蛋上立刻留下一个深深的口红印。
  汽车开出了两旁长满紫莓藤的林荫道,转了个弯,消失了。
  
     
     
  整个下午,蒋卓君处于闷闷不乐之中。露西亚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心头。她把汤姆放在
围栏里,给了他许多玩具,自己坐在围栏旁,打开黑色笔记本子,陷入了沉思。
  森森唱的一首美国歌里就有“这是个分享的世界”的歌词。说明美国人并不反对分享。
如果都象露西亚妈妈教她的那样,人还有什么乐趣,人和人之间还有什么友谊和温情。她亲
眼看见一些美国人,他们并不都象露西亚那样自私,而是充满爱心,充满奉献精神。也许露
西亚的想法是犹太人的观念。不过,露西亚对共产主义思想的警惕和恐惧,倒和一般美国人
没有什么两样。一个她曾经如此信仰并为之奋斗的理论,在这儿被视为“洪水猛兽”遭人唾
弃,这不能不使她震惊。“从前,我只是一只盲目的井底之蛙,一旦跳出井底,这个世界使
我迷乱。为什么两种制度之间抱着这么深的偏见,这样地对立呢?地球只不过是渺茫宇宙中
的一个小小星球,为什么小小星球上的两种制度不能象两个人那样互相沟通,互相谅解
呢?”她苦苦地思索。
  然而,沟通是很难的,就象她和露西亚。有时候,她竭力想看到露西亚身上的优点,不
过总是很失望。她的聪明,她的渊博,她的直率都淹没在她的浓重的个人主义之中。  
“咔”的一声,听到这个声音,蒋卓君象闪电般地一跃而起,这是邮递员在拉纱门,是她一
天中最兴奋的时刻。
  “中国来信啦!”那可爱的美国老头嚷着。平常,他被这中国女人问怕了,要是没有中
国来信,总是轻手轻脚把邮件往邮洞里一塞就跑。好象蒋卓君没有信是她的过错。要是有中
国来信,他象个功臣,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把邮件翻得哗哗直响,引得蒋卓君迫不及待跳
出门来夺。有一次,蒋卓君一下子收到七封国内来信,她高兴地没法形容,学着美国人样
子,拥抱了一下这好心的老头。
  妈妈的信夹着一大叠育儿知识剪报使信封鼓鼓囊囊。蒋卓君一边拆信一边嘀咕,妈妈真
是的,她那些小儿科医生的知识在这儿不一定行得通,美国人的观念和她的经验大相庭径,
她干吗要为自己操那么多心呢!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读了起来。
君儿:
  你六月十四日的信收到了。知道你在西比尔家过得很愉快。小汤姆天真可爱的照片我们
看了真喜欢。你看上去更瘦了,眼睛没有神,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妈妈告诉你一个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消息,我于昨天加入了九三学社。你一定很奇怪,妈
妈为什么突然放弃几十年的追求,加入这样一个过去连想都没有想过的组织。君儿,我老
了,累了,我需要一个组织依靠。九三学社的老同学找了我好几次,这个组织需要我,也能
让我依靠。我几乎没做多少考虑就决定了。
  凡事一相情愿就不行,我的要求入党大约就是如此。虽然我这辈子不能加入,内心还是
深深信仰它的。如今我快要退休,党即便终于相信我,让我加入,我也没有更多的余力为它
工作了。我不能在这样的时候给它添麻烦。对于过去的追求,我没有后悔,只有遗憾。  
  带孩子责任重大,你要千万小心。
  你应该全力支持廖沈把书读完,不要只想着回来。从前你父亲就是这样支持我读书的。
另外你也要抓紧时间学习,无论多么忙,不要忘记多读点书。
                      妈妈
  信末,爸爸又添了这么几句:
君儿:如今我们家里三个人,两个党派,你是无党派。历史真会开玩笑,这一切好象都不是
我们的本意。其实,我们三人都应该是共产党。你说呢?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党比共产党
更难入了!
  蒋卓君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太短,她感到很不满足。难道妈妈这封信只是为了给她传
递这样一个消息吗?她为妈妈感到莫名的悲哀!从小,她就知道妈妈总是勤勤恳恳,一心扑
在医院里,是爸爸把自己一手带大的。在饭桌上她很少看见妈妈,好不容易回家一起吃饭,
妈妈嘴里还在唠叨病房里的孩子,有时,还会突然放下筷子去打传呼电话,问问病孩的情
况。文革中,她被打成反动权威,一边接受批斗,一边还要给小病人治病,在那样的时候,
她还是痴痴地想着有朝一日能加入共产党。现在,妈妈老了,竟会做出这样无奈的决定。
  一个忠心信仰共产主义的人加入了九三学社!那么,有没有更本不信仰共产主义的人加
入共产党呢?她想起鲁迅在什么文章里说过的话:谁敢保证,无信仰之人却是信仰之人,而
世上所谓信仰之人,却反而是无信仰之人呢……
  叮咚!门口传来门铃声。
  “森森回来了!”蒋卓君对汤姆说。一听森森,汤姆推开玩具,从围栏里忽拉一下站起
来,向她张开双手。她放下信,抱汤姆去开门,汤姆兴奋地直蹬腿。每天下午,汤姆最高兴
的事就是等森森回来。只要门铃一响,汤姆知道准是森森。
  打开门,俩人都楞住了。
  森森捂着脸,象个泪人似地站在面前,肩膀不停地抽搐。看到妈妈,一头扑到她身上,
哭出了声。
  “森森,怎么了?快告诉妈妈,别哭。”蒋卓君一手抱着汤姆,一手揽过森森。她一眼
看到森森头发上粘着一个嚼过的粉红色泡泡糖。刚想问他,只听“哇”的一声,汤姆跟着森
森也大哭起来。她只得回过头来哄汤姆,一边把森森拉进屋里。“你看,汤姆也跟着你伤
心,快停下,不哭!”她在餐桌上拿起餐巾纸,分别给他俩擦着眼泪。森森终于慢慢止住了
哭,汤姆也立刻安静下来。
  她从冰箱里拿了两根巧克力条,给他俩一人一根。露西亚不许汤姆吃巧克力,怕汤姆发
胖。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她把汤姆放进围栏,汤姆美滋滋地添着手里的巧克力条。
  “森森,你头发上怎么会有泡泡糖?”她问。
  “是校车上的人吐的,这里还有一块。”森森指着屁股上说。
  果然,蓝色的牛仔裤上粘着的一块白色的泡泡糖,已经被压得扁扁的。
  “你惹他们了吗?”
  “没有哇。”森森眨巴着困惑的眼睛,“他们一上车就骂我。”
  “骂你什么?”
  “Chinese!”
  “Chinese?这怎么是骂呢?我们是中国人啊!”蒋卓君感到奇怪。
  “你不懂的,妈妈,他们是嘲笑我,好几个黑人小孩在车上一起喊着,笑着,起哄。还
说什么‘Chinese,Vietnamese,money, please’(中国人、越南人,死要钱!),我好难
过!”
  “你骂他们了吗?”
  “没有。我坐在位子上不理他们,直想哭。后来一个骂我的黑人小孩走过来,他很大,
大概是五年级的,对我说OK,OK,我们是朋友,他向我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我有点不相
信,看看他,只好把手伸过去。他用力一握,痛得我叫起来,他又将我使劲一拽,我坐在最
后一排,一下子就摔在两排座位中间。我一边哭,一边骂他,你骗我!你欺负人!他就把嘴
里的泡泡糖吐在我头发上了。司机听见我哭,停下车,骂了他们一通。他也是个黑人,很喜
欢我的。他说明天要惩罚几个欺负我的人,不让他们乘校车,让学校通知他们的家长自己去
接。他还摸摸我的头,安慰我说:‘别哭,我知道你是男子汉!’我总算忍住哭。下车时,
他们突然又哄堂大笑,我这才发现裤子上也粘了一块泡泡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粘的……”
说到这里,森森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赶紧把儿子搂在怀里,“不怕,森森,人总要碰到不开心的事,妈妈会帮助你
的……”话没说完,她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唰唰地流下来。
  汤姆握着巧克力条呆呆地望着她俩,见蒋卓君流泪,他的小嘴瘪了瘪,又想哭。蒋卓君
连忙抹去眼泪,抱起汤姆,对森森说:“去卧室把裤子换下来,我来帮你洗掉头发上和裤子
上的泡泡糖。”
  森森站着没动,“妈妈,我们回中国去吧,中国的小朋友不欺负我。”他望着她,眼里
满是乞求的神色。
  “……”她眼圈一红,心中好一阵酸楚,半晌,她叹了口气说:“其实,妈妈也很想回
去。不过,现在还不行,爸爸的书没读完。我们应该支持他。”
  森森失望地垂着头,向卧室走去。
  她站在起居室里发呆。怎么办,她应该怎么帮助森森呢?叫森森和那些黑孩子对着干?
瘦弱的森森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去告诉老师?那些孩子可能会报复。她想打电话给廖沈,
又怕影响他实验室里的工作。他已经三个晚上没回来了,忙着做实验,赶着写参加国际材料
会议的论文。她不能打扰他。那么,还是应该和学校谈一谈。可是,白天她要守着汤姆,哪
儿也不能去,打电话又怕说不清。怎么办呢,她拿不定主意。总不能眼看着森森心灵上受伤
害不管啊!  
  她想起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那篇著名的演说《我有一个梦》,在马丁·路德金被杀害
后,当时的团支部书记廖沈在班级的集会上朗读了那篇演讲的全文,“到那一天,所有上帝
的孩子,黑人白人,犹太人非犹太人,耶稣教徒天主教徒,将会携手并肩……到了那一天,
所有上帝的孩子将齐声颂唱,我的国家也是你的国家……众望所归的人间天堂……”那天,
她还朗诵了一首叙事诗《在美国,一个孩子被杀死了……》,班上许多女同学都为那个黑人
孩子被杀而流出同情的眼泪。什么时候各种肤色的孩子能象马丁·路德金所说的那样真正携
手并肩呢?
  “妈妈,泡泡糖洗得掉吗?我头发上的怎么办?”森森拎着那条粘着泡泡糖的裤子,从
卧室跑出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孩子们之间的纠纷是常有的事,即便同一种族照样也会发生大欺小,强欺弱的事,我何
必那么认真?想到这里,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蒋卓君按着森森的头,换了一盆又一盆水,几乎倒掉半瓶香波,始终洗不掉森森头上那
一簇粘糊糊的粉红色污迹。她只好用手指在他头发上耐心地剥,森森痛得不住发出丝丝的抽
气声,仍然毫无办法。  
  无奈之下,她拿出剪刀,“森森,妈妈只好剪去这簇头发了。”
  森森捂着头发直起身子,“不嘛,不嘛!要是头发缺一块,明天他们又要笑我了。”
  “妈妈尽量少剪些,”她耐心地说,“不然,这粉红色的泡泡糖更明显,人家一眼就能
看见,更要笑了。”
  森森哭丧着脸,捂着头发的手松开了。
  蒋卓君正要一刀剪下去,乔丹提着公文包跨进门来,“嗨,你们好!”他一眼看见拿着
剪刀的蒋卓君,“理发?”他问道,“你真行!”
  “你好。”蒋卓君放下剪刀,有礼貌地回答,她看看表,只有三点钟,他今天怎么回来
得那么早。自从那个中国母亲逃走后,乔丹一下子空了许多。尽管他损失了一大笔律师费,
露西亚还和他吵了一架,但是他说,他尊重那个母亲的选择。
  “我刚去机场送露西亚。”他抱起汤姆,亲了亲。眼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劲,人人脸上都没笑脸“怎么,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森森抢着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乔丹的脸上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问森森:
  “你是个男子汉吗?”
  森森点点头,“是的。”
  “你不是小鸡也不是面条,对吗?”小鸡、面条是美国人对胆小鬼的称呼。
  森森又一次点点头,“我不是小鸡,也不是面条。”
  “OK,那么,这一切对一个男子汉来说根本就没什么!”他走过去,拿走蒋卓君手里的
剪刀,“等一等,我有个好主意可以洗去泡泡糖,别着急。”乔丹从冰箱里里找出一瓶花生
酱,递给她,“用这个,保证有效!”
  蒋卓君接过来,疑惑地望望乔丹,按他说的办法挖出一些花生酱,涂在森森那簇头发
上,小心地搓了几下,然后用水一冲,泡泡糖没有了!
  “哇,这办法真好!”森森摸摸头发,咧开嘴笑了,“谢谢你,乔丹”他在乔丹的手上
拍了一下,跳跳蹦蹦进了卧室。
  蒋卓君轻轻舒了口气,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能用这个办法?”在她看来,乔丹对家
务事是一窍不通的呀。
  “这是我妈妈的专利。小时候,我也遭到过这样恶作剧,我妈妈一边唠唠叨叨数落我
们,一边用花生酱搓呀搓,就没了。不过,我始终也没弄懂这是什么道理。”回忆起小时候
的事,乔丹的眼睛满含天真的笑意。
  蒋卓君用乔丹妈妈的“专利”继续洗着森森的裤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帮助森森,”她
忧心地对正在逗汤姆玩的乔丹说,“校车里那几个黑人孩子老是欺负他,上次把他辛辛苦苦
做的手工破坏了,森森哭得很伤心。你说这是不是种族歧视?”
  “不一定,”乔丹摇摇头,“我看他们还小,不懂事。”
  “不是就好,我心里很不好受。想告诉他们的老师,又怕森森被报复。”
  “没关系,该说的还是要说。关键还是森森自己要勇敢,要敢于反抗。”乔丹一边和她
说着,一边把一个塑料球扔给汤姆,汤姆摇摇晃晃走过去拣,扑通摔了一跤。
  蒋卓君赶紧擦擦手,跑过去扶它,被乔丹挡住了,“没关系,让他自己爬。”
  “他还小。”她心痛地说。
  “一岁啦,照你们中国人的算法,是两岁。看,他不是爬起来了!好家伙,汤姆!”乔
丹又扔过去一个球,这次比上次更远。汤姆蹒跚着再一次向球走去。
  这回没摔跤,蒋卓君放心地回过身,把搓去泡泡糖的裤子扔进洗衣机,她继续说,“廖
沈这几天一直不回来,说自己很忙。我们来美国半年多了,他从来没有好好和森森玩过,森
森从小到大老是跟着我,我真怕他缺少男子气。”
  “不用担心。小时候我爸爸不在家,老在外面做生意,我们兄妹几个整天跟着妈妈。你
看,我象不象个男子汉?”乔丹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她微微笑了笑,点点头,“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森森呢?”乔丹这才发现森森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
  “一定在看电视,每天放学回来,他能一直看到吃晚饭。”蒋卓君埋怨说。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带森森出去玩一会儿,顺便和他谈谈。反正离吃晚饭还早。”
乔丹说。
  “那……当然好,”她感激地说,“只是太麻烦你了……”
  “别忘了,今天露西亚不在,我是自由的。”乔丹调皮地眨眨眼,“现在,你必须帮助
我把森森从电视机前说服出来。”
  她放下手中的活,进卧室叫森森,她惊奇地发现,森森竟然不在。
  她对着楼上喊了一声,没有声音。蒋卓君知道,没有她的同意,森森一般不会自己跑到
楼上去。乔丹上楼找了找,确实不在。森森到哪儿去了呢?
  蒋卓君跑到花园里喊了几声,又到游泳池里看了看,还是没有森森的影子。她有点焦急
起来。森森那里去了?
  当她返回屋里时,看见乔丹正往地下室走去,汤姆在围栏里望着她,小手指着地下室。
她连忙跟了过去。
  地下室门开着,日光灯亮了。里面除了烧热水的锅炉,还堆放乱七八糟杂物,平时除了
抄煤气表的工人每月下去一次,平常一直关着。她跟在乔丹后面在狭窄的楼梯上停住,向地
下室张望,一股霉味直冲鼻子。他们惊奇地发现森森原来在这里!
  森森蹲在楼梯底下的拐角处,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什么,嘴里喃喃自语。这是在干什么
呀?他们俩相对望了一眼,乔丹的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出声。
  森森双手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样东西,站起来,缓缓地张开手心,原来是一只很大
的七星瓢虫!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它斑斓的硬壳,对它说道:
  “小不点儿,你干嘛到这儿来呢?这不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没什么好玩的,连个
小朋友都没有。黑人的孩子欺负我,小汤姆不会说话,还把我的玩具扔到马桶里,他太小,
连吵架都不会,还老缠着我。我爸爸妈妈很忙,没空跟我玩,这里真没意思……你还是回家
吧。你有家吗?每个人都有家的,我的家在中国,很远很远,要乘飞机才能到。妈妈说,等
我爸爸做完功课,我们才可以回自己家。你知道吗,在别人家里很难过的,连大声说话妈妈
都要讲我。你的家在哪里呢?我送你回家吧。……”说完,他把瓢虫小心地放回地上。那瓢
虫张开翅膀扑闪了几下,缓缓地向墙角爬去。森森站起来,不断地和它说着再见,依依不舍
地看着它消失在墙缝中……
  一滴眼泪掉在乔丹搁在楼梯把手的手背上,蒋卓君哭了。乔丹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臂,默
默地走下楼去,一把抱过森森。
  森森吃了一惊,一看是他,就指着瓢虫远去的方向说:“乔丹,我在卧室的地板上看到
这只很大很美丽的瓢虫,它在地上爬。我想它一定找不到家了,就跟着它,它一直爬到这
里,我就跟来了。它一个人,很可怜的。你说,它会回到自己的家吗?”
  乔丹点点头,说:“是的,它会回到自己的家的。”
  蒋卓君扭头走出地下室,她悄悄地抽泣起来。
  不一会儿,森森和乔丹从地下室上来,森森嚷道:“妈妈、妈妈,乔丹要带我去打棒
球,你同意吗?”
  她赶紧背过身,擦掉眼泪,“好的,你去吧,要听乔丹的话。”
  森森跳起来,抱住乔丹高大的身躯,“乔丹,我们快走吧!”又转身亲亲围栏里的汤
姆,“小汤姆,对不起,你只能跟我妈妈待在家了。”
     
     
     
      这是一个欢笑的世界,
       这是一个充满泪水的世界,
       这是一个忧虑的世界,
       这是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我们只有一个月亮和一个金色的太阳,
       一个微笑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友好,
       这毕竟是个小世界,
       这毕竟是个小世界……”
  傍晚,森森唱着“小世界”的歌率先跳进门来,露出一脸的喜悦。
  “玩得开心吗?”蒋卓君擦着他头上的汗,问道。
  “当然。”森森仰脸望着妈妈说,“打棒球太有趣了!乔丹说下次叫你去看。”
  “是吗?乔丹还和你说些什么?”
  森森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地在卓君耳朵边说,“这是我们两个男子汉的秘密,不能告
诉你。”
  “好吧。”蒋卓君点点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乔丹拿着棒球棍,微笑地出现在门口。
  蒋卓君没有抬头,却清楚地感觉到他进来了,浑身散发着热气。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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