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王周生


 
  奔上好莱坞成人学校三楼,蒋卓君气喘嘘嘘。楼里灯火通明,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寂
静中,只有老师们抑扬顿挫的声音从各个教室里传出。
  又迟到了!她懊恼地想。露西亚是怎么也不会为别人着想的,也许她从来不懂什么叫为
别人着想。  
  今天晚上,乔丹去律师俱乐部参加活动。他打电话告诉蒋卓君不回家吃饭,还说他已提
醒露西亚今晚蒋卓君要去上课,让她一下班就回家。露西亚确实早早回了家,情绪还特别
好。嘴里哼着一首名叫《你是我的阳光》的美国民歌:“你是我的阳光,唯一的阳光。当天
空一片灰暗,你使我快乐。你永远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请不要把我的阳光带走……嗨,
汤姆!”她把汤姆一把抱起,没想到汤姆哭了起来。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搭一个“牧场”,露
西亚把它搞乱了。
  “怎么了,汤姆?”露西亚扬起眉毛,这是不高兴的前兆。
  “汤姆,你看,又摆好了!”蒋卓君连忙弯腰把“牧场”里倒下的牛、羊扶起,“你
看,牛打架了!”她一手拿起一头塑料牛,让它们顶着角,汤姆这才含着眼泪笑了。
  “汤姆,叫妈——妈!”蒋卓君拉着他的小手,指着露西亚说。
  “艾——拉”汤姆眨那双碧蓝的眼睛,盯着蒋卓君。
  露西亚的情绪被汤姆完全破坏了。几天前,汤姆亲热地叫她一声“妈咪”曾使她感动得
热泪盈眶。可是,从纽约回来以后,汤姆再也不肯叫她。露西亚嫉妒与好胜的脾气使她无法
忍受汤姆对她的冷淡。
  “我想和汤姆单独待一会儿。”露西亚对蒋卓君说。她到冰箱里拿了罐生姜汁饮料和几
块巧克力,抱着汤姆上楼。
  “好的,我去准备晚饭。”蒋卓君很高兴露西亚愿意和汤姆单独在一起,平时她是不舍
得化这点时间的,下班回来她就喜欢蜷在沙发上,打开镭射唱机或捧起一本书。
  楼上传来汤姆的哭声。蒋卓君在厨房里侧耳细听,也许露西亚不给汤姆吃巧克力,也许
汤姆不想和露西亚在一起。汤姆真傻,干嘛要和自己的妈妈过不去呢。渐渐地,哭声小了,
又过了一会儿,楼上完全安静下来,她才放下心。
  蒋卓君摆好晚饭餐桌、小汤姆的高脚餐椅上放着专为他做的南瓜糊。每逢星期一、三、
五晚上上课的日子,她就早早准备好晚餐,一边喂汤姆,一边和森森先吃晚饭。等乔丹或露
西亚一到家,她就去上学。廖沈有空的时候赶回来送她,大多数时候她必须步行半个钟头去
学校,乘公共汽车反而不方便。
  时钟指向六点二十分,她和森森匆匆吃完饭,左等右等,楼上的露西亚和汤姆还是没有
下楼的动静。她着急起来。还有半个多小时就要上课了。怎么办呢?全班常常迟到的总是
她,她觉得最难过的莫过于在众目暌暌之下走进教室。
  于是她上楼轻轻地敲了敲汤姆的卧室,“露西亚,你们可以下来吃晚饭了。”
  “我就来。”露西雅回答着,懒洋洋地打开门,手里捧着一本书。汤姆趴在地毯上睡着
了。
  “我能走了吗?”
  “上那儿?”
  “学校啊。”蒋卓君急了。
  “对不起,我忘了,这本书真好看。”她指指手里的书,“《宋家王朝》,是说你们中
国宋氏家族的事,就是宋美龄,宋子文那一家,我们美国人给你们中国人的钱,都到他们腰
包里去了,看了真让人生气!什么时候你也看看,我们可以讨论讨论,”她说。
  “好的。”蒋卓君不敢多接嘴,她等着露西亚允许她上课去。
  没想到,露西亚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帮我到花园里采
些紫莓来?我一会儿放在冰淇淋里当甜食。刚才我回家时发现紫莓长得茂盛极了。”
  “……好吧,”蒋卓君应着,心里嘀咕,干嘛不早说呢!
  她返身下楼拿了个塑料小篮往花园奔去。她钻进紫莓丛里,顾不得手上扎了许多小刺,
心急火燎地采了足够两个人吃的分量。匆匆进屋,露西亚正好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朝小篮
子里瞥了一眼,说:“你摘得太多了!这东西要吃新鲜,放到明天就不好了。”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注意。”蒋卓君连忙认错,直怕再生出些事来。
  “没关系,反正我们有的是紫莓,你明天再采一些,我叫我父母来拿。”
  “好的。我能走了吗?”她边问,边往自己卧室走去。
  “汤姆今天午睡过没有?”露西亚仍是不回答她,跟在后面问,“怎么他又睡了呢?”
  “睡过两个钟头,和平常一样。”蒋卓君心想,你只顾自己看书,他那有不睡觉的?
  “那么我还是叫醒他吧,你说呢?”
  “……也好,我走了。”蒋卓君拿起手提包,回头对卧室里看电视的森森说:“别忘了
准时睡觉。”
  “好吧,”露西亚终于松了口,“你走吧。”  
  她奔到门口,刚关上大门,露西亚在门里又叫:“哎,艾拉……”好象还要说什么,她
犹豫了一下,没有答应,侧耳听听,露西亚没再说什么,这才一路小跑冲出了院子。
  匆匆行走到日落大街和好莱坞大道的十字路口,有人在一辆法拉瑞车子里叫她。她抬头
一看,是班上的印度姑娘莎娜。她象一只快乐的小鸟从车窗里向她直招手。汽车从她身边飞
驰而过。她看见莎娜的丈夫开着车。她羡慕莎娜。每次上学放学,都是她丈夫接送。蒋卓君
有时候不免埋怨廖沈,特别是晚上放学回家,走在那条不得不经过的偏僻马路上,心里直害
怕。她多么希望这时候廖沈能出现在她眼前,温柔地对她说一声:“卓君,咱们一起回
家。”她会感动得立即扑进他的怀里。不过,那只是一时的想法。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想,
所有的困难让我自己克服吧,他的事比我重要,只要他能早点完成学业,我们就能早点回
国,我就能早点回到我的学校。她是多么想念她的那些学生!多么希望快快站在讲台上重新
面对学生们可爱的笑脸。不过她要加紧学习,多学点东西,要是学生们知道自己的老师来美
国没学点什么新鲜的东西,该会怎样笑话她呀!
  走近自己的教室,蒋卓君放慢了脚步,她按住胸口,尽量不使自己气喘吁吁。
  一阵悠扬的音乐声从他们那间暗了灯的教室里传出。布茨维克先生又在进行听音乐、放
松、回忆、演讲的训练。这是他上演讲课的独创。  
  第一次上演讲课的时候,布茨维克先生给学生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他的一个好友的父
亲得了肺癌,医生说他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他的好友十分悲伤,想尽办法要为父亲做些什
么。父亲什么也不要,只要一盘十九世纪德国音乐家舒曼的幻想曲《昂翔》。这是一首有着
特异个性和强烈主观的曲子。音乐中通篇表现出作曲家向人类理想不断突进的姿态,体现了
作者勇于凌驾困难与藐视危险的伟大气概。朋友的父亲每天听着,听着,他忘掉病痛,忘掉
死亡正在逼近,忘掉许许多多的遗憾,每天过得很充实愉快。他不只活了三个月,而是活了
整整五年!他还写下了听《昂翔》时的一系列心灵感受,留下了一本题为《昂翔》的散文
集,这些散文优美而充满阳刚之气,读了让人陶醉,使人振奋。听了朋友的这个故事,布茨
维克先生突发奇想,他决定让自己的学生们每次听一段舒曼的《昂翔》。既可作为同学们一
天劳累后的休息,又可以让思绪跟着音乐飞翔,每个人听完后都要上台讲自己的感受,这样
学习演讲可以克服演讲时害羞的心理障碍。
  蒋卓君踮着脚尖走进教室,向讲台旁的布茨维克先生歉意地做了个手势。她悄悄地走到
后排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在乐曲声缭绕之中,微微地闭上眼睛……
  这样的氛围她觉得象无底的深渊。她感到气闷。心的深处有一股苦水在沉闷的胸口往上
翻滚,越来越汹涌……初来时,居人篱下的痛感被刚到美国的新鲜感和自己那间温暖的小窝
隔着,只感到一种朦胧的失落。自从搬进露西亚的家,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心,赤裸裸顶
着这带刺的篱笆,没有什么可以帮着阻挡这种痛苦。痛,是不言而喻的……唉,露西亚,我
和你在一起感到那么吃力!我们之间的距离多么遥远,虽然我在尽量克服这种距离,可是我
们俩怎么也走不到一起。如果你不那么自私,如果你稍稍会关心人体贴人,我也许不会这样
痛苦,失落感不会这样强烈。为什么和乔丹在一起就没有这种感觉?两种多么截然不同的美
国人……哦,不,我必须想些高兴的事,等一下要上去演讲……听,这乐曲多么激昂,象长
江口一首航行着的船,在搏击风浪,多象那艘乘过无数次的双体客轮……怎么,我好象听到
森森的哭声?不要哭,我的孩子,你是个男子汉,不会总有人欺负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什么,你要回家?你问爸爸的功课为什么老是做不完?快了,我可怜的森森。……你现在在
干什么,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电视机前?到九点钟,你一个人默默地上床睡觉,你一定很孤
独,可别做恶梦……
  裂帛似的音乐声,强烈、快速、令人寒栗。猛地,她看见森森头发上粉红色泡泡糖和满
脸的泪,她听见黑人孩子“Chinese!”的哄笑,她能感到森森埋在她怀里哭泣时身体的颤
抖,她的眼泪从紧闭着的眼里渗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乐曲声嘎然而止,黑暗中,她连
忙从手提包里摸出纸巾,擦去脸上的泪。几乎同时,教室的灯光大亮,她睁开眼。
  布茨维克先生站到台前,微笑着望着大家:“怎么样?感觉如何?”
  “好极了!”除了她,大家异口同声。
  “那好,现在让你们上台讲讲你们刚才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注意,要按照演讲课的要
求,不要紧张,发音要准确,语调要生动,要有逻辑,最好配合手势。我们还是按姓的字母
顺序上来,第一个,安通尼。”
  矮矮胖胖的安通尼走上去,在讲台上一站,象根棕黑色的树桩。他抓抓头皮,布茨维克
先生马上对他说:“不,不能有这个动作。要是你找工作去面试,老板叫你进去,你第一个
动作就是抓头皮,老板以为你头上一定有虱子,他永远也不会雇佣你。”
  全班哄堂大笑,安通尼也笑。他刚想再抓一下头皮,立即意识到不对,赶忙把手中途放
到胸前。做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姿态。大家还是笑。老师嘘了一声,大家这才静了下来。
  “我听见乐曲声中大海在歌唱,我想起小时候在墨西哥跟父亲出海打鱼的情景,”安通
尼镇静下来说,“我们家住在太平洋边,父亲常常带着我,驾着小船,去捕鱼。风平浪静的
时候,海水碧蓝碧蓝的,像一大块丝绸在轻轻波动。太阳照着海面,泛出点点白光,像珍珠
掉在海面上。有一次,大海咆哮起来,我父亲顶着风浪,驾着船拼命往岸边开,几个大浪过
来差点把我们的船打翻。我吓得大哭起来,我紧紧抱住他父亲。经过两个小时搏斗,风浪才
平静下来,我们凯旋而归,船舱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太平洋鲑鱼、猫鱼,活蹦乱跳的。”安
通尼乐滋滋地,手势也显得自然起来,“顺便说一句,我一点不喜欢吃鱼,小时候,父亲把
卖不掉的鱼硬塞给我们吃,每顿饭都是鱼,熏鱼、烤鱼、咸鱼、炸鱼,我一看到鱼就恶
心……”
  “噢,不!”同学们发出遗憾的声音。“让我们帮你吃,我们太喜欢吃鱼了。”
  世界上竟有那么多相像的事情!吴梅妹圆圆的笑脸出现在蒋卓君的脑海,有一回,她俩
一起从农场回上海。天气很热,她买来两根棒冰,递一根给吴梅妹。哪晓得,吴梅妹见了把
头摇得象拨浪鼓,她说,小时侯她妈妈卖棒冰,每天背着个木箱子沿街叫卖。有时候,天气
不热,卖不掉;有时候,天气太热,有的棒冰烊掉。妈妈回家就把剩下的和烊掉的棒冰给他
们兄弟姐妹吃。吴梅妹说:“你真不知道,我看到棒冰就想呕。不吃,妈妈还要骂我们,说
是浪费了可惜。”那天,蒋卓君一个人享受了两根棒冰,那解渴的滋味至今还留在记忆里。
  人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好的东西享用过头,就不再美好。
  转眼莎娜站在台上,天真活泼的她,一上去就变得那么腼腆,还没说话就红了脸,手也
不知往哪儿放。布茨维克先生对她毫无办法,只好她的样子。他虽然很胖,可是学起莎娜腼
腆的样子竟然微妙微肖。同学们笑得前伏后仰,蒋卓君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很喜欢这样的
老师。每上一次课,都给她沉闷的心情带来些许安慰。
  莎娜见老师学她,愈发不好意思,想逃下讲台。布茨维克先生警告说:“慢着,莎娜,
你要是逃走,我将给你零分。你看着办吧!”
  莎娜站住了。她停止忸妮,鼓起勇气,“我觉得……刚才那乐曲,很象恒河里的一艘
船,在慢慢航行,那船上坐着我的姐姐佳娜,她头上披着红贴边纱丽,眉心点着一颗殷红的
吉祥痣,目光温柔、安祥。她出嫁了。那年我八岁。我不舍得她离去,我向往和她一样披纱
丽,眉心点痣,偷偷跟她上了船。没想到,恒河的天气瞬息万变,不一会儿风狂雨猛,船剧
烈地摇晃。我惊恐万分大叫起来,被人发现,送回了家……”莎娜逃似地下了讲台,布茨维
克先生做出追赶她的样子。大家快活极了,为莎娜的讲话鼓掌,“太有意思了!”  
  现在轮到蒋卓君,她站在讲台上,穿着那件米色长裙,这是廖沈喜欢的颜色,他说,穿
淡颜色的衣服,可以使她瘦小的身体看上去略显丰满些,精神些。
  可是,她觉得今天是那样孱弱,她整个身心似乎已经枯萎。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在音乐声
中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么有趣,那样美妙。自己却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想那么多心酸事。她
不想破坏班级里欢乐的气氛,又不想编些什么来搪塞,迎着一教室同学期待的目光,她不好
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我今天又迟到了……”
  “这没关系。”布茨维克先生连忙说,“我们这儿几乎人人都要打工,迟到是难免
的。”
  “……”她感激地望望老师,不知说什么才好。
  “蒋,你怎么了?”布茨维克先生奇怪地问。
  “我……”她张了张嘴,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不喜欢这音乐吗?”
  “非常喜欢。”她点点头,“可是我今天情绪不好,想的都是伤心事。我不想让大家为
我难过。请允许我下一次再讲。”蒋卓君歉意地说。
  “不,请你说出来吧!”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嚷道。
  布茨维克先生鼓励她,“说吧,也许我们还能帮助你。”
  望着一双双亲切真诚的眼睛,几个月来闷在心中的烦恼终于倾泄而出,远离家乡的失落
和孤独,居人篱下的委屈和痛苦,无人诉说的郁闷和伤感……泪水在眼眶中闪烁,嘴唇在轻
轻地颤抖,她说:
  “没人可以叙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不能写信告诉爸爸妈妈,我怕他们为我担
心。我不能告诉我的朋友,他们不会理解,他们甚至会以为我不知足。于是,我只能每天在
日记中和自己说话,不断回忆往事。回忆有时是痛苦的事,但是,我用回忆的痛苦来治疗我
孤独的痛苦。我一回忆,同事、朋友、亲人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陪伴着我,使我度过一
天又一天……”
  “等一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安通尼打断她问,“你结婚了吗?”
  “当然,我不是有个儿子吗?”
  “你的丈夫呢?”莎娜问。
  “他在理工学院读书,他很忙,不常回家,我不愿意妨碍他。”她回答说。
  “不!”莎娜说,“你错了,丈夫和妻子应该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没有妨碍不妨碍
的问题。你早就应该和他说了,只有他最能帮助你。”
  “对呀,你的丈夫早就应该帮助你了!”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
  在这一瞬间,蒋卓君后悔了。她不愿意让人家看出丈夫对她母子俩的不关心,她更不愿
意让同学们帮她埋怨自己的丈夫。这毕竟是家里的私事,何况廖沈有廖沈的难处。
  于是她望着大家沉默。
  布茨维克先生看出这一瞬间的变化,立即对大家说:“我想,我们应该为她鼓掌,她听
音乐时全身心地投入,她和舒曼一样真切地体会到某种人生的痛苦,她得到的体验是宝贵
的。下次再听,我相信她能超越自我,克服伤感,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昂翔!”
  布茨维克先生的话音刚落,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蒋卓君用手指悄悄地擦去渗出眼
角的泪,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
  下课铃声响了,蒋卓君理好书放进手提包。莎娜走上来,友好地邀请她乘她丈夫车子回
家,她很感激,婉言谢绝了。她不喜欢被人怜悯。
  她一个人默默地走出教室,快十点了,同学们匆匆地从她身边经过,挥挥手,喊着
“Bye-bye”,有的奔向停车场,有的奔向公共汽车站。在校门口,她突然看见安通尼在一盏
路灯下站着。
  “你走回家?”安通尼问。
  “是的。”她答道。
  “你丈夫不来接你吗?”
  “今天不来。”
  “我陪你走。”
  “不、不,我走惯了,”她一个劲地摇头,“你快去赶公共汽车,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呢。”
  “今天我一定要送送你。”安通尼很固执。
  她和他僵持了一会儿,她只好让步。
  两人沿着好莱坞大道往西走。街上比白天更喧闹。霓虹灯广告闪动、跳荡、旋转,人
流、车流如潮,永无休止符的摇滚音乐,令人旋晕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酒、奶油、烤肉的
混合香味。世界著名的中国大剧院门口灯火辉煌,人群簇涌。蒋卓君漠然地望着这一切,这
里的美艳和繁华与自己毫不相干。
  安通尼默默地走在她身边,神情严肃,好象在思索什么重要问题。在蒋卓君眼里,他只
是一个孩子。平常总是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在班级里,他成绩最好也最调皮,胖呼呼的脸
上透出一股机灵劲。 
  太平洋书店前,停着一辆消防车,车里下来几个穿制服的人,走向躺在地上的一个无家
可归的老人。他俩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这是干什么?”她问安通尼。
  “接他去难民救济中心。”安通尼说,“有些人宁愿在街上流浪也不愿去那里。”
  “为什么?”
  “那儿规矩多,还要被老流浪汉欺负。不过这人看样子病了,非要他去不可。”
  他们看着那老人被穿制服的人搀扶着,上了消防车。安通尼告诉她美国的消防站除了救
火就是紧急救人。看来他对这一切很熟悉,他说:“我一看到街头流浪的人,就感到很亲
切。”
  “为什么?”蒋卓君问。
  “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安通尼答道,而后长时间地沉默。
  过了好莱坞大街最喧哗的地段,拐进怀特利街,显得十分幽静。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来美国的目的是什么?”安通尼突然问。  “我?我来为丈夫
伴读啊。”
  “还有呢?没有其它目的了吗?”
  “还有……我想看看美国到底是个怎样的国家。”
  “还有呢?”
  “……就这些。”她奇怪安通尼为什么要问这些。
  “所以你才会痛苦!”安通尼说,“你的目标太混乱!每一个来美国的人都有非常明确
的目的:赚钱或寻求定居。而你,既不想赚钱又不想定居。你陪伴丈夫,而丈夫却不常见
到,你想看看美国是怎样的国家,却整天关在一个美国人家中?这和蹲监狱有什么两样?你
应该象来这儿的每个人那样生活?为一个明确的目的,去干,去闯。否则,你来了也等于没
来,看了也等于白看。”
  “那么你呢?你的目的是什么呢”她问。
  “为了赚钱。赚大钱!”安通尼直言不讳地说,“我们墨西哥很穷,我的爷爷奶奶是墨
西哥最穷的人。他们世世代代打鱼,连条象样的船都买不起。我叔叔死在海里,我六、七岁
就跟着大人出海,风里来雨里去,常常不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还属于我。后来,我父亲病
了。家里全靠我和弟弟俩。母亲给我娶了个妻子,请你不要笑我,我十六岁就结婚了。第二
年,妻子生了个女儿,女儿很可爱。可是不久,妻子带着女儿跟一个有钱人跑了。我知道,
这一切就是因为我们家穷。我需要钱,我决心到美国来闯荡一翻。所以我来了。”
  “你还回去吗?”
  “当然,我要回去,我必须回去,因为我没有身分。”
  “什么,你没有身分?那你怎么可以在学校注册读书?”
  “这是成人学校,不是正式大学。不信你问问班上,起码三分之一是像我一样从墨西哥
偷渡来的。”
  “偷渡?你是偷渡过来的吗?”惊诧之下,蒋卓君有点害怕。在她心目中,偷渡者都是
犯罪分子,流氓无赖,她知道洛杉矶的偷渡者很多,没想到自己班最好的学生竟然也是。她
无法把偷渡和眼前这个可爱的小青年连在一起。
  “是的,你害怕了?”借着幽暗的灯光,安通尼看出她一脸疑虑,“我刚才说这是个很
长的故事,可惜你快到家了吧?我只好下次再告诉你。反正我吃了不少苦,只是为一个目
标——赚钱!有了钱才能改变我的命运。我先后在美墨边境七次被抓,七次被送回,第八次
才获得成功。到这儿,我才十九岁,人生地不熟,我流落街头,就象你刚才看到的流浪者那
样,晚上睡在商店门口,有一次发高烧差点死去,就是刚才那种消防车把我送进医院。病一
好我就逃出来,我怕被谴送回去。后来靠墨西哥朋友的帮助才有了工作。我做过各种苦差
事,现在在汽车修理店干活。我每月只要寄一、两天的工资回家,就可以养活我的妈妈和弟
弟。等我赚满十万美元,再把英文学好,就回国,在旅行社找个导游的工作。嘿,我改变自
己的愿望就要彻底实现了!”说到这儿,安通尼激动地用手指做着V字型。  
  他不是个坏人,蒋卓君想,她只是一个来美国闯荡,想改变命运的人,但是,对于一向
循规蹈矩的她来说,仍然十分震惊。
  “不要这么惊奇地看着我。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有着普普通通人的欲望。”安通尼
说,“想想看,你到底要什么?然后去干,去冒险。生活不是应付,当我在大海里的一条小
船上跟着爸爸每天应付的时候,我很厌倦。可是当我按照我需要的目的向前闯时,尽管那时
的遭遇比你现在痛苦一百倍,但是哪怕再苦、再累,我挺过来了,我感到很快乐。”
  “谢谢你对我说这么多心里话。”蒋卓君从心底里感激他。他们拐进米德维尔路,街道
两旁绿树成荫,一幢幢白色的小楼在郁郁葱葱的树丛中忽隐忽现,月光把他俩的身影长长地
拖在地上,“我确实不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我会好好去想的。”她在乔丹·西比尔家花园
里的车道上站住,“我的‘家’就在这里,”她有意在“家”字上顿了顿,苦笑着说,“可
惜我不能请你进去喝杯咖啡或茶。”
  “没关系,就这样谈谈不是很好吗?”橙黄色的路灯光下,安通尼环顾西比尔家幽静的
花园,“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花园!可惜不属于我。”他羡慕地说。
  “也不属于我。”蒋卓君说,“不过,也许你以后会有的,你不是要赚十万美元吗?”
  “对,我会有的,你也会有的,我们的花园要比这更大更漂亮!”安通尼捏紧拳头,显
出孩子般的兴奋,他的目光突然停在草坪中央那棵高大的树上,“这是什么树?”
  “狗木花树,北美州的一种灌木。”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也是,”蒋卓君走进草坪,弯腰拣起一片掉在地上的狗木花瓣,递给他,“拿着,
下次让我告诉你有关这花的故事。”
  “我会很高兴听的。”他闻闻花瓣,“真香!”
  “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用谢,下次不要一个人晚上在好莱坞大街走,”安通尼叮嘱道,“我流浪那阵看到
的坏事可多啦。不是吓唬你,你真的要当心!”他把花瓣小心翼翼夹在课本里,然后告辞。
  蒋卓君默默地望着他,一直等他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在米德维尔街的拐角处,然后深深地
吸了一口夜间花园里清新的空气,才慢慢走进那幢沉闷的屋子。
  西比尔家一片寂静。她悄悄地上楼,在小汤姆房间看了看,只见他吮着大姆指睡得正
香,胖胖的小脚从小床栅栏里伸出来,小毯子被他踢得老远。她把他的脚放回去,轻轻地给
他盖上毯子,在他充满奶香味的脸上吻了一下,汤姆的嘴唇使劲吮了两下,露出甜甜的笑
容。
  下楼的时候,她看见卧室的灯亮着。她想,也许森森害怕,没关灯。于是蹑手蹑脚地打
开门,一眼看见廖沈正坐在床上看书,床头灯光把他的板刷头映在墙壁上,根根象硬刺一
般。
  “你回来了?”她很奇怪。
  “今天实验很顺利,就回来了。”
  她想说,那你怎么不来接我?可是止住了,她觉得不应该勉强他,每当她要求廖沈为她
做什么廖沈才去做的时候,她就觉得索然无味。夫妇之间应该感觉得到对方的需要,不用呼
唤就能配合默契,这才是真正的好夫妻。然而,以往的这些年,只有她感觉到他的需要,而
他几乎无暇顾及她。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森森告诉你什么了吗?”她坐在床沿,疲倦地望着他。
  “没有,我回来他已睡着了。”廖沈放下书,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你瘦
了,”他眼里充满温柔,“快去洗澡,那么晚了。”
  她顺从地去了。她能感觉到他的渴望。洗澡的时候,她反复地想,今晚我一定要和他好
好谈谈,我要告诉他我和森森的那些苦闷,我要让他了解我的感受。我从前和他说得太少,
这是我的不对。即便他不能帮我们解脱目前的困境,只要他能理解我们,理解我和森森是因
为支持他而付出的代价,我也会好过些。人有时只要理解,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如果他同
意我另找个工作,那就再好也没了,森森也能换一个学校。当然,找工作不容易,我不能让
他太为难……
  她轻轻地上了床,关灭了台灯。然而,她还没开口,就被廖沈一个长长的吻堵住了嘴。
  在散发着玫瑰香皂的幽幽馨香中,他轻轻地抚摸着她还有点湿的头发,她柔软的身
体……
  “不……”她轻轻地摇着头,“让我和你说……”
  回答她的是一阵更狂热的吻。她几乎无力抵挡廖沈的热情,她恳求他:“廖沈,不要勉
强我……”
  “你怎么了?”廖沈吻着她的耳朵问。
  “我心里很苦。”她说。
  “刚来的时候,我比你还苦。”他附在她耳边说,“熬一熬就过来了。人要有毅力吃各
种苦”
  “可是,我吃这样的苦,值得吗?”她轻轻地推开他。
  “难道今晚我们要讨论这个问题?”他继续亲吻她,用滚烫的嘴唇压着她的唇不让她说
话。
  她痛苦地闭着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就是伴读的全部意义吗?她想起莎娜在课堂上
对她说的话,“丈夫和妻子应该是一个人……只有他最能帮助你”,她睁开眼睛,再一次乞
求他:“别,廖沈,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然而,她的乞求是这样无力,结婚那么多年来,她顺从惯了。在任何方面,廖沈都是个
很有毅力的人。
  这一刹那,她脑海里闪过美国报纸上关于“如果妻子说不”的讨论,美国人把夫妻间的
事放在报纸上大谈特谈曾使她吃惊。可是现在,突然涌起的屈辱感占满了她的心,“强奸”
的字眼突然一闪而过,不,不!这是那些女权主义者们的观点,她并不同意。她不愿意这样
想,不愿意!她尽量忍住不断涌上眼眶的泪水,他是我的丈夫,爱我的丈夫,我干嘛要哭
呢?可是,眼泪终于从眼角汹涌而出,一串串滚落在枕边。
  “卓君,你怎么了?”吻到湿漉漉的泪水,廖沈惊愕地问。
  “没、没什么,”她用手背使劲抹着眼泪。
  “那为什么哭?快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着急起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没发生什么……只是,我真的不愿意这样。”
  廖沈放开了她,半信半疑地说,“不愿意?那值得哭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忍住几乎抑制不住的抽泣,感到十分内疚。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闷闷地再也不说一句话。  
  蒋卓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黑暗中,她睁着两眼发楞。心,沉入无底的深渊。他多么
希望廖沈回过头来,重新搂住她,她想扑进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对他诉说心中不
可名状的烦恼……。_
     
     
     
 
  
返回目录: 陪读夫人    下一页: 第八章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