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王周生


 
  廖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困扰着,他竭力想摆脱,怎么也摆脱不了。
  他走在一群衣衫褴褛的俘虏队伍里,两旁是荷枪实弹的美国兵。
  他的父亲,辽沈战役中赫赫有名的师长廖克,在山顶上严肃地注视着他。  
  他对父亲喊着:“爸爸救我!”
  父亲威严地站着,无动于衷。
  他的脚上有着枪伤,正一滴滴地淌着殷红的鲜血。队伍里都是些蓬头垢面的人,沉重
地、艰难地迈着脚步。
  有个女人熟悉的身影站在一旁,身上有一圈光环,象圣母马丽亚,象自己的母亲,象妻
子蒋卓君,又象别的什么人,她在微笑。
  他走不动,落在最后,美国兵的鞭子挥了起来,落在他的身上,他大叫一声:“快救
我,爸爸!”
  父亲冷冷地摇着头,“自己救自己,我的儿子。”
  美国兵的刺刀逼近他的胸口,他的心狂跳,回头望父亲,父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绝望之中他猛地跳起来,向刺刀扑过去……
  他被惊醒了,睁开眼,他的同学、法国姑娘索菲微笑地站在边上,一手拿着把塑料叉,
一手托着个的塑料盘子,盘子里有块奶油蛋糕。
  “嗨,我在咖啡厅给你买了块蛋糕,你要吗?”她说。
  “不,谢谢。”廖沈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脚麻得站立不稳,又重新跌坐在沙发上,他觉
得有点狼狈,脑子里充塞着梦里那混乱不堪的场面。
  “我们刚离开一会儿,你怎么就睡着了?”
  他这才想起,实验室的同学都去咖啡厅喝下午茶去了,他没有这个习惯,就靠在休息室
的沙发上闭目养神,没想到,一倒下便睡着了。
  “你吃蛋糕,我给你弄杯咖啡。”索菲把蛋糕放在沙发面前的茶几上,转身去冲咖啡。
  “谢谢你,我不想喝咖啡。”他揉揉眼睛,仍然被他的恶梦所困惑。
  索菲只好给自己冲了一杯,转身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说:“他们喝完咖啡都去玩保龄
球了,你也歇歇吧。”
  “你怎么没去?”廖沈知道凡是有玩的地方总少不了她,尤其是这几天,实验室老板格
鲁纳教授开会去了,那些研究生们平时被逼得紧,老板一走顿时松了口气,玩兴大发。
  “我来叫你一起去玩。大家说,这头中国牛老是没完没了地工作,真没见过!”索菲用
小勺不断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去玩的,我更愿意和你聊天。”
  “要是我不想聊呢?”
  “你真是个怪人!”索菲摇摇头,金黄色的长发在胸前轻轻摆动,“你们中国人都象你
这样没命干活的吗?你真的不喜欢玩吗?”她歪着脑袋望着他,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只想快点读完所有课程。我的夫人在这儿伴读,她本来有很好的职业,为了我,只
能在这儿打工。她也想读书,但是没有钱,孩子也没人带。她为我作了很大的牺牲。一想到
她,我就不敢偷懒。”他站起来,对这个无忧无虑的法国女孩认真地说,“我的年龄不象你
们这样年轻,我们被文化大革命耽误了整整十年。出国一看,我们国家的科技比别人落后许
多年,简直难以置信!你想,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年?哪怕拼命赶也很难把失去的时间追回
来。不过,”他突然打住,觉得这些话说错了对象,“我说的这些你不懂,文化大革命,你
不会懂的。”
  “是的,我不懂,”索菲把咖啡放到茶几上,“你干嘛要拼命赶呢?一个人赶有什么
用?你应该享受自己的人生!”
  “人一辈子能干一番事业就是享受人生。”说着,他朝实验室走去,他觉得和这样的女
孩子没法深入交谈。
  在门口,他一脚踩在一本杂志上,于是弯腰拣起。那是本花花公子画报,封面是一个搔
首弄姿的全裸女模特儿,抱着一根粗壮的褐色树干,舌头添着鲜红的上嘴唇,露出一付挑逗
的模样。这样的画报常常有人带到实验室看,休息的时候,只要实验室唯一的女性索菲不
在,他们就要放肆地谈论女人。谈论那些足以使他们刺激的各国性风俗,性药。廖沈通常只
是个听众,除了别人问他,他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并不是他对性不感兴趣,也不是他羞于
谈性,他只是觉得,和美国同学在一起,他感觉不到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起劲地谈政
治、谈竞选,谈足球、谈拳击,他觉得那些与自己无关。他们谈国家的前途,学校的前途,
他觉得那是他们的事,自己只不过是个陌生的过路人。  
  他随手把杂志往茶几上一放。
  “你知道人家说你什么吗?”索菲注意到他对杂志不屑一顾的举动,“他们说你不象头
公牛,因为你从来不谈女人。他们还说,中国人在男女事情上只干不说,他们拼命制造人
口。我们西方的男人老是谈个没完,把精力都谈光了,所以出生率不高。”
  “Nonsense(无稽之谈)!”索菲的话使廖沈感到窘迫,这个法国姑娘对他越来越好
奇,有事没事总喜欢缠着他。对付她的办法就是离她远点。于是,廖沈回到实验室。  
  这是加州理工学院材料系一流的实验室。真空镀膜机、X射线衍射仪、磁控电子束镀膜
机、电子显微镜、金相显微镜……这些现代化的设备在实验室里排列得井然有序。他和格鲁
纳教授做的一种储氢材料铌的薄膜样品已经取得初步成功,他们必须反复再做多次实验,才
能进一步证实其优越的性能。如果最终成功,这在国际上属先进水平。想到这一点,他感到
十分欣慰。
  他热爱自己的专业。世界上有什么离得了材料呢?材料的研究几乎遍及各种领域。即使
历史,有时也以材料来划分,比如,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铁器时代……
还有人称现在是“新陶瓷时代”。
  虽然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这样的年龄对于争取当一个科学家来说是太晚了,但是他从来
不气馁。并不是他觉悟太晚,而是中国的政治一次次改变了他的奋斗目标,就象射击那样,
目标老是晃动,瞄不准,他的手举得很累,但是始终没有把枪垂下。
  上中学时,他就立志当一个军事科学家。那时,高干子弟们一次次被市里领导找去开
会,批评他们贪吃贪玩胸无大志偷看父母文件,要他们认真写字好好学习防修反修,面对这
些批评他毫无愧色。他品学兼优,工作出色,清华、哈军工等名牌大学正向他频频招手。然
而,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间砸碎了他的大学梦。于是,他把青年人全部的热情、忠诚献给了他
的政治信仰。他想当一个政治家,投身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
水深火热之中,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他由衷地相信,如果有一天,象他父亲
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他,共产主义的红旗也一定能在全世界插遍。可是,林彪事件把他
的信仰重重地震撼了,当他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的时候,牺牲二十几年的父亲突然受到审
查。为死人设立专案,闻所未闻,只是因为曾是林彪的部下。那时他在农场正是重点培养对
象,父亲的遭遇立刻改变了他的命运,原来要他做场党委付书记的决定取消了,他留在连队
仍抓生产。母亲不时地受到专案组来人的调查。母子俩第一次体会到不被组织信任的痛苦。
他很快放弃了当政治家的伟大理想,脚踏实地做农场的一连之长。他描绘着连队的蓝图,一
心想改变连队落后的面貌。文革结束后,他扬眉吐气,精神大振。高考恢复,他决心回到科
学家的路上。他考取了大学,又留校当了教师。改革开放后,由于蒋卓君的海外关系,他作
为最早的自费生,飞渡太平洋,踏上异国土地。一出国,他被国外的高科技、高速度惊呆
了。他感叹:原来我们这样落后,原来我们只是一只井底大青蛙!他拼命读书,希望尽快回
国派上用场。这辈子他最痛恨的是碌碌无为,总想干成一、两件大事。    
  坐在实验桌旁,廖沈拿出薄膜样品,放进显微镜。他的心无法平静,依旧被刚才的恶梦
扰得心绪不宁。奇怪,从前做梦总是记不住,哪怕在醒来的瞬间很清楚,过后很快就忘记。
可是今天,梦中的恐怖场面老是在脑海中盘桓。他打开灯,一边在显微镜下观察薄膜样品,
一边试图解释自己刚才的梦。虽然弗洛依德的学说在美国人看来已经略显陈旧,然而在他看
来还很新鲜。他是在来美国后才接触弗洛依德,沙利文和弗洛姆这些人的名字的。课余时
间,他从图书馆抱来大堆的西方哲学、心理学著作,常常看到深夜。就象天天吃萝卜、青菜
的人突然吃到色拉、牛排、炸鸡腿,觉得味道大不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光有一种营养是不
够的,这些书使他感到过去只读一种理论造成的营养不良,他缺少大量微量元素。
  刚才的梦里为什么会出现面目狰狞的美国大兵呢?他苦苦思索,对了!今天吃午饭的时
候,他随手翻阅了一个中国留学生手里的中文杂志。上面有一篇文章,讲一个抗美援朝被俘
志愿军战士回忆美国俘虏营里的一段经历,很凄惨、又很悲壮,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那些
凶恶的美国人和现在天天见到的这些温文而雅的美国人截然不同,这使他十分感慨,人类一
旦自相残杀,就比禽兽更残暴。
  梦中的皮鞭和刺刀大概暗示着困难和挫折。在他毕业之前,没完没了的实验和考试就象
鞭子一样悬在头顶,象刺刀一样逼近胸膛。“爸爸救我”的呼叫说明他的潜意识里害怕这种
挑战,他需要强有力的支撑,需要有个依靠。想到这里,他脸红了。他的性格不完全是平常
显现出来的那么刚强,有时他也懦弱。
  然而父亲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不能不使他十分兴奋。这非常罕见。他从没见过父亲,父
亲牺牲的时候他还在妈妈的腹中。他看见的父亲就是母亲床头柜上那张照片,威武、英俊。
父亲一直是他心中的偶象,从小,他就决心象父亲那样生活,轰轰烈烈一生。“死了而活在
人们的记忆里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活着而在人们的印象中已经死亡。”这句话一直是他的
座佑铭。作为烈士子弟,他这一生,不象有些干部子弟那样在条件优越的环境中得到父辈的
百般照顾。他除了有一个光荣的烈士后代的名誉之外,没有享受过小汽车、洋房,没有化钱
如流水的条件。一切都得靠自己努力。上初中的时候,他们班有个高干的女儿,每逢下雨,
总有一个警卫员或保姆来送伞,还时常有汽车接送。他鄙视她。有一回,在校门口,那个高
干女儿在同学们注视的目光下坐进小汽车,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同班的一个男同学对
他说:“要是你爸爸没有牺牲,也会有汽车接你的,是吗?”他立即象受到侮辱似地连连加
以否定:“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要瞎说!”文化大革命中,开后门参军是干部子弟的一大
时髦,是堂而皇之逃避上山下乡的一种最好途径。然而,他想都没想就报名去了农场。如果
说,烈士子弟带给他什么好处的话,那么,就是在没有父亲庇护的条件下,办任何事情他必
须比别人更努力,必须比别人做得更好,因此,也就更顽强。
  “自己救自己。”这不是他三十多年来最大体会吗?没有依靠父亲的任何帮助,他走到
今天这一步。无论成功或失败,前进或曲折,都是自己走过来的,一串长长的深深的脚印。
梦是那样奇妙,在梦中,人的感觉用一种戏剧性的,明确的方式表现出来,尽管梦中出现的
人物、环境并不直接就是白天感受到的,然而它和现实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这个恶梦仿佛
向他暗示,前面的路还很艰难,没有人能救他,要取得成功只有靠自己努力,除了自己披荆
斩棘,继续奋战,别无出路。
  他无法解释梦中的那个女人,是母亲?是卓君?他不得而知。女人的心思很难猜,女人
的形象在梦中也是模糊的。
  想起卓君,她不明白一向温顺娴静的妻子为什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经常悄悄地流泪,
对西比尔家的工作那么不安心。一想到她那付愁眉不展的样子,廖沈的心也不能安宁,学习
的时候常常走神。唉,女人是变化无常的,哪怕像卓君这样一个成熟的的女人。有时她会唠
唠叨叨把心中的一点感受反反复复和你说个没完,有时候,她又变得沉默无比好象独自承受
着世界上最大的委屈,让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其实,和他刚来美国时那种无根的苦恼相比,妻子现在的条件不知比他好多少,他已经
尽可能地为她创造了最好的打工环境,可是妻子并不领情。他帮妻子找的这个“Live-in(住
进)”的工作是许多伴读夫人梦寐以求的,带着一个孩子要住到美国人家里谈何容易。西比
尔家环境和生活条件很好,工作也不累,还能跟他们学英文。有的伴读夫人长期找不到工
作,生活困难。有的在中国餐馆打工,累死累活,英文水平一点提不高,除了会用英文说菜
单,就是学会了几句广东话。卓君没有比较,不知好坏,一会儿要回国,一会儿要另找工
作,廖沈拿她没办法。要不是这个区域的学校质量好,森森有个好学校,恐怕卓君早就辞去
不干了。他知道,卓君离开国内喜爱的工作心里不能平衡,他也知道“居人蓠下”的滋味确
实不好受。但是,卓君从前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那里去了?他们不是同甘共苦那么些年了
吗?一个有事业心的人就该学会吃各种苦,受过屈辱的人才能干成大事。他从小就懂得“不
是条件艰苦,而要自找苦吃”,以此磨练自己的意志。卓君是懂得这些的。在农场,她就是
这样一个会吃苦的姑娘。廖沈的脑海里翻腾起农场里和卓君的一幕幕,如此温柔缱绻,含蓄
隽永,虽然有些淡淡的伤感和忧郁,但是那么美好,那么可爱,和现在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那
种忧心仲仲截然不同。
  是她变了!在这陌生的地方她变得无所适从。廖沈多么希望她还象过去一样默默地支持
他,让他这条疲惫的船只在博击风雨后有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停泊。  
  
     
  
  “廖,你怎么了?”索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弯下腰来看看他的显微镜,“这是
我的样品,你怎么拿错了?害得我找了半天!”她的金黄色长发轻轻拂过他的肩膀。
  “对不起!”廖沈从沉思中猛然醒来,忙把样品从显微镜里取出递给她。他闻到索菲身
上淡雅的香水味,将身子悄悄闪开。
  “你今天晚上回家吗?”索菲问。
  “不知道,要看今天下午的进展再说。”他何尚不想天天回家,只是搬到西比尔家后,
他不敢半夜回去。他的那辆旧丰田车的马达轰响异常,他怕开进院子把他们一家吵醒。所以
只要晚上加班,他就不回去,在休息室过夜。索菲早就注意到这点。
  “廖,我想约你今天晚上去吃法国晚餐,开我的车,好吗?”
  “不,不,”他直摆手。
  “为什么?” 
  “我没时间。”
  “我真为你感到难过!”索菲感叹地说,“当你整天象一架机器那样工作的时候,你付
出的代价太昂贵了,你太苦。”
  “我并不认为苦,因为我在做我自己喜欢的事。”
  “喜欢?你以为你真的喜欢这样苦干吗?这只不过是一种幻觉!”索菲摇摇头说,“假
如你问一个孩子,你喜欢上学吗?是的,我喜欢上学,也许他这样回答。这可能是事实,也
可能不是事实,因为他想玩或想干别的事情。他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一种无形的压力把
他们对死板的学校生活的厌倦感压抑下去了。社会、家长灌输给他们的责任感太强烈,足以
使他们感到本该如此。”
  “你以为我是个孩子?”廖沈不禁笑了起来,“你错了!我确实从心底里喜欢上学,这
是经过文化大革命损失十年的人特有的体会,你永远不会理解的。难道我有必要欺骗我自己
的感觉吗?”
  “我不认为你在欺骗自己的感觉,我觉得你说的‘我’和‘我的感觉’是属于社会控制
之下的一种自我意识。也就是说,那是一种社会的我,不是私人状态下的我。你明明屈从于
习俗、责任、或者压力,还以为是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干事。你把受外部世界驱使的感觉和思
维,当作自己的感觉和思维。于是,你本来天生就有的自我感觉和思维就变成非自我的东
西。”索菲靠在实验平台上,头微微低下来一点,她的蓝眼睛咄咄逼人,“你错误地以为只
要是你追求的东西,就说明是你所需要的东西,这是一个最大的幻觉!这不是你自己的真实
想法,是完全社会化的自我意识,是来自外在和内在压力的结果,你却以为这就是你自己的
意识。你是一个自我压缩的人,再没有比这样的人更不幸了!”
  “社会化的我?私人状态的我?很新鲜!”廖沈微微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索菲,仔细
体会她的每一句话,“那么,你想强加给我的私人状态的自我意识又是什么呢?”
  “那就是你的潜意识,并不是我强加给你的,是每个人必然有的独立于社会之外的那一
部分意识,不是你们的国家和社会对你无穷无尽教育和塑造的那种。”
  这真是太奇怪了,廖沈第一次对索菲刮目相看,她并没有把他当孩子,而是用一套理论
在对他进行分析,进行批判,要他改变几十年来形成的那种牢固的想法。
  “独立于社会之外的意识?我不知道除了动物的欲望,还有什么是独立于社会之外的意
识。”他说。
  “你们中国文化中,难道没有“私人状态的自我”这个概念?这与动物的欲望完全不
同,比如说,在男人的潜意识里,有着两种女性素质的幻想,一种是母亲,一种是妓女,他
们希望集这两种素质在同一个女人身上。这种潜意识就是私人状态的我,难道动物能有这样
的意识吗?”
  “我不知道有这样一种潜意识存在,即便那个男人有这样的幻想,也是一定社会环境下
产生的,社会若没有妓女,他那里来妓女素质的概念。”廖沈觉得这场因请吃晚饭引起的讨
论有点滑稽,有点离题,他问:“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你是否要我放弃社会教育形成
的那些观念?放弃我的追求?只要我去吃喝玩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索菲连忙摇头,“我要你在两种自我中学会调解自己。我非
常佩服你有那么大的毅力,孜孜不倦地奋斗,许多成功的人都具有这样的特点,我则根本做
不到。你应该找回一点私人状态下的自我,这并非动物性。这牵涉到个人对自我心理状态的
知觉程度,比如当你很渴的时候,在梦中你就会喝水,这是一个潜意识的信号,这时,你就
应该调整自己,赶快喝水,不要因为身体得不到水而在心理上出现不必要的麻烦。”说到这
里,索菲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如果不是干涉你的隐私的话,你是否承认在你的潜意识
里,有着一些你从来不说出口的东西,比如说性的诱惑,比如说对艰苦劳动的厌倦等等。”
  廖沈脑子里闪过梦中那淌着鲜血的脚,那刺刀和高悬的鞭子,那恐惧的“爸爸救我”的
呼唤,那又象母亲又象卓君的女人……他的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他默认了。
  “那么,找回一些自我,放松自己的神经,这对你的雄心壮志没有坏处,反而更有帮
助。”
  “你无非是叫我注意休息,不要太紧张。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何必把它讲得那样复杂高
深呢?”廖沈好象被她带进一座迷宫,出来一看,还是在原来的地方。
  “看来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曾经看到你借过一些西方的心理学和哲学著作,其实你也
根本没看懂。”索菲拿起自己的样品,看了他一眼:“虽然你拒绝和我共进晚餐,但是我很
高兴你能耐心听我说完这些话,谢谢!”说完,她走了,空气里晃动一股带着香水味的轻
风。
  和一个美丽的异性交谈是令人愉快的,尤其是索菲这样聪明的年轻姑娘。廖沈的潜意识
并不反对与索菲谈话甚至共进晚餐。他之所以拒绝她,照索菲刚才的说法,就是那个社会化
的自我告诉他不该让这些迷乱的念头妨碍自己胸中的目标。当学校里的少男少女在文革的闲
暇中互相传递情书的时候,当刚进农场里青年男女在花前月下偷偷恋爱的时候,他没有考虑
过自己。他敬佩过胡志明的终身不娶,然而这样的毅力不是每个男人都有。他从母亲守寡至
今的生活中看到独身生活的凄苦。文革中,那个娇气十足的高干女儿突然对他产生强烈的好
感,频频发出爱的信号,他装作什么也没感觉到。他想,要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
保尔和冬尼亚恋爱下去,保尔后来就不可能成为一块钢铁、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后来,随
着上山下乡热潮,他和那个高干女儿的关系最终以她穿上军装当上通讯兵,他走向海岛农场
当农民而结束。这大概又是索菲说的受外部世界驱使的那种感觉和思维……
  自从来到美国,来到这所学校,索菲就出现在他眼前。她聪明美丽,活泼热情。她并不
勤奋,成绩却很好。年轻的姑娘容易钟情成熟的男人,索菲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兴趣。然
而,廖沈怀着科学救国的壮志,他无暇顾及索菲的热情。最重要的是,除了卓君,他没爱过
别人。他曾经拿索菲与卓君作过比较,虽然索菲比卓君美丽而且性感,然而卓君的品格不是
每个女人都能具有的。任何时候卓君总是牺牲自己考虑他的需要,结婚后,她揽下所有的家
务,带森森,照顾离休的母亲,让廖沈有个舒适的学习环境。用卓君的话来说这是“保证重
点”。现代女性索菲不懂得奉献,不懂得任劳任怨,她是那种可以在休息的时候欣赏一下的
女性,这或许就是索菲所谓的不能说出口的私人状态下的自我,就象封面女郎那样,看上一
眼赏心悦目,但绝不是能够同甘共苦的伴侣。她对廖沈很关心,给予他许多帮助,廖沈很感
激她,但是,他从来不会使他们之间的关系越过某种界线。不象有的留学生,在寂寞中堕
落。廖沈在寂寞中成长、成熟变得坚强。
  “廖,你的电话!”索菲在休息室里喊道。
  他站起来,看了看手表,一下午被那个恶梦和索菲的理论搞得乱七八糟,他很后悔。
  走进休息室,他一眼看见索菲懒洋洋地靠着沙发上看一本时代杂志,嘴里嚼着口香糖。
晒过日光浴的细长的腿搁在茶桌上,黝黑发亮。
  廖沈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从茶几上拿起话筒,“哈罗,我是廖沈。”
  立刻,森森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爸爸,你快回来,妈妈走了,妈妈一个人走了,你快去找找她吧!”森森带着哭声
说。
  “什么,你在说什么?”廖沈脑子里顿时轰地一声,他猛地站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
  索菲抬起头,注意地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她哭了,她和露西亚不知道为什么事生气……”森森说。
  “对不起,廖,”露西亚在另一个电话分机上打断森森的话,“我和艾拉发生了一点误
会,没想到她会离家出走,我感到很难过,希望你抽空回来一趟。”
  露西亚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担忧,这样低声下气,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廖沈心里升起,他
慌忙问:“你们知道她往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乔丹已经去找了……”露西亚说。
  “妈妈说她要去找一个我们自己的家……”森森生怕爸爸听不见,大声地说。 
  “我这就回来……”廖沈挂下电话,转身到衣帽间拿自己的手提包。
  “怎么了?廖,”索菲连忙收回搁在茶桌上的腿,紧张地问。
  “我要回家去一次,请你帮我记录一下实验数据,然后把机器关掉。”
  “发生什么事了,我能帮助你吗?”索菲站起来,她很想知道能使廖沈丢下手中的实验
回家去的原因,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不,谢谢你。”说着,他冲出实验室。
  卓君啊卓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离家出走呢,难道你不知道太阳就要落山,天就
要暗下来了吗?廖沈坐进那辆丰田车,使劲地踩着油门。汽车冲出停车场,他的手表上发出
嘟嘟的声响。
  五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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