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王周生


 
  蒋卓君站在西好莱坞山脚下的一个十字路口,肩上挎着一个白色的旅行包,神色沮丧而
又迷惘。
  究竟往哪儿去呢?她犹豫着,茫然四顾。
  太阳刚刚下山,路上散发着热气,两旁峻峭挺拔的树木伸展着葱茏的枝叶,遮挡了白日
的余光,山坡上纷乱交错的灌木林重重叠叠,好似埋伏着什么秘密,来往的汽车穿梭般地从
她身边驶过,发出呼呼的声响。这儿是洛杉矶盆地靠北端的一大片坡地,西临富豪聚集的比
佛利山庄,东临影城好莱坞,西面幽静、高雅;东面热闹、繁华。
  冲出露西亚家的那一瞬间,蒋卓君只有一个想法,决不能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待下去,
决不想再见到这个可恶的女人,她一分钟都忍受不了!现在,出来了,心里并没有平静下
来,太多的感觉充塞在心中,她不知该怎么办。
  到底不是在国内,有一次和廖沈生气,委屈中跑回娘家。虽然挨了父母的数落,心里也
觉得舒服。娘家是个安乐窝,任何时候,娘家的门对女儿总是敞开的。
  要是买张机票回国,只须十七个小时,这儿的一切烦恼就可以马上结束,再不用听“艾
拉、艾拉”的叫唤,再不会为小汤姆的哭声提心吊胆,也不再感到失落和寂寞。不过,这并
不意味不再有新的烦恼。吴梅妹前几天来信告诉她一件事:她的同事来美国伴读,由于不懂
英文,很难找工作。好不容易找到,又嫌太累把工作辞了。她一个人整天关在家里对着电视
机发呆,憋得难受就和爱人吵架。结果,三个月不到就带着一肚子苦水回了国。亲戚朋友,
家人同事没人理解她。婆家骂她怕吃苦只顾自己不顾男人;娘家说她没本事不争气;朋友笑
她神经不正常,分没扒到,福没享到就往回跑,起码算得上是个傻瓜。她好象成了个罪人,
万万没料到回国遇到这样大的压力,一个人偷偷哭了好几次。蒋卓君看了信很为那伴读夫人
不平。如果说做留学生不容易,那么,做伴读夫人更不容易。愉快的校园生活轮不到她们,
学位、荣誉当然也轮不到她们,欢迎海外学子回国作贡献更没她们的份。她们每天在家中洗
衣服,烧饭,带孩子,默默地等丈夫回家。很少有人能理解她们内心的痛苦,世俗的眼光还
以为她们靠着丈夫在独享清福。她们为什么不应该勇敢地选择回国,选择自己的事业?
  当然,她不会轻易选择回国。如果一开始她有过这个强烈的想法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
把它压了下去。她希望有所收获。
  森森满含泪水的双眼跟着她,一直跟到这十字路口,她觉得很对不起他。刚才,当她实
在受不了委屈,流着眼泪冲进房间时,坐在电视机前的森森又惊又怕,一个劲儿喊:“妈
妈,妈妈,你怎么了?”蒋卓君只是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走,离开西比
尔家,从进这扇门的第一天起她就这么想了,永远永远离开,决不再居人篱下!但是,发生
了这样一件事,如果自己一走,露西亚对她的怀疑并不会消失,她会对人说,一个中国女人
在她家偷打长途电话,欠了她长途电话费走了。不,她不能让她这样污蔑自己,必须向这个
自私自利、鄙视自己的女人讨还自己的尊严!
  她比露西亚更迫切想知道电话到底是谁打的。但是,怎么才能弄清楚呢?她站在房间里
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要是能知道对方是一个什么人就好了,这样就能找到一点线索。于是她
想给账单上纽约的那个号码打个电话,问问他是谁,认识不认识洛杉矶西比尔家的人。这起
码可以给自己提供一个不认识那人的证据,让露西亚彻底排除自己打那个长途电话的可能
性。但是这个电话不能在露茜亚家打,一个长途电话,记在电话帐单上,又会惹出新的麻
烦。于是她决定上街去打公用电话,趁机找一处房子租下。这回,无论廖沈是否同意,她也
要搬出西比尔家!
  她匆匆忙忙取了些现款,拿了几件衣服。要是找到房子,她不想再进西比尔家的门。森
森见她要走,哭着扑过来抱住她不放。这使她犹豫了一会儿,今天的晚饭怎么办呢?明天西
比尔夫妇上班,汤姆谁来管?然而她又一想,我考虑别人,谁来考虑我呢?廖沈为什么不能
尝尝做母亲和当保姆的滋味?于是她亲亲森森说:“我走后,你马上打电话给爸爸,叫他回
来。妈妈要去找一间房子,我们要有自己的家,这样森森就可以在里面自由自在唱呀跳呀,
妈妈不再阻止你。”森森听了点点头,这才松开手,他再三说:“妈妈,你一找到我们自己
的家就回来,快点回来呀!”
  她一咬呀出了门,森森在卧室的窗户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含着泪,频频招手。她
突然想起汤姆,刚才和露西亚争论,把汤姆也吓坏了。想起汤姆那双可爱的蓝眼睛满是惊慌
的神色,想到在她奔进卧室一瞬间汤姆伤心地嚎啕大哭,她没能给他安慰,心里十分内疚。
难道就这样离开可爱的小汤姆吗?她回头望望楼上汤姆的房间,窗门开着,窗前的狗木花已
经渐渐凋谢,树枝上稀稀落落的白花在汤姆的窗前摆动。她在心里轻轻地说:小汤姆,原谅
我,我走了!我迟早总要离开你,我会想你的。
  她拐进瑞芯路。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来回两条汽车道和茂密的树木,没有步行可走
的路;瑞芯路很长,坐车子也要开很长时间才能驶完两旁全是密林的坡路;路上没有商店,
只有一幢又一幢房子在山坡上的树丛里隐现。天色渐渐暗下来,驶过的汽车里不时有人奇怪
地看她一眼。先打电话还是先找房子?从这儿往东走二十分钟就是她熟悉的好莱坞大街,那
儿离成人学校很近,七点钟就要上课,她不愿让同学们看到她,知道她的困境。于是,她沿
着山脚往南走,准备往东拐到日落大街,她知道那是一条繁华的大街,有公用电话,也许能
找到便宜的房子。
  时候不早,她加快了脚步。
  是不是自己对露西亚的态度过于敏感了呢?有一瞬间,蒋卓君闪过这样的念头。也许美
国人对钱的事都是很认真的。她曾经在美国的华文报纸上看到过这样一篇文章,一个初到美
国的华人有一次付煤气账单少了一分钱。以后每到月底就有一份通知书寄来催讨这一分钱欠
款。他觉得很好笑,一分钱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要让他开一张支票,贴22分邮票。于是这事
就拖了下来。没想到催款单终于变成毫不留情的罚款单,这才使他大吃一惊,忙把一分钱加
罚款寄走了事。她想,美国人真是奇怪,一方面他们一掷千金,一方面又斤斤计较,华文报
纸也这么说。不过后来,她对这事有了新的认识。她想起国内报纸上曾经介绍过一个部队司
务长的事迹。有一天,这个司务长理帐时发现少了一分钱,就通宵达旦地查找。人家笑他,
一分钱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掏一分钱放进去得了。但是,他不查出原因誓不罢休,最后终于
在抽屉的缝隙中找到那枚一分钱硬币,才放下心来。任何一个账目总要弄清楚的,这样的斤
斤计较对于财务制度是完全必要的,自己为什么要嘲笑美国人呢?  
  两只松鼠从她眼前一蹿而过,一眨眼就爬上对面一棵高高的松树,在枝头上跳跃。几只
小鸟受到惊吓,扑扑地飞向树林子上空。她看了小松鼠一眼,继续匆匆地赶路。
  但是,难道私人之间也有必要这么认真吗?有那一个中国人会象露西亚那样为八角三分
钱紧追不舍呢?即便有人心里不高兴也不会这样不顾面子。如果在来露西亚家前她不曾认识
另一些美国人,如果没有接触过乔丹·西比尔,她会以为美国人都象露茜亚那样自私吝啬。
留学生们在一起议论美国人,总是说“老美”如何善良,如何幽默,如何天真,如何信任别
人。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当然,任何有人群的地方都会有性格和品格截然不同的人,直率
的和内向的,无私的或自私的,仁慈的或冷酷的,热情的或淡漠的……每天听露西亚直率地
说出那些新奇的想法,蒋卓君觉得她很聪明也很可爱,她毫不做作,毫不虚伪,她的思想总
是赤裸裸暴露在别人面前,这是她的魅力所在。象露西亚这样把可爱的性格和的吝啬的品格
集于一身的人确实少见。今天,蒋卓君实在无法理解她,也无法原谅她,当她用这样粗鲁的
态度冤枉一个中国人时,她的全部缺点被放大了,她在蒋卓君眼里十分丑恶。
  她觉得,在露西亚直率、泼辣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十分强烈的防御心态。任何时候她
都害怕自己吃亏,害怕自己无端地失去什么,害怕为别人作出牺牲,甚至害怕一丁点儿的付
出,哪怕这种付出只是精神上对别人的一丝关心和安慰。
  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露西亚的名言是“Me too(我也是)!”有很长一断时间蒋卓君
不明白这话的含义。前天晚饭前,蒋卓君的头痛病又一次发作,她皱着眉在厨房里悄悄吞下
一粒止痛片。正好给露西亚看见,她立即说:“你又头痛了?Me too(我也是)!”。有了
前几次的经验,蒋卓君并没准备对她诉头痛的苦。听了这句话,她终于忍不住说:“真奇
怪,每次都这么巧,我头痛的时候,你也总是头痛。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做‘同病相怜’,意
思是有同样麻烦的人,就有同样的体会,就会互相同情、互相怜悯。不知美国人有没有同样
的说法?”露西亚立即说:“没有,我们美国人没这样的话,如果你和别人有同样的麻烦,
那么也就是说,你和别人是平等的,你没有义务去帮助另一个,也用不着告诉别人,给他增
添烦恼。”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她有什么不舒服时,露西亚总要说“Me too”的原因!
这个困惑多时的谜一旦解开,她大大地诧异了。
  然而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露西亚和乔丹的一番讨论把蒋卓君的诧异推到一个新的高峰。
露西亚告诉乔丹她在报纸上看见一则消息:有个妇女,投诉报社的心理专栏,说她母亲常常
打电话来向她诉说各种烦恼,一说就是大半天。她很忙,有工作又有孩子,很讨厌这样的电
话,又不好意思伤母亲的心,只好一再敷衍,她对此感到很痛苦。她问心理医生怎么办?有
个心理医生回答说,她的母亲未免太自私,把烦恼转嫁她人哪怕是自己的女儿也是不道德
的。他要这个女儿直接了当向母亲说出自己的感觉,建议她母亲有烦恼去找心理医生。为
此,这名心理医生招来非议。一些人特别是那些做母亲的纷纷投诉报社,谴责他太无情。大
家说女儿对母亲不该这样。为此露西亚问乔丹的看法。
  乔丹说:“我不同意那个心理医生的观点。我三十五岁了,还象小时侯那样喜欢妈妈在
电话里对我唠叨,要是她不打电话来唠叨,一定是病了或者是生我气了。”
  露西亚反驳道:“我就赞成这样的理论,直接了当,不做作,不虚伪。让那个母亲去看
心理医生是对她最大的关心。我的父母最懂得节约时间,从不在电话里对我瞎唠叨。”
  两人争来争去,倒也热闹,蒋卓君静静地坐在餐桌旁听着,心里有惊愕、有感叹也有悲
哀,突然她听到乔丹问她:“我能知道你的看法吗,艾拉?”
  她一楞,没想到乔丹要她发表意见,她坦率地说:“我当然反对这种自私的做法,想一
想,要是你们的儿子汤姆长大后也这样讨厌你们,你们该有多么伤心!”
  “不,我才不在乎呢!”露西亚摇摇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我不会妨碍汤
姆的,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烦恼转嫁给别人呢?自己有本事自己解决。”
  “放心,我们的汤姆不会这样,”乔丹很自信地说:“我和他一定是好朋友,他会理解
我们的。”
  “我们每个人都不能预料自己年老会发生什么,我们还根本没有体会。”蒋卓君说,
“但是,当一个老人确实无能为力的时候,总要期待帮助,尤其是来自子女的帮助。难道社
会不应该提倡对老人的理解和关心吗?我为美国人提倡这样的道德感到痛心。”
  “你放心,”乔丹对蒋卓君解释说,“美国是个自由的社会,这个社会什么样的意见都
能发表。你不用担心美国人的道德会败坏到什么程度,这只是一种意见而已,不是全美国的
观点。”
  露西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照你们的看法,年轻人的精力就被老年人牵制住了,他们
将什么也干不成,整天接老人又臭又长的电话,他们还能有什么作为?社会上既然产生一个
心理医生的职业,就说明这是社会的一种需要,让心理医生承担这样的任务既能用科学的方
法帮助老人,又能使忙于工作的小辈们脱身,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想一想吧,蒋,如果你们
的国家总理有这样一个唠叨的母亲,人们一定认为这个母亲太不识相,竟然干扰总理繁忙的
工作,人们一定会想法把她从总理身边支开。对于这样的做法,你一定不会有疑义,那么这
和那个心理医生的建议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对于一个总理适用的方法,对一个贫民就是不能
适用甚至叫做道德的败坏吗?”
  蒋卓君和乔丹听了,四目相对,一时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露西亚太喜欢这样的争论了!自从蒋卓君来了以后,她觉得有了许多新的争论焦点,她
从来不会因为争论时不同的意见而生气,相反,越争她的兴致越高,思想也越活跃。这固然
与她书读得多不无关系,但是,她的聪明,她的敏捷,确实超于一般人之上。也许这就是她
最吸引人的地方。
  乔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他一边忙用餐巾捂住自己的嘴,一边说;“真没
想到我的夫人有这样高的辩论天才,你应该改行做律师或者去做为国会议员。”
  露西亚说:“谢谢你,不过,我最想做的是家庭妇女,而不是律师或议员。”
  蒋卓君不解地望着这对年轻的夫妇,又一次在心里问:把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美国人联结
在一起的究竟是什么因素呢……
  “小姐,您要搭车吗?”
  一辆黑色的沃窝汽车“嘎”地一声停在蒋卓君身旁,打断了她的沉思,一个老人从车里
微笑着探出头来,他的头发微秃,脸色慈祥。  
  “哦,不,谢谢您。”蒋卓君警惕地摆摆手。曾经有一回,她到好莱坞公共图书馆借了
一大叠书回家,路上遇到一个开车的墨西哥人主动停下让她搭车。她上了车。那人很热情,
说他很喜欢中国,愿意和中国人交朋友。他打听她是否结婚,是否能给他介绍其他的中国朋
友。送她到家时,还给她一张名片,要她以后给他打电话。她很感动,谢了他。可是没想
到,这件事让廖沈发了好一通火,说她幼稚轻信,万一被人绑架怎么得了。她觉得廖沈大惊
小怪。但是后来,在报纸和电视里常常看到这类绑架案件,她心里未免有点后怕。
  “天黑了,一个人走路要当心啊!”老人提醒她。
    她抬头一看,天真的黑了,瑞芯路长得不见尽头,心里隐隐焦急起来。
  跟在老人后面的几辆车相继停下,礼貌地等着。老人连忙告诉她,这条路很长,没有公
共汽车,要乘车的话必须改变路线往好莱坞大街走。说完,他放开刹车,准备起步。
  就在这时,蒋卓君突然对这条沿着山脚的漫漫长路感到害怕了,急忙说:“等一等,我
改变主意了。”
  老人迅速地为她打开车门,沃窝车启动后飞快地向前开去。
  “我能不能知道,你要上哪儿?”老人问。
  “……不知道,”她犹豫地说,“我想打电话,还没找到电话亭。”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那里来?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走?”
  “……”她该怎么回答呢,她不知道上他的车是否错了,眼前这个老人是否可以信赖?
沉吟半晌,她说,“我是中国人,我出来只是想打个电话。如果不麻烦你的话,我想到日落
大街”
  “难道你家里没有电话吗?”老人奇怪了。
  “……”蒋卓君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老人很知趣,不再问什么。
  车子向东拐进日落大街,街道顿时热闹起来,红红绿绿的灯光闪烁,人声音乐声嘈杂。
蒋卓君一眼看见拐角上有个电话亭,连忙说:“我想在这儿停下,先生。”
  车子减低速度,找了个能停车的地方刹住了。
  “非常感谢你,先生。”她一边感激地说,一边准备下车。
  “等一等,小姐,”老人叫住她,“这是我的名片,任何时候你需要帮助的话都可以打
电话给我。”
  她接过名片,再一次谢谢。在荧荧的路灯下,她看见名片上写着“心理医生科尔”。
  “我能知道你的家住在哪里吗?”临走,老人依旧担心地问。
  “我……没有家,我是西比尔律师家的保姆。”  
  “噢,西比尔?”他点点头,“那么,我希望你打完电话早点回去。”
 
     
     
   根据接线员的要求蒋卓君在电话里投入一元五角硬币,拨通了那个使她蒙受不白之冤
的号码。
  “喂,这里是(201)367-5392吗?”
  “是的,”一个老太太用纯正的美国英语说,“您是……?”
  “请原谅我的打搅,我的名字叫蒋卓君,我是在洛杉矶给您打电话,我想问问,您是否
认识洛杉矶一个叫乔丹·西比尔的人?”说完这段话,她紧张极了,心砰砰直跳。  
  “对不起,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必须回答您的问题?”老太太疑惑地问。
  她楞住了,是啊,她凭什么随便打电话给一个不相识的人,要人家回答自己的问题呢?
这样做不是太冒昧了吗?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呢?
  “……是这样……”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蒋?我希望我没有叫错你的名字,”老太太很温和地说:“如果我明白了,会回答你
的问题的。否则,我会因为拒绝一个人的要求而感到难过。”
  这温和的声音使她很感动,于是她鼓起勇气用最简洁的话把事情向她说明:“我是一个
中国人,我在洛杉矶一个叫西比尔的律师家做保姆。今天西比尔夫人收到的一张长途电话账
单上有一个打给你的电话,她说她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号码,也没有打过这个电话。由于打电
话的那个时间只有我和她不会说话的儿子在家,她认定这个电话是我打的。我想你能理解,
一个人被冤枉是很难过的,尤其在一个不是自己的国家。因此,我很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是怎
么一回事……”说到这里,眼泪涌了上来,她的声音噎住了。
  “哦,我明白了,宝贝儿,你完全不用着急。”老太太安慰道,“这事一点也不复杂。
现在,让我回答你的问题,然后载来来帮助你。首先,我不认识洛杉矶的西比尔夫妇,我相
信我的丈夫也不认识……”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断了。蒋卓君正感到奇怪,只听电话里的接线员说:“您的时间已
到,如果要继续通话,请您再投入一美元五角硬币。谢谢!”
  对此,她毫无思想准备,真急死人!她连忙在包里翻找出全部的硬币,数了一元五角重
新投进电话,电话又通了。
  “对不起,我从没用过公用电话,”她抱歉地说,“我想继续请您帮助我。”
  “你是在公用电话上给我打电话?哦,可怜的孩子,亏你想得出!我不知道你的主人是
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也许有很大的误会。”老太太说,“其实,你的女主人只要给电话公司
打个电话就能问清楚的,为什么不问问他们就下结论呢?好吧,这事你交给我办吧。请你告
诉我你主人的电话号码和你现在这个电话的号码。我帮你到洛杉矶电话公司问清楚后马上告
诉你。”    
  这番话使她又一次感动极了,但是她不愿意让这个素不相识的纽约老太太为她打长途电
话到洛杉矶电话公司,“不不,还是我自己问吧,你告诉我这个办法就足够了。”她说。
  “既然这事与我的号码有关,我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让我办吧,宝贝,我很乐
意做这件事。”
  于是她只好答应了。
  她在电话亭里静静地等着。透过电话亭的玻璃往外看,街对面是一个很大的天主教堂,
教堂顶上的时钟指向七点半。教堂门口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牵着两个孩子
在徘徊;一群黑人青年有的提着录音机,有的戴着耳机,唱着,吼着,扭动着结实的身躯在
她面前走过;一个老妇人推着一辆超级市场里的手推车,车上挂满了破烂,车里堆着废弃的
易拉罐,踯躅街角。
  电话铃声响了,她连忙拿起话筒。
  “你好,宝贝,”老太太愉快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电话公司感到非常抱歉,他们把
一个洛杉矶亲戚打给我的电话错算在你们的账上。他的电话号码和西比尔家的电话号码只相
差一个数字。那天,我们不在家,她在电话录音里留下她的号码就把电话挂了,所以电话费
只有八角三分。要知道,电脑有时也会出差错。电话公司在下个月的账单上将会把错误改过
来。”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蒋卓君激动得只是一个劲儿说这句话。
  “这是我乐意做的事,帮助你,将使我今天晚上感到特别高兴。”
  等蒋卓君想起要问这位老太太的名字,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走出电话亭,天完全黑了。她的心很亮很亮。迎面过来的车灯白光一串,照亮了她面前
的世界,疾驰而去的尾灯象一根红色的长绸带,绵延不见尽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衷
地发出感叹:好人!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现在她应该马上回西比尔家去,把调查的结果告诉露西亚,她要看看高傲的露西亚在事
实面前是什么样子。她会向她道歉吗?但是道歉有什么用,自己已经被深深地伤害了。说不
定,露西亚还会强词夺理为自己开脱,她知道露西亚太好胜,太能言善辩……森森那双惊恐
的眼睛老是在她眼前晃动,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晚饭吃了吗?他会到冰箱里拿吃的吗?八点
多了,他会洗澡准备上床睡觉吗?平时,每逢晚上她去成人学校上课,森森会用数字显示钟
定时提醒自己:读课外书半个钟头,看电视一个钟头,洗澡十五分钟,然后上床睡觉,安排
得有条不紊。不过,明天早上谁去叫他起床呢?自己一气之下出门忘了关照他用闹钟。森森
上学从没迟到过,这下又要哭了!她不免焦急起来。
  不过,森森一定打电话给他爸爸了,廖沈不会不回家的。但是,廖沈知道了这件事会是
什么态度呢?会和她一样气愤呢还是要她忍辱负重?她对廖沈越来越没有把握了。他也许会
到处去找她,她相信他会很着急的。但是如果廖沈把他找回去,为了钱的缘故还是坚持要她
在西比尔家干下去,那么,她今天的决心和努力等于零。难道她就这样乖乖地回到那幢楼
里,再去看露西亚喜怒无常的脸色,重复那使人窒息的生活?
  不,为了森森,为了自己,无论如何,她还是应该找到房子。她要在告诉露西亚这些事
实之后,义无反顾地离开她的家。
  又累又饿,她走在日落大街上。这是洛杉矶最长的马路之一,从西部威尼斯海滩穿过好
莱坞地区向东部市中心笔直延伸,整条街日日夜夜被机动车轰鸣声、剧院门口的摇滚乐声震
得微微颤抖,闪烁跳动的霓虹灯广告使人眼花缭乱。
  街对面一家墨西哥餐馆旁边的路灯水泥柱上,竖着一个醒目的牌子:“空房出租,单间
仅一百美元!”她立即被吸引住,在西好莱坞,这样低的房价从没见过。
     她很快地穿过马路,沿着箭头在一条巷子里走了百来米,看见同样一块“空房出租”的
牌子竖在一座陈旧的木结构平房前。她停下脚步,在黄澄澄的路灯下朝院子里张望,栅栏内
杂草丛生,屋子旁边有几棵纤细的小树,树下有一个不很规则的长方型沙坑,坑里散乱地扔
着一些皮球之类的玩具;一架黄色的塑料滑梯竖在沙坑边上;台阶旁的木板墙上钉着一个投
篮球的篮框。
  走进开着的栅栏门,来到台阶上,找不到门铃,她轻轻敲了敲破损的大门。
  门开了条缝,一根铁链条横在门缝之间,这是防歹徒袭击用的。一个矮矮胖胖的墨西哥
妇女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随即把门打开,身后跟着一群孩子,最大的七、八岁,最小的刚
会走路。一个个都矮墩墩,挺结实的样子,瞪着一双双乌黑的眼睛。
  “听说你这儿有空房出租?”她问。
  “是啊是啊。”那妇女带着浓重的西班牙语口音说,“你想看看吗?”这时,从门里又
钻出三只黑色的猫,绕着主人的脚转了一圈,妙妙叫了几声,然后乖乖地坐在孩子们小腿间
的空地上,眼睛在黑暗中奕奕闪光。  
  “跟我来,”那妇女一挥手,蒋卓君随着她,沿着青草茂密的小路向屋后走去。  孩
子们跟着她后面,叽叽喳喳。她这才看清,一共是五个,三男两女。三只猫轻快地跟在孩子
们的身后。看着这支队伍,她觉得很有意思。要是住在这儿,森森大概不会感到寂寞,有这
么多小朋友,还有森森很喜欢的猫,该有多好!
  墨西哥妇女在屋后一间孤伶伶的小房子前停下。
  “这里!”她推开房门,打开灯,指着里面说,“这本来是煤气间,还有锅炉,后来我
们买下这房子,就把她改成住房出租。”
  一群人和三只猫立即挤满了整个房间。屋子很旧,大约十五平方左右,墙壁上斑驳脱
落,咖啡色地毯上一大块污迹,窗门玻璃缺了一块,房顶西南角有漏雨的黄色痕迹。
  墨西哥妇女见蒋卓君的目光停留在漏雨的角落,连忙说:“房顶刚修过,再说,洛杉矶
很少下雨。”
  她点点头。
  “你有孩子吗?”墨西哥妇女问。
  “是的、有一个儿子。”  
  “他几岁?”最大的一个孩子马上问。
  “七岁,大概和你差不多大。”
  “太好了,我们愿意跟他玩。”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谢谢,我很高兴。”她觉得这些孩子真可爱。
  她走进厨房,大家跟着一起涌进去。这是小屋边上搭建的一角,里面冰箱、煤气灶、烤
箱样样齐全。蒋卓君拉了拉烤箱的门,立刻,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蟑螂从烤箱里四散而蹿,把
她吓了一跳,连忙把烤箱门关上,蟑螂却从烤箱底下钻了出来。孩子们追着,用脚踩着,嚷
成一片。三只猫也把尾巴直竖起来,好象发现敌情一样。
  “该死!前面那个房客没把烤箱洗干净,”墨西哥妇女解释说,“不过,你放心,我会
免费给你提供蟑螂药水的。”
  “谢谢。”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小她就害怕这小生物,妈妈告诉她,蟑螂会传
播多种疾病尤其是麻疯病。她看到过有关北美洲蟑螂的报道,蟑螂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动物,
生存了几亿年之久,美国的蟑螂数量据世界之最。不过,在西比尔家的那幢幽雅的小楼里她
一个也不曾见过。
  一个孩抢着帮她打开浴室的门,里面很小,只有淋浴和抽水马桶。三只猫进来不约而同
地跳到抽水马桶圈上,添着里面的水。一只老鼠在浴室角落的木板缝里爬出来,悠悠然望着
马桶边上的猫。墨西哥妇女“嘘”地一声赶走了老鼠,又将猫一个个揪下来,一把关上了浴
室门,她对蒋卓君耸耸肩。  
  蒋卓君愕然。
  几天前她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一件怪事:一个神经科医生因为出租的房屋卫生和住宿情况
很糟而被房客告到法院,法官判决把他关在他租给别人的一栋害虫肆虐的公寓中三个月,脚
踝上戴一具电子监视装置,法官随时知道他是否逾越被监禁的公寓。据说那儿窗户破损,墙
灰剥落,老鼠乱窜,害虫充斥,无火警出口,严重违反加州住房出租的有关规定。要是眼前
这个房东被人告上去,说不定也会倒霉的。
  “怎么样?喜欢这儿吗?”墨西哥妇女问,他们一起向院门口走去。
  “价格很合理,”事实上,从看到蟑螂四蹿的那刻起,蒋卓君就打消了租这房子的念
头,“谢谢你让我看了你的房子,我得回去和我丈夫商量商量。”她搪塞道。
  “OK,欢迎你再来!”
  一群人,大人和孩子,依在栅栏上热情地挥手和她说着再见,猫儿跳上台阶的栏杆上,
依旧闪着黑亮的眼睛。她连连回头向他们招手,好热情的人家,好可爱的孩子!她觉得十分
遗憾。
  回到日落大街,一阵晚风吹来,她闻到远处飘来的烤肉和炸鸡的香味,甜甜的奶油味,
肚子里咕咕直叫。她抗拒着食物的诱惑,一路继续寻找着房屋出租的广告。  
  一块红黄两色的霓虹灯“出租”招牌吸引了她的视线,那是一幢灰白色的三层楼公寓,
朴素而雅静,两扇高大的玻璃门擦得晶亮晶亮,透过玻璃,一眼能看见门厅里高大的绿色植
物在灯光下青翠欲滴。她按了门铃,一个白人妇女在门厅里的值班桌旁揿了下按扭,大门徐
徐开启,她走了进去。
  “我能帮助你吗?”白人妇女微笑着问。
  “我想问问,单间屋的租金要多少?”她问。
  “三百九十五美元一个月,要预付一个月押金,签定半年合同,“白人妇女彬彬有礼地
说,“你一个人住吗?”
  “不,三个人,有个孩子。”
  “噢,不行,三个人不能租单间,孩子不能和大人住一间。你起码要租一间卧室的才
行,这样孩子可以住起居室。”白人妇女迅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过,一间卧室的要
五百五十美元一个月。”
  她点点头,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她能住得起的地方。
  “我们这儿一卧室的空房还有两套,如果你想看看,请跟我来。”说着,白人妇女从桌
子底下拿出一串钥匙。
  “不用了,谢谢你!”她连忙摇摇头,“对不起,麻烦你了。”她慌忙退了出来。
  公寓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地关上了。
  站在这座灰白色公寓前,蒋卓君的心底涌起一股酸楚,一阵凄凉。不是什么人都能住这
样整洁干净的房子的。看来,她必须先找工作,有了工作她才能付得起房租。想起自己一直
和廖沈吵着搬出西比尔家,心里突然感到一丝歉意。廖沈确实有他的难处,一个穷学生无论
如何付不起这样贵的房租,那些乱糟糟的地方廖沈是不忍心让她和森森去住的。她从前错怪
了他。
  钱,她需要钱!当她独自出来闯荡,而不是由廖沈帮她安排一切时,她真真切切感到钱
的重要性。没有钱,再想读书,再想有自己的家,再想干一番事业全是空话。
  一个流浪汉背着条毯子从身边擦身而过,另一个流浪汉躺在一家关了门的家俱点门口,
头枕着坚硬的水泥台阶。要是有工作,他们大概不会睡在这里。
  这么晚了,她到哪儿去找工作?今晚,她该怎么过呢?瑞芯路上回西比尔家的公共汽车
都没有,她怎么敢在两边全是密密树丛的路上一个人走夜路呢?   给纽约打电话带来的
喜悦完全消失了,一股害怕的暗流使她的心颤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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