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王周生


 
    蒋卓君作了很大的努力,才抑制住内心不断涌上来的对于黑夜的恐惧。她向远处的购物
中心走去,那儿,灯火辉煌,霓虹灯闪烁。她想,有灯光的地方大概比较安全,也许还有找
到工作的希望。
  一群穿着桔黄色袈沙长袍,剃着光头的男男女女,在一个圆球状剧院前载歌载舞,铃铛
和鼓声带着古色古香的味道,这与旁边一家录音机商店放出的震天动地的现代摇滚乐形成鲜
明的对照。三三两两的行人说说笑笑地从旁边走过,几乎没人注意这群光头的舞蹈者。蒋卓
君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这群模样古怪的人,为什么在这儿蹦蹦跳跳?
  一个穿袈纱,剃光头的姑娘跳出队伍,把一叠纸塞到蒋卓君手中,没等她弄清是怎么回
事,那光头姑娘已经回到同伴中继续起舞。借着剧院门口通明的灯光,她看看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份印刷精致的宣传品和一张入场券。上面介绍,这是一种叫“克里逊纳意识”的宗
教,来源于印度。“克里逊纳”是印度教的最高神祗,是绝对真理的化身。只要相信它,人
就能逢凶化吉,就能得到幸福。那张入场券是克里逊纳教堂周末的免费晚餐,上面写着:请
来吧,克里逊纳保佑您!
  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把它塞进白色的旅行包里。现在她需要的不是神,而是工作,
而是有个自己的家!
  一辆警车呼啸着迎面驶来,“嘎”地一声停在街对面的人行道前,两名警察从车里以迅
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窜出,跳上人行道上的一家咖啡店门前,用枪对准了正要逃窜的三男两
女。其中一个男青年转身反抗,被警察飞起一脚,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血顺着那青年的嘴
角流下,一副手铐转眼反铐在他手上。另外四人乖乖地面对着墙壁,双手抱在后脑勺,警察
在他们身上上上下下地搜索。
  这些在电视里屡见不鲜的场面被她第一次亲眼看见,不免心惊肉跳。她楞楞地站在那
里,十分好奇地看着这惊险的一幕,想象不出几个青年男女犯了什么罪。奇怪的是,路上的
行人没有一个人驻足围观,有的瞥上一眼,有的仿佛没看见似的照样走自己的路。她站在那
里,倒显得格外突出,等她发现这点,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赶紧走开。
  她想找工作,要是哪家通宵服务的餐馆雇佣她,今晚她就有了去处。
  根据同学和成人学校老师介绍的找工作办法,她决定大着胆子一家家去问。他们说,找
工作自我感觉要好,要会竭力推荐自己,还要机智灵活,对答如流。这对蒋卓君的性格来
说,不能不是个困难。但是,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已经无路可走,只好鼓起勇气走进一家用
电视里的卡通人物命名的“帕派”炸鸡店。
  店堂里只有两、三个顾客,灯光幽暗,每个圆锥型灯罩上映着栩栩如生的卡通人物,五
颜六色,姿态各异。
  “你要些什么?”柜台后面的一个女招待问,她是个年轻的黑人姑娘。
  “谢谢,我不要什么,”闻着炸鸡块的香味,她咽了口口水,“……请问你们经理在
吗?”
  “这么晚,经理不在了,只有一个领班,现在在仓库里。”那黑人姑娘亲切地说。
  她点点头,不知道领班管不管雇人的事,也不敢冒然询问。
  见她犹豫着什么,黑人姑娘又说:“如果你需要和领班谈谈,我可以去叫他。”  
“不用了,我……是来找工作的。”她吞吞吐吐地说。
  “找工作?”站立在柜台后面的几个男女店员一齐回过头来奇怪地盯着她,这使蒋卓君
涨红了脸,不知出了什么差错。
  黑人姑娘摇摇头,难过地说:“今天我们经理刚解雇掉两个,对面新开张一家肯得德鸡
炸鸡店,使我们的生意很不好,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是否还在这里呢!”  她很歉意地
连声说着对不起,然后颓然地往店外走去。
  “等一等,”黑人姑娘叫住她,“晚上找工作是很困难的,为什么你不在家待着,明天
一早再说呢?”她露出担心的神色。
  “谢谢你的关心,我知道了,晚安!”
  “晚安!”
  回到日落大街,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她在那家新开张的肯德鸡快餐店前徘徊了好一会
儿,终于没有进去。是啊,工作再多,也不可能在晚上等着她去找。她放弃今晚找工作和租
房子的打算,想先找一家旅馆住上一夜,她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明天,她一定会有收获。
  她不敢走进门面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旅馆,摸摸旅行包里的钱,只有五十美元。她不断向
日落大街两边张望,希望看到便宜些的汽车旅馆招牌。渐渐冷落的街道使她心神不定,有点
焦燥起来。
  “嗨,”一个高大的白人妇女牵着一只咖啡色的皱皮狗从路旁的酒巴出来,亲热地与蒋
卓君打着招呼,她的声音很粗,有点嘶哑。
  “嗨,”她礼貌地回道。
  “中国人?”
  “是的。”
  “太好了,我的这只狗是纯种的中国狗,你们国家有很多,是吗?”
  “请原谅,我不太清楚,我们城里不准随便养狗,所以我不大见到狗。”
  “是吗?”白人妇女大大地惊讶了,“这多么不公正,为什么不能养狗?”
  “我想,大概是狗有许多麻烦,比如卫生问题,疾病问题……”
  “这些都不是理由!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白人妇女抱起自己的狗,捧在胸前,
“我这只狗太棒了,每天帮我拿报纸,陪我散步,帮我叼拖鞋,晚上睡在我的身边……”她
亲亲那只狗的鼻子,凑近蒋卓君,“你喜欢这只狗吗?”
  “……是的,”尽管她心里并不喜欢这只皱巴巴的小狗,然而和这个妇女说着话,害怕
的心松驰下来。
  “你知道吗?它是个girl(女孩)!”高大的白人妇女神秘地说,。  
  “很好。”蒋卓君随口说,知道美国人一向称雌狗为“女孩”,雄狗为“男孩”。  
  “你喜欢girl还是boy(男孩)?”那妇女用长长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小狗问她。
  蒋卓君笑笑,“我不知道……也许girl比较温顺。”
  “我最喜欢girl!”她说,黑暗中,蒋卓君感到她的眼睛特别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
己,她有点不自在。
  那妇女抱着皱皮狗再一次靠近蒋卓君,让她欣赏,她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接触到蒋卓君的
手臂,手指轻轻地在她皮肤上滑过,最后,竟在她的手腕处捏了捏。
  蒋卓君先是一楞,继而吓了一跳,同性恋?!
  刚来美国的时候,她碰到过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她和廖沈学校的一个中国女留学生上
街,她俩亲热地勾肩搭背走在大街上,引来路人一串串惊异的目光。她俩觉得奇怪,往自己
身上反复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心里十分纳闷。回来后无意中说给一个美国
同学听,他不禁笑出声来。原来美国人以为她俩是同性恋。在美国,同性之间亲热的举动,
就会被人认为是同性恋。她后来在街上仔细观察过一番,确实,相拥而行的都是异性,偶见
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手拉手,一定会遭来好奇的或鄙视的目光:同性恋!
  她迅速地避开那女人再一次伸过来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你愿意上我家坐一会儿吗?”那高大的女人逼过来,象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亲热地
搂着她的腰,手指在她腰间轻轻地摸索,蒋卓君浑身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不!”她慌忙一闪身,边后退边说“我得走了。”
  “我会使你很快活的,”那女人并不甘心,伸出舌头在抹着唇膏的嘴唇上来回添了两
下,“我就住在这儿不远……”说着拉住她的手。
  “不!”蒋卓君叫了一声,把她的手使劲甩开,心里象吃了苍蝇般难受,她一转身,飞
快地拐进旁边一条马路,拼足气力朝前奔去。
  “Fuck!”黑暗中,她听见后面那女人给了她一句恶狠狠的国骂。
  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恐惧,只觉得冷汗直冒。不知跑了多远,她才停下来,不住地喘
着气。抬头看看路名,这条路名叫瓦恩街,灯光昏暗,街道冷清,她的心砰砰直跳。
  她开始后悔了,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从西比尔家跑出来,也许在她弄清楚长途电话费的
事情后就该立即回去。她想给廖沈打电话,叫他马上来接她,把她救出这可怕的境地。可
是,想到廖沈见了她会责怪她,他也许会说,看到了吧?工作没那么好找,房子也不那么好
租,还是安安心心回到露西亚家去吧,不要挑三拣四的了!
  不,她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句话,她不想回露西亚家。
  可是,她从来没有住过美国的旅馆,前不久中国留学生、著名教授陈从周的儿子在汽车
旅馆做夜班经理时被墨西哥人杀死的消息,还记忆犹新。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颤。
  “嗨!”路灯柱后面闪出一个黑人青年,把她吓了一大跳。
  “嗨!”她轻轻地回答,赶紧挪动脚步。
  “中国人?”那人细长的腿绷紧在牛仔裤中,迈着迪斯科舞步,朝她走来。
  她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加快脚步。
  “太好了,我喜欢中国人!”他高兴地说。转眼,他赶到她的前面,把她挡在路当中。
  “你想干什么?”蒋卓君看看四周,百米外有一家旅馆,霓虹灯广告牌上“空房间”的
标记在一闪一闪,街上没有人。
  “嘘,不要那么紧张。”黑人青年把手指放在厚厚的嘴唇上说,“你要这个吗?”他从
裤袋里拿出一包火柴盒大小的塑料袋,只见一团白色的东西在她眼前一晃。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问。
  “我的天,你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那人嘿嘿笑了起来,“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可惜不容易买到。”
  她厌恶这张笑脸。当他张嘴时,在路灯下,她清清楚楚看见那外翻的腥红色的嘴唇。她
想绕过他,可是他不让,“你想尝一点吗?”
  什么,这东西还能吃?蒋卓君更加迷惑不解,她一步步向后退去,《水浒传》里的蒙汗
药闪过蒋卓君的脑海,难道他想麻醉她然后再施暴,想到这里,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黑人青年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又紧逼过来,“你可以先尝尝,不贵,一口只要二十美
元……”
  “不……我不要!”她惊恐地说。
  “不要?”黑人青年笑着,“那太可惜了!我们做一笔交易,怎么样?”
  她转身想往日落大街逃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她头皮发麻,心蹦到喉咙口。
  “非常遗憾,宝贝儿,我急需要钱,”黑人青年露出凶狠的神情,“我想你包里总该有
一点吧?”他盯着他的白色旅行包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交换,我需要你的钱……”
  她把白色的旅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用足全身力气在他手里挣扎,“我要叫警察!”
  “叫吧,宝贝儿,警察就在这地下……”突然,她发现黑人青年的神色慌张起来,抓住
她的手松开了,他猛一转过身,撒腿就往黑暗处逃去。几乎同时,两个高头大马的警察从蒋
卓君身后窜出,向那个黑人青年猛扑过去,在瓦恩街上追了百来米,只听扑通一声,黑人青
年倒在地上。
  不一会儿,警察押着他,向停在街口的警车走去……
  她睁大眼睛象根木头似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身子微微发抖。
  一只温暖的手臂轻轻地扶在她的肩上,“怎么样,还好吗?”
  回头一看,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乔丹!”她惊叫一声。
  “别怕,”他拍拍她,“一切都好了!”
  蒋卓君眼圈红了,支撑她的最后一点力气倾刻间消失,她软软地靠在乔丹的身上,泪水
象决了堤似的涌了出来……
  
     
     
  乔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从傍晚到现在,他水没喝过一滴,饭没吃一口,驾着车子几乎
跑遍整个洛杉矶市,现在总算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一出家门,他直往好莱坞大街驶去。他猜想蒋卓君可能会去学校上课,即便租房子,她
也会在学校附近找,这儿离森森的学校不远,房价也不贵。然而他在好莱坞大街从头到尾转
了两个来回,也没见到她的人影。照理,在满是汽车的路上,找一个步行的人并不困难。他
只好去好莱坞成人学校寻找,老师说蒋卓君今晚缺席。眼看天色暗下来了,他心里十分焦
急。蒋卓君来美国才半年多,到他们家后,除了上学、上街买东西,整天待在家中,她对美
国的情况知道得太少。作为律师,乔丹对美国社会的罪恶了解得太多,尤其是晚上,社会渣
滓泛起。如果蒋卓君出了什么意外,露茜亚和他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雇佣她,就要对
她的安全负责。
  唉,露茜亚,露西亚!他的手在方向盘上焦躁地敲着,为八角三分电话费,你将露西亚
逼到多么危险的境地!他在心里一次次谴责露茜亚,多么愚蠢!多么斤斤计较。按乔丹的脾
气,他决不会为八角三分大动干戈,他甚至不会在一张电话费账单上发现有这么一个没打过
电话。账单来了,支票寄出去就是,哪有时间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去查对?可是他知道露茜亚
的脾气,她从来不付一分钱冤枉账,这是她的生活准则,乔丹无权干涉,也无法干涉。他们
双方的经济范围划分得十分清楚,只要是属乔丹的范围,那怕一分钱,露西亚也不愿开出自
己名字的支票。乔丹有时候故意拿些范围不明的帐单与她争论该由谁来付,最后以自己让步
告终。每到这时,胜利了的露西亚总是乐滋滋的,拥抱他,亲吻他。露西亚是一本打开的
书,毫不掩饰,毫不做作,尤其在床上,她没有一般女性的忸妮作态,乔丹喜欢的就是她这
样的性格。他和她先同居后结婚,虽然明显感到她过于自私的弱点,然而他不舍得放弃她,
在夫妻生活上她太适合他了。结婚以来,他处处体贴她让她,把她宠坏了,她的弱点无限制
地膨胀起来。他反复想:我该和她认真些,我要和她谈谈,我们现在有了汤姆,我不希望汤
姆具有这样的缺点。一个社会需要更多的关心、爱护和理解,汤姆应该具有这些品格。
  他找遍了蒋卓君可能去的一切地方,学校、超级市场、公共图书馆,还是不见她的踪
影。急得乔丹打了几次电话回家。第一次,露西亚告诉他,廖沈回来过了,“他问明了情
况,很冷静。他没有责备我,他说这也许是个误会。”露西亚说的时候好象松了口气,“不
过,”她说,“看得出廖沈很担心蒋的下落,他已经开车到他们认识的中国朋友处去找了,
还没消息。”第二个电话,露西亚告诉她一个重要的线索,一个叫科尔的心理医生来过一个
电话,说有一个中国妇女搭了他的车到日落大街的天主教堂附近,这个中国人告诉他,她是
西比尔家的保姆。“一定是艾拉!”露西亚着急地对乔丹说,“你快去日落大街找,让她快
回来,不然,明天我们上班怎么办?小汤姆看不到她,吵了一个晚上呢!”乔丹一听就火
了,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平和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露西亚,到这地步,你还是
只想你自己!你应该学会想想别人,难道艾拉愿意这样做吗?难道不是你的吝啬和粗鲁把她
赶走的吗?要是人家这样对待你,你会怎样?日落大街的糟糕情况你是知道的。亲爱的,要
是艾拉出了什么事,你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露西亚立即不吭声了,一会儿她竟然抽抽
嗒嗒起来,嘴里不停地为自己辩护。乔丹觉得厌烦,匆匆挂了电话。
  乔丹的本茨车飞速朝日落大街驶去,黑暗中,乔丹握着方向盘,脑子里紧张地思索:艾
拉为什么要去日落大街呢?是为找房子?那儿并没有好学校啊!重视教育的中国人不会不考
虑这一点的。她知道日落大街的犯罪情况吗?作为一个律师,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日落大街
的犯罪率居洛杉矶之首,想到这一点,心里焦急万分。为了尽快找到艾拉,为了万一可能出
现的意外,他准备向警察局求助。
  焦虑和担忧使乔丹的手心冒出了冷汗。除了出于一种责任感,他心里明白,他对她还有
着一份深深的感激之情。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觉得每天看到这个清秀端庄、黑发垂肩的中国
女子是一种愉悦,每天和她谈各种各样的看法心里很畅快。这是一个和美国人完全不同的女
性。他们一家给他家带来异国情调,带来恬静温馨的生活气氛。每天下班,远远看见她和汤
姆在草坪上游戏,在林荫道上散步,在起居室讲故事,餐桌上摆满了等着他们品尝的中国
菜,他就感到心满意足,心里由衷地升起一股感激之情。他和露西亚再不用为一顿晚饭而操
心,再不会互相赌气用爆玉米花权充晚餐。餐桌上,是他一天最高兴的时候。他们谈论的问
题总是那样有趣,他喜欢这个中国人用充满中学生腔调的语句和他讨论重大社会问题,通过
她,他知道那个古老国家中许多神秘而有趣的事。象汤姆离不开她一样,他觉得自己对她也
有一种依恋。
  不过,他发现蒋卓君并不开心,常常一个人呆呆地想着什么。他知道,她在他家里感到
十分拘谨,过得很不自在。一半因为露茜亚自私和傲慢,讲话太无顾忌,一半倒是蒋卓君自
己的心理状态造成。他不能对她明说,露茜亚实在是个很简单的人,对付她这样的性格,不
能太认真,你一硬,她就软了。不过,他希望蒋卓君自己去体会,去获取经验。这对她今后
受雇于美国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好处。在美国,象露茜亚这样的老板并不少见,雇员不能一直
把“自我”藏起来,那是要吃亏的。他大学刚毕业时,在一个有名的律师事物所找了一份工
作,他仰慕老板的名声,处处谨小慎微,不敢大胆行事。结果自己的才能无法施展,他终于
被解雇。临走,老板给他一句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记住,并不是每一个老板都喜欢言听
计从的人。不埋没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从此,他无论在那里工作,都尽量保持自己的本色,
敢于发表、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自强不息,终于成为一个在民事诉讼中很有名望的律
师。露西亚并不是一个喜欢雇员对她言听计从的老板,她喜欢和人争论,要是人家辩过她,
她也不会生气,相反还会佩服别人。而蒋卓君不懂得露西亚,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本质
上她不善于观言察色,不善于唯唯诺诺,但是保姆这份工作使她过于约束自己,处处小心谨
慎,内心的积怨和委屈太多太多,终于在今天一日里爆发出来。如果平时她敢于渺视露西亚
的自私和傲慢,她把自己放在和露西亚平等的地位上,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即便露西亚无
礼追问,她也会坦然处之,不屑理喻。呵,女人!
  但是,露西亚实在太过分了,她让蒋卓君的自尊心受到极大地伤害,这是常人难以接受
的屈辱。蒋卓君也许不愿再回到他们家,想到这里,乔丹很难过。这是无法勉强的。但是,
不管怎样,他要尽快找到她,决不能让她出任何意外。
  乔丹来到日落大街警察局,要求协助寻找蒋卓君。警察局立即出动一辆警车,两个警
察,并且通知在外巡逻的所有巡警,要求他们加以注意,随时通报情况。
  乔丹他们在日落大街来回巡逻了两次,仔细观察了路上所有的行人,还是没有看见蒋卓
君的影子。正当乔丹很感失望的时候,在一家咖啡店前执行公务逮捕犯人的警察看到一个中
国妇女站在马路对面观望,立即用步话机通知了他们……
  载着那个黑人青年的警车闪着红白蓝三色的警灯驶离瓦恩街,在日落大街拐了个弯,消
失了。
  乔丹扶着蒋卓君,默默地注视着警车远去,“真危险,”他说,“你大概不知道,这是
一个毒品贩子,警察说他被逮捕过多次。”
  贩毒?想起那包白色的“蒙汉药”,蒋卓君这一刻才明白过来,她抽抽嗒嗒,十分感激
地说:“谢谢你,乔丹,我实在太害怕了!”  
  “现在好了,我们安全了!”乔丹帮轻轻地拍拍她。
  我怎么了?竟然靠在乔丹的身上?蒋卓君脸上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地把身子从乔丹怀里
闪开。
  “对不起,艾拉,今天的事我觉得十分抱歉,”乔丹认真地说,“露西亚让你受这么大
的委屈……”
  仿佛一下子从梦中回到现实,蒋卓君想起了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她今天的遭遇不是
露西亚逼出来的吗?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露西亚的丈夫,他来找她,向她道歉,难道不是要
她回到露西亚身边,回到那个使她厌恶的地方去吗?她立刻警惕起来。
  “不,我不再是艾拉,”她坚决地说,“我是蒋卓君!”  “为什么?”乔丹不知道
今天的事与艾拉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们没有权利改变我的名字,这是我的父母亲给我取的,我希望你们尊重我。”
憋了整整几个月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她感到舒畅,“从一开始我就讨厌艾拉这个名字,它使
我非常痛苦!”
  “对不起,”乔丹惊奇地望着她,试着叫她的中国名字,“硕—君—,”他很困难地把
“卓”发成“硕”的音,“我们并不知道你的想法,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不
说出来呢?我们原以为,一个中国人会很高兴有一个外国名字的。”
  “也许有人高兴,但我不喜欢。”
  “硕——君,”乔丹再一次认真地称呼她,眼前这个看上去温顺的中国女人,原来骨子
里藏着这么股傲气,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拼命掩盖自己,然而十分痛苦。现在她终于
要解脱出来了,他说,“我很高兴你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不管我们如何对待你,你
应该是你本来的样子。让艾拉见鬼去吧!”乔丹再一次向她道歉,“露茜亚伤害了你,我感
到非常难过。事情我全都知道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你,更糟糕的是,露西亚查看你的
通信录和日记,她侵犯了你的隐私权……”
  “通迅录是我给她看的,”蒋卓君连忙说,“日记她看不懂。我只是为了向她证明我没
有打过电话,只要她相信我,我不在乎这一点。”  
  “但是,她没有权利这样做,”乔丹摇摇头,“她不应该一开始就认定你打了那电话,
才八角三分!她为什么不先查查我们自己有无可能打过呢?”
  “我已经查过了,我们都没打过。”
  “查过了?你怎么查的?”
  黑暗中,乔丹惊奇地睁大眼睛,听蒋卓君讲她如何给纽约打电话的经过,他简直不敢相
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中国女人怎么会想出这样奇怪的办法。要知道,这也是侵犯隐私。纽约
那位老太太完全可以拒绝她,奇怪的是那老太太居然相信她,帮助她,蒋卓君有着怎样的魅
力啊!尽管他为露西亚的错误被纽约那位不知名的老太太知道而脸红,然而,他的络腮胡子
掩盖不住嘴角的微笑,好一个个外表温柔而内心倔强的女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这样
有力的事实说服露西亚,她是不肯轻易认错的。即便为了让蒋卓君留下而勉强作一番道歉,
心里对蒋卓君的怀疑也不会消除。
  “叫我说什么好!”乔丹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么去做,因为这样的调查是不合
法的,我甚至不会为这点小事去打电话给电话公司,我没想到电脑也会出差错。”
  “所以,露西亚宁愿怀疑我这个贫穷的中国人也不会怀疑电脑!”蒋卓君愤愤不平地
说。
  “现在,事实证明她错了,她一定会为你感到内疚。”乔丹说,“我希望你能给她改正
缺点的机会,她会用事实向你说明的。”
  “不,”她摇摇头,“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们家,这样的想法不止一天了,今天的事促使
我下了最后的决心。”说着,蒋卓君看了看手表,十一点钟,她不能和他再说下去了。
  “一想到你会作这样的决定,我就难过。”乔丹失望地说,“我知道,你在我们家感到
很孤独,很苦闷。露茜亚有很多缺点,她不关心别人,眼里只有自己,这更增加了你的痛
苦。但是,我相信她会慢慢改变的,我希望你能看到这种改变。”
  “改变?”这是乔丹骗她回去的策略,明天一早,他们上班的时候麻烦就来了,汤姆总
要有人带,找个保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她不会轻易相信乔丹的话,她说,“是的,我
希望露西亚会改变,改变她的一些犹太人的观念,这对她是好事。你们今后还会请保姆,希
望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在别人身上。露西亚是你的妻子,你有很大的责任。”她要走了,又
累又饿,脚下十分无力,她向日落大街方向走去。
  “是的,这是我的责任。看来,我和露西亚确实有点麻烦。”乔丹慢慢地跟着她。他抬
起头,望了望天空,晶莹的星星在灰蒙蒙的天宇上闪着冷冷的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婚姻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我曾经有过好几个女朋友,我常把她们作比较,我觉得露茜
亚最漂亮,最聪明,知识也最丰富。她的性格出奇地直率,我们在一起总是有谈不完的话。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从不对我说假话。当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她告诉我,她除了爱
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改变她下一代的犹太血统。她说我是爱尔兰人,孩子将
来就是爱尔兰裔,为此她和原来的犹太人男友分了手。因为这个世界上,歧视、迫害犹太人
的事实使她心寒,既使在美国这样自由平等的国家,反犹太人的罪行也从没有停止过。她不
希望自己的孩子因为血统的原因遭受歧视。她希望我能理解这一点。听了她的话,我想了很
久,虽然我希望有一个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女人爱我,但我不能不同情她的想法,她在我面
前是真实的,真实的美德任何人都无法抗拒。于是我们结婚了。”
  蒋卓君停下脚步,奇怪乔丹怎么和她说这些。
  “可是,夫妻间的事有时是很微妙的,也许,在晚上,你觉得幸福无比,你是世界上最
快乐的丈夫,可是白天,你的烦恼也就来了……就象今天这事……”乔丹露出懊丧的样子,
“不过事后,露西亚总是很后悔,只要我一生气,她就一个劲儿向我道歉。和你一样,我曾
经把她自私、吝啬的缺点看作是犹太民族的个性特征。可是后来,为了她,我读了大量犹太
历史和有关犹太人的小说,觉得那不是单纯的个性问题,那是历史造成的一种保护自己的心
态。犹太民族有一部血泪史呵,你如果了解这一点,你就不会对此太耿耿于怀。两千年来,
犹太人在被赶出家园四处流散、挣扎的苦难经历中,没有金钱就没有任何护身之物。他们认
为,金钱是一种保险,是一种生存的工具。多少年来,他们把发财、理财、生财、积财发展
为一种艺术。这是犹太人世代相传的防御性社会行为的结果。有的人甚至把这种防御性行为
发展到许多领域,你大概还记得前不久,我们三人关于母亲该不该打电话向女儿诉苦的讨
论,我和她的看法就不一样,因为我们生长在不同的环境。请你不要以为我是想说服你原谅
她,你不必同意我的观点。我只是在作一种分析。虽然现在犹太人的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
但是他们的观念一代代流传下来,而且,有些还混杂在其它形形色色的文化观念之中。于
是,人们的偏见就把那些吝啬、自私的缺点统统算作是这个民族的缺点,这是极端不公正
的。如果我不这样看问题,事情就很糟糕,恐怕我和露茜亚早就分手了。”乔丹说完,静静
地看着她,眼里充满期待理解的目光。
  “你是对的。”面对一个坦露心灵的人,她不会无动于衷,她从心底里同情乔丹,他的
话是那样真诚,他的分析是那样精僻,使她对露西亚感到微微的歉意。是呵,同样是两个世
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民族,中华民族虽然历经劫难,但是一直盘踞着自己古老的土地,而犹太
民族,他们流离失所,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除了口袋里的钱,他们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
的呢?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格外珍惜金钱呢?
  她停住脚步,乔丹那辆本茨车静静地停在日落大街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搞了半天,难
道今晚她要乘乔丹的车回到他们家去吗?她的脸色暗了下来。
  “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做的事。”乔丹走近汽车,为她打开前车门“你走累
了,总该坐下歇歇吧。如果你想上哪儿,我可以送你。”
  她的腿那样酸软无力,她的头昏昏沉沉,她看看乔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弯腰坐了进
去。  
  一接触到软软的座垫,她浑身就瘫倒在靠背上,眼睛微微闭上,她实在累坏了!
  “我知道,叫你现在回去就象回到地狱一样难过,我不敢勉强你,但你晚上不能这样在
路上走。”乔丹坐在驾驶座上,温柔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一个旅馆,我帮你
付账,你只管放心地住着,我叫廖和森森来看你。如果你想回来,这是我们最高兴的事,如
果你不愿意,那么就另找工作,我会尽量帮助你的。”说到这里,乔丹的声音低了下去,
“当然,这对于我们尤其是汤姆太残酷了。你知道,汤姆和我……们,都是那样爱你!”
  两滴眼泪从蒋卓君微微闭着的眼睛里滚了下来,面对这样一种真诚,一种善解人意的体
贴和关心,她的心完全软了。
  “不过,我希望你不要为了摆脱我们而急急忙忙就另找一个工作,你总该为森森找个好
点的学校,所以,你在旅馆里住着,慢慢找,不着急。家里我可以另外找个临时保姆,直到
你有着落为止。”
  “对不起……乔丹,”她极力抑制自己,可是肩膀还是抽搐起来,“我给你添麻烦
了。”
  “这是我和露西亚应得的惩罚……”说着,他伸过手去,小心地握住她那柔弱的手。
  她终于哭出声来,倒在他的肩头,一发不可收拾。伤心、委屈、痛苦、感激以及无可奈
何……各种复杂心情一齐从眼泪中宣泄出来。她的思想感情的潮水象打开的闸门再也无法阻
挡。多少日子以来,他一直想扑进谁的怀里,痛哭一场。这个人能理解她安慰她,这个人能
给予她帮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前的这个人在她内心深处最最隐密的地方占了一席之
地,她竭力回避这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回避他深遂而温柔的目光。然而,此刻,她什么也不
想,什么也不顾,她只想哭、尽情地哭,痛痛快快地哭……
  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让她的眼泪尽情地流淌,心里充满柔情,“这是个多么好
的中国女子,我们竟没有珍惜她。”
  仿佛过了很久,他忍不住在她乌黑的发上轻轻地一吻。 
  慢慢地,她不再抽泣,她能感到乔丹软而温热的嘴唇停在她的头发上,手轻轻地抚摸着
她的肩膀,似乎要帮她熨平心中的伤痕。她沉浸在梦幻般的平静舒适之中,一动也不动,希
望这样的境界永恒。
  忽然,乔丹的嘴唇离开她的头发,握着她的手松开了,他有点慌乱地说,“我们该走
了!”
  蒋卓君抬起头,睁开迷惘的眼睛,象孩子似地依依不舍。黑暗中,她看见乔丹热切而苦
楚的眼神。
  “我应该赶快给你找个旅馆,然后给廖沈和露西亚打电话。”乔丹提醒她说,“他们一
定等得很着急了。”
  蒋卓君一下子清醒了。梦幻般的的宁静彻底消失,她的心砰砰地跳了一会儿,又回到原
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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