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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om, we are not leaving here, are we?(妈妈,我们不离开这儿了,是吗?)”森
森现在开口就说英语,面前的桌上摊着蒋卓君教他念的中国小学语文课本和格子簿。他苦着
脸,半天才写一个生字,脑子里想着周六早上的卡通片《海底小精灵》,不知妈妈什么时候
才让他看。
  “是的,我们暂时还要在这儿住下去。”蒋卓君回答,她正在一笔一划地用黑色水彩笔
在白纸上写着中国字,每个生字有字典那么大,她想制造一种中文气氛,贴在墙上让森森随
时能看到。
  “Sounds good(听上去不错)!”森森用铅笔顶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你不想离开露西亚家了?”蒋卓君停住笔。
  “Because I like my school very much now (因为我现在很喜欢我的学校)。”森森
露出自豪的神色用英文叽叽呱呱说,现在他在学校里每门功课都是第一,英文已赶过原来最
好的学生。老师天天表扬他,他得的奖品贴满了教室一面墙,连欺负他的小朋友也对他另眼
相看。过两天,学校要举行一次盛大的校庆活动,他们班要表演话剧 Wizard of Oz(《绿野
仙踪》),他在里面扮演那个胆小的狮子,排练时,人人都说他演得最好。他天真地说,演
完这个戏,他就不再胆小,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要是妈妈现在离开露西亚家,他就得转学
校,这么开心的时候,他才不高兴离开这个好学校呢!
  看着儿子的情绪这样好,蒋卓君感到宽慰,儿子来美国后的难关总算过去了!她对森森
说,“很好,只要你高兴,妈妈就放心了。”
  “We are not going back to China, are we ?(我们不回中国了,是吗?)”蒋卓君刚
低下头想继续写那些字,森森又问。
  “暂时不。”蒋卓君回答。
  “Good!”森森挥舞着手中的铅笔,高兴极了。
  “什么,你说什么?”蒋卓君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儿子“你不想回中国了?”
  “Because I don\'t like to study Chinese(因为我不喜欢学中文)。”他对面前的语
文书皱皱鼻子,吐了吐舌头。
  “请你跟我讲中文!”蒋卓君生气了,“你又不是美国人,干嘛一点中文也不肯讲?”
虽然她知道森森一直害怕学中文,可是没有想到为了不学中文,他竟然连中国也不肯回去。
一开始,当森森会用英文和她对话时,她心里非常高兴,儿子再也不会因为语言障碍而苦恼
了。可是,这些日子,当森森开始不喜欢说中文时,她又隐隐地担心起来。她害怕和儿子之
间这种语言上的隔阂。她亲眼看见那些定居在美国的华侨,怎样在周末一早把孩子从床上拖
起,开车送他们到很远的地方上中文学校,几小时地等在那儿,下课后再把他们接回家。这
番苦心只是为了要下一代认识属于自己这个民族的文字,尽管身在海外,这些华人仍然无法
忍受自己的下一代背离中国文化这个根。现在,蒋卓君自己也面临这样的麻烦了,几个月前
还在哭着要回中国去的森森,现在连中文都懒得讲了。很难想象,儿子要是连语言都和她不
一致,其它又怎能一致起来呢?她不得不加重语气对森森说:“记住,以后和爸爸妈妈说
话,只能讲中文,不许说英文!”
  森森被妈妈责备了几句,噘起小嘴,低下头,一笔一划吃力地写着那几个中文生字。
  看着森森委屈的样子,蒋卓君后悔了。不是她和廖沈在森森刚来美国时加班加点逼他学
英文,让他赶上美国小朋友的吗?好不容易过了关,又责备他只说英文不说中文,小孩子怎
么经得起这样来回折腾?美国人家的孩子欢天喜地过周末,森森被她逼着学中文,太难为他
了。周围没有人说中国话,没有一处有中文字,在这样的环境教森森学中文连她自己都感到
气馁,怎能再怪罪森森呢!
  “中国人造出来的字怎么这样难!”森森又在小声嘀咕,他实在记不住那些生字。前天
叫他默字,他事先把字写在手心里偷看。被蒋卓君发现,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为此,森森伤
心地哭了一场。 
  “森森,妈妈态度不好,对不起。”她摸摸森森的头,“学中文很难,妈妈也知道,特
别在这里,没有中文环境,很难记住。可是我们是中国人,中文再难也是我们的语言,总要
学好它。你看,”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森森,“我们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人,无
论我们走到那里,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中文是我们的母语,英文是你的第二语言,我们总该
把母语学好。现在你这么害怕学中文,回国会遇到很多困难。”
  “妈妈,要是能发明一种机器,装在人身上,进入一个国家,只要按一下机器,我们就
能懂那个国家的语言,那有多好!”森森眨着乌黑发亮的眼睛说。
  “傻孩子,这是不可能的。”蒋卓君笑了。
  “我将来长大了,就要发明这样的机器!”森森说。
  “学习知识总要用自己的脑子,怎么能用机器代替?来,你休息一下,妈妈给你讲个故
事”蒋卓君想了想说。
  “噢,开心!”只要不学中文,干什么都行,森森把面前的本子一推,一蹦坐到妈妈身
边。
  “你知道中国有个地方叫内蒙古吗?”蒋卓君问。
  “Inner-Mongolia,我们教室里的地球仪上有的,老师说,那儿有一望无际的大草
原。”
  “对了,那儿有大草原,草原上的牧民养了许多羊。你闭上眼睛想想,兰天、白云、青
草、红花,还有一大群一大群雪白的绵羊,多美啊!”
  “难道比大峡谷还美吗?”刚来的时候,廖沈带他们去过世界著名的风景区大峡谷,森
森以为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就是那儿。
  “这是不一样的美。你听我说下去,”蒋卓君知道森森听故事的时候爱打岔,她今天不
想和森森讨论那里的风景更美,而是想对儿子进行教育,“二十年前,在这个大草原上有一
对小姐妹,她俩比你才大一、二岁,一个叫龙梅,一个叫玉荣。有一次,她们赶着公社的羊
群在草原上吃草……”
  “等一等,妈妈,什么叫公社呀?”
  “公社就是……一个group(集体),牧民们在一起干活,羊呀马呀草原呀都是属于大家
的,生产的东西也是属于大家的。那天,龙梅和玉荣唱着歌儿在草原上放羊,晴空万里,阳
光灿烂。可是,你知道吗?草原上的天气瞬间就会千变万化。突然,草原上刮起大风,下起
大雪……”
  森森瞪大眼睛,出神地听妈妈讲这两个草原小姐妹为了保护公社的羊群,怎样与暴风雪
搏斗,与寒冷搏斗,最后终于冻成重伤。他皱着眉,嘴唇抿得紧紧的,好象和龙梅玉荣一起
使劲似的。
  “森森,你想一想,”蒋卓君说,“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四周一片漆黑,风雪象尖刀
似地割你的脸,手脚冻得不能动弹,你会怎么办呢?”
  “不知道,”森森摇摇头,“我大概会哭的。”
  “是的,你很爱哭,可是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就要和它博斗,
最后才能胜利。龙梅和玉荣不怕暴风雪,终于保住了公社的羊群。虽然受了伤,但是她们成
了英雄,成了全中国小朋友学习的榜样。森森要不要向她们学习呢?”
  森森点点头,突然问:“妈妈,她们这样做,公社会付给她们很多钱的,是吗?”  
他在说什么呀?蒋卓君一楞,“你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她生气极了,这是她的儿子
吗?她好象不认识似地看着森森,心里说不出地难过,“这样的问题真让我脸红,森森,你
让妈妈好伤心!”
  森森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生气,疑惑地眨巴着眼睛:“怎么了,妈妈?你为什么生
气?我们老师说,没有一样工作不该没有报酬的呀,there is no job     without pay!龙
梅和玉荣为公社放羊,还受了伤,应该可以拿钱的呀。你帮露西亚带汤姆不是有报酬的吗?
为什么你不free(免费)带汤姆呢?”    
  “这是完全不同的呀!”蒋卓君没想到森森还会振振有词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她记得不
久前森森帮廖沈擦完汽车,问他要报酬,他说他的同学帮父母擦汽车已经积了不少零用钱,
买自己喜欢的玩具,他也想这样。廖沈听了哈哈大笑,虽然没有给他,却说自己的儿子象半
个美国人了。还把这当作新鲜事说给妻子听。蒋卓君责备廖沈没有对森森批评教育,廖沈认
为不必过于认真,他说:“有些观念谁对谁错说不准。比如文革时,穿瘦裤腿怎么看也不顺
眼,说是流氓阿飞。后来的牛仔裤腿那么瘦,我们不仅看惯了,不是也穿了吗?美国孩子帮
父母干活,父母给他们报酬,我一开始也很不理解,后来听美国同学说说,好象也有道理,
也许这可以培养孩子更早独立,不依赖父母。我们如果不喜欢这种方式,不给他就是,没必
要加以指责。”蒋卓君听了,一时无言,心里总觉得这和中国传统相去太远,怕森森受了影
响改不过来。这不,麻烦来了!森森到底是一张白纸,什么样的颜色都能涂上。她自言自语
地说,“这简直太可怕了!”
  “妈妈,我说错了吗?”森森摇摇妈妈的手,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你错了!”蒋卓君很严肃地说:“世界许多工作是有报酬的,因为它是人脑力
和体力的支出,但是,有一种工作是没有办法用钱来衡量的,因为这是用金钱无法买到的。
比如,龙梅和玉龙她们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公社羊群,你能说出这种精神值多少钱吗?你能象
美国人那样一小时一小时计算工资吗?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钱,就象一个人看到另
一个人掉在水里,跳下去抢救一样,这是无私的,是志愿奉献的,是用金钱没法算的。”
  “我也相信龙梅和玉荣并不想要钱,可是人家应该给她们奖励的呀。我看到电视里的英
雄最后都能得到很多钱和礼物的。”森森说。
  “那是因为人们敬仰他们,感谢他们而表示的心意。但是,最好的奖励是全国小朋友都
学习这两个草原英雄小姐妹,这能用钱买得到吗?”
  “是的,是买不到,”森森歪着脑袋想了想,“反正我记住了,世界上有一种工作有报
酬,还有一种工作是不能计算报酬的。妈妈,你说对吗?”随即拍了一下妈妈的手,“我以
后不惹妈妈生气了。”
  “对了,我们现在学习语文新课好吗?”蒋卓君的心情微微舒展了。
  听了这个故事,经过这番争论,森森显得有点高兴,不反对再学会儿中文。
  蒋卓君打开语文课本,翻到《珍贵的教科书》一课,她给森森读一遍。
  课文讲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延安一所学校缺少教科书,有个战士冒着生命危险到很远的地
方去取,路上遇到敌机轰炸,他为了保护教科书,光荣牺牲。蒋卓君读完后,刚想讲解生
字,森森突然又问:
  “妈妈,他们怎么这么傻?”
  “怎么了?”
  “没有教科书,为什么不去复印呢?如果复印,那个战士就不会牺牲了呀!”
  “你在说什么呀,森森!”蒋卓君哭笑不得,“那时复印机还没有呢!”她的脑子里闪
过几天前看到的一则消息:海地总统的夫人对着一大群举着标语牌,要面包吃的饥饿百姓关
切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没有面包,为什么不吃馅饼呢?”  ……
  她的心抽搐了很久,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个新的麻烦:我整天为自己的寂寞和孤独而苦
恼,然而,我面临着一个比孤独和寂寞更为痛苦的事实,我忽略了我的儿子……  
     
     
     
  也许,她不应该回到西比尔家,应该义无反顾地离开这儿,离开这个陌生的国家,飞回
去,飞回生她养她的那块熟悉的土地。可是,为什么又重新回来,回到这座使她憋气的屋
子?对她来说,出国真是一件弃之可惜,拿着又没多大好处的宝贝。不知道有多少人象她那
样忧柔寡断舍不得丢弃!
  日落大街那晚,乔丹不顾蒋卓君坚持要住便宜的汽车旅店的意见,硬是把她安排在日落
大街一座很好的旅馆里,还叫服务员给她送来一顿美味的晚餐。她觉得自己象是做了一个很
长很长的梦,直到看着乔丹离去,才渐渐清醒。醒来后,她感到怅然若失……  
  乔丹回去后,廖沈的电话立即跟了过来,声音听上去很不高兴:
    “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象个小孩似的,让这么多人为你担心,”他责怪道:“我深更
半夜一家家去敲中国留学生的门找你,把大家都吓着了,以为我太太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儿!”
  “露西亚没冤枉你,你当然体会不到。”蒋卓君噘着嘴说,心里十分不安。
  “要是我,就和她据理力争,绝不会象你一样傻乎乎出走。我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
出去逛马路!”
  “我是逛马路吗?”她委屈地说,“要是露西亚连这点也不能相信我,我待在她家有什
么意思!”
  “事实总是事实,女人家就是心眼小!再说,工作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她要是待我们
不好,我们不声不响去另找个工作,然后拍拍屁股走就是。怎么能象你这样,什么着落都没
有,嚷着要走。结果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待在旅馆里!”
  住在这旅馆里,让乔丹付七、八十元一晚的房租,实在太贵了。蒋卓君并没有感到好
过,可是,对露西亚的那种对立情绪,要她现在回去实在太难,廖沈一点不懂蒋卓君的心,
这使她又伤心起来,“你不是不知道,我早就不想待在他们家了,可是你就是不理我……”
  “我早就说过,好房子,好工作不是你想要就有的。你自己找过,总该有体会了吧?其
实,我也是常常注意报纸的招工广告的,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特别是要找个有好学校的区
域很不容易,你愿意森森去上一个不好的学校吗?”
  “……”蒋卓君不吭声了,廖沈的考虑是对的,她觉得对不起廖沈,那么忙,让他找了
大半夜。其实,她一向不喜欢打扰别人,怎么会冒冒失失跑到中国留学生家里去呢?这说
明,结婚那么多年,廖沈还是很不了解她。
  “卓君,我现在就来接你,”廖沈说,“我们把房间退掉吧!”
  “不不,你不要来,房间不能退了,你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蒋卓君连忙说。
  “那么,让我来陪陪你,我们好好谈一谈。”
  “不,”蒋卓君坚持着说:“就让我一个人待着,我需要这样……再说,森森明天起床
上学还需要你呢!”
  ……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声响了,是露西亚,声音有点沙哑,十分低沉,“对不起,硕……
君,我为昨天的事很难过,请你原谅我……”
  这一声“硕君”,使蒋卓君楞住了,露西亚第一次不再叫她“艾拉”,看来乔丹已经向
她转达了她的想法,心里不觉一热。
  “我希望你能回到我们家来,你是知道的,汤姆、乔丹和我,都很爱你,爱你们一家,
我们实在不舍得你们离开……”
  这话使它感动,使她的心很温暖,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静静地听着。
  忽然,听筒里传来汤姆犹豫不决的声音:“嗨……蒋!”
  他们教小汤姆也不喊她“艾拉”了,她激动地对着话筒说:“汤姆,汤姆,你好吗?”
才隔一夜,她感到自己是那样想念他,恨不得把他抱在手里亲亲他可爱的笑脸,她充满深情
地说:“我爱你,汤姆!”
  一听是她的声音,汤姆立刻叫起来“艾拉、艾拉!”
  蒋卓君清楚地听见露西亚在一旁慌忙纠正他,“不是艾拉,是硕—君—蒋。”
  “No ,艾拉!”汤姆一个劲儿对着话筒喊道:“艾拉,come back,come back
(回来,回来)!”他的声音带着哭声。
  是的,对于汤姆来说,她是艾拉,只要回到他身边,她的角色就不会变,代表这一角色
的符号就是艾拉。汤姆早已习惯了,何必苛求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呢。于是她说:“Yes,汤
姆,我是艾拉。”
  “艾—拉!”汤姆咯咯地笑了。
  如果说,昨晚的遭遇已经使蒋卓君十分后悔出走的行动,乔丹把她安排在这样的旅馆已
经使她深感不安,那么,汤姆在电话里的一声呼唤,彻底动摇了她执意离开露西亚家的决
心。然而,一种不可名状的隐隐担心在她心里滋长:如果回去,一切还会和原来一样吗?
  不一会儿,廖沈赶到旅馆,一脸的倦容,看得出,他也没睡好。
  “回去吧,卓君,”廖沈温和地说,“事情弄清楚了,露西亚也知道自己错了,她一早
就催我快点出门接你回去,她还一再要我向你道歉呢!”他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地
说“对不起,知道你很苦闷,我没有时间关心你照顾你。但是,目前,我们没有其它的工作
和住处,暂时只能回去。森森昨晚等你,很晚才睡。今天早上见你还没回去就哭了,说妈妈
一定没有找到我们自己的家……”
  蒋卓君心里一酸,眼圈红了。
  “你别急,我会留心为你找个好工作的,”廖沈继续劝说着,他用手抹去妻子脸上的眼
泪,“乔丹说,如果你实在要走的话,他也愿意帮你提供工作方面的信息。他说,应该让你
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该勉强你。我觉得,乔丹真是个少见的好人!”
  一提到乔丹,蒋卓君的心就扑嗵一下,昨晚乔丹在她发际间的吻好象还凝固在那儿,她
的脸微微一红,把头埋在廖沈胸前。
  象是害怕妻子再走掉似的,廖沈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当他们的旧丰田车轰轰作响地拐进西比尔家那条结满紫莓的林荫车道,一眼就看见露西
亚站在车库门前,焦急地张望。
  昨天深夜,乔丹回家,对露西亚发了好大一顿火。露西亚从来没看见丈夫对她这样严
厉,“你太吝啬,唯恐自己失去什么,结果,恰恰相反,你越是这样,失去的越多。除了关
心你自己,这个世界上你还关心什么呢?”乔丹又自责地说:“我从前太宠你,太顺从你,
结果反而害了你。”她听了,感到委屈,又感到内疚。她争辩说,如果电话局的帐单不发生
错误,不是什么事也没了吗,怎么能都怪到她头上呢?乔丹听了,更加生气:“难道你还没
有意识到自己错了?我真拿你没办法!”说着在壁橱里抱起一条毯子睡到书房的沙发上去
了。这使露西亚惶惶不安,这在他们同居和结婚以来的四年里是第一次。她害怕了,在床上
翻来复去睡不着。乔丹过去对她那么宽容,总能原谅她的一切弱点和缺点,把她当孩子似地
加以庇护,为什么独独这件事不能原谅她呢?难道她真的象乔丹讲得那么自私吗?她不是有
意要伤害蒋卓君的,误会是电话局造成的,这件事的后果难道不应该由电话局来承担吗。她
越想越委屈,难道她承认错还不够吗?乔丹还要她怎样呢?她想跑到乔丹的沙发前,求他回
到床上来,她不能没有他,哪怕只是一个晚上。可是,想到乔丹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就打消
了念头。也许,只要蒋卓君回来,原谅她,乔丹就会把气消掉。所以,一早她就给蒋卓君打
了电话,教汤姆跟她说话,叫她回来。她觉得蒋卓君是个好人,是个很有爱心的保姆,对汤
姆的照顾全心全意。要是她走了,很难再找这样一个保姆。于是,露西亚今天请假在家,她
在花园里苦苦等着,她相信汤姆的呼唤能够感动蒋卓君,蒋卓君会回来的。
  “对不起,硕……君,”看到蒋卓君终于回来,露西亚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羞愧地
说,“我错了,不该冤枉你,我对你太tough(粗暴)”露西亚眼里闪着泪花,“你能原谅我
吗?”
  “It is over!(事情过去了)”蒋卓君淡淡地说,她在心里原谅了她。
  露西亚伸开双臂,上前紧紧地抱住蒋卓君,“谢谢你,谢谢你回来,我爱你!”
  蒋卓君也伸出手无言地拥抱了她,一滴眼泪落在露西亚的肩膀上。她们沉浸在各自的感
叹里。
  一阵风吹来,几片狗木花瓣轻轻地飘下,落在草坪上,悄然无声。
  廖沈站在汽车旁,两臂抱在胸前,眯着眼,微笑地看着这颇为动人的一幕,然后摇摇
头,轻轻地说:“This is woman!(这就是女人)”
  ……
  日子又象从前那样每天在这幢楼里循环往复。
  然而,蒋卓君感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正在这个家里慢慢地显露出来。乔丹变得沉默,露
西亚变得客气。每顿晚饭,他们夫妇俩礼貌地说着天气之类的话后就闷头吃饭,蒋卓君觉得
十分尴尬。她不得不常常找出一些能引起他们兴趣的话题,比如汤姆智力方面的进步,里根
总统的家庭趣闻,中国人的生活习俗……然而,常常是她和露西亚在起劲交谈,乔丹只是静
静地听,表情始终那样深不可测。从前餐桌上热烈的讨论和争论的气氛消失了。这对夫妇显
然都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什么。  
  终于有一天,露西亚十分忧郁地来找蒋卓君。
  “蒋,”征得蒋卓君的同意,她和乔丹现在这样称呼她,因为美国人实在发不好“卓”
的音,她用商量的口气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今晚能不能帮我加班带汤姆,我和乔丹要
出去。”
  今晚?今天是星期三,是蒋卓君成人学校上课的日子。她犹豫了,“你们能不能改到明
天?我今晚有课。”
  “我知道你有课,”露西亚显出为难的样子,“我和乔丹要去看医生,约好今天晚上。
你能帮个忙吗?”
  蒋卓君一惊,“怎么,你们生病了?”
  “是的,我们俩都病了,需要去看心理医生。”露西亚说。  
  “心理医生?”蒋卓君奇怪地问,她知道心理医生是给精神病人看病的,他们俩看上去
神经都很正常。
  “乔丹这一阵老是和我闹别扭,我实在受不了了,怕这样下去会走向离婚。”
  蒋卓君眼里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但是,”她说,“这和心理医生什么关系呢?”在
中国,夫妻不和只是里弄调解委员和单位领导的事。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心理医生也为普通人服务了。”露西亚看出蒋卓君的疑虑,解释
道,“六十年代前,心理医生只为精神病人看病。后来,人们发现在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
世界变得越来越纷繁,人人承受的各种心理压力也越来越多,普通人的精神也不断受到创
伤,因此,心理医生开始为各种有心理负担的人服务。现在,我们不论有什么矛盾,比如工
作不顺心,与单位领导、同事合不来,或者父母兄妹、婆媳、夫妻之间的不和,性生活不协
调,丧失亲人的痛苦等等,都可以去找心理医生,他们能帮助排解、疏导人们心理的障碍,
这样就避免和减少了一些离婚、自杀和犯罪等社会问题的产生。”
  “但是……你和乔丹会有哪方面的麻烦呢?”一种莫名的担忧萦绕在她的心头。自从日
落大街那晚以后,她和乔丹明显疏远了,他不知道乔丹想些什么。只要他们两人单独在一
起,她会立即感到不安,乔丹似乎也有点紧张,于是,她会马上找个借口离开。她为这样的
局面感到烦恼,虽然她想自然些,想和以前一样坦然,但是她的举止反而变得更加拙劣。
  “我也不知道,”露西亚叹了口气,“这么多天,他一直睡在沙发上,晚上不理我,我
受不了了。”
  “……也许他工作上碰到了什么麻烦,过两天就会好的。”蒋卓君安慰她,心里却不安
起来。
  “不,不是工作上的事。”露西亚摇摇头,“我们美国人夫妇关系和你们中国人不一
样。我有时候很不理解你和廖,比如他先来美国,和你分居三年,这在我们美国人看来简直
是不可思议的事,在美国,很短的分离就会毁掉一段美满的婚姻,可是你们俩好象什么事也
没发生。现在,好不容易团聚了,廖一直在学校里忙,也不天天回来,几乎没有时间陪你。
要是我,早受不了了。可是,你好象无所谓似的。如果乔丹这样对待我,我也许早和他分手
了。现在乔丹的作法是在发出一个危险的信号,心里象被那些紫莓藤刺了一样,说不出的难
过,我怀疑他另有所爱,我真希望能象你一样不在乎就好了!”
  蒋卓君真的象露西亚所说的那样不在乎廖沈是否每天回家吗?她真的对分居三年无所谓
吗?她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欺骗露西亚,她老老实实地说:“事实上,作为一个女人,我
很在乎廖沈对我的态度。我也希望他每天回家,尤其在这儿,我没有亲朋好友,很想和他多
说说话。廖沈这样使我很痛苦,但是我知道他真的很忙,我不应该妨碍他,我从不怀疑他另
有所爱。”
  “是吗,那是你们中国人的理智。”露西亚摇摇头,“怪不得罗素说,中国人爱的情感
是罕见的,强烈的爱被认为是那些邪恶的女人和误入歧途的昏君才有的特点,中国的传统文
化反对一切浓厚的感情,认为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保持理智,难道一个人作爱时也能
保持理智吗?因为你们强调理智,所以没有享受过最高的欢乐。怪不得你能忍受和廖沈长期
分离的痛苦,我从你和廖的身上看到罗素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 
  “你一定误会了,”蒋卓君说,“我们的古诗中和许多文学作品中描写过非常强烈的爱
情,这种情感一点也不罕见,相反是我们传统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指的情感不是你们中国人认为的只是精神上的那种,”露西亚说,“而是指精神上
和生理上高度统一的那种。我们从来不把性爱和邪恶连在一起。当我决定和乔丹结婚时,还
有着明显的非爱的因素,就是想改变我下一代的犹太血统,可是当我和乔丹共同生活了这些
年后,才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爱。那是一种既是心理又是生理的两重因素的高度统一。这种
爱可以强烈到任何程度。乔丹很懂得怎样使我快活,做爱时从不只顾自己,他知道怎样才能
使我快乐地进入最后一幕。这是我和其他男友都不曾有过的最具有艺术力的体验,只要有过
一次,你就害怕失去它。每一次,我们都无比陶醉,我们都相信最最美好的一定还在下一
次。”露西亚眼里闪着快乐的光芒,她弯弯的长眉高高地扬起,“所以,我们过得非常快
乐,唯恐不能在有生之年充分享受这一切。蒋,告诉我,你有这样强烈的爱的体验吗?”
  “我……”蒋卓君惶恐地看看她,她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一个问题,象露西亚这种近乎
疯狂的体验她只是在书中和美国R级电影里看到过,她原来怀疑外国人对这类事故意喧染和
夸张,露西亚的话使她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不过,她从不和别人谈起夫妻之间那些事,哪怕
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于是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不好意思告诉我?”露西亚很遗憾,她原想证实她和乔丹的性生活一定比别的夫妇
更生动更有趣,蒋卓君不肯说,她只好作罢,“这是隐私,我无权过问。不过,我想知道,
如果当你需要廖的时候,你会告诉他吗?”
  “不,”蒋卓君立即否定,“我希望他自己感觉到。”说完她的脸红了。
  “太可悲了!我觉得你应该重新再活一遍,女人不必遮遮盖盖,而是应该痛痛快快地
活,不要以为男人喜欢忸妮的女人,那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旧观念!”露西亚回到自己的话题
上,“任何时候,我和乔丹都不隐瞒自己的需要,我们十分坦率。所以我们比别人更快乐。
可是,突然之间,我失去了这种欢乐。他变了,变得闷闷不乐,变得吞吞吐吐,如果他需要
我,他不会这样。”露西亚眼里的光消逝了,“虽说,起因是因为我和你的事,但是我们俩
已经和解,你已经原谅了我,他为什么反而变了呢?我几次想和他谈谈,他说他需要独处。
我一再追问他那里有麻烦,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好好想想。于是我提议去看心理医
生,他并不反对。”
  “好吧,今晚我不去上课了,”听了露西亚的一番话,蒋卓君非常同情她,“看心理医
生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她看得出。露西亚太爱乔丹了,于是她真诚地说:“希望你们有个
好结果。”
  “谢谢你,谢谢你!”露西亚一连声地说,她拥抱了蒋卓君。
  “别客气。”蒋卓君回答,“不过……”她想起应该问问露西亚加班费的事,她的工资
是露西亚支付的,廖沈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她,由于她的不好意思提出,已经失去一笔相当
可观的报酬。她算了算,一个月她要加七、八次班,每次三、四个钟头,按最低标准算起码
也应该是五、六十美元,她不该再犹豫。  
  “不过什么?”露西亚问,她很怕蒋卓君变卦
  “没,没什么。”蒋卓君终于没好意思说出口。露西亚正在为乔丹痛苦,她不能乘人之
危。只要他们俩早日恢复以往的关系,她心里那份不可明状的担忧才会趋于平静,这比钱更
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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