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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我能帮你什么忙吗?”露西亚从楼上下来,对在厨房里忙着准备中饭的蒋卓君问
道。她今天下午要去旧金山参加一个银行家的聚会,上午在家作准备。
  今天是怎么了?露西亚关心起她来了。来她家半年,蒋卓君从来没有听露西亚对她说过
这句美国人几乎每天都要说的话,她有点受宠若惊,慌忙说:“不,不,我没什么要帮忙,
你陪汤姆玩玩吧!”
  “汤姆才不在乎我和他玩呢!”露西亚看了看在围栏里认认真真吮着手指的汤姆,“你
看他的眼睛整天围着你转,一刻也不离开你。他成了你的儿子了!要是你以后离开我家,他
会很伤心的。”她蹲下来,亲了亲汤姆的脸蛋,“汤姆,你将来会不会找个中国姑娘做妻
子?”
  “你在说什么呀!”蒋卓君笑她。
  “就象弗洛依德的恋母情节一样,他以后也许会有一个恋中国女人的情节,这是一种潜
意识,谁知道呢!”说着她站起来走到蒋卓君身旁,“还是让我干点什么吧,我今天闷得
慌。”
  “好吧,”蒋卓君把手里的刀递给露西亚,“你帮我削土豆皮,我等会儿烧加哩土
豆。”她今天胃里不舒服,闻着土豆的清甜味恶心。
  “你烧的中国菜真好吃,”露西亚认真地削着土豆皮,“以后你回国,干嘛不开个餐馆
呢?”
  “我这样的烧菜水平中国多得是,”蒋卓君在砧板上切着卷心菜,“我还是喜欢当老
师。”
  “你不是说当老师很穷吗?”
  “……是啊,有时候,你喜欢的工作赚不到什么钱,而不喜欢的工作却能赚钱,这是很
矛盾的。最好的办法是先赚足一笔生活费,然后再去干自己喜欢的工作。”
  “傻瓜,先赚足一笔钱,就不工作了!为什么要把有限的生命消磨在干活里呢?干活,
那是男人的事。”
  蒋卓君摇摇头,“女人为什么就不该干点什么呢?象你,这么年轻就当银行部门经理,
要是好好干下去,完全能超过乔丹。”
  “你有时真象个女权主义者。”
  “我根本不懂西方的女权主义,我说的是毛泽东过去教导我们的观点,女人是半边天,
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同样也能做到。”
  “毛泽东教导别人这样,可是自己却是个大男子主义。我看过一本西方人写的《毛泽东
传记》,上面说他对自己的几任妻子都不平等,如果他的妻子要超过他,他一定不会同意。
所以,不能相信他的话。”露西亚停住手中的刀,“你想想,一个女人去做男人能做的事,
一定要比男人化更大的努力,这实在太累了。”
  “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事,那才有意思呢!”
  “真有趣!我们俩越是有不同观点,我就越喜欢和你争论,一争论,我的心情就好起来
了!”露西亚把削完的土豆放进一个玻璃器皿,边收拾桌上的土豆皮,边说:“你知道,这
几个星期,我受到心理医生的制约,就象一个被人宠惯的孩子,突然被人监视着要收敛一
些,每次还要付上六十美元,这滋味并不好受。”
  “是吗,看心理医生不吃药不打针却使你难受,那就别去好啦。”蒋卓君说,她切完
菜,洗着塑料砧板。
  “不去?那怎么行!”露西亚说,“我好不容易劝说乔丹走上这一步,怎么能就此罢
休,要知道,如果这一步失败,就意味着进法院离婚。美国这样的事太多了,我好害怕!”
  “也许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蒋卓君宽慰她。露西亚关照过她,乔丹不希望别人知道他
俩在进行心理治疗,她要蒋卓君装作不知道。因此,尽管蒋卓君对心理治疗很好奇,尽管她
比谁都更想知道乔丹和露西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露西亚不说起,她不会问。看着他们夫
妇俩每次出门看医生,回来一副违莫如深的样子,她很想探个究竟。不过,自从他俩进行心
理治疗,晚饭桌上的气氛有所改善,少了些冷淡的礼貌,多了一些说说笑笑。乔丹上班回来
又恢复从前在露西亚脸上啄一下的亲热举动,“不过,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小心翼
翼地问。
  “我到现在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只有心理医生明白。”露西亚收拾完土豆皮,
在厨房的酒巴椅上坐下,“说来真巧,给我们看病的心理医生叫科尔,就是曾经让你搭过车
的那个老头,他是我们西好莱坞最有名的心理专家。他还记得你,第一次去,看见我们的名
字就问:‘你家那个中国保姆还在吗?’听说你还在,他很高兴,叫我问你好。”
  “真的?”蒋卓君简直不敢相信,“他是个多么好心的人!”
  “也许是的,可是,他对我不那么好,总是说我的缺点。”露西亚开了罐生姜饮料,耸
了耸肩,“每次,他分别和我们俩谈话,让我们诉说心中的烦恼,他原以为我们性生活出了
毛病,大多数夫妇都是为这才去看病的。其实,我告诉过你,那是我们俩最和谐的地方,再
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事了。科尔医生听我们各自诉说了心中的烦恼,分别给我们‘处方’。”
  “怎么,你们还要吃药?”
  “不,”露西亚摇摇头,“这处方就是一大堆分析和劝告。然后,他再把我们俩叫在一
起谈,有的夫妇当着心理医生的面争论不休,我和乔丹始终心平气和。于是科尔医生再给我
们俩一张共同的“处方”,让我们回家按个人‘处方’和公共‘处方’去做。”
  “你觉得这有用吗?”
  “……好象有点用。”露西亚喝了口生姜饮料,说,“科尔医生给我的第一张处方是:
学会关心别人。比如说,乔丹劳累了一天回家,尽管我也同样劳累,但我应该学会说:
‘嘿,亲爱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而不是把自己的不满向他不停地发泄。”
  蒋卓君愈发好奇了,科尔医生这样准确地抓住了露西亚的要害,她忍不住问:“科尔医
生凭什么给你这个建议的呢?”
  “他听了我的诉说,也许还有乔丹的诉说,乔丹在科尔医生面前说我什么我并不知道。
科尔医生于是认为,我的个性出了偏差。 强调个人和自我(individualism),不是鼓励自
私自利(selfish)。因为自私无论是那一种表现,都是由于内心害怕,怕给别人太多,自己
剩得太少而引起的。然而,强调个性,发展自我意识,恰恰是要击倒这种害怕,使自己更容
易给予,成为一个更健全的个人,这个健全的人有独特的个性,对人对事有自己独特的看
法,不盲从,不消极。他认为我的个性很鲜明,很有主见,但是,我太极端,在表现自己个
性时过于自私,没有顾及别人的利益,所以容易伤害别人。 他叫我记住这样的话,给予和分
享是最健全的individualism,从中能够为自己带来很多乐趣。”
  “这些话很尖锐,要有勇气才能接受。”蒋卓君很佩服科尔医生的这番话,但又为露西
亚感到难过,因为这些话不是露西亚这样性格的人能接受得了的。
  “如果不是那么爱乔丹,我不会有勇气听这些话。从小到大没人对我说过,大家都爱我
宠我,包括乔丹,现在一下子听到了,觉得很不舒服。”
  “可是,你不仅听了而且还做了,你刚才下楼时说要帮我忙,使我很感动,这就是给予
呀!我觉得你变了,我真为你高兴。”
  “谢谢你的鼓励,要是乔丹也这样认为就好了。”露西亚把饮料罐头在手里转了一圈又
一圈,心情又显得沉重起来,“你知道,我离不开乔丹,我希望改变自己以维持这个婚姻。
我从前有过许多男朋友,自从我和乔丹结婚,就再也没有和其他男人来往过。前几天我去西
雅图开会,我们银行的一个总裁很喜欢我,想和我上床,他长的十分男子气,你知道,乔丹
有很长时间不理我,他对我是很大的诱惑,但是我还是拒绝了,虽然我这样做对晋升很不
利,但是为了乔丹,我必须这样做。”
  “乔丹知道这事吗?”蒋卓君为露西亚的坦率感动,即便最亲密的朋友之间也不见得说
这些,她愿意吐露出来,除了对她的信任,还说明她太苦闷了。
  “不,我没告诉他,如果说出来,这是一种‘残酷的诚实’,这样的事,夫妻之间还是
不说为好。”露西亚把饮料罐里的水一饮而尽,“蒋,你在结婚后碰到过这样的事吗?你告
诉廖了吗?”她确实很想知道,尤其是一个中国女人这方面的事。
  蒋卓君一楞,这样的事?上床?这是不可能的!哪怕潜意识中稍稍出格就会使她羞愧不
安,她所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女人必须自尊自爱。不过,她想起一件事,这件事发生在她结婚
以后,很突然,虽然很快就过去了,然而使它终生难忘。那是学校里的一个语文老师,和她
一起带班的正班主任……
  有一次,他们带学生下乡劳动。一个凉爽清明的秋夜,她和语文老师去学农总部开完会
回生产队。皎洁柔和的月光洒在树上、庄稼的叶子上、河面上,清朗朗地,宁静而妩媚。语
文老师一路和她谈了许多往事,他曾经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又是著名教授王遥先生的研究
生,只是因为说了一句苏联老大哥不是样样都正确的话而被打成右派,下放清海劳动,改正
后回到上海当中学老师。他说他的婚姻很不幸。在他落难失望之时,他和一个当地的农村姑
娘结了婚,她就是现在的妻子,在里弄加工组工作,为他生了四个孩子。他和妻子毫无共同
语言,除了柴米油盐,她什么也不关心。她为了几分钱会和他吵个不停;他把他的讲义拿去
生炉子;他教她识字,她呵欠连天,至今还是文盲一个。语文老师觉得家庭生活痛苦不堪,
如果能再投胎,他宁愿不结婚也不作那样的选择。他沉重地对她说出自己的感受:生活不能
轻而易举地作出抉择,宁愿在某个地方留下空白,也不能随便用什么东西去填。每当他看到
一个又一个运动,就十分悲哀。他知道,每一个运动就有可能扼杀一批人材,产生一批象他
一样苦难命运的人。尽管如此,他仍然勤勤恳恳地教书,希望学生们成为有用的人材,不再
有他那样的厄运。他说,每当他看到蒋卓君的认真和执着,就想起当年他自己……
  语文老师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不知怎么,他突然抓住蒋卓君的手,“你知道,当我读研
究生时,理想中的伴侣就象你……自从看到你,我总是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你就是我几十年
来一直追求的那个姑娘……”蒋卓君被吓着了!他是她同事,她尊敬的老师,她的心里从来
没有对他有过一丝同事和师长之外的感情。她从来没想到表面平静的语文老师内心有这么大
的痛苦,她深深地同情他,可是无法安慰他。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语文老师紧紧握住不
放,仿佛要抓住他那个久已逝去的梦。她感到他的手很烫,他的身体在发抖。慌乱中,她用
颤抖的声音对他说:“你不能这样,你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了!”
  握住她的手猛地松开了,语文老师清醒过来,他被自己鲁莽的举动吓坏了,他连连后
退,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请你原谅我……”
  周围是一片寂静,一个圆圆的月亮和一棵浓郁的老树,树下是惊恐万状的他们俩……
  下乡劳动结束,语文老师悄悄地调走了,从此她再也没见过他……
  蒋卓君说完这件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我非常同情他,有时常
常想起他,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我希望他的子女能成为他亲密的朋友,他可以有个说说
知心话的人。那晚的月亮也许太美,使语文老师产生幻觉,那十几年的右派生涯也许使他的
精神受到伤害,他心里的话也许从来就没有向人倾诉过,所以,才会使他失去控制。”
  “天哪,多么可怜的人儿,”露西亚感叹道:“如果是我,那晚我一定给他一个紧紧的
拥抱,给他一个温暖无比的吻,不是恋人之间的那种,而是朋友式的。这是一种极好的安
慰,让他在以后的日子留下最温馨的记忆。如果这样,我相信他对你会一辈子感激不尽
的。”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慷慨给予。你们美国人朋友间见面也搂搂抱抱,我们中国人这样可
就不得了了。”蒋卓君停止了手中的活儿,倚在水池边上,沉浸在回忆中,“后来,我想告
诉廖沈,每次刚说开头,他就不想听,要么扯开去,要么就说,你们女人老是记着那些琐琐
碎碎的事!所以他始终没把这件事听完。”
  “他这是在回避,”露西亚说,“男人的心理有时很奇怪,他们老是说,女人的心思最
难猜,其实,他们何尝不这样呢?我和乔丹结婚时,邀请了过去的一个男友参加婚礼,他是
个犹太人,我曾经非常爱他,乔丹也同意邀请他的。可是就因为我和他多说了几句话,乔丹
就很不高兴,他怕我真正爱的是那个人,对我不放心。我后悔自己太直率,把过去的一切都
告诉他,有些话其实不用说的,可是我做不到,有什么事一回家就想告诉他。后来我的一个
学心理学的朋友告诉我,有关异性朋友的事不宜多说,除非你的配偶和你一样开诚布公,否
则说了只是一种”残酷的诚实“。我发现乔丹并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的,就象这一次,我相
信他一定遇到什么麻烦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说。虽然在看了科尔医生后,他总算不再睡在沙
发上了,可是……他连碰也不碰我。我真怕她爱上了什么人!象他这样的职业,这样的身
份,这样男子气的人,要怎样高贵漂亮的女人才会让他看得上眼呢?我简直妒忌极了!”
  “露西亚,你想得太多了,你只要按医生说的做就是。”蒋卓君转身打开抽油烟机,
“我该炒菜了!”说着拿起露西亚专为她买来的中国炒菜锅放在煤气灶上。
  露西亚倾泻了心里话,好象舒畅了许多,她把汤姆从围栏里抱起来,在地板上让他走
路,汤姆颠颠地奔向蒋卓君。
  “汤姆别过来,油会溅到你脸上!”蒋卓君赶忙把卷心菜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就在这
时,一股油味窜入脑门,她感到一阵恶心,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哇地一声,她伏在水斗
上吐出一大口酸水。这样的感觉有几天了,她担心得了胃病。
  “你怎么了?又是头痛吗?”露西亚连忙抱起汤姆过来问。
  蒋卓君摇摇头,打开水龙头冲去吐出的酸水,“我也不知道,这几天头倒没痛过。就是
感到胃里不舒服。”  
  “是不是你怀孕了?”露西亚怀疑地说。
  “怎么会呢……”蒋卓君说出这句话突然捂住了嘴,是啊,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来的呢?这一阵太烦乱,日子过得颠三倒四,“等一等,让我想一
想,”她自言自语地说。
  “你忘了上次我叫你游泳你说不方便,”露西亚帮她一起回忆,“对了,那天我妈妈来
看汤姆……”
  不多不少,已经四十五天了!蒋卓君不相信地楞在厨房里,任锅子里的卷心菜拼命冒着
热气。“不可能,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她反复说。
  “恭喜你呀,”露西亚高兴地搂着她的脖子,“你就要生一个美国小公民了,在美国国
土上生下的都能入美国籍,你知道吗?”
  蒋卓君呆呆地站在那里,“可是,我并没打算要孩子呀!”
  “为什么?是为你们国家那个只生一个孩子的可恶政策?”
  “不,”蒋卓君摇摇头,“我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带孩子。即使没有那个政策,我和廖
沈就说过不再要了。”
  “别傻了,”露西亚叫了起来,“你生一个,我也赶快再生一个,我们就有四个孩子
了。我再请一个白天的保姆帮助你,你来负责。我们的汤姆不再寂寞了,那多开心啊!”
  “不,不!我还要读书,还要干我的工作,我不要,真的不要!”
  “你真是一个典型的女权主义者。不过,我必须提醒你,我们美国有许多人反对堕胎,
包括里根总统。我和乔丹也反对堕胎,你可不要乱作决定,这事还要问问廖沈呢!你不知
道,有多少外国人想在美国生孩子,有的人临产到美国来旅游,有的墨西哥妇女,肚子痛了
拼命往美国边境跑,死也不肯回去。还不是为了生一个美国公民。”  
  “我不在乎这点。”蒋卓君摇摇头,“算了,我们在瞎扯些什么呀!还不知道是不是
呢!也许只是胃病而已。”
  “等我明天从旧金山回来就让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嘿,我真羡慕你,我做梦都想怀孕!
本来我和乔丹准备今年再要个孩子,那样,我又可以几个月不上班了,可是乔丹现在的样子
真把我急坏了!”
  “那么,我希望你早日怀孕!”蒋卓君真心地说。
  “我希望你真的怀孕!”露西亚不无妒忌地说。
  锅子里冒出一股焦味,卷心菜烧糊了,蒋卓君慌忙把煤气关上,露西亚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汤姆午睡的时候,蒋卓君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翻着一本露西亚推荐给她的书,书
名叫《开放的婚姻》,作者是奥尼尔夫妇。露西亚说蒋卓君在婚姻领域简直象个星外来客,
她应该多了解西方的文化。书里的一些标题吸引了她:“爱是一种自我感觉”,“不要期望
从婚姻得到安全感”,“把对方当作一个人,而不是一个角色”,“主动地表露你自己”,
“罗曼蒂克的爱是不合理的文化遗产”……她看着这本书,觉得离奇,又不得不承认书中有
些说法的合理性,只是在中国传统的思维里,人们从来不会这样去思考问题。
  电视开着,正播送一组讨论有关变性人和同性恋的节目。她不时地往电视上瞧一眼,看
美国这些希奇古怪的事,她倒确实象个星外来客。
  院子里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她听出那是乔丹的车子,心不由得提了起来。接着门厅响
了,她的心怦怦跳了两下,赶紧把《开放的婚姻》放在一边,从茶几上抓过一叠当天的报
纸,低头看起来。
  她清清楚楚感到乔丹进门了。她能感到他在门厅里的一举一动,他打开衣柜门,把手提
包放在柜中搁板上,他脱下西装挂在衣架上,他在脱皮鞋换轻便鞋……不知怎么,只要一看
见他,她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天晚上在日落大街的情景,于是她的神情和动作就会显得很
不自然。为了不使自己尴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量避着他。每天,他们象从前一样点
头打招呼,只是她的眼睛从来没敢在他脸上多停留一会儿,她也决不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
只有露西亚在场的时候,她的话才会多起来。她的心总是处在矛盾之中,一方面常常回忆起
那美好温馨的片刻,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失态而惶惶不安。当时,走头无路的她是那样依恋乔
丹,那样需要他的安抚,那样希望听他说话。当乔丹送她去旅馆后,她甚至希望乔丹再多呆
一会儿。每想到此,她就羞得无地自容,希望从此走得远远的,不再见到乔丹。可是偏偏她
又回到他们家,每天不得不面对他。
  上午和露西亚的一番话,使蒋卓君对她充满同情。他们的矛盾因她的出走而引起,她不
能不感到内疚,现在她希望他俩尽早情归于好。可是,希望毕竟是希望,除了安慰露西亚,
她能做什么呢?露西亚的心是敞开的,乔丹的心谁也不知道,从他的脸上读不到任何东西,
连笑意都被他藏进络腮胡子里。  
  她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高大的沙发靠背遮住了她瘦小的身体。她不希望乔丹看到
她。
  脚步声停在起居室门口,
  “你一直在躲着我?”停了会儿,乔丹终于问。
  她只得挺直了身子,把头从沙发的靠背上冒出来。
  “你好,乔丹,”她回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想和你谈谈。”他慢慢地走过来,走近她,在她面前站住。
  她顿时坐立不安,慌忙站起来,到酒柜里拿杯子,“你要喝点什么,啤酒或者可乐?”
她问。
  “不,谢谢!”他摆摆手,走到钢琴边上。
  她只好回到沙发上坐下,不安地摆弄着报纸,感到那双深遂的眼睛注视着她,
  “蒋,我又碰到一个难办的案子,需要你的帮助。”乔丹把胳膊靠在钢琴上站着。
  她一听,轻轻地吁了口气,抬起头。乔丹的那个姿势使她清清楚楚看到他宽阔的胸膛和
络腮胡子里那张冷峻的面孔,“我想,不会又是那个中国母亲的事吧?”她故作轻松地说。
  “不是。那个中国母亲据说已经到了加拿大,还给她丈夫来过信。”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那丈夫来找过我,他希望了解加拿大有关移民的一些规定,他想和妻子女儿团聚。”
  “那太好了!”
  “不见得好,”乔丹摇摇头,“我觉得那个中国母亲并不爱他,只是为了移民才嫁给他
的。”
  “可是,他们毕竟有孩子了呀!”蒋卓君惋惜地说。
  “有孩子就得永远绑在一起吗?”乔丹反驳道,“爱是和另一个人‘共属’的一种感
觉,就象物理学里的‘共振’一样,如果只是一个人有这种感觉而另一个人没有,就不是真
正的爱。我不认为那个中国男人值得去找回妻子,除非他们真正产生了爱情。”
  “理论上也许你是对的。但是,现实是很复杂的……”她忽然觉得讨论这个问题并不妥
当,于是就说:“还是谈谈你要我帮忙的事吧!” 
  “好吧,是这样的……”乔丹的胳膊交叉在胸前,在钢琴前来回踱了几步,重新回到原
来的位置,说:“有一个男人结婚好几年,突然和妻子有了些矛盾,冒出和妻子分手的念
头。”
  “这么说,那个男人委托你办离婚?你又可以赚钱了!”蒋卓君忍不住讥讽地说,她不
理解美国人为什么这样喜欢离婚,老是在那里重新排列组合。
  “是的,我知道你一听到离婚就反感。但是那个男人有他的理由,妻子的某些缺点使他
实在无法忍受,联想到妻子和他结婚时的某种功利因素,他越来越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是他
还没有下决心。”
  “这样的事我能帮什么忙?”蒋卓君觉得乔丹很奇怪,他碰到的案子很多,干嘛要拿这
件事来问她。
  “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他非常爱自己的孩子,不得不考虑孩子的归属。”
  “我不明白,那个男人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容忍妻子的缺点呢?难道结婚前他一点
也了解她吗?那是些什么样的缺点呢?”
  “他非常了解她,而且,他并不认为那是些太大的缺点,有时反而觉得很可爱,只是后
来……后来他有了某种比较,事情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你难道不能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吗?这对律师倒是件坏事。但是为那个可怜的孩子考
虑,你何必急于赚这笔钱呢?”蒋卓君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要用这样尖刻的语调和乔丹
说话,“也许这样能使他改变想法。”
  “可是,心理医生不是全能的,他去过了,但很失望。因为他内心深处摆脱不了另一个
人,也就是说他实际上悄悄地爱上了另一个人,他没有勇气对心理医生说实话……”
  蒋卓君突然警惕起来,乔丹是不是在玩什么游戏?然而她不动声色地说,“你刚才不是
说,爱是和另一个人“共属”的一种感觉,是物理学上的‘共振’现象吗?他爱的那个女人
是不是也爱他呢,要是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按照你刚才的结论,那就不是爱,他就应该放弃
才对。”  
  “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他确实感到那另一个也深深地爱他的。”
  “……人的判断常常会出差错,也许这就是产生许多悲剧的根源。”
  “如果那判断是正确的呢?他该怎么办呢?”
  “这么说,他已经问过她了?她已经对他作了肯定的回答?”蒋卓君紧张地看着他,心
激烈地跳了起来。
  “还没有……”乔丹显得踌躇起来,“但是他正在做。他很自信,他相信人的感觉是世
界上最精密的仪器,感觉是不会骗人,不会的!”
  蒋卓君抬起头,发现乔丹的蓝眼睛象嵌在刀把上的宝石一样闪着奇异的光,正热切注视
着他。她感到自己的神经象要崩溃似地,连忙站起来,“对不起,乔丹,你的这个案子我帮
不了忙,我想上楼看看汤姆醒了没有。”
  “你忘了,婴儿监听器就在你边上。”乔丹指了指茶几说,“我没听到任何声响,说明
汤姆还没醒。”
  “……我胃里有点难过,想进卧室歇歇……”蒋卓君说着赶紧走开。
  乔丹一把抓住她柔弱的手,急切地说:“等一等,请你告诉我,蒋,我的感觉没有错,
你是爱我的,是吗,你说呀!”他摇晃着她的小手。
  一切都明白了,她感到一阵眩晕,要不是她的手被她紧紧握着,一定颤抖得十分厉害。
他是那样的有力,使她无法挣脱。她突然闪过一个拥抱他的冲动,象日落大街那晚一样,在
他宽阔温厚的的怀里接受他的抚爱,那晚美好的情景,对她来说简直象梦一样。在她心的深
处,难道不是实实在在对他充满了的好感,充满了感激吗?  
  然而,和露西亚谈话的那些情景在她脑海飞快闪过,她立即从最初的玄晕中清醒过来,
与露西亚对乔丹的痴迷相比,她只不过是一时的感激和冲动,也许还带有点好奇。她清楚地
知道,只要她稍有不慎就会使露西亚为他们的婚姻所作的种种努力毁于一旦。想到这里,她
用尽几十年全部教育贯注给她的观念的力量,抽回自己的手,以至用力太大,她往后踉跄了
几步,乔丹连忙扶住她。  
  “不,那不是爱”她竭力使自己平静,“爱(love)和喜欢(like)是不一样的,你能
体会到这之间的差别。”
  “我不相信你的话,你是在欺骗自己!”他扶着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在她的手臂里单薄
得象一片叶子,她是那样的软弱无力。
  廖沈和森森的身影不知所措地闪现,又很快消失。她再一次挣脱了他,“乔丹,你和我
都有一个家,我们都有可爱的孩子,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而你是另一个人的丈夫,另
一个孩子的父亲。我们的角色都不允许我们这样做。”
  “让角色见鬼去吧!别告诉我你的角色要你怎样,我只要你说,作为一个女人你怎么想
就是。”他显得很烦燥,“蒋,你不用害怕,我并没有向你要求什么,我并没有准备索取什
么,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他期待地望着她。
  “乔丹,我很感激你,我得到你许多帮助,这辈子我不会忘记,但是我对你很不了解,
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家的保姆,我既不了解你的过去,也不很了解你的现在,相比之下,
我对露西亚的了解远远超过你。”此刻,蒋卓君完全镇定下来,“对一个我并不很了解的
人,我怎么能轻易地下结论说我爱他呢?就象我看了一部电影、一本书,那里的男主人公也
许会使我难以忘怀,甚至还会梦见他,但是这难道就是爱吗?这样的爱太肤浅了。我不认为
这就是爱,所以我认为用‘喜欢’这个词更恰当。” 
  “这是诡辩,这是玩弄词藻!”乔丹愤怒摇动着她的肩膀,象是要把她捏碎似的,“我
从你眼里看到的不是这么回事!”
  “如果我使你误会了,我很对不起你。一想起日落大街那天晚上,我感到很温暖。而
且,我非常感谢你那天的理智使我现在有这样美好的回忆。乔丹,从来没有两个梦是一样
的,我希望保留那个美好的梦。”
  那眼睛里宝石般奇异的光消失了,乔丹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额头。
  蒋卓君从来没有见过乔丹这样颓丧的样子,哪怕是和露西亚关系最冷淡的那些日子,他
总是保持着振作的姿态。她对他突然升起一腔歉意,一股怜悯,他给过她那么多无私的帮
助,使她摆脱了困境。现在他陷入痛苦之中,她却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她从酒柜里拿出一个
杯子,给他倒了杯葡萄酒,放在茶几上。
  犹豫了一下,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轻轻抚摸了一下他那棕黑色的头发,象日落大街
他曾经安慰过她那样,用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说:“对不起,乔丹,我让你失望了。”
  乔丹把手撑在额前,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你知道露西亚是多么爱你吗?”蒋卓君又说,“这些日子她和我谈了许多。也许在和
你结婚的时候,她的爱掺杂着别的成份,可是,你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她完完全全地爱
上了你,你却重新对她过去的坦诚耿耿于怀。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象露西亚那样直率的,这是
露西亚最可贵的地方。象她这样毫无保留,你做得到吗?为了你对她的冷淡,她的心都碎
了。为了避免婚姻的破裂,她做了许多努力,付出了痛苦的代价,有些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
道。她还竭力按照科尔医生的话去做,我明显地发现她变了,她现在会关心人了!今天她还
主动问我要不要帮忙,这对她来说太不容易了。你难道没有感到露西亚在努力改变自己的
吗?你为什么不试着配合她呢?”
  乔丹点点头,象孩子似地顺从,“我会试试看的。”
  “我很高兴听你说这句话。”
  “但是,我想证实一下,”乔丹抬起头,“你刚才的意思是说,你的那份感情不是爱,
而是喜欢?”
  “……是的,如果你还和从前一样。”她把酒杯端给他。  
  “我懂了,”乔丹点点头,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我相信,喜欢是爱的钥匙。”
  “噢,不,你最好当心点,别把钥匙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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