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谢上薰


 
第四章
     
      这姑娘一走进店里,立刻教所有人的眼睛一亮。
    呼噜呼噜吃羊肚羹面的粗汉子,以筷子敲碗哼唱俚曲偶尔夹块酱肘子配一口烧刀子
的老顾客(烧刀子是河北土语,就是高梁酿造的酒),上三楼带朋友来品尝这店里有名
的炙羊心、糟烩鸭条、糟溜鱼片、抓瓢口磨、坛焖肉的体面客,过往打尖的商旅……得
了传染病似的一个接一个把脸朝向门口,眼珠子都睁得大大的,彷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睛,看得连呼吸都忘了,一时之间店内宁静得彷佛深夜。
    这姑娘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一张芙蓉脸蛋明艳动人,冰肌玉骨,有若天上
神仙,她一双眸子却是十分灵动的,使她显出一种活泼的精神。
    她身后立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相当高瘦,他的额骨峥嵘,鼻大颧高,模样
不俊,却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有气吞海岳的狂放热情,浪荡不羁的洒脱傲气!
    不用说,这男子立刻成了所有人羡慕的对象,每个男人都恨不得自己就是他。可是
很奇怪,他偏偏露出一脸倒霉得要死的苦瓜相!
    他是谁?
    你若到江南,不能不知道掌控江南水路运输的“青龙社”,这个一脸倒霉没处逃脱
的男子正是“青龙社”的少主,龙湖是也。
    想他在江南一带可也是响叮当的人物,即使横着走也有拍马屁的人大声叫好,日子
过得好不舒服憾意!要不,外出游遍名山胜地、仙乡佳水,印证“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
路”的豪气也不错!千不该万不该,一时想起师父秦守虚,感念师恩之情一发不可收拾,
跳上船只直奔向太湖之沧浪岛,师父没见着,却给小师妹秦药儿逮个正着。
    人称“太湖医隐”的秦守虚,文才武略、医卦星卜均有所成,尤以医术闻名于世,
只是他生性孤僻佩傲,非疑难杂症还不屑于动手医治呢!龙湖十六岁那年被父亲送往沧
浪岛拜师习艺,他很快就明白了,秦守虚并不是最难相处的一个,他傲得有个性,至少
他讲道理。最可怕,简直是出生来折磨男人的,是只有六岁,笑起来像观音菩萨身边的
玉女,实际上比地狱来的使者更加恐怖的秦药儿!当时他身边最珍爱的一件宝贝,是一
尊青龙玉器,栩栩若欲飞天的青龙,十分珍奇,他爱若性命。这个弱点很快就被秦药儿
摸透了,开始支使他做这做那,几乎每天都要他跑三里路到镇上买零嘴巴结她,一不如
意就威胁他要砸钢青龙让他好看!明明他把青龙藏得很隐密,她偏有法子找出来,当他
的面拋弄青龙一上一下,忽左忽右,以整人为乐|他简直快发狂了,改口叫她“秦要命”。
    其实她好的时候也很好,只要她能改掉“捉住别人的弱点就尽情利用”的毛病,她
就是天底下最讨人喜欢的姑娘了。他劝过她不只一百次,但似乎都在对牛弹琴,毫无成
效。
    秦药儿嗤之以鼻。“这是姑娘有本事!若不然,你是师兄,又虚长十岁,我不给你
欺负死了?制敌机先,你懂不懂?师兄啊师兄,堂堂男子汉,输要输得服气,不要花言
巧语狡辩自己的无能,有本事你也威胁我看看啊!”
    后来他一狠心,将青龙送给“秦要命”,以杜绝后患。哪知她一转身就女扮男装逃
家去也,将青龙拿去作信符,命令“青龙社”的人载她离岛,一路上拿着鸡毛当令箭,
摆足了威风,好象她大小姐才是“青龙社”的少主,有权指使人。这些都还是小事,最
要命的是她正义感过剩,喜好打抱不平、多管闲事,今天有“青龙社”的人在一旁伺候、
撑场面,更是过足了“英雄瘾”,简直乐不思蜀,却不知替“青龙社”结下多少梁子,
凭增几位仇家。
    那年,她大小姐才十二岁,十二岁耶!
    龙湖被他老爹和师父骂惨了,狗血淋头的奉命去把师妹捉回来。他发誓,见到她的
人,二话不说先狠狠揍她一顿再大骂她三天三夜!
    秦药儿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一上船,她人已立在船尾,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摔
落水中溺死的模样,警告他:“你要打我,我就自杀!”看他气得快发狂了,她大小姐
却开心的笑出来:“吶,现在咱们开始谈条件。第一呢,你不可以骂我,更不能打我,
因为是你自己将青龙交给我的,你错在先;第二,回去之后,爹若要罚我,你必须帮我;
第三,以后你要为我做十件事,放心吧,我不会要你做牛做马,也不会教你做损及名誉
的事。答应的话,我立刻将青龙还给你,乖乖跟你回去。”
    龙湖终于了解宋朝名将岳飞为何能写出“怒发冲冠”这样的句子,不是岳飞的想像
力多丰富,而是人真的会怒发冲冠,气得想渴饮“秦要命”的血。
    “你……”怒火瞬间在龙湖眼中爆发!“你还是死了算了!”
    秦药儿倔强地咬着牙,翻身投入湖中。
    一腔怒火瞬间被浇灭,一股凉意自心头升起。
    药儿根本不识水性!
    龙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从水中捞起,自然什么条件都答应她,只求她毫发无
损的跟他回岛好向师父交代。他真是怕了她!
    几个月后的一天,他听师父无意中笑谈起药儿幼年的事,原来她水性之好无人可比,
尚未学走路就先在屋后的知鱼湾玩水,长大后还可以潜入水中闭气一刻钟。龙湖自觉像
个傻子又被她蝙了!她故意“留一手”,从不在他面前显露超高水性,终于等到最好的
时机,狠狠的敬了他一笔。
    他若不在乎她的死活,自然不容易上她的当,要命的是他不能不在乎,药见不只是
师父的独生爱女,也是他唯一的师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敢欺师灭祖不认
师尊,又怎能弃师妹于不顾呢?
    怪只怪,他龙湖是个有热血、有感情的好男儿。
    所幸一年后,他学医有成,拜别师父之后,几乎是火烧屁股般的逃回“青龙社”,
帮着父亲处理龙家的船队和药材生意,其余时间歌台舞榭,美女如云既温柔又解意,这
才叫女人,他心满意足的想着,啊!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那种愉快、美好的日子,于重逢秦药儿的一剎那,拍拍翅膀从他身旁飞走了。简直
教人悔之不及,他怎么不先打听清楚师父在不在岛上?如今只能指望分别两年多,小师
妹有所长进,莫要再害他怒发冲冠,渴饮师妹血。
    结果当然是……她真长进了,不过是变本加厉,魔高一丈!他早就该知道了,他尖
刻的告诉自己,有什么好吃惊的?
    “我以为你再也不敢踏上沧浪岛一步呢,师兄!”她的笑容愈美,龙湖愈觉得恐怖!
他不是真怕一个小姑娘,而是这小姑娘是他打不得、丢不了的大包袱,现在连逃也没地
方逃。“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则马难追,答应人家的条件可没有收回的余地。师兄,
你还欠我三件事没办妥,什么时候还债呢?”也罢,早死早超生。
    “你又有什么事要我为你办的?”
    秦药儿笑得像个被父母宠坏的小坏蛋。“只要你能为我办好这件事,让姑娘我开开
心心的,咱们就当你已办完十件事,此后也不敢再劳驾你了。”
    龙湖冷哼,他没那么天真。
    “三件事当一件事办,不要我死也脱层皮。”
    “没那样严重,相反的,很易办。”
    “你大小姐就明说吧!”
    她真个关子。“你晓得我爹上哪儿了吗?他到你家找龙伯伯去了。”
    “师父上‘青龙社’?那我也必须快点回去。”
    “等你听完我爹去找你爹的用意,保证你再也不想急着回去了。”
    “怎么回事?”一股阴影莫名的笼上心头。
    “师兄,你老大不小了,而我也过了及笄之龄,一个未婚一个未嫁,你想……”
    龙湖惊得险些跌个倒栽葱,变脸大叫:“师父不会想把你许配给我吧?天哪——
    还是让我死了痛快些!”
    秦药儿早知师兄对她有成见,一直记恨她幼年时所犯的错,拿她当天底下最恐怖的
小妖怪看待,可是,他也不必“坦白”得如此伤人!现在,她对于将要做的事情不再存
有愧疚感。
    “想死的不只你一个!”她低吼咆哮。“任何一位正常的姑娘家,梦想中的理想夫
婿应该是温柔体贴,感情专一的!像你这么风流好色,游戏人间,谁嫁给你都会短寿十
年,才倒霉呢!我根本不要嫁给你,当然也舍不得你死,你还没替我办好事情怎么能死
呢?”“只要你别嫁给我,什么事都好商量。”他毋须再掩饰内心的快意了。“快说口
快说!最好你要我办的事正好可以打消师父可怕的念头。”
    “师兄高见。”药儿提高了声音,总来带有讥讽意味。“我要你陪我去寻找我生命
中的真命天子,我的如意郎君。”
    龙湖不解地看着她。“你准备自己挑选丈夫?”这可是前所未闻、惊世骇俗的行为。
    “还是你认为我应该遵从父母之命嫁给你?”
    “不,自己挑的好。”他连忙鼓励她。“我至今未婚,也是在挑选如意对象。”
    “太好了,你也这么想,那就没问题了。咱们结伴同行,不信寻遍大江南北会挑不
出一个让爹满意的夫婿,再也不能说我和你是天生一对。凤凰配乌鸦,再糟也不过了。”
当然她是凤凰,他是乌鸦。
    龙湖翻个白眼,忍受她的无礼。的确,把她嫁出去是一大解脱,从此所有的倒霉事
都将由她的丈夫去承受,再也算不到他头上来。
    “呃,师妹,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有特殊条件?”
    “他必须是一名英雄。”
    “为什么?”
    “爹中意你,若想教爹改变初衷,我的‘他’起码要比你高一等,那就是英雄啦!”
    “你觉得我不像英雄?”龙湖很不服气。
    “你哪点像?天底下焉有好色而不好德之英雄?”
    “我风流而不下流,可非好色之徒!”
    “一样啦!在女人眼中,风流与好色就像孪生兄弟。”龙湖深呼吸了几口气,极力
控制自己别生气,别生气,骂女人是风流名士的一大禁忌。其实他很有修养的,在女人
堆中之所以吃得开,固然是他慷慨大方,也因为他温柔多情,懂得怜香惜玉。只是,所
有的柔情与蜜意,碰上像药儿这样的姑娘,柔情会枯萎,蜜意随风吹,代之而起的是一
腔怒火和备战的心情。
    “我懂了,你喜欢律己严明的男人是不?有一个最佳的人选你一定会喜欢。”
    龙湖想到北方的好友,外貌俊朗讨女人欢心,其实性格端肃凛然教女人畏惧的北地
一枭雄。他心想,若能将“秦要命”推销给燕无极当老婆,她一定要不了燕无极的命,
日子久了非得改变自己不可;如若不然,把她远嫁到北方去,他在江南就可以逍遥自在,
高枕无忧了。
    当下,他把燕无极形容成天上少有、地上只一个的最佳夫婿人选,将药儿的心说活
了,兴匆匆的不辞千里随他来到河北。
    苦只苦了龙湖,成了她的跟班、保镖兼钱庄,任由她予取予求,因为聪明绝顶的
“秦要命”捉住了他最大的弱点:“不答应?好,我决定嫁给你!”天啊,饶了他吧!
忍耐,忍耐,赶紧设法将她推销出去,一劳永逸,他就解脱了。
    他只担心,燕无极肯牺牲下半辈子的幸福来拯救他吗?
    不管如何,他总是心存一线希望的。
    假使他知道,有个慧眼识英雄的老人,比他抢先一步的“骗婚”成功,将自己的宝
贝女儿软送硬塞地送入燕无极的怀抱中,在半个月前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他非捶胸顿足
不可。
    燕无极迎娶汾阳郭家的大小姐,乃是无人不知的大消息,龙湖居然不知道?不是他
的消息太不灵通,而是他刻意避开熟眼的人,以免被老爹和师父邀回去成亲。
    来到当阳岭下的当阳镇,一个极为繁荣的大市镇,许多商号都标示着“燕”字。
    秦药儿刻意选了这家不大不小、跟燕门堡无关的饭铺子,直上二楼,要了一桌最好
的酒菜,不客气的花龙师兄的钱。
    龙湖叹道:“我看不把你嫁给燕兄也不行了,至少他养得起你。”
    “我平常不这么浪费的。”药儿大咬鱼腹内塞满糯米、莲子、香料的脆皮鱼,赞道:
“北方菜也蛮好吃的,师兄,别客气,尽管吃!”
    他不在乎花钱,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花我的钱这么大方?”
    “我一想到你在江南风流快活的时候,花在风尘女子身上的银子如流水,一晚上的
消费就够我十天半个月好吃好喝的,我干嘛替你省钱!”
    “她们好歹服侍得我十分快活,我花钱花得心甘情愿,你呢?你能为我做什么?
    ”他看她有什么话说。
    “我救了你一命耶!”秦药儿杏眼圆睁,对他的不通气摇摇头,好象她是一个不知
感恩的笨蛋。“你说,如果我嫁给你,你情愿死了痛快生!现在我决定不嫁你啦,不等
于放了你性命吗?我对你这么好,你花点钱算什么。”
    原来他当了冤大头,还要感谢她的大恩大德。
    龙湖不得不佩服她,将她许配给燕无极或许是一件好事,凭她的性情和手腕准能帮
助丈夫将生意发扬光大。
    “用过饭,立刻上燕门堡。”他要速战速决。
    “别急,先打听清楚燕无极的人品高下再说。”
    “师兄保证的,你还不放心?”他有点怀疑:“看你一路上游山玩水,一点也不急
着找对象,你是不是又在骗人?根本没有婚约对不对?”
    “我着急什么?你怕娶我,我可不怕嫁给你,应该着急烦恼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她说完哼了一声。
    “你不在乎嫁给我?”龙湖出乎意料之外。
    “其实师兄虽然好色了点,到底也是响叮当的人物,嫁给你不至辱没我的身分。
    ”秦药儿眨眨眼,平静地说:“你怀疑我骗人的话,咱们马上回转江南,说不定你
爹和我爹已经谈定婚事,就等咱们现身了。”
    不,只要有一丁点可能性,他都要避免。“我从来不知道,你偷偷喜欢我呢!”他
不免沾沾自喜。
    “你除了好色,还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毛病,真糟。”她瞧他的眼光似在看着一双
害虫。
    “你不喜欢我还说要嫁我?”
    “我只说我不怕嫁给你!你敢娶我,我就敢嫁你。其它女人或许拿一个风流老公无
可奈何,在世人以‘贤淑’的大帽子扣压下,眼泪只好住肚里流;而我,起码有三十种
法子治你,你要风流之前最好三思而后行。”
    龙湖感到好笑。“你说一个让我听听。”
    药儿眼珠子一转,笑道:“一种是‘贤慧法’:今天晚上你去找哪个女人,明天我
立刻把她买下来给你作妾,你爱玩女人嘛,你玩几个我就买几个,买得你倾家荡产,一
屋子全是女人,看你养得起养不起?”
    “这招狠!我怕怕。你最好去嫁燕无极,他不玩女人,不用担心‘燕门堡’给你玩
完了,最后只好改行开妓院。”
    “为什么?”
    “屋子全是女人啊!”
    药儿也笑了,觉得自己真聪明,想出这么绝的法子。
    “你笑起来真好看呀,小师妹。”龙湖难得摆出正经八百的面孔。“其实我所认识
的姑娘里,你是最好看的一个,只要你把性子改一改,温柔些,乖巧些,别再玩这种整
死人不偿命的游戏,我保证全天下的男人有一半会跪下来向你求婚。”
    “只有一半?”
    “另一半的男人娶亲啦!”
    她噗哧笑出来。“你也会跪下来向我求婚吗n·”“我是你的师兄,例外。”
    “既然你例外,一点也不想娶我,那我也不必在你面前装温柔、装乖巧,让你有幸
目睹本姑娘的庐山真面目不好吗?”
    “你可以拿我当作练习温柔的对象,免得到时候在燕无极面前露出马脚,把这么好
的丈夫人选吓跑了。”
    “他胆子这么小,还配称枭雄?”
    龙湖简直没办法了,他从来不曾在嘴皮子上门赢她。
    老天爷在干什么?把女人生得这么聪明、善辩、鬼计多端!他不胜歉歉地想着,若
是全天下的女人都像窑里的姑娘那么善解人意,对男人百依百顺,天下早太平了。
    幸亏这世上只有一个“秦要命”,再多几个,男人可没地方混了!
    龙湖正自感叹,目光突然被一个正走上二楼的客人吸引住。那是一位少年书生,眉
清目秀,气度雍容,不是宦门公子也是富家子弟,但他注意的不是他的身分,而是觉得
他很像一位故人。那少年看也没看他一眼,坐到临窗的座位。
    “难道我认错了?”他心中纳闷。“两年多快三年了,他的样子长大许多,气质也
变得沉称,一脸的书卷味,不再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了,但五官仍是原来的模样,没道
理装作不认识啊!还是我变化太剧,他认不出我来?”
    秦药儿也在注意他,她没见过这么像书生的书生。
    “师妹……限,师妹,你别失魂了。”龙湖连叫了几声都没反应,不知怎地,心里
很不是滋味,她从来不肯以“崇拜”的眼神看他一次。
    “师兄,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书生就长这副模样,‘胸有文章气自华’果真不虚,
看起来就不像你们这些粗人。”
    “百无一用是书生,吃里扒外是师妹。”
    “给人说中弱点就生气,没风度。”
    “我对你就因为太讲风度,才让你没大没小,爬到我头上来。”
    “你的头又不是泰山、嵩山,求我爬我还不要爬呢!”
    龙湖瞪她一眼,改变话题问她:“说正经的,咱们分别两年多没见,你是不是第一
眼就已认出我是师兄?”
    “废话!又不是二岁小孩,两年没见已变一个样。”
    “这就奇怪了。”龙湖狐疑的把目光射向窗口的少年,决定试一试,唤道:
    “郭铁诺郭兄弟,好久不见,别来可好?”
    那少年正是郭铁诺,听得有人叫他,立即回头,却没一个认识的人,正奇怪呢,龙
湖已兴匆匆的走过来,半骂半笑的一掌怕在他肩头上,道:
    “怎么,两年不见就不认人了?”
    “兄台是——”阿诺有礼的起身拱手,想不起来见过这个人。
    “你不记得我?”龙湖不免有点尴尬与不快,他们并非只有一面之缘,曾经相处过
好些日子,怎么转眼就把人忘了?
    “请恕我眼拙,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龙湖。”
    阿诺仍是没印象,龙湖见他一脸坦诚,不似有心回避,也不免怀疑这世上是否有另
一个少年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你有没有孪生兄弟呢?”
    阿诺脸色微变,脑子里已转了几转,低语道:“我没有挛生兄弟,只有一个姊姊。”
    “可是,你和他实在太像了。两年多前,算算也将近三年了,当时我正要返家,在
太湖上遇到杜秀山杜大爷的船只,他们碰上不肖的船家想洗劫他们这两个北方来的旱鸭
子,我正巧赶上,结果却帮不上忙,只见杜大爷挥了挥袖子,一丛钢针突然由他怀袖中
射了出去,那三、五个船家立即昏倒,原来钢针上沾了麻药。我看了好生佩服,恨不得
能马上和他交个朋友,就请他们坐我的船回岸,当时你人就在他身旁……”
    阿诺不用再听下去了,准是舅舅要送姊姊上京之前,先带她游江南风光去也,结果
就遇上眼前这名男子,还跟人家交了朋友,不过是以郭铁诺的名义罢了。现今他怎么办?
要认,他压根没去过江南;不认,能装作失去记忆吗?
    他一时傍徨无计,跌坐回椅子上。
    “你没事吧?郭兄弟。”龙湖总不相信自己认错人。
    “我的头很疼。”他呻吟道。
    “师兄,你过来。”冷眼旁观的秦药儿,将龙湖引到一旁,低语道:
    “他不像作假,是真的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你会不会认错人?”
    “不会错。适才我故意提及往事,说起杜秀山的名字,他没有反驳,确实是杜大爷
的小外甥没错。”龙湖左思右想,只有一个可能,看着师妹,她也正瞪着他,异口同声
道:“离魂症!他丧失记忆了。”
    “看他头疼的样子,真是病了。”药儿同情的说。
    “也不知道他记得多少,又忘记多少。”
    “但愿没误食‘断恩草’才好。”
    “什么草?”
    “断恩草。”
    “这是什么草药,我居然未曾听闻。”
    “去年,爹无意中得到一本古书,记载古代西域大食国曾出现几株银色的草,磨粉
给人吃下之后,竟然完全忘怀过往旧事,而且忘得一乾二净,十分彻底,连父母妻儿喊
他哭唤他都感觉不到一丝熟悉的亲情,怎样医治也枉然,并且终其一生不曾记起前事,
故名‘断恩草’。”“好毒的药!不过,那只是传说,而且这里是中原。”
    龙湖走回郭铁诺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一时遗忘过去垃不打紧,不要勉
强去想,引发头疼症对身体没好处。”
    “你说什么?”阿诺不是真头疼,而是心烦。
    “告诉我,你何时开始失去记忆的?又忘记了多少?”龙湖关心的问,指着来到身
边的药儿,说:“这是我师妹,姓秦,我们师出同门,对医术颇有涉猎,或许帮得上你
的忙。”
    “我很好,只是不记得去过江南和结识兄台,真是抱歉。”阿诺叹了口气说。事到
如今,他只有顺水推舟,再见机行事。
    姊姊啊姊姊!你嫁了人,一样能给我找麻烦!
    三人自然一桌用膳,龙湖问起杜秀山行踪。
    “真不巧,家舅为姊姊送嫁后,已在昨日起程往西域。”
    “没见到杜大爷,真是遗憾。”龙湖感到有点落寞,杜秀山确实是一位少见的商人,
但他个性洒脱,很快又能笑脸迎人。“不知此地的哪一户名门世家子弟有幸高攀郭府千
金?”
    “家姊婚配燕无极,即是燕门堡的堡主。”
    彷佛给人刺了一下,龙湖露出惊奇的神情。“燕兄大喜了?”这一下的打击太凶太
狠了。他的师妹怎么办?他到哪儿再找一个丈夫给她?
    “听你的口气,似乎与家姊夫乃是旧识?”
    “我和他是生死之交,这次来正想去拜访他,没想到……”没想到他们千里迢迢赶
路之时,正是燕无极洞房花烛之夕。龙湖根本不敢去看药儿的眼神,她一定恨死他了,
害她空欢喜一场。好一个没用的师兄!
    头大的不只龙湖,还有阿诺。原打算将他们师兄妹打发走就没事,这下可惨了,龙
湖竟是燕无极的生死之交,而姊姊又曾女扮男装结识龙湖,万一龙湖进入燕门堡后见着
贞阳,龙湖不是笨蛋,贞阳人又天真,肯定会被拆穿西洋镜,到时候姊夫会怎样看姊姊
呢?并非郭铁诺多心,他感觉得到燕无极是个占有欲很强的男人,亲姊弟拉拉手而已,
他尚且锁紧眉头,一旦得知贞阳以未嫁之身结交陌生男子,且同游多日,即使有监护人
守在身旁,不免也要质疑贞阳的节操吧?
    不行!不能教龙湖见着贞阳,就是避不了,他也必须在一旁以防万一。可是,他昨
日已向姊姊、姊夫辞行,准备明日一早起程回汾阳,这时候再和龙湖兄妹上山反而奇怪。
    方法只有一个。亦即阿诺要求龙湖、药儿帮他恢复记亿,并同他一路返乡,而他当
尽地主之谊的招待他们,过得一两个月后再上当阳岭也不迟。
    秦药儿宽爽快的允诺了。她对郭铁诺的书生形象十分爱慕,那是她从未相处过的另
一类人,而且,阿诺对她的美貌不曾显露出一丝惊奇,彷佛见惯了姿色不逊于她的女子,
这又是另一种新奇的经验。他的胞姊“燕夫人”的容貌比她如何?她一定要见识见识!
    龙湖松了一口气。还好,师妹没用她那张万年毒嘴损他、笑他,她想去汾阳就去汾
阳吧!瞧瞧她对郭铁诺好象很有兴趣似的,或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               ※                 ※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春季二十四番的花信,开到荼蘼,只剩一番楝花,待楝花开过,今年的春天就过去
了。
    往昔,燕无极根本不去注意这些花事,他很忙,得空宁可跑马、打猎舒散心情,日
子很快就过去了,不知不觉酷暑逼人,夹衣换成罩衣,才知已到盛夏。而今,他娶了个
“没事忙”的老婆,她既不做饭也不缝衣,筷子掉在地上也不用她弯腰去捡,她说,她
喜欢有生命的东西,为什么?“因为有生命就有变化,瞧着就觉趣味!”对,要吸引郭
贞阳去做一件事情,只需把那件事情弄得很有趣,她自会跑着去做。
    于是,以黑木楼为主的这处院子,便成了姥紫嫣红之地,月塘水边的杨柳苍翠欲滴,
鸳鸯、白鹅在水中嬉戏,在绿荷摇曳中躲迷藏,偶尔蹦出一只青蛙,呱呱呱!离月塘不
远处新建了一座古朴的亭子,名曰新绿亭,亭上悬挂了两个木制鸟盘,每日晨、晚,在
鸟盘里放些杂粮,让鸟雀们自由地觅食,吃饱了,就去月塘喝点水,然后又自在地在天
空中飞翔。
    “鸟在天上飞才叫鸟,把它关在笼子里,没精没神的,还像鸟吗?”贞阳对劝她捉
一对喜鹊来养的丫头这么说。
    大家都说,黑木楼有了女主人,宛似荒地里突然开出野花,变得生机勃勃,生气盎
然,使人乐于亲近。
    贞阳天性开朗,爱动不爱静,亲和力十足,又是当家夫人的身分,她既愿意结交,
燕门堡内众家夫人们自然很快就和她混熟了。
    韦一箭的妻子张宝儿都说:“没想到官家千金也能这么活泼随和,堡主这回真是捡
到宝了。”她毫不掩饰对贞阳的喜爱,正巧她自己也是静不下来的人。
    赵宛晶则有点闷闷不乐。原本她书香门第的出身使她在心态上自觉高于众夫人。
    如今来了个“贞主儿”(众夫人对贞阳的尊称),爹爹是前礼部尚书,世代高官的
郭家,连弟弟都十七岁便考中举人,比起来,她的秀才爹爹算什么?甚且,贞阳陪嫁过
来的大笔嫁妆,光是细软便装了六十六大箱,对每位有身分的夫人还都送了一份重礼,
连她身边的丫头都分到江南来的发油和一对小元宝。听说,光是金条、金元宝就装了一
箱,简直是财大气粗嘛!赵家虽也有祖传的田产,但那些毕竟不可能给女儿作陪嫁,有
几两黄金首饰就不得了了。想到这,她很快便否决贞阳陪嫁过来一箱黄金的说法,因为
贞阳戴出来的首饰都是堡主送过去的聘礼,没一样新添的。
    赵宛晶表面上尊重堡主夫人这个身分,内心却对贞阳很不以为然,觉得贞阳不像大
家闺秀,宛晶认为自己都比她还像呢!
    她私下问丈夫:“你们一定很惊讶,也很失望吧!”你们是指三虎将。
    关饮虹望着大厅新近添上的一幅骏马图,神气活现的马儿,毛发似乎在飘动着,看
得他悠然神住,转身斥道:
    “胡说!不是大家闺秀怎送得出曹将军的真迹。”原来贞阳由家乡带来两箱子的珍
玩和真迹字画,其中曹将军和江都王绪是唐朝画马的名家,她听说三虎将和燕无极一样
爱马,就各送了一幅真迹给他们,当然是以堡主的名义送的,但大家心知肚明,没有自
幼浸润古董瑰宝的修养,根本不会收藏名家真迹。
    不过,既然投其所好,他们很容易使接受贞阳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其实,燕门堡中的人都很感激贞阳,因为谁也无法否认,自从堡主娶了夫人之后,
不但脸上有了笑容,也变得有人味多了。
    燕无极倒不感觉自己有很大的改变,该做的事他仍然会去做,人家欠他的债他一样
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任谁也休想动摇他的意志。
    他唯一做不到的,是板着一张脸面对贞阳,她总有法子逗他笑,日常生活确实增添
许多趣味,所以他很宝贝她。
    在日出日落、夕阳云风的照拂下,晨间山陵吐雾,向晚洵烂红霞,幻化不停的美景
使人身心悸动,山水的浸润也使得贞阳毛躁的性子开始沉潜些。不过,这广阔的天地也
使她的身心得到全然的抒放,轻松自在、放意自得地享受生活。
    今天她从箱子里取出一本装订得很齐整的誊本,封皮上书着“郭家食经”,是阿诺
亲手抄录的,叫福大娘一定要收进箱子里。她那好几大箱的机关零件全让阿诺扣留着没
带过来,又不好突然向丈夫招认她擅长机关学,没办法,只好多想些新鲜事来打发时间。
现今院子已整理得有模有样了,没事翻翻食经也好。
    俗语说:“三代富,才懂得穿衣吃饭。”富贵人家连沾酱、调味油均十分讲究。
    贞阳约略翻了翻,食经内容按四季物产排序,其中夏季有一章专门记载“腌”,她
考虑了一下,把福大娘叫来,让她坐,与她商量着。
    接连几天,院子各角落的阴凉处,均排放了十来只大瓮,长工、佣妇、丫头们忙着
洗洗切切、磨磨弄弄,按照贞阳喝咐的,以古法腌制豆豉、辣酱、豆腐乳、酸菜、红糟
肉、梅子……直忙了好些天,并叫福大娘负责盯着瞧,一个步骤也不许偷懒。另外,还
教厨房以麻油炒花椒炼出“花椒油”,其特殊的香味用来炒鸭丝、芽菜,吃得燕无极赞
不绝口。
    “好吃吗?”
    “想不到老李的厨艺大有长进。”燕无极连夹了几筷糟溜鸭肝,带有酒香的薄片鸭
肝入口滑嫩,十分美味。“我还亲自到厨房去指点他一番呢!”
    “你?”燕无极一脸怀疑的表情。
    “正是你的宝贝老婆我。”贞阳死不要脸的自吹自擂:“你是我最最重要的老公,
你的健康就是我的幸福,你的快乐就是我的荣耀,所以,我特地拿出我爹送的食经秘笈,
苦下一番工夫,不会动手做也可以开口指点人哪!你瞧,效果不是挺好的。”这倒不是
信口胡吹,虽然开口命令人很容易,但下人都晓得她来历不凡,不敢轻忽她的味觉,因
为口味道地与否,她入口即辨。
    “到了夏日酷暑时候,那些腌菜也差不多可以吃了,正好开胃。我命人多做些,自
己留一点,其余送去大厨房教人家也尝尝。”除了黑木楼,三虎将和几位总管各有自己
的屋子和厨房,其它下属都吃大厨房。
    “不过,腌梅我得自己留着,到了夏天做冰镇酸梅汤给你解暑,可好?”
    “好。”燕无极欣悦地拧了拧她的小鼻子,笑道:“怪不得韦一箭的人人都说我运
气好,捡了个宝,够资格配做他们的‘贞主儿’。”
    贞阳得意极了,下回阿诺来也教他听听,他的小姊姊到了这里,由麻烦精摇身一变
成宝了,他可以不必担心她会被休回家。
    “对了,夫君,韦一箭这名字真奇特,他可以百步穿杨,一箭正中红心吗?”
    “他爹生前是打猎维生的猎户,生了儿子自然期望他‘一箭’射中猎物,满载而归。”
    “很有意思。夫君,那你的名字呢?”
    燕无极静默不语,他几乎不向她提及自己的过去。
    “我的名字是师父取的,没有特别的意义。”
    他闪躲的语气,使贞阳窥见了隐秘一般,注视他探幽的眸子,双瞳里涌滚着教人不
可解的思绪,引发贞阳源源不绝的疑惑。他为什么不坦然回答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他的过去必然多采多姿,充满离合悲欢,但毕竟是过去了,还有什么不能讲的?莫非,
过去的并未完全过去?
    原来,她仍然不了解他,不曾得到他全部的信赖。身体可以结合,但是心呢?她毫
不保留的交出她的心,他却把自己的心守得好好的。
    夜里,芙蓉帐内,她悄然问:
    “你爱我吗?”
    他半晌无话。
    “不爱我吗?”
    “不是,我很喜欢你。”
    “喜欢而不是爱?我不懂……”她充满感情地喃喃说。
    “别说了。”燕无极温柔地注视她,深色的眼睛里含满了解的关怀。“我们的日子
不是过得很好吗?我很高兴娶你为妻,这是我的真心话。”
    贞阳偎进他怀里,他自然地拥紧她,给她保证。
    她从内心里产生新的生活目标:她要赢得他的爱!只因为她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了
他,所以他也必须爱她才公平。但要怎么做才能赢得他的爱呢?
    一夜想东想西,早上自然起得晚了,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燕无极摇醒。他已练过
功、洗了身,也用过膳了,正要去春秋楼开会。
    “啊!起晚了。”贞阳好不懊恼。“昨夜想了好久,决定要当个好妻子的,结果又
睡晚了。美绢呢,怎不喊醒我?”
    “我叫她们别来烦你,让你睡足了,才有精神下山去玩。”
    “去玩?什么时候?”
    她衣衫不整地跪在床铺上,两手攀住丈夫的颈子,兴奋地问着,浑不觉自己这副模
样有多么诱人。燕无极的眼中散放出异彩,视线朝下溜了溜,猛地抽了一口大气,不敢
再看,将她的两手拉下;而她心中盈满欢喜,又伸手揽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口上,
喃喃道:“你要带我下山玩,我觉得非常幸福呢!”
    她真诚的语气十分感动人,教燕无极惭愧自己不能待她更好。
    “好啦!你再黏着我,我一上午的会议可开不完了,只好取消下山的提议。”
    贞阳马上放开他,挥苍蝇一样的赶他走。
    “去吧!去吧!快去快回,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哦!”
    燕无极摇摇头,走了。
    她一下地,丫头们也开始忙碌起来,端洗脸水的、送参汤的、换衣的、梳头的、捧
首饰盒的,贞阳是愈来愈爱美了。
    “堡主可真疼惜夫人呢!”寒碧笑着捧来早点,伺候她用膳。“他不许我们吵醒你,
还交代手脚要放轻点,他对夫人真是疼爱极了。”陪嫁过来的丫头都机伶的改了称谓,
不敢再叫小姐,当然更没胆子在燕无极的地盘叫他姑爷。
    贞阳听得喜孜孜的,更加决心要做一名好妻子,要早起,要学针线,要会下厨房……
    “夫人,你还是别太勉强了。”在一旁听她述说大计画的美绢,忍不住嘀咕道,夫
人做家事天分之差,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你说什么?”
    “下厨要拿菜刀,很危险的,而且夫人你一见血就昏倒,到时候反而教堡主担心。”
    “好象有点道理。”
    美绢向寒碧苦笑着,能打消夫人的念头那最好,免得到时候她又拿她们当实习的对
象,家事没学成,反而把大伙儿吓出一身冷汗。主子身上有伤,作奴婢的第一个倒霉,
说不定还得受罚,严重的还会被赶出去。
    夫人在家是老爷、少爷的宝,嫁过来是堡主的宝,没人敢冒险让她出一丁点意外,
否则就吃不完兜着走,没人担当得起。
    ------------------
Pinepro's Gate
  扫图:MuiMui 辨识:Robin
 
  
返回目录: 名花与枭雄    下一页: 第五章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