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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冷汗像忘了旋紧的水龙头,涔涔地在朱建民额上、手上直冒。
    天气不热,事实上虽说是初春二月的上旬,寒流还是照来不误,暖气没有开得很大,
正常二十五度恰恰好,而他也不是刚跑完八千里路那样喘吁吁;是的,他在流汗,但却
是流冷汗。
    打从踏入“迅雷”保全公司之后,他便一直发晕发汗,若非他他端坐在沙发上,只
怕他早已瘫软在地上成了一摊泥。唉!说来可笑,又不是要他上断头台,也不是见鬼了,
他干什么怕成这个样子?堂堂男子汗大丈夫是不能露出这一副德行的。怕什么呢?他是
客户即使丁皓再穷凶极恶,总不会将他生吞活剥了吧!虽然那或许也有些可能——他要
托保的东西可不寻常呢!
    楼下那群彪形大汉——不像善男信女的保全人员已使他双腿虚软;再想到丁皓以往
的历史,朱建民不自觉又打心底起了一阵冷颤——在高中时代,丁皓是个打架王,被数
十家高中据收后,靠父母的关系进入了“清冈高中”;那是一所私立的贵族学校,出身
黑社会家庭的子女、阔少爷、成绩低劣的、爱吃喝完乐的——全在这里了。丁皓是黑社
会老大的独生子,每天拿打架滋事当家常便饭,在学校半个月期间,他不仅成了校园内
的地下盟主,更是附近各校太保共推的老大,成日为争地盘打架闹事,搞得安份的学生
人人自危,一如身为会长的朱建民。
    直到高二那一年,丁皓因过失杀人将对方砍成重伤,终于被捕入狱——没法子,谁
叫当时被警察埋伏给逮个正着,这下子连他父母也保不了他!他入狱了——血腥的日子
终于远离校园——善哉。
    那是一段可怕的回忆,每当他想起来还会冒冷汗;即使身为好学生的他,从来就不
必担心自己是受害人丁皓向来不找好学生的麻烦。如今,他出狱了,自营保全公司四年
下来,已成为信誉最为卓著的保全公司,连运钞车都得仰仗他们护航才安心。最特别的
是,丁皓的员工全都是曾经犯过罪、坐过牢出来的人;这其实有个好处,黑白两道混得
开,难怪让“迅雷”保全的东西万无一失。丁家虽早已退出江湖,不再混黑道,但其余
威仍在,因此任何被丁皓网罗入公司、决定重新做人的受刑人,不必担心会被以前的老
大召回,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可以活得安全而踏实。相的益彰之下,难怪短短的四年,
“迅雷”会凌架所有同业之下,成为业绩最好、营业额年年直线上升的第一名保全公司,
除非是找死才敢去动丁皓公司受保的物品;而顾客有了这层认知,生意自然滚滚而来。
    就是因为如此,今天朱建民才会硬着头皮前来,求见他曾经希望一辈子别再看见的
人。
    进入保全公司,他坚持非要见丁皓;虽然在丁皓未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有夺
门而出的冲动,但他不能跑——为了他的宝贝妹妹,他不能。
    “坚持要见我?”丁皓结实高大的身子整个陷入椅背中,双腿交叉横放在光可鉴人
的大办公桌上,穿着步鞋的脚还百般无聊的抖着,七分吓人、三分冷酷的脸上满是不耐。
他懒洋洋的眯起眼睛看着合伙人兼生死之交;那个坐在他办公桌上、英俊得可以当明星
的男人——
    孟冠人。
    “是呀,丁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咱们高中时期那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会长,
叫朱建民。你记不记得?”孟冠人把一杯伏特加交给丁皓,自己则喝着红酒。比起衣着
相貌,孟冠人是得天独厚的;他面孔白晰、英俊、气度雍容,配合一身三件式剪裁合身
的西装,品味出众;他英俊有礼,风流而不滥情,是那种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型。全公
司上下的女同事以及川流不息的女客户,全是冲着孟冠人而来。相形之下,丁皓是差很
多的;他没有英俊的容貌,身材也太过壮硕,光看外表就足以吓得人牙齿打颤而不敢正
视。他有双太锐利冷酷的眼神,生性不爱打穿正式衣服,永远是舒服就好;他不丑——
但显然没有人知道这一点,良家妇女尤其是,一见到他就想拔腿逃走。站在挺拔出色的
孟冠人身边,他不是女人注目的焦点,但他的气势却足以使任何一个地方变成冰窟。而
打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好兄弟的这两个人,一暖、一冰,倒成为一个很奇妙的搭档。
    “见我做什么?我开公司当老板可不是做应召男,客人指定要见我,我还得马上滚
出去让他看个过瘾吗?将他轰出去!”丁皓懒懒地放下双腿,双手指关节弄得卡卡作响。
“晤——
    ——我闷太久了!也许我该给他一个机会——冠人,你去探探他,看他有什么狗屁
事要烦我?
    敢指明要见我的人本身就有些不寻常;有趣的话,我倒想玩一玩。”
    自从有了盈余、有了分公司,业绩直线上升到现在首屈一指的局面之后,丁皓就闷
着过日子到现在。他是个善于掠城的战士,却不是个善于经营的城主;在刚开始创业维
艰的时期,他每天生龙活虎,如猛虎出柙,精锐无比,与敌人、客户交战于沙场,建立
了信用第一的商誉。他也狠绝冷酷、身先士卒地向前冲,创下辉煌战果;然而对于那些
已成为自己的所有物的城池却是无可奈何的。幸好他的生死之交哥儿们——孟冠人——
天生就是个将相美才。打从孩提时代起,孟冠人为他拟下的第一个计谋开始,就注定他
们今生于事业上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在丁皓如狱七年间,孟冠人开始猛K书本,成
为名列前茅的高材生,大学、硕士、博士之类的学位手到擒来。丁皓出狱后,二人联手
打天下,完全没有用到二个家族的势力。
    孟冠人微微一笑。“也好,我看他都快瘫在那了!你要真的出现,不把他吓得口吐
白沫、死在现场才怪。”
    “去你的!”丁皓咒了声。
    孟冠人不以为忤,笑着出去。
    丁皓看着阖上的门,百般无聊的品啜手中的酒。最好那个书呆子有好玩的事来求他,
负责再闷下去,他会考虑逃离公司,好好找人打一场架来抒发他过盛的精力。当然,女
人也是可以,但是女人哪!只要跟她上过几次床就没完没了了;不见得是要名分,风尘
女郎嘛,除了要钱之外,就是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一番了,还以为身价抬高了多少,俨
然一副大姐头的样子——上一个女人就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还没有女人敢对她没
完没了——他不吃女人那套把戏!肉体上的交易一向银货两讫,稍微不识务的女人只消
他一个眼神,当场就会尖叫逃开;丁皓很清楚自己的五官非常的端正,但聚在这么一张
性格的脸上,加上壮硕的体型就十分吓人了——只消他一瞪眼,即使是男人也会吓得屁
滚尿流,何况是女人。
    说到女人,丁皓不禁想起父亲上回介绍的那一个女人,叫方什么萍的;一个黑道老
大的女儿,混太妹出身,现在二十五岁,管理两家PUB。算来两家可说是门当户对,
对方长得也还过得去,也许他该考虑娶她,他实在懒得再找女人了——女人哪!是天底
下最难缠、最爱耍心机,却又最愚蠢的动物了。
    幸好下来见他的是孟冠人,否则朱建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在丁皓面前完整表达
出自己的来意与委拖。
    孟冠人打趣地看着朱建民如释重负的表情;更确切一点的说,那神情的转换像死刑
犯正要上午门处斩,却突然得知自己获赦免死的样子差不多。
    他闲闲地开口问:
    “你要保什么贵重的东西,贵重到坚持要见我们?”
    朱建民怯怯地问:
    “你们什么都保的,是吗?”
    “在合理的范围内是的。”
    “那么——”朱建民一鼓作气说出:“我要求丁皓保护我妹妹半年,在我出国的半
年间,保护她不受任何男人骚扰。”
    这实在是超出合理的范围了,甚至算是荒唐得过分。保全人命的生意不是没接过,
有几次选举期间,公司的case应接不暇,员工几乎都出动去保护候选人了;但若说要保
全一个女人的贞操就太夸张了。
    “我想,你走错地方了!也许你该去买一副贞操带。如果你妹妹是花痴的话,或者
你可以将她带出国。”
    这种不正常的委托要是被丁皓听到了,准是先来一顿好打!孟冠人真是佩服朱建民
的大胆;可是以他对这个好学生的了解,也明白这个不是胡来不要命的人,想必是走头
无路、求助无门才会来找丁皓,因此孟冠人还等着听下文,不着急将他轰走。
    朱建民急急地道:
    “我昨天才被告知后天就得出国了;他故意不让我有时间办理我妹妹的签证,一同
带出国。如果能带她走,我还会来求你们吗?”
    “他?”孟冠人只好逐步来问;看来这人已紧张得说话都不挑重点了。
    “对,他!他就是王平志,你应该记得的。”
    “他在打你妹妹的主意?那你妹妹是智障吗?如果有人要染指她,她不会逃吗?她
几岁了?”孟冠人大脑中已迅速整理出王平志那个杂碎的高中历史,想不到还有机会对
头一次。
    “不!我妹妹不是白痴。她二十四岁了,也很正常,虽然思想单纯,但是绝对不愚
笨。
    我怕的是王平志那个小人;他有手下、有势力、又逐步将我赶出合伙事业。半年前
我做错了一件事——我要我妹妹进入我的公司帮我的忙,想不到却引起王平志对她的觊
觎垂涎。虽然我立即将我妹妹安排到别的地方去,隔开王平志,但他还不死心,现在千
方百计将我弄出国,这样他就更好下手了。王平志在商场的势力十分吓人,使得戚亲朋
友全不敢对我兄妹施援手,以致眼睁睁看我们朱家的事业流如入他手中;现在他又动我
妹妹的脑筋……我真的走头无路,才会来找你们。”朱建民不怕别人笑他窝囊,反正他
本来就不是从商的料子,更不善与人勾心斗角,现在他只求有个更强悍的人来替他保护
妹妹。
    “王平志吗?倒真是个声明狼籍的人物!”孟冠人低声自语,抬眼看着一脸期盼的
朱建民。“为什么非要丁皓不可?不怕他吃了你那个宝贝妹妹?如果她真的美到可以令
王平志不择手段也要一亲芳泽的话,就不怕丁皓也会吗?”
    在他炯炯逼人的目光下,这一回朱建民却一点也没有退缩,他很平稳的直视孟冠人
——
    “丁皓保的东西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虽是个很可怕的人,但他有他的原则,如果
他对我妹妹下手,也只能怪我看错人,我认栽!因为我无人可托了,只好冒一次险;从
另一个角度来看,说真的,给他还比给王平志糟塌好。”
    “我得先恭喜你的好运。”孟冠人笑着说:“这案子基本上是不被受理的,但你来
对了时机;第一、王平志那小子我们也看不顺眼,第二、丁皓的确无聊得快疯了,有了
这种奇怪的事来烦一烦他倒也可以解闷。”
    “你的意思是——”朱建民又喜、又惊、又喘气地猛擦汗……
    “我接了!”他回答。
    丁皓!看看兄弟我给你找来什么案子!孟冠人笑得一脸得意。
    “什么时候我们这儿成了托儿所了?我看起来真的那么像保姆吗!”丁皓不敢相信
地死瞪着孟冠人;这家伙竟然替他接下这种case给他消遣无聊!他的狠辣表情一点也威
胁不到孟冠人,他坐在真皮沙发里仍优游自在的品茶。
    “念在高中时同校情谊的份上,帮他一帮也无妨;而且,对象是王平志那只色狼
呢!”
    丁皓眼睛微闪,也坐到沙发上,问:
    “是他?那个纨子弟?还是那么好色?”
    “那家伙本来就阴险油滑,女人和权财是他生命的全部。真可惜你们没有对上。”
    当年王平志是另一所私立高中的混混,四处抢地盘,为了争老大的头衔无所不用其
极,威迫利诱,反正他有的是钱。在校时,对那些不肯顺从的人动辄加以欺凌致使无法
再待下去,休学的休学、转校的转校,他正风光的时期,丁皓早已入狱,所以二人并未
正面交过手;也由于丁皓不在,才由得王平志在邻校作威作福,甚至后来欺负到丁皓就
读的学校。虽说丁皓入狱后,原有的太保集团已然瓦解,但若有人上门来踢馆,耀武扬
威,他们也容不得外人来放肆;尤其当时还有孟冠人这个“赛孔明”坐镇。
    战事起因于王平志公然在放学时刻,率手下守在校门口强掳校花带走;他的好色远
近驰名。在孟冠人一声令下,那一群目中无人的小混混全军覆没,而王平志见苗头不对
早已溜掉了;只怪他没打听清楚这是所云集各地角头老大子女的学校,是因奉丁皓之命
解散帮派,让校园回复平静的——这些人已经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少了喽罗助阵的王平志,早在当天晚上见自己大势已去后,便匆匆办了休学,逃往
国外留学去了,哪敢再多停留。
    这件事孟冠人在每周日固定探监的闲聊中有提起过。事过十余年,想不到又可以对
上这个杂碎;如今人家可是个很有势力的大商人,身价今非昔比,但仍是人渣一个。
    孟冠人说出他接下这个案子的原因——
    “保护一个女人谈不上好玩,甚至有一些麻烦,可是王平志这个人值得斗一斗。此
人以并吞别人公司为乐,是个企图不劳而获的败类,该有人挫一挫他的锐气,不然他还
以为自己是个真命天子,通吃黑白二道呢!也就是这种人破坏咱们黑道的形象。据我最
近几年的观察,他身边吸收了不少黑道上的败类,究竟是想从事非法交易?还是用来壮
大声势?动机颇值得探讨。”
    “这个杂碎!”丁皓懒懒地点了根烟,仍是百般无聊的表情,吐出了一大口烟圈才
问:
    “什么时候开始?”
    孟冠人翻了下行事历——
    “后天早上。朱建民要求你去与他妹妹同住,可是地区太远,又是山区不方便,所
以我要求他妹妹明天来公司报到。往后半年内,她是你的私人秘书,住在你的公寓内,
二十四小时都尽量在你的视线内。如果她有能力的话,酒店、夜总会的事宜也可以带她
去了解一下;
    现在公事全上了轨道,不必用什么脑筋,至于我呢,暂时当个闲人是无所谓的,我
守在保全公司就行了。”孟冠人早将一切打点妥当,他又道:“如果要对上王平志,最
好让他以为朱建民的妹妹是你的女人。”
    “我不要我的屋里有女人的东西。”他咕哝着。
    “女人可以做家事呀!何况这是最周全的保护。”孟冠人笑得像什么似的。
    “你的笑好奸诈。”他又眯起了眼。
    “你知道,如非你我都是男的;要是生下来是一男一女的话,早在指腹为婚中成了
恩爱夫妻,孩子都好几个了。同甘共苦呀,兄弟!如果我非娶不可的话,为什么要让你
闪在一旁凉快呢?我们的好日子不长了,现实习一下有女人住在一个屋子中的感觉也不
错。”
    两个男人都是而立之年,家中催婚催得紧,只不过丁皓还算得上自由,孟冠人就不
同了;身为大企业的第一顺位接班人,家人都巴望他快些生下后代,快些回家接位,简
直逼得他快发疯了。
    丁皓倒没有生气,眼中浮现出少见的淘气。
    “他们还不死心啊!这么多年了?威胁要将你登报作废也没真的实现,枉费你努力
地为非作歹,屁用!”
    孟冠人最烦的就是这件事;他已经这么努力地败坏家声了,怎么家中那群大老还是
死死认定非他接位不可呢?
    他们二人打从没出娘胎就被双方父母指腹为婚,想不到豆是男孩儿。从小到大难兄
难弟同甘共苦,又同时非常有志气地要自行创业,做自己有兴趣的行业——这是打幼稚
园便立下的宏愿。丁皓还好,父亲解散帮会后,只有两家夜总会与三家酒店要他打理,
随花不了多少时间,但反正都已上轨道没什么好费力的;孟冠人就不同了,对于所有人
垂涎的大财团继承人宝座,虽不至于到不屑一顾的地步,却是能闪就闪。
    他们比较喜欢双手挣来的成果,事实上他们本来就有能力闯出一片天地;当创业者
的滋味比当继承人光荣多了。孟家三代经营的家族大机构,直系、旁系亲属众多,堂侄
表亲人才济济,也并不是非他接位不可,偏偏孟家老太爷硬是认定第四代人才中孟冠人
一枝独秀、无人可比,所以非他不可。孟冠人当然生就一副运筹帷幄的金头脑,但他生
性浪漫闲散,喜欢将工作当游戏,一旦继承了事业,不逼得自己正经八百到发疯才怪!
而且那不是他的志趣所在。
    至于丁皓,原本母系那边也属意他继承一些事业,但他的过往事迹令人不敢领教—
—只有高中学历,并且没有毕业,又服过刑、坐过牢,干的坏事可以足足列成一公里长
的罪状,这自然吓跑了母亲娘家那一边的人,乐得他现在大喊无事可做。
    “生个孩子吧!冠人。将孩子丢到家中让那群大老们有事可做,你就真正自由了。”
丁皓不怎么真心的建议。
    孟冠人挑起眉,将一杯酒递给他。
    “我是优生学主义者,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女人够资格当我天才儿子的妈。”
    二人干杯,一仰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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