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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庆念了两年书,到了十岁光景,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
下地干活,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家里还养了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每天
蒙蒙亮时,家珍就把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
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有庆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死。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也快迟到了,急忙往
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喂了羊再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来
不及了。有庆十来岁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庆这么跑,鞋当然坏得快。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不
能再光着脚丫,给他做了一双布鞋。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
。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问她是给谁做鞋,她说是给有庆。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
的鞋拿起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等有庆提着满满一
篮草回来时,我把鞋扔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这样穿鞋,我就把你的脚砍掉。” 
  其实是我没道理,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耽误了上
学时间总是跑着去,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又跑着回来。不说羊粪肥田这事,就是每年
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我这么一说以后,有庆上学就光脚丫
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鞋。 
  有一次都下雪了,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
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可能是糊涂了,都不知道说什么。我说: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他这才穿上了鞋,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我向他挥挥手:   “你走吧。”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
块自留地。村长也不叫村长了,改叫成队长。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村里
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当兵一样,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大伙就分头去
干。村里人都觉得新鲜,排着队下地干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我和家珍,凤霞
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排出来的队伍
难看死了,连队长看了都说:   “你们这一家啊,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过来的十来年,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
田养活,眼睛一眨,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家珍常说: 
  “往后要是再分田,我还是要那五亩。”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
家挨户来砸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对我说: 
  “福贵,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我家怎么也逃不了,就说: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才那么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锅
就被砸烂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家珍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村里办了食堂,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省出力
气往共产主义跑,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鱼啊肉啊撑死你们。”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
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们一家扛着米,端着盐往食堂送时,有庆
牵着两头羊,低着脑袋往晒场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
天天跑着去学校,又跑着回来,都是为家里的羊。他把羊牵到晒场上,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
羊牵到了那里,交给饲养员王喜。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只有有庆
还在那里站着,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看
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
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
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
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   “又吃肉啦。”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满满
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那群牲畜一归
了人民公社,就倒楣了,常常挨饿,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一直侍
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迟到了,这孩子跟喝水
似的把饭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说,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
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我说
:   “这羊早归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管牲畜的
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 
  “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摇摇头对王喜说: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一头。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
王喜见了我常说: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
么都堆在晒场上,队长指着它们说:   “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不能老让它们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
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走到一户人家跟前,
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队长说: 
  “福贵,这位是王先生,到你这儿来看看。”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
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   家珍说:“是福贵。”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
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家倒
大楣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蹲在屋
角就是不肯搬,队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
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老孙头被拉出
来后,双手抱住了一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 
  “队长,拉不动啦。”   队长扭头看了看,说: 
  “行啦,你们两个过来点火。”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顶的茅*荼纠淳*
发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说: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有人说:   “浇上油,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
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被他
们一把火烧没了。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
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老孙头可怜,等到屋顶烧成
了灰,四面土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走开,村里人听到他说: 
  “锅砸了,屋子烧了,看来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我这一家人都不知
道要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孙头,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
上去的,我想想也是这样。我嘴上不这么说,我说: 
  “是灾祸找到他,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村里
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看着都很稀奇,问这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打仗时见过,就对他们
说:   “这是汽油桶,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了。”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煮吧。”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这儿
来了,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有庆对着
队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要不钢铁没煮成,桶底就先煮烂啦。”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
了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盖,就这
样煮起了钢铁。里面的水一开,那木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这煮钢铁跟煮肉
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
几步,嘴里喊着:   “烫死我啦。”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骂道: 
  “他娘的,还硬梆梆的。”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
这样的。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
几场雨一下,红旗全没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家珍也挑着羊粪,她走着走着腿一软
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都笑,说是:   “福贵夜里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腿就哆嗦,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
动起来。我想她是累了,就说:   “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
子了,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
心里自然难受,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   “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我说:“你别想这事了,年纪大了都这样。”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就没过上好日子
,现在年纪大了,也该让她歇一歇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
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家珍病倒了,我才吓一跳,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梆梆的,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
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说:   “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 
  轮到我家时,队长对我说: 
  “福贵,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把火烧得旺些,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
晚了人家会说闲话。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家珍站在门前
喊得额头都出汗了,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对家珍说: 
  “你们先吃。” 
  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整天
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棚里只有
六只羊了,全挤上来抢着吃草,有庆提着篮子问王喜:   “他们会宰我的羊吗?” 
  王喜说:“不会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儿去找肥料,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
”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对有庆说:   “你爹来了,你快回去吧。” 
  有庆转过身来,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让我有火发不
出。我们往家里走去,有庆看到我没发火,高兴地对我说: 
  “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   我说:“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我负责往桶里加水,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
,家珍和有庆捡树枝。直干到半夜,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树枝往
里捅了捅,还是硬梆梆的。家珍累得满脸是汗,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在了地上。我盖上木
盖对她说:   “你怕是病了。”   家珍说:“我没病,只是觉得身体软。”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地扇着风,她是胳膊疼了。我
去推推她,她以为我要替她,转过脸来直摇头,我就指指有庆,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她这
才点着头站起来。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格格地笑了,当凤霞
要去抱他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   “是我的羊在叫。”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看到他睁开眼睛,又说是他的羊什么的,我火了,对他说: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这孩子吓一跳,瞌睡全没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家珍推推我,说我: 
  “你别吓唬他。”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   “有庆,你睡吧,睡吧。” 
  这孩子看看家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庆抱起来
,放到凤霞背脊上,打着手势告诉凤霞,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别来了。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时天很凉,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点
力气都没了,胳膊抬起来都费劲,我就让家珍靠着我,说: 
  “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来了,脑袋老往下掉,我使劲挺一会,不知不
觉又掉了下去。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后来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那时候
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了地上,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我身上盖着家珍的
衣服,我立刻跳起来,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没见到家珍,我吓坏了,吼着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劲想站起来,我把
她扶起来时,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睡着以后,家珍一直没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后来桶里的水快煮干了,她就拿着
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没力气,拿着个空桶都累,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她提起来才走了
五、六步就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又去打了一桶水,这会她走一步歇一下,可刚
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一直等到我
被那声巨响吓醒。 
  看到家珍没伤着,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还有一点火在烧,我一
看是桶底煮烂了,心想这下糟了。家珍一看这情形,也傻了,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睡着。”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让她靠着树坐下。自己往我家
从前的宅院,后来是龙二,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跑到队长屋前,我使劲喊: 
  “队长,队长。”   队长在里面答应:“谁呀?” 
  我说:“是我,福贵,桶底煮烂啦。”   队长问:“是钢铁煮成啦?” 
  我说:“没煮成。”   队长骂道:“那你叫个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
去城里医院吧,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做个交待
。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让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动了,我年纪大了,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
里路看来不行,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凤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说: 
  “我没病,福贵,我没病。”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我说: 
  “有没有病,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一路上嘟嘟哝哝的。走了一段,我没力气了,就让凤霞替我。凤霞
力气比我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家珍到了凤背脊上,不再嘟哝什么,突然笑起来
,宽慰地说:   “凤霞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 
  “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   我说:“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能给她吃得
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
家珍,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这辈子这么
快就到了这里,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她在凤霞背上说:   “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 
  快到村口时,家珍说她好些了,要下来自己走,她说:   “别吓着有庆了。”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她从凤霞背上下来,我
们去扶她,她说自己能走,说:   “其实也没什么病。”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
喊道:   “福贵,你们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等他们走近了,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
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一块红布挂
在上面。队长指指这烂铁说: 
  “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我们上县里去报喜。” 
  一听这话我傻了,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交待,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
了。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全部打到台湾去,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
的桌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 
  说完队长手一挥,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他们走过去后,队长在锣鼓声里
回过头来喊道:   “福贵,今天食堂吃包子,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全是肉。” 
  他们走远后,我问家珍:   “这钢铁真的煮成了?” 
  家珍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钢铁煮成的。要不
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往桶里放水,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等我们回到家里时,有庆站在屋
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说:   “他们把我的羊宰了,两头羊全宰了。”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我看着他在屋前游
来荡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饭,叫一
声他就进来坐到桌前,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
去了。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粮食也快吃光了。队长说到
公社去要点吃的来,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打着十来根扁担,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
金山回来,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一粒米都没拿到,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
说: 
  “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还跟过去一样,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
,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
月。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我算是一个壮劳力,给我算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
她八分,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也就只好算四分了。好在凤霞长大了,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
力气大的,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 
  家珍心里难受,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开,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几次都去对
队长说,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现在还能干重活。她说: 
  “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   队长一想也对,就对她说: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刚开始割得还真快,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可割
了一道,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我走过去问她:   “你行吗?” 
  她那时满脸是汗,直起腰来还埋怨我:   “你干你的,过来干什么?”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别人都注意她了,我说:   “你自己留意着身体。” 
  她急了,说:“你快走开。” 
  我摇摇头,只好走开。我走开后没过多久,听到那边扑通一声,我心想不好,抬头一看
家珍摔在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虽说站了起来,可两条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
镰刀,额头都破了,血在那里流出来。她苦笑着看我,我一句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家里去,
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珍哭了,她说:   “福贵,我还能养活自己吗?” 
  “能。”我说。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个工分,想着还能养活自己,家珍多少还
是能常常宽慰自己。 
  家珍病后,凤霞更累了,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好在凤霞年纪轻
,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晚
我收工回家,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低着头说
:   “我学会了很多字。”   我说:“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 
  “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   “你还得好好学。”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他说:   “我不想念书了。”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说: 
  “不行。” 
  其实让有庆退学,我也是想过的,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有庆不念书,家珍会觉
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对有庆说:   “你不好好念书,我就宰了你。” 
  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
事了,让我又高兴又难受,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这天我进城卖柴,卖完了我花五
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
。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我挨个教
室去看有庆。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
了有庆,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这孩子不好好念书,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
扔。为了他念书,凤霞都送给过别人,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他嘻嘻哈哈跑到课堂上
来玩了。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把担子一放,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有
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吓得脸都白了,我说:   “你气死我啦。” 
  我大声一吼,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我又给他一巴掌,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这
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   “你是什么人?这是学校,不是乡下。” 
  我说:“我是他爹。” 
  我正在气头上,嗓门很大。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她尖着嗓子说: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国民党。” 
  法西斯我不知道,国民党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骂我,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他摊
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我说:   “你才是国民党,我见过国民党,就像你这么骂人。”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倒哭上了。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他们在
外面将我围住,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我是一句都没听清。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我听到
他们叫她校长,校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人,家珍病后没让有庆
退学的事全说了,那位女校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   “让他回去吧。” 
  我挑着担收走时,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在看我的热闹。这下我可把自
己儿子得罪了,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丑。我回到家里气还
没消,把这事跟家珍说,家珍听完后埋怨我,她说: 
  “你呀,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 
  我听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丢了自己的脸不说,还丢了我儿子的脸。这天
中午有庆放学回家,我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我,放下书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声,
他就站住了,家珍让他走过去。有庆走到他娘身边,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个伤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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