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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莲洞
     
  写完《柳侯祠》,南去20里,去看白莲洞。
  先我30余年,两位古人类学家到这里作野外考察。他们拿着小耙东掘掘、西挖
挖。突然,他们的手停住了,在长时间的静默中,3万年光阴悄悄回归,人们终于知
道,这个普通的溶洞,曾孕育过远古人类的一个重要系脉。
  今天,至少亚洲的许多人类学家都在研究他们的种族与“白莲洞人”的血缘关
系。更浪漫的学者甚至把联系的长线拉上了南美洲的地图。
  在我看来,诸般学问中,要数考古学最有诗意。难怪不少中外大诗人兼通此道。
白莲洞要末不进,进去便是半个诗人。
  我走进洞口。
  不知是哪一天,哪一个部落,也偶然走进了洞口。一声长啸,一片欢腾。他们
惊惧地打量过洞内黑森森的深处,野兽的鸣叫隐隐传出。他们疑虑地仰望过洞顶的
钟乳石,不知它们会带来什么灾祸。但是,不管了,握起尖利的石块朝前走,这里
是该我们的家。
  洞内的猛兽早已成群结队,与人类争夺这个天地。一场恶斗,一片死寂。一个
部落被吞没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又一个部落发现了这个洞
穴,仍然是一场恶斗,一片死寂。终于,有一次,在血肉堆中第一个晃晃悠悠站起
来的,是人而不是兽。人类,就此完成了一次占有。
  我跌跌撞撞往里走。
  有声响了。头顶有“吱吱”的叫声,那是蝙蝠,盘旋在洞顶;脚下有“喇喇”
的水声,那是盲鱼,窜游在伏流。洞里太黑,它们都失去了眼睛,瞎撞了多少万年。
洞边有火坑遗迹,人在这里点燃了火炬,成了唯一光明的动物。深深的黑洞在火光
下映入瞳孔,这一人种也就有了乌黑的眼珠。
  想起了一篇作品《野古马》,写成吉思汗留下的一个马群始终活着,奔驰游观,
直至如今。蝙蝠和盲鱼也该是先民留下的伙伴吧?那末,我是在探寻祖宅。要与蝙
蝠和盲鱼对话,实在显得矫情;但是,我直盯盯地看着它们,确也心事沉沉。
  论安逸,是它们。躲在这么个洞子里,连风暴雨雪也没挨到一次,一代又一代,
繁衍至今。人类自从与它们揖别,闯出洞口,真无一日安宁。凶猛的野兽被一个个
征服了,不少伙伴却成了野兽,千万年来征战不息。在这个洞中已经能够燃起火炬,
在洞外却常有人把火炬踩灭,把寥廓的天地变成一个黑洞,长年累月无路可寻。无
数的奇迹被创造出来,机巧的罪恶也骇人听闻。宏大的世界常常变成一个孤岛,喧
腾的人生有时比洞中还要冷清。
  洞中有一石幔,上嵌珊瑚、贝壳、海螺化石无数,据测定,几亿年前,这儿曾
是海底。对这堵石幔来说,人类的来到、离去、重返,确实只是一瞬而已。
  温软的手指触摸着坚硬的化石,易逝的生命叩问着无穷的历史。理所当然,几
万年前的祖先也触摸过它,发出过疑问。我的疑问,与他们相差无几:我们从何处
来到这里?又从这里走向何处?
  也许是对洞穴的早期占有,使人类与洞穴有了怪异的缘分。据1987年世界民意
测验研究所对800万美国人的调查,许多濒死复生的人追述,临近死亡时,人的朦胧
意识也就是进入一个黑洞:
  
  它们觉得自已被一股旋风吸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口,并且在黑魆魆的洞里飞速
向前冲去。而且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牵拉、挤压,洞里不时出现嘈杂的音响。这时,
他们的心情更加平静。
  ……黑洞尽头隐隐约约闪烁着一束光线,当他们接近这束光线时,觉得它给予
自己一种纯洁的爱情。
     
  可见,人类最后还得回到洞穴中的老家。我们的远祖辛辛苦苦找到了这个家,
流血流汗经营了这个家,总得回去,也算叶落归根。据天文学家说,茫茫宇宙间也
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神奇地吸纳着万物,裹卷着万物,吞噬着万物。地球和人
类,难保哪一天不投入它的怀抱。
  依我看,神秘的太极图,就像一个涡卷万物的洞口。一阴一阳呈旋转形,什么
都旋得进去。太极图是无文字的先民的隆重遗留,人类有文字才数千年,而在无文
字的天地里却摸索了数十万年。再笨,再傻,数十万年的捉摸也够凝结成至高的智
慧。
  不管怎么说,走向文明的人类,深层意识中也会埋藏着一个洞穴的图腾。
  “芝麻,开门!”一个巨大的宝库就在洞穴之中。几乎是各民族的民间传说,
都把自己物欲乃至精神的理想,指向一个神秘的洞穴。无数修道者在洞穴中度过一
生,在那里构造着人生与宇宙的平衡。嫉世愤俗的基度山伯爵,会聚着新兴资产者
的理想,向一个洞穴进发,然后又在那里,指挥若定,挥洒着人性的伟力。
  别有洞天,是中国人创造的一个成语。中国人重义轻利,较少痴想洞中财宝,
更想以洞穴为门径,走进一个栖息精神的天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轰传百代,
就在于它开凿了这样一个洞口。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
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这个武陵人终于来到一个理想国。从此,哪一个中国人的心底,都埋下了一个
桃花源。
  桃花源,是对恶浊乱世的一个挑战。这个挑战十分平静,默默地对峙着,一声
不吭。待到实在耐不住的时候,中国人又开掘出一个水帘洞。这个洞口非同小可,
大闹天宫的力量正在这儿孕育。
  桃花源和水帘洞,气氛不同,性质相仿,都是群众意志的会聚。桃花源中人惘
然于时间,也惘然于空间,融洽怡和,不见个体冲撞。孙悟空有点个性,却也只是
某种整体意向的象征,水帘洞里的秩序,倒是宁谧无波。
  这是白莲洞人气质的遗留,先民生态的重温。白莲洞人与野兽征战,与自然搏
斗,只回荡着一个观念:为着我们这种种类的动物。如果他们也有思想家,摸着海
底生物的化石低头沉思,那么,他沉思的主体只是我们,而不是我。
  我是什么?历史终于逼迫人们回答。
  白莲洞已经蕴藏着一个大写的人字。数万年来,常有层层乌云要把这个字前掩,
因此,这个字也总是显得那么辉煌、挺展,勾发人们焦渴的期待。当非人的暴虐压
顶而降,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突然爆炸,不明飞行物频频出现,这个字还会燃起人们
永久的热念。但是,这个字倘若总被大写,宽大的羽翼也会投下阴影。时代到了这
一天,这群活活泼泼的生灵要把它析解成许多闪光的亮点。有多少生灵就有多少亮
点,这个字才能幻化成熙熙攘攘的世界。
  既然人们还得返回黑洞,为什么还要披荆斩棘地出来?出来,就是要自由地享
用这个宽阔的空间;出来,就是要让每个生灵从精神到筋骨都能舒展;出来,就是
要让每个个体都蒸发出自己的世界。这样,当人们重进黑洞,才不会对着蝙蝠和盲
鱼羞惭。
  此时我已走出白莲洞口,面对着一片绿水青山。洞口有石,正可坐下歇脚,极
目鸟瞰。
  我想起了张晓风的《武陵人》。晓风袭用了陶渊明的题材,却把那个偶入桃花
源的武陵人作为一个单个人细细磨研。他享尽了桃花源的幸福,比照出了原籍武陵
的痛苦。但是,奇怪的是,他还是毅然返回。原因是:
  
  武陵不是天国,但在武陵的痛苦中,我会想起天国,但在这里,我只会遗忘。
忘记了我自己,忘记了身家,忘记了天国,这里的幸福取消了我思索的权利。
     
  于是他苦苦寻找,钻出了那个洞口。
  赖声川博士的《暗恋桃花源》异曲同工,让这位进桃花源而复返的武陵人与现
代生活相交杂,在甜酸苦辣中品尝一个人切实的情感价值。
  台湾作家不谋而合地挪揄桃花源,正倾诉了现代中国人对神仙洞府的超越。
  又想起了上海一群青年艺术家写的《山祭》。愚公的家属,在一个别有洞天的
王国辛勤挖山,这个王国里有棕褐色的和谐,和无可指摘的纪律。没想到,一个现
代色彩的姑娘飘然而至,诱人的风姿和一连串傻兮兮的疑问,竟使愚公的后代一一
反省自身的意义,结果,庄严的洞天发生了纷乱。
  还想起了《魔方》中的一段,三个大学生误入一个深深的山洞而找不到出口,
生死攸关的时刻,一一迸发出真实的自我。这个山洞应和白莲洞相仿,人类走了几
万年,终于会在山洞里吐露个性的哲学。纵然死了吧,也没把这几万年白活。不久
前在新加坡,一群华裔青年在深夜邀我看他们的排演,演的竟然就是《魔方》中的
这一段。演完,这群青年挥汗微笑,像是获得了一种摆脱。
  为什么中国艺术家们总缠着山洞死死不放呢?终于,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长长
的隧洞,其间奔逐着一个古老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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