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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发苏州
     
  前些年,美国刚刚庆祝过建国200周年。洛杉矶奥运会的开幕式把他们两个世纪
的历史表演得辉煌壮丽。前些天,澳大利亚又在庆祝他们的200周年,海湾里千帆竞
发,确实也激动人心。
  与此同时,我们的苏州城,却悄悄地过了自己2500周年的生日。时间之长,简
直有点让人发晕。
  入夜,苏州人穿过2500年的街道,回到家里,观看美国和澳大利亚国庆的电视
转播。窗外,古城门藤葛垂垂,虎丘塔隐人夜空。
  在清理河道,说要变成东方的威尼斯。这些河道船楫如梭的时候,威尼斯还是
荒原一片。
  苏州是我常去之地。海内美景多得是,唯苏州,能给我一种真正的休憩。柔婉
的言语,姣好的面容,精雅的园林,幽深的街道,处处给人以感官上的宁静和慰藉。
现实生活常常搅得人心志烦乱,那么,苏州无数的古迹会让你熨帖着历史走一定情
怀。有古迹必有题咏,大多是古代文人超迈的感叹,读一读,那种鸟瞰历史的达观
又能把你心头的皱折慰抚得平平展展。看得多了,也便知道,这些文人大多也是到
这里休憩来的。他们不想在这儿创建伟业,但在事成事败之后,却愿意到这里来走
走。苏州,是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
  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后院,我有时不禁感叹,苏州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不公
平的。历来很有一些人,在这里吃饱了,玩足了,风雅够了,回去就写鄙薄苏州的
文字。京城史官的眼光,更是很少在苏州停驻。直到近代,吴依软语与玩物丧志同
义。
  理由是简明的:苏州缺少金陵王气。这里没有森然殿阙,只有园林。这里摆不
开战场,徒造了几座城门。这里的曲卷通不过堂皇的官轿,这里的民风不崇拜肃杀
的禁令。这里的流水太清,这里的桃花太艳,这里的弹唱有点撩人。这里的小食太
甜,这里的女人太悄,这里的茶馆太多,这里的书肆太密,这里的书法过于流利,
这里的绘画不够苍凉遒劲,这里的诗歌缺少易水壮士低哑的喉音。
  于是,苏州,背负着种种罪名,默默地端坐着,迎来送往,安分度日。却也不
愿重整衣冠,去领受那份王气。反正已经老了,去吃那种追随之苦作甚?
  说来话长,苏州的委屈,2000多年前已经受了。
  当时正是春秋晚期,苏州一带的吴国和浙江的越国打得难分难解。其实吴、越
本是一家,两国的首领都是外来的冒险家。先是越王勾践把吴王阖闾打死,然后又
是继任的吴王夫差击败勾践。勾践利用计谋卑怯称臣,实际上发愤图强,终于在十
年后卷土重来,成了春秋时代最后一个霸主。这事在中国差不多人所共知,原是一
场分不清是非的混战,可惜后人只欣赏勾践的计谋和忍耐,嘲笑夫差的该死。千百
年来,勾践的首府会稽,一直被称颂为“报仇雪耻之乡”,那末苏州呢,当然是亡
国亡君之地。
  细想吴越混战,最苦的是苏州百姓。吴越间打的几次大仗,有两次是野外战斗,
一次在嘉兴南部,一次在太湖洞庭山,而第三次,则是勾践攻陷苏州,所遭惨状一
想便知。早在勾践用计期间,苏州人也连续遭殃。勾践用煮过的稻子上贡吴国,吴
国用以撒种,颗粒无收,灾荒由苏州人民领受;勾践怂恿夫差享乐,亭台楼阁建造
无数,劳役由苏州人民承担。最后,亡国奴的滋味,又让苏州人民品尝。
  传说勾践计谋中还有重要一项,就是把越国的美女西施进献给夫差,诱使夫差
荒淫无度,慵理国事。计成,西施却被家乡来的官员投沉江中,因为她已与“亡国”
二字相连,霸主最为忌讳。
  苏州人心肠软,他们不计较这位姑娘给自己带来过多大的灾害,只觉得她可怜,
真真假假地留着她的大量遗迹来纪念。据说今日苏州西郊灵岩山顶的灵岩寺,便是
当初西施居住的所在,吴王曾名之“馆娃宫”。灵岩山是苏州一大胜景,游山时若
能遇到几位热心的苏州老者,他们还会细细告诉你,何处是西施洞,何处是西施迹,
何处是玩月池,何处是吴王井,处处与西施相关。正当会稽人不断为报仇雪耻的传
统而自豪的时候,他们派出的西施姑娘却长期地躲避在对方的山巅。你做王他做王,
管它亡不亡,苏州人不大理睬。这也就注定了历代帝王对苏州很少垂盼。
  苏州人甚至还不甘心于西施姑娘被人利用后又被沉死的悲剧。明代梁辰鱼(苏
州东邻昆山人)作《烷纱记》,让西施完成任务后与原先的情人范蠡泛舟太湖而隐
遁。这确实是善良的,但这么一来,又产生了新的麻烦。这对情人既然原先已经爱
深情笃,那么西施后来在吴国的奉献就太与人性相背。
  前不久一位苏州作家给我看他的一部新作,写勾践灭吴后,越国正等着女英雄
西施凯旋,但西施已经真正爱上了自己的夫君吴王夫差,甘愿陪着他一同流放边荒。
     
  又有一位江苏作家更是奇想妙设,写越国隆重欢迎西施还乡的典礼上,人们看
见,这位女主角竟是怀孕而来。于是,如何处置这个还未出生的吴国孽种,构成了
一场政治、人性的大搏战。许多怪诞的境遇,接踵而来。
  可怜的西施姑娘,到今天,终于被当作一个人,一个女性,一个妻子和母亲,
让后人细细体谅。
  我也算一个越人吧,家乡曾属会稽郡管辖。无论如何,我钦佩苏州的见识和度
量。
  吴越战争以降,苏州一直没有发出太大的音响。千年易过,直到明代,苏州突
然变得坚挺起来。
  对于遥远京城的腐败统治,竟然是苏州人反抗得最为厉害。先是苏州织工大暴
动,再是东林党人反对魏忠贤,朝廷特务在苏州逮捕东林党人时,遭到苏州全城的
反对。柔婉的苏州人这次是提着脑袋、踏着血泊冲击,冲击的对象,是皇帝最信任
的“九千岁”。“九千岁”的事情,最后由朝廷主子的自然更替解决,正当朝野上
下齐向京城欢呼谢恩的时候,苏州人只把五位抗争时被杀的普通市民,立了墓碑,
葬在虎丘山脚下,让他们安享山色和夕阳。
  这次浩荡突发,使整整一部中国史都对苏州人另眼相看。这座古城怎么啦?脾
性一发让人再也认不出来,说他们含而不露,阳说他们忠奸分明,说他们报效朝廷,
苏州人只笑一笑,又去过原先的日子。园林依然这样纤巧,桃花依然这样灿烂。
  明代的苏州人,可享受的东西多得很。他们有一大批才华横溢的戏曲家,他们
有盛况空前的虎丘山曲会,他们还有了唐伯虎和仇英的绘画。到后来,他们又有了
一个金圣叹。
  如此种种,又让京城的文化官员皱眉。轻柔悠扬,潇洒倜傥,放浪不驯、艳情
漫漫,这似乎又不是圣朝气象。就拿那个名声最坏的唐伯虎来说吧,自称江南第一
才子,也不干什么正事,也看不起大小官员,风流落拓,高高傲傲,只知写诗作画,
不时拿几幅画到街上出卖。
  
  不炼金丹不坐禅,
  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青山卖,
  不使人间造孽钱。
     
  这样过日子,怎么不贫病而死呢!然而苏州人似乎挺喜欢他,亲亲热热叫他唐
解元,在他死后把桃花庵修葺保存,还传播一个“三笑”故事让他多一桩艳遇。
  唐伯虎是好是坏我们且不去论他。无论如何,他为中国增添了几页非官方文化。
人品、艺品的平衡木实在让人走得太累,他有权利躲在桃花丛中做一个真正的艺术
家。中国这么大,历史这么长,有几个才子型、浪子型的艺术家怕什么?深紫的色
彩层层涂抹,够沉重了,涂几笔浅红淡绿,加几分俏皮洒泼,才有活气,才有活活
泼泼的中国文化。
  真正能够导致亡国的远不是这些才子艺术家。你看大明亡后,唯有苏州才子金
圣叹哭声震天,他因痛哭而被杀。
  近年苏州又重修了唐伯虎墓,这是应该的,不能让他们老这么委屈着。
  一切都已过去了,不提也罢。现在我只困惑,人类最早的城邑之一,会不会、
应不应淹没在后生晚辈的竞争之中?
  山水还在,古迹还在,似乎精魂也有些许留存。最近一次去苏州,重游寒山寺,
撞了几下钟,因俞樾题写的诗碑而想到曲园。曲园为新开,因有平伯先生等后人捐
赠,原物原貌,适人心怀。曲园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由于这个普通门庭的存在,
苏州一度成为晚清国学重镇。当时的苏州十分沉静,但无数的小巷中,无数的门庭
里,藏匿着无数厚实的灵魂。正是这些灵魂,千百年来,以积聚久远的固执,使苏
州保存了风韵的核心。
  漫步在苏州的小巷中是一种奇特的经验。一排排鹅卵石,一级级台阶,一座座
门庭,门都关闭着,让你去猜想它的蕴藏,猜想它以前、很早以前的主人。想得再
奇也不要紧,2500年的时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如今的曲园,辟有一间茶室。巷子太深,门庭大小,茶客不多。但一听他们的
谈论,却有些怪异。阵阵茶香中飘出一些名字,竟有戴东原、王念孙、焦理堂、章
太炎、胡适之。茶客上了年纪,皆操吴依软语,似有所争执,又继以笑声。几个年
轻的茶客厅着吃力,呷一口茶,清清嗓子,开始高声谈论陆文夫的作品。
  未几,老人们起身了,他们在门口拱手作揖,转过身去,消失在狭狭的小巷里。
     
  我也沿着小巷回去。依然是光光的鹅卵石,依然是座座关闭的门庭。
  我突然有点害怕,怕哪个门庭突然打开,涌出来几个人:再是长髯老者,我会
既满意又悲凉;若是时髦青年,我会既高兴又不无遗憾。
  该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时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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