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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穷人宗教
     
     
     
    有一个名叫麻脸满拉的人,投在了刚刚回国不久的传教者马明心门下。他穷得
四方出名。一天天忍着饥寒。麻脸满拉有一个表弟兄,是位穷阿訇。看着亲戚窘迫
的日子,这人对麻脸满拉说:
     
    “主啊,我没有见过比你再穷的人!伏羌的多斯达尼多呢,跟我去伏羌走走吧。”
     
    到了伏羌,当地的回民唏嘘着,施散给他衣服、鞋和钱。得到了施散,麻脸满
拉高兴地回来了。他求见导师马明心时,被拒之门外。
     
    麻脸满拉惊惶得苦苦央求,纠缠了好久后,马明心见了他。劈脸第一句,导师
问道:
     
    “你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麻脸满拉说:“是伏羌的多斯达尼散给的。”
     
    马明心说:“你是用我们的教门索取财物。你远远跑一趟,心意只在财物!快
去把东西都退给人家。”
     
    麻脸满拉脱了衣服,打着赤膊,满面羞傀。
     
    马明心说:“如果真主没有告诉人遮蔽羞体,我就叫你把裤子也脱掉。你走吧,
不再进我们哲合忍耶的门。”
     
    麻脸满拉哭了起来。门徒和百姓也都纷纷为他求情。众人都说,原谅他吧,这
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缺点。马明心最后才留下了他,并且对众人说:“从今以后,谁
也不许为施散走坊!”
     
     
     
    在这个入口,我猛地被牢牢吸引住了。穷人,这是个在中国永不绝灭的词。朦
胧的贫寒记忆,放浪世界的满目疮痍,一户户一村村的褴褛——使我一直在寻找着。
我偏执地坚持,中国的一切都应该记着穷人,记着穷苦的人民。对于我来说,如此
的一些故事极其重要——
     
     
     
    有一户住在村角的农民,家里只有半块烂席铺炕。以前他是从来不上寺礼拜的,
他躲着邻里亲戚,避着回民的一切节日。每逢到了自己父母忌日,他总是借口外出,
离开村子。人们为悼念亲人、为履行信仰者的义务——都有各自的一些尔麦里(干
办、集聚诵读《曼丹夜合》这部经)——而他是孤独一人,院里没有一只鸡,缸里
没有一点细粮。赤贫的人不单念不起书,也信不起教。他呆滞地坐在高高的荒山坡
上,熬过自己不敢正视的日子。
     
    马明心来了,带来了哲合忍耶。
     
    他半信半疑地听着。
     
    村里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位老人家,传的是穷人的教门!真的不要海地耶
(施散),真的!
     
    村庄里,每天都有人家的泥屋里传出悠扬美妙的《曼丹夜合》之声。干过尔麦
里的人,脸上浮着满足喜悦的红润,上山受苦时精神十足。他的心跳了。
     
    深夜里,辗转在烂席炕上,他鸣鸣哭了。
     
    他想起自己被官府杀害的父亲,想起饿死在这个土炕上的母亲,独自哭得凄惨。
     
    几天后,他鼓足勇气,请了那位年轻的神秘哈只(曾去麦加朝觐过的人)。马
明心点点头,订下了日子。
     
     
     
    来人围成一个圈子,肃穆地跪在那土炕上。人人洗过大净,个个是有名的阿訇。
悠扬的诵词念起来了,带着听说是来自“也门”的奇妙音调。他痴痴听着。时间在
行进。
     
    信仰和孝道,被实践了。
     
    枯干的心里渗进了湿润的安慰。
     
     
     
    他站起来,走出半塌的黄泥小屋。院里拴着一只他朝邻居借来的鸡。他又用一
只大粗碗借来两碗白面,准备给刚念完的人做饭。尔麦里之后的饭,是圣餐——这
是起码要花费的。
     
    马明心拦住了他。
     
    院里有一棵枣树,马明心命令他摇下枣子来。几个枣子,在碟子里一一摆好。
马明心说,哲合忍耶的圣餐就是这个果碟。穷人不必为了信仰宰鸡宰羊,只要摆放
果碟时记住提念真主。尔麦里靠的不是经济力量,而是真诚的意念。
     
    在半张褐黑的破席上,念经人们严肃地拾起枣子吃着,随后一片欢笑。
     
    他哭了。
     
     
     
    马明心带给中国的哲合忍耶,是一种穷人宗教。大西北没有预料到,它兴奋得
不知说什么,于是又在兴奋中沉默。外人以前没有从这沉默中看到喜悦,今天也没
有从这沉默中看见怀念。
     
    任何一处尔麦里,任何一个省份,人们都在忙着摆果碟。我在半个北方数不清
多少次看见这果碟。人们庄重地摆着——如今能摆进各种各样的干果和鲜果了;但
是人们仍然那么不善诉说。“这果碟子,是咱们哲合忍耶最尊贵的东西”——他们
说。这是穷人的圣餐,我心里补充说。
     
     
     
    关于马明心为穷人办教的美好传说,多少年来一直在哲合忍耶内外流传。传说
他为教民干尔麦里,教民奉赠的乜贴(宗教举意、费用),他一律转手散给穷人。
甚至在斋月里人送来两块白面饼,他也随手散给乞丐。为人送葬,相传他只取几十
个麻钱;人人皆知哲合忍耶不是为了布施。他住旧窑,住泥屋,家里没有一头毛驴
——他的妻子以一生推杵磨面而闻名。他有一件妻子手织的毛衫,后来进监狱时,
他就穿着这件衣裳上路,直至牺牲。
     
    这是一件羊毛织的衣衫。起源于中西亚的伊斯兰神秘主义叫做苏菲主义。苏菲,
意即羊毛衫。古代那些神秘的行吟诗人、修炼者、追求着爱主接近主的私人体验的
隐士,都穿一件羊毛衫袍。
     
    马明心有两位夫人。一位是不孕的撒拉族夫人,一位是通渭草芽沟的张夫人。
不清楚是哪一位女人为他织了这件羊毛衫褂。官军后来血洗关川,抄马明心的家时,
寒窑中一贫如洗,院里一盘磨、半窖水。撒拉族夫人为丈夫自杀在窑外。张夫人被
五花大绑押走充军。官军刨地三尺,翻了又翻,一共发现了半串小麻钱。
     
    从甘肃到宁夏,老人们着重指点我说:“那半串麻钱有个来历。不是铜元,是
小麻钱。家里穷得掀不开锅盖了,哪位夫人就包上了羊毛衫袍,走了郭城驿。有一
家当铺开在郭城驿街上,夫人给掌柜的说:当件衣裳。郭城驿开当铺的掌柜接下一
打开,只觉得,光芒闪闪;满屋香气。掌柜的心里暗暗知道了。他取来一串麻钱,
两手恭敬托着:‘这串钱,算是我给自家求饶恕。衣裳不敢留,您快快包起来!’
这就是那半串小麻钱的来历。花费了半串,剩下的半串子公家抄上走了。”
     
    ——老人们说完又沉默了。
     
    他们能讲清马明心家里一文钱一粒米。
     
     
     
    深邃的哲学进入了泥屋窑洞。心灵获得的平衡,使风景柔和了,使痛苦轻缓了。
饥饿的穷人一天天在精神上富有起来,马明心这个名字迅速地传向全中国。
     
    绝望者、念经人、大都市里的精神干渴的人、追求正道的青年、想献身追随圣
徒的勇士,——都背上了一种木头背筴,踏上了奔向甘肃的道路,寻找马明心。
     
    哲合忍耶在迅猛传播。
     
    但官府和俗界并不知道。
     
     
     
    那是一个追求的年代。背着背筴的人离开家乡,形影不离地追随着认定的导师。
这是今天已经湮灭了的一种生活方式。  追求者们陶醉于这种生活——他们要接近
“主”,要封斋礼拜并且秘密地从事修炼。要在僻静山洞里坐静,要把灾年里仅有
的食物散给乞丐。他们的女人要含辛茹苦,推磨扶犁。男人被捕就探监或被流放,
丈夫若牺牲就献出儿子。
     
    渐渐地,哲合忍耶的隐形世界被建立了起来,虽然外人并不知道。
     
    半个甘肃、南北宁夏、一角青海和陕西,甚至山东、河北、江苏、云南,都有
人奔向马明心求道。
     
    ——那是逝去的十八世纪。那时的中国确实曾出现过一场旋风般的理想追求运
动。穷人回民是那次追求的主角,很多有知识的学者也在行列中。
     
    追随着马明心的一些有志之士, 形成了哲合忍耶的核心。 他们不是一般满拉
(经学生、内地称海里凡),他们是圣徒的门客。他们对家庭似舍似系,生活目的
是追随导师。
     
    导师叫“穆勒什德”,他们叫做“穆勒提”——这是一种今天罕见的、不问前
途不论安危、随时准备赴汤蹈火的、以宗教圣徒为修身目标的追随者。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的弟子们不仅仅是些礼拜的阿訇。他们在荒野里、窑洞
破屋里、劳苦的庄稼活计里、“脱勒盖提”(秘密修炼)里迎送岁月,认识真理。
我在钞本中读到——“他们都去山里打柴,他们浑身褴褛。但富贵不能诱惑他们;
他们在饥饿寒冷的考验中守着人道”。
     
    由于贫穷的本色,哲合忍耶干脆以素为贵,他们没有雕梁画柱的清真寺,而且
反对素色之外的彩画。直至今天,你看不见它有豪华大寺。
     
     
     
    这里是真理的辩论场。见解和认识在尖锐地较量。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时时显露本色。单凭对穷苦农民的感情和关注,是不可
能掌握穷苦农民集团的。信仰不是迷信。敢于在中国树立起一面旗子,就要有支撑
它的能力。
     
    大西北是回族密集之地。兰州、西安、西宁、河州,还有一些著名村镇,都是
回族能人的潜伏之地。
     
    关里爷记载了一个马明心早期的故事:
     
     
    相传: 我们伟大的毛拉·沙赫·维尕叶·屯拉起初住在皋兰县。 有
    一个人称“胎里会(念经)”的人,是五阿訇之子——请毛拉吃饭。“胎
    里会”心中不服。为了考验毛拉,他跟在毛拉背后,不带路,不指路。但
    是,不用指点,毛拉径直走到胎里会家。坐定在上房里以后,毛拉问:
     
    阿訇,知识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无法回答。毛拉又问:
     
    伊斯兰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忙向毛拉说色俩目,他对毛拉深深敬佩了。毛拉说:“知识的
    终点,是主的认知;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
     
     
    我坚信:一切哲学,都会被这句话震动。
     
    还有——伊斯兰教每天有五次礼拜;每一次中数拜里有一些拜属于天命,另一
些属于副功。几百年来,因《古兰经》中有一句话,提到了“正中的拜”——因此,
诠释家和好道者就对这一句“正中之拜”众说纷纭。
     
    关里爷的《热什哈尔》记道:
     
     
    相传:有一天,毛拉维尕叶·屯拉问阿訇们:“真主在古兰经中说:
    ‘你们应该坚持礼拜,坚持正中的拜功……’这正中的拜功是什么呢?”
    阿訇无言可对。毛拉说——“正中之拜,就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天命的拜数、礼拜的次数——马明心都没有讲。他讲的只是:天命,这种人证
明自己是有灵魂和信仰的最低形式,对人的生命过程如一道川流不息、迎面而来的
长流水。这极其深刻。这种见识早超越了伊斯兰教,而与各大一神教的基点完全一
致。中国回民除此再没有过更深刻的神学认识,这是一种关于人的重要观点。
     
    在西北荒凉的人间,绝望的穷苦农民又有了希望。一个看不见的组织,一座无
形的铁打城池,已经出现在他们之中。穷人的心都好像游离出了受苦的肉体,寄放
在、被保护在那座铁打的城中。
     
    人间依旧。黄土高原依然是千沟万壑灼人眼瞳的肃杀。日子还是糠菜半年饥饿
半年天旱了便毫无办法。但是穷人的心有掩护了,底层民众有了哲合忍耶。
     
    穷人的心,变得尊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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