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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  扎  孜
     
     
     
    在中国传播的苏菲派穆勒什德,一般应当拥有一种传教凭证,该凭证叫衣扎孜。
如甘肃灵明堂的衣扎孜是手印一个(四指书写四大哈里发名字、掌心书穆圣名字、
手背书阿里赞词及剑),印一颗(书乃格什板顶耶道统);北庄门宦的衣扎孜是新
疆莎车道堂为其专写的传教依据;花寺门宦的衣扎孜是剑、印、拜毡、羊毛衫、幕
帐;经典(特别是《冥沙》和《卯路提》)。这种衣扎孜在各派都被视为至宝,但
因沧桑屡变又都没有成为传教的唯一凭据。哲合忍耶的传教衣扎孜,据成书最早的
《热什哈尔》载:
     
     
    沙赫命道祖复回中国。祖得宝物七件:一名太思比罕(数珠)、一名
    拜毡、一名靠背、一手杖、一碗、宝剑和美色香衣。
     
     
    曼苏尔写的《道统史传》所记有所不同:
     
     
    在安排其他人走后,给维尕叶·屯拉留下了七件东西:一串太思比罕、
    一床毛毡、一根拐杖、一根小叉(在行功干疲劳时顶着额头休息一下)、
    一个九龙碗、一件颜色艳丽气味香美的衣服。这些东西被带回中国。
     
     
    除此之外,教史中引人注目的记载是关于导师马明心带回的一些石子的。《热
什哈尔》:
     
     
    我(维尕叶·屯拉)在那儿随意拣了一百个小石子。一位放牧羚羊的
    老人给了我十个大石子。他嘱咐我:“把这些拿到你的沙赫导师那儿去,
    然后听听他怎样说。”
     
     
    大沙赫听了他的奇遇后说:“祝贺你,忍受了九天饥渴的幸运的人。
    ……我的密友啊!……这一百一十个石子,意味着你生命中珍贵无比的打
    依尔。”
     
    我们伟大的毛拉——维尕叶·屯拉在自己的打依尔中,把他那十颗石
    子赐给了四大门徒。关川、巩昌、皋兰、撒拉四大弟子每人一颗,其它六
    个给了另六位学生。他没有给任何一个平庸的人。建立了这个打依尔以后,
    大沙赫给那十位门徒,每人都传授了特殊的使命,把他们派向不同的地方。
     
     
    哲合忍耶内部是存在着传教的实物凭证的。但是由于遭遇的处境,继承授受仪
式始终处于地下和秘密状态里,所以很难考求细节枝末。从第一次,后人就很难知
道究竟是以石子为凭证、以七件宝为凭证、抑或是以兰州城头抛下的手巾拐杖为凭
证了,这种情况贯穿于整部哲合忍耶教史之中。
     
    据三大阿拉伯文秘籍,圣徒马明心以“传贤不传子”的原则,把传教的衣扎孜
传给了平凉的穆罕默德·然巴尼·穆宪章。他后来被教内尊称平凉太爷,道号伊玛
目·阿兰。
     
    由于关里爷是伏羌一线的掌教者和大学者,其人所处时代又与平凉伊玛目·阿
兰相去不远,更重要的是——关里爷开创了排斥俗世的民间秘密文学,而且用不可
思议的阿拉伯、波斯两种文字书写。他并不愿人读他。长久以来,我直觉地信赖着
他——所以关里爷著《热什哈尔》一书所载平凉故事最为可信。马明心这样传位:
     
     
    华哲·维尕叶·屯拉从自己的位置上立起, 拉着他(平凉) 靠近自
    己,说:“我曾想隐居山中,让神不知,人不晓。为了尊从我的老沙赫的
    命令,我出使中国,为了这个人(指平凉)。我的有些门人,拿得起,放
    不下。有些能放下,却拿不起。仅仅只有这个人,他能够拿得起,也能够
    放得下。这个人,现在他不知道他;人也不知道他。托靠主!两三年后,
    他也会知道他,人也将知道他。”
     
     
    这段神秘意味极浓的话,在《热什哈尔》中曾反复出现。关里爷不仅使用阿拉
伯文,而且使用连一般阿訇都不能解读的波斯文,把他的这一情节郑重地写完。这
已经极端机密。这里埋藏的深意不可测量。华哲,是波斯语的沙赫,即长老,圣徒。
哲合忍耶广大的民众后来只是似懂非懂地听着“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这种玄妙
的话感服,但并没有人理解关里爷,更没有人理解他们崇敬的圣徒马明心,人们没
有去感悟这继承故事的深意。
     
    据说——盖兰达尔等奉命前往平凉,以求学(进寺学经)为名,查访一名德才
兼备的人。他们发现了平凉老教寺(格底目派)的海推布(唤礼者),就要把他带
回关川。无疑,哲合忍耶在缺乏追求精神的穆斯林心目中是招灾之源;所以史载伊
玛目·阿兰·穆宪章的老母亲坚决反对他投奔关川。他的妻子拦阻更烈,据传终生
不入哲合忍耶。于是,马明心指示说:“为了信仰——可以不听父母的口唤。”于
是终于使关川道堂增添了这位弟子,“他进入了静室,虔诚地开始干功,再不问世
事”。
     
    穆宪章(为行文便,请允许我再三地直呼姓名)进入关川道堂后,显然从一名
只是礼拜操持些教务的普通教职人员,变成了一名苏菲。他性格朴直,持身苛严。
钞本中满载了他的奇迹。然而他本人对于克拉麦提却有过一句警语——“克拉麦提
是真主的意欲”,这在今天看也是极为深刻的神学观点。他潜心于神秘主义的近主
修炼,曾在平凉米房沟的一口井中追求陶醉。曼苏尔阿訇的长篇中对井中情景这样
写:
     
     
    我不知道是怎样下去的。里面宽得很,水比奶汁还洁白。我看见我们
    的乌斯达(老师)南京师傅,正用手边捧边饮。
     
     
    他同样坚守清贫,一如他的导师。
     
     
    平凉太爷没有吃过可口的食物。不吃筛过的细面,吃的是掺杂枣面的
    干馍。当他年老时,龋齿松落,他就把干馍放在手里搓碎吃。
     
     
    至于哲合忍耶传继事情,曼苏尔书指出有盖兰达尔参与执行,这就是所谓“十
天路三天走”的故事:
     
     
    从关川到平凉是十天路程。可是道祖太爷命洪乐府阿訇(即盖兰达尔
    巴巴)三天走完。洪乐府阿訇背起行李,拿起拐杖就上路,三天便从关川
    赶到平凉。后来,道祖太爷就把这次指引的机密交给了平凉太爷;要一切
    门人不外传此事。
     
    总之,马明心道祖生前把哲合忍耶教务传给了平凉太爷穆宪章,各种教史中记
载一致。至于也门带回的衣扎孜,各书均未明确记录。以后,关于这批衣扎孜的记
载和传说就更加含混暧昧了。关里爷书中保存的资料最为珍贵,但是他所提到的那
一百颗晶莹小石子,和那十颗含义深沉的大石子,也不知下落了。
     
     
     
    领袖马明心对于继承人的选择是宿命的。盖兰达尔去平凉查访的传说,说明圣
徒马明心强调的是——主的意欲。大事再大,委托于前定则大事不难。只要那个人
具备条件,“真主若要他成为沙赫,他就能够成为沙赫”。这种深刻的宿命论否定
了许多庸人杞忧,也包括任人唯亲的狭隘血统论。所谓“他不知他,人亦不知他”
的哲学味道很强的语言,与导师马明心另外一些名言如出一辙,洋溢着他的锐利而
出人意料的风格。他明白他的哲合忍耶并非是靠着也门带回的几件东西立起来的,
而是靠着自己的真诚、实力、契机以及命运建立起来。他自信,自刘介廉以后仅他
是真主的卧里——他就并不指望继承者的能力和作为。对自己教门魅力的自信,对
眼前处境的悲哀,使他并没有把传递教权当成头等大事。
     
    这是一个正道隐藏的时代,这是一个高声赞颂者不能高声的时代。伊玛目·阿
兰·穆宪章的任务仅仅是隐藏,仅仅是维持住哲合忍耶的一丝脉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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