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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的暴力主义
     
     
     
    乾隆四十九年四月十五日,甘肃官吏忽报盐茶(海原)、靖远一带发生新教暴
乱,时距华林山战事仅仅三年。
     
    由于暴动之前已有回奸告密,因此起义从一开始便公开了其哲合忍耶面目,烈
士马明心的关川穆勒提田五阿訇毫不掩饰地宣布:造反一是为马明心道祖复仇,二
是反抗公家灭绝哲合忍耶。
     
    华林山硝烟尚未散尽,清政府及乾隆当然记得哲合忍耶的风格。于是一路路调
兵遣将,一道道严厉公文,大战之幕骤然拉开。
     
     
     
    事在正月里已经酝酿完毕。据公家军事文件汇编《钦定石峰堡纪略》,田五阿
訇于乾隆四十九年正月抵达靖远部署,决定三月十五日在礼拜寺里向哲合忍耶教众
动员;同时田五阿訇又于二月联系其弟子李可魁父子,决定五月初五发难。因公家
设置的回教“乡约” 李应得告密, 田五阿訇便仓促动手,穿上伊斯兰送葬的卡凡
(裹尸布),把战火同时在小山、沙沟、鸡窝山、板窑沟、花崖湾、小红沟、新寨、
打喇池等地,即兰州省会东北一线点燃。五日之内,已向靖远扑城一次,糜子滩坪
潜伏的哲合忍耶呼啸而起。清廷震动,尝过哲合忍耶战争滋味的陕甘总督李侍尧畏
缩不前。愤怒的哲合忍耶并无严整计划,只是如一股火焰在疯狂窜烧。
     
    二十四日,田五阿訇于靖远狼山台血战中,腹部中枪,“是日午后,在马营水
自抹身死”。他成全了自己求当舍西德的念想,在战场上归真时,起义正打满十天。
     
    田五阿訇,哲合忍耶《热什哈尔》有过记载:忌日四月二十四应有悼念尔麦里。
家属包括“母、妻、子、侄女等一十三名”就于四月二十六日被李侍尧杀害,地点
是盐茶城。田五的祖、父、胞兄坟墓在小山地方,被刨挖扬灰。
     
    战事稍一停顿。
     
    以下引文都在《钦定石峰堡纪略》里。
     
    在仅仅为了复仇的造反中,一个人称张阿訇的指挥者出世了。至五月,南线哲
合忍耶暴民已至数千人;同时清廷侦知——在一个叫做石峰堡的山顶土堡中已有大
批回民眷属聚居。五月十一日,义军攻占通渭城,旋又放弃。通渭、伏羌、庄浪、
隆德、华亭、静宁近十个县遍地烽火。沿途回民“弃其家产,潜往助逆”,“勾合
接应,愈聚愈多”。
     
    接着,在秘密钞本上屡屡见名的底店人,“千余户回匪俱于山顶安营”——这
是一种信号,像华林山一样,绝处安营是决心赴死的信号。同样,“回民将家口搬
入石峰堡聚集,多人持有器械”。这种行为并不是军事行为。甚至可以感到整个暴
动都不像是军事行为。这是一些人在寻死——从起义刚刚开始,他们就向世界和后
世传递了他们的心意:为主道牺牲。
     
    五月十二日,清军副都统明善被击毙。公家人对此吃惊的心理,见于《钦定石
峰堡纪略》。但是这种心理是此次战事中最多余的东西。官,对于人道来说是最下
贱的存在,他们的性命也远远不如衣衫褴褛的贫民高贵。
     
    五月十四日,对于新教这个敌手忧心如焚的乾隆恼怒难禁,将陕甘总督李侍尧
革职。
     
    负有斩草除根、灭绝哲合忍耶钦命的李侍尧革职一事,意味着公家企图消灭这
个异端的设想已经破灭。近十个县内百数十座村寨山滩在一瞬之间起了燎原大火,
这一事实使乾隆明白了——至多可以平叛,但是无法灭教。此后,公家指令新政策:
不问教新教旧,只追参与叛乱。企图阻止哲合忍耶对“官兵剿洗回民”的揭露宣传。
     
    六月十一日,清军兵分四路(其中一路是在三年前已经屠杀同胞的花寺兵),
合围底店。回民“占据极高山梁,扎大营一座”,另有十几座堡寨互为犄角。人穿
“白布号挂”即卡凡,首领“手执红旗往来指挥”。
     
    几个时辰的苦战之后,回民溃败。失险之后,回民妇孺间杂,无法再战。投降
——这一连哲合忍耶也无法避免的、无权民众的暴力行为的通常结局,终于出现了。
     
    红旗教派的殉教方式,并不仅仅是战死一种。在强权之下,在中国,殉死者也
常常不能逃避污辱。底店人在后来清查善后时的遭遇,清廷公家文件记载详细。依
仗着中央的清查严令,后来人才能从地方官的汇报中悉知底店血案的全貌。清军新
帅阿桂奏折中, 先有周密计划:—— “若令海兰察统领大兵前往,声势太盛,…
…难保无闻信惊疑四散逃逸”。于是决定派一个官小的侍卫明亮以“搜捕余贼为名
前至底店”。阿桂亲自“面嘱明亮”,要他告示回民:你们以前不无杀伤焚掠之事,
恐怕已经惹下仇怨,若回家也许有人报复你们。现在各地空房荒地很多,“今为伊
等筹计”,不如迁居至那些地方,省得招人报复。然后,阿桂的计划是:“若该回
民等俯首顺从,即派兵分起解送隆德县按名正法”,如果回民不中计,“即督兵剿
灭”。
     
    乾隆批复:“自当如此设法办理。”
     
    于是,乾隆四十九年七月初十——底店惨案发生。先是告示回民迁徙,“回民
等俱称情愿迁移”;于是发兵,押底店回民前往隆德县。
     
     
    十一日清晨,酌分数处,派兵严密防卫。即一面点名,一面正法,至
    日甫全行办竣。共正法回民一千二百六十八名。凡从逆匪徒以次就戮,并
    无一人漏网。
     
     
    十五岁以上男丁杀净后,底店妇女幼童二干五百余口,全部被赏给满清官兵为
奴。其中近半数充江苏、浙江、福建、广东为奴。
     
    那里如循化一样没有哲合忍耶的拱北。血脉被斩断后,底店人也同样没有后裔
在七月初十为他们涌经悼念。底店回民的血早就化成了黄色的泥土。但是,应该有
那样一天,在那个七月初十的日子里,有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来到西海固荒山中
的隆德,汇集于底店,以人的名义祭奠那里的冤魂。
     
     
     
    此刻,应当说十八世纪中国信仰者反抗宗教迫害的圣战的根据地,已只剩下石
峰堡了。
     
    石峰堡不同于底店之处,是关川穆勒提张文庆阿訇和他周围的一批坚诚阿訇的
存在。
     
    张文庆,通渭草芽沟人,道祖马明心妻子张夫人族人,一直秘藏的钞本文学中
提及“著名的门人张四爷”,或即是他。清廷军机大臣在残酷的“鞫讯”后总结时,
称“田五阿訇……张文庆即张阿浑俱系马明心之徒,张文庆又系马明心妻侄”。所
以,判断他是关川道堂穆勒提,大体无疑。底店覆灭之际,他已经准备好在石峰堡
绝地中迎接决战了。
     
    石峰堡,“该处本在万山之中,而石峰堡又高踞峰顶,四面有山围绕,形势实
属险峻”。
     
    六月十五日,清军合围,血战开始,日复一日。义军踞石峰堡万山之中、三面
悬崖的险峻,寸土不让。至二十三日,清军制定了炮轰、断水的战略。“用大炮轰
击贼营,制造火弹抛掷贼壕焚烧,令其不能藏身”,同时扼住义军水道。
     
    两天后,清军扼断了义军汲水路——三年前华林山的宿命重现了。“马骡已有
渴极滚跌下磡者”。仗打至七月初一,义军“负桶带罐,于石峰堡之后潜行下磡”,
强行抢水。
     
    七月初三以后,有的回民“渴极困惫”,从陡崖上不顾死活地滚下逃生。次日,
堡内决意让妇孺逃命,打开堡门,任人冲出四逃。清军以为这是义军节粮之计,把
“受渴困惫之男妇老幼乱炮打回”。同时,又将俘获的这些逃命者“五百余名,…
…十人为一起, ……一面点名,一面正法”,全部杀害。
     
    这一天是七月初四,距屠底店仅六天。子夜之刻,石峰堡内哲合忍耶穆斯林强
行突围。张文庆阿訇冲锋在前,堡内男女老幼“寂不作声”,“向外直扑”。人称
大通阿訇的马四娃阿訇断后,“催促接应”。几十路清军“层层围裹,痛加歼戮”,
官军“枪箭如雨”。
     
    黑夜之中,血战残酷地持续了几个时辰。黎明,张阿訇等受伤退回堡内;未几,
堡破,张阿訇、马四娃阿訇等被俘,共两千多名穆斯林殉教,三千多战士和妇孺被
俘。
     
    ——如上。
     
    ——真是“如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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