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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  耻
     
     
     
    我以为往事就是往事。
     
    我以为,我不过是个太偏执地追随着一个念想的人。我是偏激的人,这是缺点。
     
    我站在哲合忍耶一方,但是我一直承认政府也是一方。官府逼人压迫人;但是
百姓造反了官府确实不能退让。我知道人类有多种立场,民有民情,官有官威。我
没有不允许官府实施暴力之后宣传国法。
     
    从这一页往前,我依照《钦定石峰堡纪略》中,清朝大员得意洋洋的汇报和军
机战报,讲完了石峰堡故事的结尾。
     
    但是我没有想到:
     
    ——他们会伪造原始文献。
     
    清朝政府、乾隆本人、甘肃官吏和派遣讨伐军大将、军机处、大学士——尤其
是后来编纂《石峰堡纪略》的知识分子和文人们,由于卑怯者的行凶,由于虚伪的
政治,伪造了石峰堡陷落那一天的原始记录!
     
    没有合乎逻辑的最后决战。没有残酷的肉搏,也没有官军的奋勇冲杀和回民的
拼命顽抗,没有,统统没有!
     
     
     
    那一天回民没有抵抗。
     
    那一天是开斋节,回民一年中圣洁的节日。
     
    开斋节又叫尔德节。这尔德的礼拜,是信仰者最低限度的礼拜,一年仅此两拜。
     
    哲合忍耶决心在圣的功课中死。
     
     
     
    我最初觉察到蹊跷,是因为靖远一带有过一种传说。当地人从小便听说石峰堡
在礼着拜的时间里升了天堂。
     
    我曾经不信。记忆并不可靠。巧合往往不准确。官府没有必要隐瞒胜利,战争
中一切都是为了取胜。清朝皇帝没有信仰,他用不着在乎回民的什么节。打的就是
这不认君臣国统的邪教,打了胜了,对官家朝廷只有一个好字——有什么必要瞒掉
改掉呢?
     
    兼之,历法并不难查。
     
    日子,是可以核对的。
     
     
     
    我在查检历书之前,预感结果一定会差上半年几个月。我只想试一下就算了—
—前一节已经写完,石峰堡的结局已经够我激动和愤怒了。我找齐了各种历书,尤
其是陈垣的《中西回史日历》。为了不白费力,我甚至找齐了过去律历学界对陈垣
这本日历的争论文章。
     
     
     
    查核的结果是只差一天!
     
    乾隆四十九年即一七八四年,阴历七月初四即阳历八月十九日。时年为回历一
一九八年,那一天是回历的十月二日。
     
    开斋节一般是回历十月一日。
     
    然而,在回历九月整整封斋一个月后,如果已满斋戒三十天,即使不见新月也
可以开斋;如果见了新月则顺利开斋——但是,开斋节即尔德节却可以在开斋后的
两天内,任选适当的日子举行。这个规定很关键。
     
    因为可以断定:石峰堡内困守数月的哲合忍耶回民一定是在礼尔德节这尊贵的
拜功。从七月初三至七月初五,三天内都是教法规定的适于礼尔德节的期限——他
们在等着敌人,他们已经战斗到最后一息,他们举意在尔德节圣洁的境界中飞向没
有迫害欺侮的天堂。七月初三、初四、初五,他们等着官军来成全自己。绝望的死
守,此刻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希望。
     
     
     
    巧合的时间揭露着真实。
     
    官军方面对死守孤堡的回民更加恐惧。官军久攻不下,束手无策已经很久。由
于打前阵的是“土练”和“老教士兵”,还有陕西提督回官马彪——他们一定向统
军大学士阿桂密献计策:山顶堡子里的叛民是为教造反,那么一定不会缺礼尔德节
拜,回民入拜便不许再有杂念半丝,哪怕被杀也不能停拜——可以攻此一点。阿桂
决定的总攻,于是定在了这三天之中。
     
     
     
    《石峰堡纪略》在“钦定”之后,行文暖昧。把七月初四一日,初四至初五凌
晨,初五一日,混淆叙述。而且只字不提回民曾否礼拜、过节,是否拜中认死。这
部原始钦修军事文件集只是吹嘘官军勇猛,似详细而瞒大节。据此书说,决战是回
众“向外直扑”,官军打的是截杀突围者之肉搏大战;“黑夜力战直至寅刻,杀贼
兵有千余,贼尸积满壕内”云云。但是行文中也露着马脚。如“层层围裹,痛加歼
戮”,就像是屠杀而不像决战;“官兵一拥而上”,也透出了官军乘某时间突袭的
迹象。
     
    只有他们杀死的回民数目,可能有所依据。
     
     
     
    真正可以使任何类型的人都信服的,是一个战时就在当地办运粮草的小官写下
的《平回纪略》。这个小人物没有乾隆皇帝和大学士阿桂的复杂考虑,也没有大文
人监修方略的福气。他的这本小书中,记下了决定性的一笔:
     
     
    至七月初四,值回教过年。其头目阿浑内营诵经,贼众咸伏地应听。
    大将军知其不备,密令土练鱼贯而上,大兵尾后。遂登贼堡,拥入,贼众
    仓皇,手无器械;杀死千余,落崖死者千余;带伤获者及千……
     
    堡内外积尸,付之一炬。
     
     
    这是最准确的记录。由于作家前线小官的身分和得意吹嘘的口吻,更由于他脑
子里没有复杂的政治和虚伪人道,所以他一语道破真情。
     
    而《钦定》的七月初四夜至初五这一时间,“力战”、还有“贼尸积满壕内”,
都是伪造。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话,被《钦定》漏删了:
     
     
    初三,贼营内甚露慌乱。时闻妇女号哭之声。
     
     
    这一天是历上的尔德节正日,官军听见了回民在这一天的激动。张文庆阿訇一
定决意此日不礼尔德,等官军攻上来时再礼——这是牺牲仪式的宣布。妇女们听说
了这个举意,嚎啕大哭了!叛民们在自己终旅的终点,一片喧嚣。我们将肃穆地向
往着爱人民的主,毫不反抗地等着屠刀砍断自己脖颈。
     
     
     
    合乎真实的那一天已经可以判定——
     
    七月三日即尔德当日,哲合忍耶举意在礼拜中任官兵屠杀,终结这一场圣战。
七月四日,官军决定乘尔德节突袭,兵卒鱼贯登山后,山顶堡中立即开始礼尔德拜。
两拜瓦者甫即责任拜后,四拜副功,接着赞念真主和接都哇尔祈求。再念古兰选章,
再接都哇尔祈求——官军冲进来了,“层层围裹”。临行前告别尘世的忏悔词——
“讨白”开始了;张文庆阿訇起句:“主啊;求你从受赶撵的魔鬼中,护佑我们—
—以慈悯世界的真主的名义:主啊,你怨饶我们!……”全体跪满的多斯达尼都念
起来了,浊哑的声音伴着亏屈的啜泣。官兵大杀大砍,“痛加歼戮”,“枪箭如雨”,
而忏悔的讨白声不理睬他们。不仅“手无器械”,而且心已经充满着圣洁。他们一
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血水淹满了破堡。他们在陶醉中跳了崖,尸体一层层填着深
陡的沟壑。没有人反抗,在礼拜中被杀是舍西德的高品,何况在尔德节这样的圣的
时刻!
     
     
     
    没有反击。
     
    只有屠杀。
     
    ——在这刀刃般的一线分寸上,乾隆皇帝和他的御用文人们感到了恐怖。在如
此的人道面前,暴政突然害怕了。他们企图掩盖,他们不敢触犯一个他们自己也不
清楚的大限。
     
    于是,《钦定石峰堡纪略》以伪作流传。
     
    直至我和哲合忍耶的满拉杨万宝揭穿它。
     
    我永远不愿再看那些《钦定》一眼。
     
    我觉得恶心。它们是“书”的耻辱。
     
     
     
    天就这样亮了。流着血忍着渴的穷苦农民们,就这样庄严地永别了石峰堡。七
月五日的晨曦依旧涂亮了陇东的荒凉山野。三年前开始的尔麦里,已经念完了它的
最终章。十八世纪,在中国回民们的眼睛里已经结束了。
     
     
     
    石峰堡几乎和华林山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回民们总能找到这种地场。苦旱的黄
土高原和黑暗的中国都太辽阔了,回民们对走出去过于悲观绝望。他们只想制造一
块瞬间的神国,在那里享受一瞬的信仰自由的滋味。
     
    他们如愿以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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