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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的遗训
     
     
     
    我点燃的香上,青烟袅袅缭绕。我第二遍朝着他的卢罕摊开了两掌。我的都哇
尔在战栗之中接完了。可怖的酷热压迫着,挤压得我简直忍受不到下一秒钟。汗水
凝成了碱,浸疼了我的额头。汗水又唰唰流淌而下,冲下的汗碱一直流进脖颈,流
向我的胸腹。身上的长袖衬衫泡在我的肉躯上。我像拱北上的每一个人一样,严肃
地扣着袖扣,在煎烫的热气中,在这松花江上游低谷的夏末的炎热中体味。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如煎熬,如蒸烤,分秒都那么漫长,忍受是那么难以坚
持。生命在这种形式中走着一道不尽的下坡路,如那松花江水缓缓地流淌。活着,
真的比死更难。
     
    这真是一种肌肤触碰般的感受。然而这感受能成为注明页码的史料么?我举意
为哲合忍耶书写教史。但是我缺乏如同天主教殉难的传教士留下的那种多卷本笔记
集。我的手里没有几页文字,虽然我的心里有烈火般的情感和判断。
     
    我反复地询问。
     
    我默默回想着我崇拜的艺术家。我在问。但是我发现他们并没有像我这样遭遇
一个如此问题。
     
    以往,对哲合忍耶来说,一切公开宏扬的和隐而不露的、一切浅显的和机密的、
一切令世人瞠目的和被世人嘲骂的——都可以用沉默来对待。或者用高声赞颂的沉
默,即尔麦里来对待。
     
    然而今天哲合忍耶要求我的却是:沉默的终点到了。给你口唤——让世界理解
我们!
     
    我花费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写出了五年里我获得的方法论:“正确的
方法存在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时间,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和西
海固贫农在宗教上毫无两样的多斯达尼。后来——当我四次从西海固、八次从大西
北的旅途归来;当我擦掉额上的汗碱,宁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沉思时,我觉
得一种把握临近了我。我暗自察觉自己已经触着了大西北的心。他们对烈士们的怀
念久久不息地震撼着我——我默默地立下誓言,彻底地站进了这支人道和天理的队
伍之中。
     
    波涛在徐徐抚摩我周身的肌肤。在三天里两次为船厂太爷上坟悼念之后,我跳
进松花江游泳。这是浸泡过他的卡凡布的江水啊,我竭力记忆着这流水抚摩的触觉。
我是个品级低下的人。我总是强求降临于我的克拉麦提。但是——史料依然匮乏。
我似乎挣不脱现实主义。清代有个文人叫陶保廉的,因为随父出关路经了吐鲁番,
便留下了一册《辛卯侍行记》,成为治新疆者的必读书。难道我要埋怨毁家迁往蛮
荒、侍奉自己信仰的导师、忍受一路上的欺辱毒打、把身家性命都舍到了极边流放
地的那十二户农民,埋怨他们没有为我写下一本《嘉庆侍行记》么?!
     
    无论《道统史传》或是《曼纳给布》,关于船厂太爷的史事,我们只能说出这
么多。
     
    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历史。笔虽尽而墨未浓,我们从来没有学习过这样的
历史学。这种学问由于我们本人的亲身参加而千真万确,但这种学问是超语言的;
它与感情相近,与理性相远,它遵循的是一种难以捕捉的朦胧的逻辑。更重要的是,
它要求倾诉者和聆听者都藏有一种私人的宗教体验,它要求人的灵性。
     
     
     
    告别船厂拱北的那一天。我感到一种可怕的重负。拱北静悄悄,矗立在绿山岗
上。它知道我的心事,我知道它的秘密。
     
    我们默默对视,谁也不说一个字。但是我感到委屈——它多么雄伟强大,我多
么弱小无依。我怎么可能解决——人类关于学问和作家的这种根本问题和原初问题
呢?
     
    几个月过去了,我懂得了悲观主义。
     
    我被哲合忍耶的悲观主义的美强烈地吸引过,现在我尝到这种悲观的苦了。我
要从这种黑色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否则我无法完成这部书——这是几十万哲合忍耶
人民的心情,也是我毕生追求终于找到的宿命。
     
     
     
    在困境中,有一天凌晨,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哲罕耶道统史传》第三门《船
厂太爷》的阿拉伯文中,非常奇怪地、超乎体例地、用长长的篇幅论述着这样一组
命题:
     
    作者和认识。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精通阿拉伯语的老先生,逐字逐行地推敲,最后审定了一
段古土布·阿兰·船厂太爷马达天的话。我坚信:这段话乃是他留给我的遗训。
     
     
    尊贵的毛拉船厂太爷说过:“我们正道的创造者维尕叶·屯拉(马明
    心)曾指出:‘学者如果只是倚仗着他的学问而衰死,那么他的死有混同
    于卡费勒的危险。’他对我的祖父说:‘你把这话再重复一遍。’于是我
    祖父就把这段话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说这些话时,他吉庆的
    两眼热泪盈眶。
     
     
    我急急前后翻阅。原来我们这部教史的这一门简直是一部关于作家和作品、学
者和学问的伟大著作。
     
     
    学问有两种:一种是在心里的学问,那是有益的学问;一种是要宣扬
    的学问,那是神对人类的指证。
     
     
    还有一封古怪地插入这部宗教书——哲合忍耶把它称之为“经”——里的信件:
     
     
    你已经有了知识了。——你千万不要把你的知识的光芒熄灭,而使称
    自己坠回黑暗!你不要熄了那光芒——以免来世降临,别的作者凭着他们
    的光芒奔行时,你却处于黑暗!
     
     
    我不再怀疑犹豫。此刻我的举念坚如磐石。我的读者们已经屏息宁神,我不能
违背我的前定。让我这个作家顺从于一种消逝的无情历程;让我这个学者降伏于一
种无形的心灵吧——我终于解决了学问和艺术的根本形式问题。我已经决定了我的
形式。
     
    不拘泥任何历法和传统断代的、仅仅为哲合忍耶所承认的第一个历史大时代,
终于在此时结束了。在我的作品描绘也终于告一段落的此页,应该摹仿阿拉伯——
波斯文学的修饰文体,在末尾添写一首诗。
     
     
    是春天是秋天
    荒山绝境无花草
    人容我人追我
    活着本来是流浪
    赞美你——几番炼我的深沉世界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目不识丁便精熟地理
    无论谁也不能逃出前定
    无论谁也不会搭救朋友
    深沉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是年节是喜庆
    我那故乡只吃糠菜
    在家里在路上
    其实都只有一丝希望
    感谢你——不知信仰的官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身无分文便走遍世界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是我辽阔的监狱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由我代表中国
    万遍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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