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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南与贵州
     
     
     
    就整个同治回民战争来说,云南杜文秀达到的水平几乎超过西北——杜文秀在
大理狭窄而肥美的自然区里,如同太平天国一样,真正实现过一次回族的自治。这
几乎是把梦变成了现实。杜文秀做为十九世纪三大回族英雄之一,以其占地独立的
行为批判了黑暗的中国——这种行为正与白彦虎闯荡西北冲出国境的举动相呼应。
云南回变的大主角是格底目老教派的杜文秀元帅,哲合忍耶在云南的是非,在于与
杜文秀的一致与否。
     
    同样,与西北终于出现了花寺马占鳌这样的凶残叛徒相应,滇回中也出现过马
现(后改名马如龙)这样的屠杀同胞的刽子手。判断我们云南哲合忍耶的历史功罪,
又在于与马现叛变之间的关系。
     
     
     
    感赞主,当我无法找到云南哲合忍耶内部教史(哪怕一卷一页)的时候,资料
目录上出现了Emile Rocher(艾米尔·罗舍) 的巨著《La province chinoise du
Yun—nan》(《中国云南省志》)。此书出版于一八八○年的巴黎,几乎与回民战
争完全同时, 其中一章全记云南回民起义,篇幅占此通志三分之一。作者E·罗舍
是清朝请去云南搞欧式军火采办的海关西洋人员;曾任安南海关监督和云南蒙自的
法国领事。同治回变时亲历战场,尤其是当马现屠杀东沟哲合忍耶热依斯道堂时,
E·罗舍一行正在云南府——甚至马现攻打东沟的当夜, 还曾给这些洋人送食物和
作战口信。
     
    他的著作,属于一种原始记录。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曾觉之先生一九五三年译
出此书,译文流畅美雅。居然直至曾先生逝世,未得出版。白寿彝先生藉编写《回
族人物志》之机,把此书印刷出来,以求他日备征检索——这一资料兼有洋人和官
方的内部性质,正可以和我们云南教内的口碑传说相对证。
     
     
     
    概言之,云南在同治十年前后的形势是:全省因公家煽动汉民屠回,以“滚单”
传示各地村寨,约期灭回,而激起全境回民起义之后,几经鏖战,渐渐形成了东路
马德新、马现投降并为清朝收拾滇局、西路杜文秀拥兵自治支撑正义的态势。
     
    哲合忍耶的中心热依斯道堂——东沟,正处于回奸马现覆盖之下,而采取的立
场又与杜文秀一样。这种孤军战于叛徒中央的处境,决定了云南哲合忍耶凄惨的结
局。
     
    关于后来被中国许多回族知识人赞为一代大师的马德新(复初),应有另题剖
析。关于他为清政府掌握着全省平回大局、然而又为伊斯兰写下了大量研究著作的
一生,究竟是否能够在后世里得到主的饶恕,不是本书讨论的内容。至于马现——
这个南方回民的叛徒,他与西北回奸马占鳌的区别在于:马占鳌父子尚不过是充当
左宗棠政府军中的一个打手,而马现本人却是屠杀云南回军的元凶。他与马德新两
人一文一武,把国家的残暴、欧洲的装备、军事的包围和媚权的宗教——都变成鲜
血,使之在哲合忍耶的东沟流淌。
     
    大理远隔重重关山,东沟人无法获得大理杜文秀的援助。事实上,同治八年间
杜文秀曾派遣十八大师(司)东进围省,企图解决这种局势,但是省垣会战中,杜
文秀失败了——从此云南哲合忍耶的东沟已如刀斧下的缚囚。
     
    金积堡更远在天外。从进入十九世纪这场巨大的沧桑之变开始,云南热依斯便
不断派人向金积堡十三太爷马化龙处请求口唤,争取协调——东沟热依斯与大理元
帅杜文秀曾派纳尚邦赴宁夏,但纳尚邦只能就地参加了穆生花的义军。
     
    东沟的前定即是如此。东沟作为哲合忍耶的一个据点,它的命运只能是哲合忍
耶式的,尤其在同治十年,前定是不可逆转的。
     
     
     
    东沟,源在云南他郎。哲合忍耶创始人道祖马明心之子阿布都拉·马顺清于乾
隆四十六年被充流云南墨江县他郎寨后,殁于该寨,留有他郎拱北,教内尊称他郎
太爷。
     
    他郎太爷有五子,第三子马圣麟(流传中或作马朝圣、马世麟、马成林),后
日迁河西县东沟潜伏,悄悄地在云南和贵州发展着哲合忍耶教派。至迟在四月八太
爷马以德时期,云贵哲合忍耶与西北中心教区恢复了联系,马圣麟也至迟在他从西
北学经完满以后,便被委托了云南贵州两省教权。他任热依斯之后,东沟成了哲合
忍耶南方的道堂——直至今日。
     
    整顿一新的异端者教派哲合忍耶出现于云南,必然刺激和惹怒了媚权的马现以
及马德新。 E·罗舍书中有一条很重要的作者注释,透露出回奸马现对哲合忍耶的
不能容忍,甚至连法国人都深知其味。①
     
    马现对东沟哲合忍耶的灭绝之役,打了三年多时光。关于这一仗,我们云南教
内有这样一段口碑:
     
    东沟回民流传着一首儿歌:“老提台,要打下东沟吃早饭,一打打了三年半。
带牵着,小东沟马依玛目挨水烫。”
     
    老提台,即投降官府后改名如龙、官升提台的马现。《清咸同间云南回变纪闻》
说:“马如龙之降,一进城就称提台。算是马提台保省。有歌曰:‘好个马大人,
四门开三门,龙灯夜夜耍,米卖二百文。’子孙皆尽矣。好杀贪功,淫人妻女者,
请以此公为戒。”
     
    E·罗舍写道, 马现派人告诉他们:“他立即要出发到东山去,他的部队正在
那里作战;但他希望当晚便能回来。”
     
    马现喜欢使用这种当天了事的表达方式。除了对法国人这样讲之外,他在降伏
小东沟后,又扬言:“跟我来!打下大东沟吃早饭!”——因此被回民编成儿歌嘲
笑。
     
    结果是——“打了三年半”,大东沟誓死抵抗,马现本人也在攻打东沟道堂时
受伤。小东沟阿訇马依玛目对他说了一些讽刺言语(当时小东沟已降),马现恼羞
成怒,下令将马依玛目拖出,一遍遍用开水浇淋折磨,直至将马依玛目烫死。
     
    ——如此一个刽子手,一场残杀族胞的征伐,一个已经投降的村庄和阿訇,一
个作证人的外国佬,凑成了这篇流传了一百年的儿歌。
     
    马现在歼灭东沟哲合忍耶的战役中, 使用了当时罕见的新式皮波帝枪。E·罗
舍写道,东沟外围的哲合忍耶(或者是零星的杜文秀义军)“为第一次在云南使用
的这种快速射击的武器所大量击毙”。
     
    E·罗舍记叙道: “小东沟被清军占领后,义军方面滋生着扰乱不安的心情。
他们看见四面八方都被围了。马成林(圣麟),同时是阿訇又是首领,觉得事势是
绝望无救了,乃对于妇女们施行他的影响力,使她们相信走到别一世界去的时候到
了。上天的门开了,应当利用穆罕默德的召唤以回到他身边去。一大部分的妇女因
此而吞大烟自毒死,同时亦给她们的孩子吃大烟——结果,差不多只有男子来保卫
她们的遗体了。”
     
    此时已是同治十年秋季。
     
    大东沟哲合忍耶热依斯道堂涂炭的日子到了。云南哲合忍耶教徒守住自己束海
达依称号的时刻也到了。
     
    据官方钦定的记载,马现率军“进逼大东沟,昼夜以开花炮连环攻击”。血战
之后,大东沟被攻陷。事发在同治十年岁末,正是西北哲合忍耶主战场——金积堡
道堂毁灭的周年。
     
    马圣麟因此获得了哲合忍耶教内圣徒的资格。还在他被开花炮弹炸死的当时,
东沟教众已经在拼死救护他的遗体,《钦定平定云南回匪方略》卷四十四载:“首
逆马成麟中炮死,其弟马自新、马文裕等藏尸清真寺,意存叵测。初八日,复派将
弁围攻三昼夜,生擒马自新、马文裕、张体宽、合士成;率队进寨,攫获马成麟尸
身,戮以示众。”
     
    但是教内有不同说法。据无名氏稿本,“其尸首是小东沟人偷葬于沟溜鸽子箐,
后奔告大东沟人迁回。”
     
    东沟就这样被残酷地毁灭了,除了它不死的精神。今天,沿着东沟美丽险峻的
风景,满目疮痍,都是哲合忍耶舍西德的坟茔。无名氏抄本中写道:
     
     
    事隔一百多个春秋,而今屋内村外的坟冢还历历在目。清真寺以下至
    南栅门,由南栅门围墙至山麓,一排排坟茔都是沟壑:内用土基分隔小间,
    每小间垒满尸体,再铺盖树枝泥土。多为五层,因名“大坟”。挤满大坟
    的这片土地名“大坟地”;大坟地向西南抬升,延伸到山顶都挤着没有空
    隙的坟冢,名为“大坟山”——都是反围剿大战中舍西德的寝园。
     
     
     
    马圣麟的拱北坐落于烈士们遗骨的正中,一片栽满松树的山坡台地上。他死后
被尊称为云南三太爷,永远地享受着尊敬。与他被公家流放他郎客死的父亲一样,
他也走完了哲合忍耶英雄前定的道路。冤屈和鲜血是拱北的根源。同治十年以后,
哲合忍耶教派才真正在云南扎下了根,他郎和东沟两处拱北象征着他们,也吸引着
他们结成一个坚固的集体。
     
     
     
    贵州——关于十九世纪回民大起义中贵州哲合忍耶的作为,教内记述远远不能
与史事相匹。一九八一年,贵州兴仁县张正兴写作了一部章回体小说——《咸同年
间盘江回民斗争史记》,保存了贵州教内的口碑传说。作者的祖父当年曾亲身参加
起义,作者又亲耳听过祖父的反复叙述,因此这部小说具备着一定的教史性质。
     
    云贵两省回民起义无法区分,云贵两省哲合忍耶的行动也无法区分。贵州境内
哲合忍耶基本上是按照东沟道堂的口唤发难的,两代领袖——张凌翔和金万照,都
接受过东沟云南三太爷马圣麟的指示。
     
    章回体《咸同年间盘江回民斗争史记》开卷第一回,便饶有意味地描述了张凌
翔去东沟跟穆勒什德忌日尔麦里(但小说把忌日九月初六误写为九月初七,把船厂
误记为平凉),东沟“三爷”为他痛说教史、指示他归省举义的故事。作者在文中
叙述的几辈导师,几乎无一辈写得准确;如说“船厂率领造船工人起义”、“道光
年间外姓掌教、张格尔回民反”等等。这种差误深刻地反映了宗教组织对于被压迫
平民的意义。东沟人仅仅战于一山一寨,声名却传于半个中国;贵州人虎踞数座县
城,裹拥了彝苗诸族,却默默无闻,原因只在于缺乏宗教对历史的补充。贵州回族
等族起义中,首领以哲合忍耶最醒目,但战争性质更接近于各族对腐败满清的颠覆。
战事平息后,哲合忍耶南方中心又偏重东沟——这些原因都曲折地表现在这部章回
体小说中,使之不能充分保存当年贵州哲合忍耶的面目。
     
    但是这部小说丰富地保存了回苗布瑶彝黎汉七个民族的反清面目。义军俗称白
旗军,这段历史俗称白旗斗争史,小说对于诸如义军拒降等事件,叙述得可以和其
它公私文牍互证。小说尤其准确地保存了金万照的事迹:
     
    金万照,东沟马家亲戚,早年求学甘肃,云贵知名阿訇。贵州乱后,公家措手
不及,求金万照出面去贵州议抚,并赐予“议抚游击”。金万照被召到云贵总督衙
门后一一接受,暗中却去东沟道堂,请求口唤。
     
    云南三太爷马圣麟指示金万照,到贵州后要“好好地掌握哲合忍耶”,小说中
的这一句话,经得住推敲分析。金万照入黔,标志着教派意识朦胧的贵州哲合忍耶
即将与东沟组成一个潜伏的大局势——而这一点无论是对紧急的战局或是对日后的
出路,都十分紧要。
     
    金万照的事迹非常动人。他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就放弃了一种机会——河州马
占鳌和滇东马现不惜残害同类疯狂攫取的叛变机会。他日能霸占一方威风八面的前
程,似乎根本没有被他考虑过。他风尘仆仆走进云贵边的大山,见到白旗义军首领
张凌翔后,立即宣布了东沟热依斯的口唤。
     
    同治年是一个大时代。是英雄和叛徒都辈出不穷的时代,是国家显示极权、人
性恶到极致的时代。在遍及全国的回民起义中,很难数清究竟是英雄多还是叛徒多。
即使在哲合忍耶这个最单纯、最勇敢的集团里,投降和出卖也在恐怖的持续中屡屡
出现了——东沟就曾应官军要求献出过三十三颗首级。杜文秀曾经先被他的女婿出
卖、后被他的大理战友送到官营。金万照情愿以官身作罪民,不远千里投奔叛乱的
壮举,直至很久以后也没有再次出现于中国史。
     
    金万照面对着曾国藩源源发来的新式官军,李鸿章为这些刽子手装备了洋枪和
洋官,——中国虚弱有名,但残民之力无穷。金万照按西北战场上十三太爷马化龙
的榜样,兵败后请以一死为同胞求赦。
     
    同治十一年十月十七日,金万照被清朝公家解至贵阳,以骑铜马刑炮烙杀害。
在哲合忍耶的忌日单上没有这一天,但是贵州回民常在十月十七日诵经悼念他。
     
     
     
    云贵两省各自实现了自己前定的束海达依追求。哲合忍耶的悲剧精神已经实现
了它在全国教众中的弥漫。圣教死了,苟活者忍受着一种负罪感,苦苦地呼吸着这
种末世空气。
     
    同治十一年腊月廿六日,杜文秀大元帅换水后念了讨白(忏悔词),宰了所蓄
的孔雀。他嘱咐留城的人:“满城百姓交代与你了。”然后胸挂孔雀胆,坐轿出城。
出大理北门,把孔雀胆掺毒药服下。轿至清军大营,药力发,渐渐气绝。他在如此
的就义前夕,一定已经听说了东沟哲合忍耶的殉难;也一定听说了侧翼贵州金万照
的就义。我想,杜文秀一定曾感慨过,一定曾经在一刹那琢磨过哲合忍耶这个教派;
因为在他的大理两翼的云南与贵州的大地上,凡是哲合忍耶都牺牲了,都支持他直
至最后一刻。
     
①  E·罗舍,P.97注:“战事延长至如此之久,是因为马成林虽然是回教徒,但
是属于称为新教的一派;这派在近几年才成立的,马成林被尊举为这派的首脑。而
马如龙则为旧派的回教徒,因此在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教派的仇视。”
     
     
     
     
亦凡书库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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