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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鸟儿出云南
     
     
     
    轮番巡回着四季,巡回着奔波和写作。在今夜我的笔临近了终章,像游子临近
了终旅。
     
    放浪于哲合忍耶这片粗旷的大地,我迅速地蜕变着。先使人震撼再渐渐习惯,
后来只觉得莫名的感动在涌漾——黄土高原的这一角像一片突然凝固、突然死于挣
扎中的海洋。我是一片叶子,一只独木船,恋着这片旱荒不毛的死海。一年一年,
不问西东,不存目的。
     
    放浪如此魅人,景色如此酷烈,秘密如此漆黑。一分一毫的感受像以前啮咬过
多斯达尼心灵一样,如今如触电的指尖如沉下的砂粒,控制了我的这颗心。
     
    我不该是一个学者一个作家,这个词和哲合忍耶概念中的阿訇太密切了。
     
    西海固不该这样赤贫千里荒凉至极,它和它的多斯达尼总使我错觉到一种责任
感。
     
    其实,我只适合写一首长长的抒情诗。
     
    形式如魔症一样逼我答复。
     
    ——它简单至极,但藏隐着。
     
     
     
    一九八四年冬季我初进沙沟时,那心情是多么透明和单纯啊,那个大雪连连不
断倾泻的冬季,是多么悲怆而纯粹,是怎样地启示和激励人心啊。
     
    一九九○年的冬季近了。这个冬季里我的诗终于要享受它被目不识丁的知音诵
读的时刻,而我的生命衰老了。每一个哲合忍耶的男子,当他洞知了一切之后他的
成长便停止了——余生只是时刻准备着,迎着一片辉煌。
     
    朝闻道,夕死可也——是谁这样总结过?
     
    我盼我的形式为他们赞许。
     
    它背叛了小说也背叛了诗歌,它同时舍弃了容易的编造与放纵。它又背叛了汉
籍史料也背叛了阿文钞本,它同时离开了传统的厚重与神秘。
     
    就像南山北里的多斯达尼看到我只是一个哲合忍耶的儿子一样,人们会看到我
的文学是朴素的。叙述合于衣衫褴褛的哲合忍耶农民和我们念了几天书念了几天经
的孩子的口味;分寸里暗示着我们共同的心灵体验和我们心头承托的分量。
     
    我在这样的写作中陶醉。
     
    面对着自己的作品,我沉默了。
     
     
     
    我曾经不断地陷入一种沉沉的冥想。我在那些神思的纵马飞奔之中,常常和一
些人物相逢。我渴望着与他们交流一件件大小细节,我狂热地要和他们讨论,从理
想、追求、信仰、宗教的原初本来,直至哲合忍耶湮没了的隐秘。几年来,我习惯
了这种神交,甚至在困难时我痛恨时间隔开了我们。我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学者的行
列,脱离了排列着翁独健师和史学大家名字的阵营。我更大踏步地远离着作家的行
列。远离着巴金、王蒙和青年作家朋友的队伍。我靠近着一个新鲜的世界,我听说
了一些新的人名。对于我,他们才是值得尊敬的中国。关里爷,毡爷,曼苏尔……
后来钞本像流水一样向我涌来,我无法列举这些在神圣的哲合忍耶中大名鼎鼎的人
物。
     
    我习惯了他们玄奥又粗直的文体。我沾染了他们的一种灵气。我领悟着他们的
伏笔和晦涩,我判断着他们文字内里的事实,我触碰着他们刚烈的信仰和男性的恐
惧,我和他们严肃地讨论着——在中国,只有在这里才有关于心灵和人道的学理。
     
    但是,我一直盼望的那个人,我追求的这个行列中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为我
出现。他如同——个巨大的黑影;他有时清晰地让我听见他的喘息,有时他在雪野
中留给我几个脚印,但是他永不显现。我久久凝视着黑暗;我确信他就在对面,但
我没有视力看见他。
     
    你是谁,我一连几年问着,你是谁?
     
    你是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么?
     
    你是毡爷么?
     
    你是那个用简练的古汉语夹杂秀丽的阿拉伯文引语译出文言文《热什哈尔》,
又隐去了你译者姓名的老人么?
     
    你是我的引路人、沙沟回民马志文么?
     
    你是我的年轻的满拉弟弟么?
     
    或者——你就是实践着隐遁伊玛目思想的那位师傅,你就是被哲合忍耶深沉怀
念了五十年的那位英雄么?
     
    你是我的哲合忍耶父亲么?
     
     
     
    ※    ※    ※
     
     
     
    前两门讲及十九世纪回民起义中,云南东沟一段——叛回马现(如龙)率领大
军残酷灭绝了哲合忍耶大东沟热依斯道堂时,东沟人并没有全部遭难,余烬中还藏
着一些火星。
     
    据教门里古老而机密的传说:当年东沟寨子地下有一条七里长的地道。云南三
太爷马圣麟——哲合忍耶创始领袖马明心的儿子、流放烟瘴客死他郎的马顺清的第
三子,曾在东沟被围之际,有计划地实施子弟出围逃离云南。有一个钞本《恭挽马
世恩文》中就讲过:
     
     
    马如龙纠合夏毓秀、杨先知辈,裹围东沟,意欲灭此而后朝食。我村
    以数家之众挡数万之师,经年围困,斗志不衰。……被围年余,因节粮饷
    士,家室争先自尽。战士存者卅余人,然犹日夜防堵,百战不衰……同治
    十年腊月,议和围解。夏毓秀、马青云带兵驻防小东沟,常怀伺隙之意。
    我……窥其阴谋,先遣诸昆季陆续乘便,微服出亡。
     
     
    文中的“诸昆季”,就是马圣麟身后名扬中外的马元章上人为首的儿子们。
     
    马元章这个名字一经出现,便意昧着哲合忍耶的全部古代史已告结束。为叙述
方便,谨请允许我使用此名——因为教内群众一律尊称他为沙沟太爷,像尊称以前
六辈穆勒什德一样。
     
    马元章率领着一行随从亲属,奇迹为他频频降临。他们离开东沟时,官军新从
欧洲人处买来的炮弹正把东沟寨炸成一片火海——法国人E·罗舍就住在战场不远
处,听着妇女自杀和马圣麟被炸死的种种血腥消息。东沟哲合忍耶除了少数绝望然
后苟活——是他们今天又举起了哲合忍耶的旗帜——的残众,全部壮士都倒在炮火
中了。而马元章一行不能回顾,只得仓皇赶路,腰带里插一支烟袋——个个都是汉
族装束。
     
    西北炮声动地,西北火光冲天。
     
    出路只能是四川。
     
    后日的马上人沙沟太爷马元章,肩挑步行,走上了崎岖蜀道。他的弟兄和追随
者簇拥前后,心怀悲凉,身怀暗器,走出了云南。
     
    这就是教内后来著名的故事——十八鸟儿出云南。
     
    十八鸟儿, 民间传说指十八人。 据一行中的重要追随者——老何爷家史资料
《恭挽马世恩文》,有名姓者约十人。也传说“十八鸟儿”指的是出云南时马元章
年方十八岁,查数年表,恰恰相符。但还有人据马元章诗文中有“忆余别乡兮三七,
光阴攸忽兮四九”一句,以为出云南并非十八岁而是二十一岁——这是好考古者对
历史迷宫缺乏认识,刻意求精反而失了准确。
     
    马元章曾有一诗描述了东沟出逃过程:
     
     
    五九年前曾被围,势处绝地无救星,
    烈女尽节激义愤,义士拼命杀贼人。
    王家山上开大战,前胜后败丧英雄,
    从此不能再出阵,固守两月拚救兵。
    无奈讲和企解围,敌人诡谋虎离山,
    乘空攻寨施谲计,主圣护佑危而安。
    血战七日只有死,我主救度绝逢生。
    野猪丧胆夜偷走,传令撤队解重围,
    虽系主圣其中助,亦是义士尽忠诚。
    微服走蜀屡遭险,爬山涉水伍蛮夷。
    度陇寻源会教友,重宣教化整旧业。
    四十五载所际遇,午夜偶忆心胆寒。
     
    (民国五年九月廿日)
     
     
    这首诗回忆了云南这一支哲合忍耶残余幸存的人,出云南,经四川向甘肃寻找
自己宗教源头和生机的生动情景。从这首诗落款计算,出云南时马元章正是十八岁,
所谓“十八鸟儿出云南”讲的不是追随者的数目,而是新的导师本人。另一首诗中
还有“若非斯人邪灭正,十八鸟儿出云南。他就是他光返照,前圣后圣其揆一”的
句子,更说明“十八鸟儿”讲的就是十八岁云南逃脱的那个人,他就是他——哲合
忍耶大覆灭之后的新导师新救星。
     
     
     
    总之,十八鸟儿出云南,宣布着哲合忍耶克拉麦提(奇迹)的历史开始了新的
篇章。全部壮烈牺牲的大东沟哲合忍耶之中,有一支人悄然潜逃成功,这不能不说
是一种奇迹。
     
    从此之后,全国潜藏的哲合忍耶残众便注视着他。很久很久之后,甘宁新西北
数省和云贵冀鲁的教众一直传诵着他的故事和奇迹。他深谙经汉两文,酷好题诗联
句。后人竭力传抄他的诗文,从中重温着哲合忍耶悲壮的教史,也咀嚼着其中暗示
的机密。
     
    他扮成汉民,从四川渐渐靠近了陇南。他凭着丰富的教门知识和记忆力,跋山
越水,一条线一条线地调查,在动作之前摸清了哲合忍耶幸存者的状况——十三太
爷马化龙尚有两个幼孙等待受阉割之刑,很可能押在西安;十三太爷马化龙之妾西
府夫人白氏已被赦免,或者陷于西安湘军营中或者住在张家川或北京昌平;哲合忍
耶教内最关键的大阿訇大学者关里爷已死,但他的家乡应有教门的基础;十三太爷
马化龙一族家眷中,有一对母女(洪乐府三太爷之妻及女儿、即后来著名的十四夫
人)住在固原山区;张家川回军首领李得仓投降后,一直在张家川守着,既未为清
廷征战,也未独自掌教传教……这一切分析,奠定了马元章的几项大业:
     
    首先要紧之事,是营救殉教者的首领十三太爷马化龙的幸存亲属。
     
    其次,是坚信李得仓、金月川等上层哲合忍耶教徒的伊玛尼,依靠他们立足。
     
    然后,恢复哲合忍耶道祖马明心曾有过的苏菲干办;借重穆勒提即大弟子、追
随者的影响和能力,让宗教精神医治劫难后人民的伤痛。
     
    他的目标, 是政治和祸乱的死角, 地理上的天然庇护所,李得仓以清朝武官
(红顶花翎武翼都尉)掌握着八万南八营哲合忍耶旧部的张家川。
     
    走向张家川的路也是凶险万象。
     
    有一夜——
     
    马元章领着一名他的穆勒提——此人信仰宗教不靠念经而靠武艺,姓何,人称
老何爷——在这一夜搭了一条船赶水路。四川地方,口音不同于云南,两个船夫摇
着橹闲聊,舱中客人困乏得已经熟睡了。
     
    老何爷是个江湖客,没有人知道他能听懂各种南方土话,就像没有人知道他能
一刀致人非命而且保证死者不哼出声一样。次日,年轻的马元章醒来,老何爷笑着
对他说起云南土话:
     
    ——人家要宰我两个哩。
     
    ——真的?
     
    马元章闻语大惊。老何爷笑着又说:
     
    ——莫管它莫管它,你老睡好就是。
     
    傍晚,老何爷向船家说:出门在外,水缓船慢,心里焦急哟。帮忙给我们搞些
水酒,换一个醉消磨时光。
     
    船家暗中窃喜:醉了,死得可就更爽快!
     
    酒来了。老何爷拔下腰中旱烟袋,一面吹出烟雾,一面与年轻的主人“开怀畅
饮”。中国回教徒酒烟均禁,因此每逢乱世扮装汉民的惯技就是腰插烟袋。然而老
何爷本人,大半是个无论烟酒来者不拒的人物。
     
    事毕,老何爷嘱咐年轻主人径自去睡;他自己则蜷卧在舱口,扯起响鼾。
     
    相传:那开黑船的两个强人听着鼾声,哈哈大笑。他们用四川土话骂着,其中
一人便取出一柄尖刀,走进舱来。传说中,那汉子刚刚朝老何爷俯下身来,一柄刀
子已经从他的肋骨缝隙里笔直地扎进心脏——那人没有吭声便倒在舱里,摇槽的同
伙还在继续把船摇向中流。
     
    久了,外面的那一个来舱口探望,老何爷又把刀子准准地刺进他的心里。放好
两具尸首之后,老何爷叫醒了马元章。
     
    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老人。讲到这里,他呵呵笑着说:“可是,他们俩都
不会弄船,把一条船摇得在河心乱转!”
     
    ——只要能够出云南,就无疑能够出四川。据老何爷后裔马辰的文章说,这一
行难民扮成茶商,风餐露宿,最后进入张家川谷地。最先住进一个叫李家沟的小村,
不久便与人称李大帅的李得仓取得了联系。
     
     
     
    马元章一行无疑向李得仓宣布了自己的血统。李得仓的具体应答,今日无从查
询。但是他对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血统怀着无限崇敬,则是无疑的——张家川在同
治十年大屠杀后窝藏了哲合忍耶全部两姓三家各支导师后裔;这一点在长久的时间
淘涮以后,现在已经是一目了然了。李得仓的乌纱,是罪人们的遮盖——这种罕见
的官出现在中国史上,非常耐人寻味。
     
     
     
亦凡书库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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