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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  随  者
     
     
     
    描写现代就是百题挑一,就是追随灵感。
     
    十八世纪好像是一种古典的象征。那种时代,追求正道和信仰自由,就像关川
窑洞的遗迹一样,只能瞻仰而不能触及了。
     
    现代——我很难从现代找出深具内在力量的例证,去说明现代人也敢那样舍命
地追求。有不少模棱两可的人物,有不少受着解说限制的事件—一拥有永恒的正确
和魅力的例子,多少年我其实并没有找到。
     
    见惯了太多纸糊彩画的英雄,有时觉得活生生的奴隶反而更动人。
     
    如鸦群的嘈杂灌入两耳,忍受了太久的虚假塑造和伪证,围困在文人名士貌似
批评的颂歌之中,我一天天喑哑。
     
    那时特别喜欢重读《史记·刺客列传》,我从中幻想和复原古代。在那里,无
论是首领或是追随者,都那么合理,都一直闪烁着不朽的光芒。
     
    人生应当那样去追随,和泥泞孤旅上的形形色色为伴,在雄大的山脉和古渡口
赶路,在旷野露宿中聆听。人敢如此追随便是洞彻了自己的蕴含和限度。人若能遭
逢这样的导师,生命便不会虚度。
     
    人生应当有人来追随,选不登大雅之堂的民众为伍,给他们一次启迪和一种证
据,求他们聚集温暖迸发勇气。人能获得如此追随便是成功者。人若能争得这样的
理解,纵有九死也无遗恨。
     
    这样的念头太偏执了,会积成心病。人诚挚持久会陶醉。就像苏菲主义的那些
信者、那些狂热地追求接近主的人。
     
    有时又觉得理太高命太短,有时会盼着客观证明自己的内心。因此,我在谨慎
时也提醒过自己:也许你已经指小溪为江海,也许你已经走向黑暗,却满眼只见光
明辉煌。但是——直觉是不愿被修正的。我牢牢地认准了我的路。一连多少年,一
次次走进沙沟,再一次又走进了沙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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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人们多没有注意到哲合忍耶教徒中的一类人:他们未必是从小念经,读
通了阿拉伯文和波斯文的阿訇;也不仅仅是村里坊上随众礼拜信主的教民。他们轻
视劳作生计,不顾妻小家庭,只要认准了一位领袖,便不问天南地北追随着他。和
平时,他们除了是虔诚的信徒外总是围绕着这位导师;一有危难,他们便挺身而出
——无论是杀人越货,无论是承罪负责,无论是犯法违禁,对于他们都只是祈祷来
的考验。
     
    哲合忍耶教派从十九世纪末叶开始,这种色彩变得浓烈了。关川殉道弟子的故
事,朴素简明地为大屠杀后的幸存者指示着。一百年来总是被人屠杀、家里辈辈总
是有人流血这种难猜的悲剧,使新生的一茬青壮年不能理解。他们的家史和教史血
水交融。他们的心情和信仰毫无二致。苏菲主义关于追求中介——穆勒什德的学理,
朴直地显现为他们对道祖马明心家族和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的追求。人世间再也没
有比这两个殉教领袖家族更崇高的存在了,受难和牺牲再也找不到比这两个伟人更
真切的象征了,如果凡人和真主之间有圣徒充当中介——那么他们的家史、村史和
一切知识都可以作证,再也没有比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更合乎圣徒称号的人了!
     
    他们在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概念中,是刚硬的中核。
     
    道祖马明心的传人、当时人称云南大师傅的马元章率领着这样一群追随者,从
张家川的庇护地出发开始了他们的大业。
     
    这些追随者中,留下了姓名的有杨騆武、老何爷一对传奇人物,金品才、马连
龙、纳尚喜、穆云鸿、马骏武等。曾经发挥重要作用的有杨騆武、靠一把利刀闯路
的何爷、北京金月川、昌平吴家、杭州陶茂春等人。
     
     
     
    光绪初某年正月十三,干过悼念牺牲者的尔麦里后,大伙决心营救十三太爷马
化龙被监禁的家属。是年五月,有消息传:幼童马进城(后尊称汴梁太爷)被押赴
北京,杨云鹤、马树勋、马金玉便随行潜入北京,与北京哲合忍耶上层人物金月川
取得联系。
     
    同时,马元章亲自率领老何爷、金品才、穆云鸿、李发财、杨义兴等人,扮成
皮货商,取道山西也潜入北京城。他们在京城秘密行动,首先找到了十三太爷马化
龙的遗妾——西府夫人白氏,计划营救事宜。接着,金月川在官衙活动,其他人在
陕西、河南安置店铺据点,只等一声令下。
     
    金月川到北京周旋之后,马进城仍受阉割大刑,但得以发配汴梁。于是金月川
和秀才穆云鸿悲愤出城,一路追随着刑后的马进城,一直来到汴梁。
     
    马元章把云南带出的一点金子兑换成银钱,企图使人在汴梁捐官,以作暗中屏
障,不知后果如何。穆云鸿扮成卖瓜子小贩,每天跟踪马进城消息。但是——身心
都被摧残净尽的马进城决心忍受,不肯出逃,于是他们就在附近开了一爿小店,天
天陪伴着自己苦苦追随的这位受难者。
     
    马元章一行义士在汴梁一共守了十三年。十三年漫长的时光,是在他们坚定如
铁的追随心愿支撑下度过的。这是一种奇异的追随:老何爷等既是追随他们的云南
大师傅,又是追随着十三太爷马化龙的一株残苗;而云南大师傅马元章既是在聚集
着自己的追随者,又是在忠贞地追随着马进城——这种义士古风,这种中国传统,
在哲合忍耶成熟着的时代里,正在深深地进入到哲合忍耶的内里,使哲合忍耶从一
种外来的伊斯兰教派逐渐变成中国文化的一种精华。马元章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
长诗中有“忆昔主仆同城处”的句子;可知他已将这种追随关系看得形同主仆了。
     
     
    ……
    惊闻东人在缧绁,微服徒步出四川。
    光绪初元度陇右,故旧欢呼思遗言。
    二年仓促奔燕山,三年季春始瞻颜;
    穆金随侍往祥符,余折西安顾无息。
    复回昌平赴开封,近水楼台先得月。
    晋齐营州俱游遍,彷徨汴梁十三秋。
    获罪于天无祈祷,圣远贤逝吾安归。
    ……
     
     
    受难的象征、中国被侮辱民众的形象、哲合忍耶沙沟派尊称第六辈穆勒什德的
马进城拒绝了追随者的营救。他们各自显示了宗教的一种内容和本质。
     
     
     
    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至此仅有两名男孩尚未受宫刑。一名传说被西安监狱里的
一位汉民狱卒救出,改姓刘,以后不再为教内记载于史。也有一说,称他被金积堡
城门外一位王姓汉民救出,养为义子。另一名,即灵州系统哲合忍耶导师家族唯一
的一名残存男孩,名叫马进西。
     
    晚于他的哥哥一年,他也被押上去北京的大道。
     
    马元章召集了他的穆勒提们。由于北京营救未能奏效,他动了怒,对老何爷、
杨云鹤等吩咐道:若是这次再救不出来,你们各行其便,不要再回来见我!
     
    哲合忍耶史上的暗杀和秘密行动,就这样开始了。
     
     
     
    解差大致有十数人一行,均是骑马。拥着囚车一辆,一名车夫推车居中。取道
山西,皇犯马进西在他十一岁那年仲夏离开了西安监狱。
     
    老何爷、杨云鹤等人暗中尾随,过了黄河,又过了晋陕大山,没有下手的时机。
     
    那一伙解差前簇后拥,大路上行人不断,入夜有人值更,白昼刀枪在手,劫道
者心急如焚。行列缓缓前行,已经望得见汾河的太平川了。
     
    庄稼正在旺季,此刻走到了洪洞县一个名叫张毛峡石的地方。大道两侧,青纱
帐密密麻麻,尽是玉米高梁。
     
    路过一处树荫,骑马的解差突然吆喊推车脚夫:“你们先慢慢走着,我们缓个
一下!”说罢纷纷下马,苦夏酷暑,他们已经热得熬不住了。
     
    机会来了。
     
    老何爷、杨云鹤悄悄跟上了囚车。渐渐地那遮凉的树荫在后面远了,夹着车道
的高梁庄稼如同两堵墙,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
     
    两人扑了上去。
     
    打死解差后,一个人拉出那可怜的孩子,背上就钻进了青纱帐。转眼之间——
大功已经告成。另一人开始毁车灭迹,把木笼子囚车打得粉碎,疯狂地不问轮子车
辕只顾朝庄稼深处甩去。就在这时,马蹄声突然传来,转瞬解差们已经出现。
     
    那个人(传说就是老何爷)手足无措,情急生智,马上解衣假装解手。一个乘
够了凉的解差在马上喝问:“看见笼子车了么?”
     
    他连连用手指着路:“早走远了!早走了!”
     
    一群解差纵马驰过,顺路追了下去。
     
    他一扭身钻进了庄稼地。
     
     
     
    两条大汉背着一个男孩,茫然地面对着一片中国大陆流浪。这个故事是哲合忍
耶内部脍炙人口的一个故事。西海固的粗悍农民喜欢它,因为正中他们下怀;新疆
和云贵的信徒喜欢它,因为它的主人公是他们的同乡;山东北京散居的游子喜欢它,
因为它能够默默地给自己的心以鼓舞。这个故事的叛逆、违法、勇猛、简单,合成
了一种古怪的魅力,第一次听到它我便被俘虏了。暗杀路劫尚在其次;令我震撼不
已的是那面对大陆的流浪。莽莽太行山,两个壮汉背着一个男孩在丛山峻岭中闯荡,
狼虫为伴。茅津渡,孟津渡,我总猜测着他们怎样跨过了黄河。茫茫中国如无边黑
牢。但是在这片茫茫大地上,神秘地星罗棋布着一家家一户户哲合忍耶。两个大汉
背着一个男孩——他永远可以相信自己是男孩了——如线穿珠,在这暗藏的一家家
一户户哲合忍耶之中潜伏着,没有一个人知觉。
     
    老何爷的家史中有“越太行山,昼伏夜行,艰险万状,始达汴梁。……由城外
奔亳州上船,顺流扬州,又赴杭州”等句。据说,运河沿岸哲合忍耶各教坊,如济
南、台儿庄、淮阴,东南大邑如上海、杭州,都曾伸出手臂,迎接这个脱险的孤儿。
我的家乡济南,哲合忍耶的一座小清真寺就建在一个客栈之后,对外称金家店,内
部则知道这是著名的关川大弟子金阿訇和奔赴金积堡殉死的金爷的家。店、寺、家
都是宗教的避难所。又有杭州人名陶茂春,他从河南亳州渡口亲自迎接了孤儿马进
西一行,一路向导,一直把这钦点的罪犯引到自己杭州的家里藏身。如果陶家的后
代还记得这一切,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家族曾经怎样为中国史增添过勇敢,他们一
定会永远自豪的。勇敢,就是这种东西,哲合忍耶向残民的中国秩序和法律勇敢地
挑战,在心理上他们彻底地蔑视这种秩序的恐怖——一切都在人的追求中不可思议
地实现了,一切宗教的和人道的火花都被他们击打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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