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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行在城市
     
     
    作者:赵波
     
<<一,上海>>
{{1 桂克}}
    又一次和棉棉坐在棉花俱乐部,这个她以前做过DJ的地方,当然当初她合作过的
乐队已不在了,现在换了新人,几个来自美国和加拿大的年轻人担任主音吉他、主唱,
还有鼓手,有一个梳了很多小辫的黑人很引人注目,他会说一点中文,笑起来有一口很
亮的白牙齿,他常常吃一盘从对面的阳光餐厅送过来的西式炒面,我把他的名字忘记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爱和棉棉到棉花去,那时同去的还有一个做雕塑的女孩张新,
我们坐在靠近乐池的小圆台边抽烟,我说那个弹吉他的桂克长得像乔治·里夫斯主演的
“超人”。棉棉喜欢有一个沙哑好嗓子的昆,那是一个淡金头发的大男孩,他的中文名
字叫冰淇琳,他喝醉酒就会把自己装钱包、证件的包忘在出租车上,发现丢了后再大哭
一场。他们两人那时合住在很远的辛庄,每天演出结束,会有熟悉的司机送他们回去,
价钱打了八折。我们坐在棉花,有音乐,也有他们一边演出一边向我们投过来的笑脸,
这是一种可以互相猜想的距离,一种单纯的在音乐中陶醉解闷的时刻。
    桂克漂过了很多地方,从美国那个犹他洲的大乡村出来,在俄罗斯学俄语,喜欢那
个国家的建筑,他做过翻译,业余也在演出,时间很久了但他还是不能习惯那里吃的东
西。后来他漂到上海,喜欢上了上海,因为这里有美丽的女孩。他和一个美丽的女孩睡
觉,然后他发现那个女孩几乎认识所有在上海的老外男人,她就是爱和在上海的老外男
人睡觉,她不收钱,但是桂克还是不能忍受。头上扎着一条红发带的女孩有一次到酒吧
里来找她,喝得醉熏熏的,在他面前摔了一只玻璃啤酒杯,桂克不知道上海女孩到底是
什么样的。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美国人,喜欢吉他,属兔的他年纪已不小,但他不操心许
多这个年纪的中国年轻人要操心的,他只希望快乐而简单地生活,为了简单,他甚至懒
得学中文。他选择上海,也许就是因为这里有那么多可以自在地用英文和他说话的年轻
人。
    后来,棉棉和昆不太来往,昆也不唱歌了,他泰国、北京地跑,还回了趟美国做古
董家具的生意。我的注意力也从棉花俱乐部转移,从桂克的身上转移,上海有那么多年
轻有活力的男人,他们时时会让你眼前一亮。有时候你和一个老外说得再多,你还是会
觉得对他一无所知,你和他还是隔着一层膜,你会觉得累,而这种交流便成为不必要的
负担。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再到棉花去。我和棉棉也很少有时间在一起了,大家都
在忙,都在种种无谓或琐碎的事情中挣扎,大家都想再次见面的时候混得比以前更好。
    在另外的酒吧,偶尔我会看到结束演出之后的桂克,他的身边有了不同的女孩,他
已经喝得脸红红的像只可爱的龙虾了。我们带着凌晨两点意外遇到老友的惊喜,用被酒
精摧眠瞳仁已经焕散的眼神互相打量,轻轻地贴贴脸,“嗨”地叫一声。
     
{{2 小男孩}}
    这个地方每次去都不一样,她爱坐在角落,她爱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那些灯光
下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打量他们如同打量她自己的兴奋和忧伤。她已
经过了那种容易激动的年纪,也知道自己芝麻大的心事明天便会变得无足轻重。她在同
一个酒吧坐着,并不表示她有所等待,有时候无所事事是需要一种熟悉无需防备的氛围
的。她不见得有什么创伤,也好象不存在什么样的得意,所以她的脸平淡如水,好像验
证了那样一句话:没有刻骨铭心的痛苦也便没有刻骨铭心的幸福。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这个城市的男人和女人都善于及时行乐,好象今天不抓紧,明天那种快乐或者感觉
就不再属于自己。这个城市每天都能找到新的安慰,就像那些日新月异的橱窗,每天都
能换上新的内容。但是她,依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依然有种彻骨的孤单。
    她的家不在这个城市,当然,这是她十年前从家中跑出的结果,她从来就不习惯有
人在家里等她,然后问她白天在哪里过的,怎样过的,所以她注定要孤单,因为她已经
不习惯有人关心。也许是孤单一人的时间过于长了,她已经觉得自己的心结了一层厚厚
的茧。
    有一天,她坐在那里一个人抽一支烟,有一个看上去比她更年轻的男孩走过来,他
戴着一顶暗红色的帽子,穿黑色的毛衣,一条石磨兰的牛仔裤上在膝盖的部位上破了一
个洞,看得到里面的肉。那时是冬天,天气很冷,他向她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她看着
那个膝盖的破洞,心里就无端地有种怜惜,好像想把自己的手指伸到那口子里面。男孩
很英俊,长得瘦瘦高高,脸白白的,下巴有一些就要拱出来的小胡茬。眼睛细长,鼻子
坚挺,发型像日本动画片《灌蓝高手》上常见到的,他只是看着她,说他已经看了她很
久。
    她没说她也看了他很久了,看他的一双长腿,健康地伸展着,看他沉默地样子,桀
傲不驯,好象不在意一切人和事,但是她没想到他也在注意她,他会注意她什么呢?他
说他想请她去吃火锅,是去他熟悉的一个川菜店。可是现在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呀?她
说。没事,那里是通宵营业。我刚刚在那里和朋友吃了晚饭。他说。
    她想说自己不想吃,也不喜欢火锅。可看着男孩诚恳的脸上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她身不由己地跟他走到了门边。
    他们去吃了火锅,她吃得很少,因为她确实不喜欢吃火锅。但他点了很多菜,他还
点了不少啤酒。她说你还是个学生吧,他点点头,说他是音乐学院的,但已经在外面唱
歌赚钱了。他仿佛希望她不小看她,他说他从小就离开家到上海来读书,看他不能看他
的实际年龄。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晚饭时有同学为他庆祝生日,但他总觉得他会遇到
一个陌生的女人,再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的。
    她朝他笑笑,真地用手中的酒杯和他的碰了。
    她喜欢他说话时的沉着样子,还有大口大口喝啤酒的样子。她想,我最起码要比他
大六七岁,但这又算什么呢,人人都觉得我比实际年龄要小,我的外表和年龄也是不成
正比的。想想真好笑,男人年纪小就想充老,女人年纪一大就想冒充小一点,这真是可
怜的事。
    后来,男孩说,是去你那里还是去我那里,或者我们各回各的?
    她看了他很久,奇怪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敢多想的孩子。
    后来,他说他和一个弹钢琴的男孩合租一个屋,她说她住在她的姨妈家里。她说她
是想把自己当作一件生日礼物送给他,可是,在这个城市,没有属于我们的地方。他想
了想,好象也无计可施,他说我们去外滩散步吧,我也不想睡了。然后他们坐上了出租
车,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们接了吻。下了车,他们果真手牵手像情侣一样散了很久的
步,在无人的外滩,对着那些高大的老建筑,他们依偎在一起不时地叹一口气。
    分手的时候,男孩给了他电话,她没有留下她的联络方式。她送他回家,出租车经
过他租的房子,他下了车,回头看她。她显得很无所谓地笑,她想我都比你要大那么多,
应该是这样的表现。
    某一个下雨天,她途经男孩的住处附近,她下车,在对面的商场左右徘徊,她想打
一个男孩的电话,她想要男孩出来接他,但是她只是这么想,却没这么做,她只是体验
到了尽管她比他大那么多,尽管他对她而言那么陌生,她原来也会想念他,需要他的。
    电话终于还是没打。她无声地在雨中重新打车离开那一片街区。也许没有不必要的
开始,也便不必结束,也许有开始就有结束,世事原本就是如此,那么,早一点结束和
晚一点,这里面没有什么必然的鸿沟。
     
<<二南京>>
{{1 半坡村之梦}}
    九九年五月的一个晚上,我来到南京,又和韩东、朱文泡在青岛路上的半坡村酒吧,
这次还第一次见到诗人朱朱,他和朱文似乎是南京文化圈人士组成的足球队里的主将,
踢前锋和后卫,但也有朋友说他们很少能进球。王干在队里担任守门工作,还拉赞助,
队员们因此有统一的队服和活动的经费。那天下午,他们刚参加了足球队每周一次的训
练。韩东不参加这种生龙活虎的项目,他喜欢陪顾前等几个老朋友打牌,自己讥笑自己
周末进老年组活动。
    每次在南京遇到韩东、朱文、楚尘、刘立杆等人都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后来又加上
一些名字,像搞摄影的孙健,画画的刘鼎,看到他们,总会觉得自己也变得活跃起来。
在韩东熟悉的小饭店吃饭,到城市猎人、师大隔壁打桌球,或者半坡村的聊天,说笑话,
尽管并不是如何大不了的事情,但每次都能印象深刻。
    那次我原本是带着我的北京朋友袁梅到南京组稿,她刚参与办一本叫《中国文艺家》
的杂志。组稿的事没说几句,韩东就说起南京的朋友缺少一个自己人开的地方,来人又
多,要像有一个像翟永明在成都开的白夜那种地方,大家可以多一个自己的点就好了。
说到这里,老韩还用了一个“水深火热”,形容现在情况的紧急。朱文也说他们足球队
每个月有一定经费要扔在酒吧里,要是有一个那样的点的话,平时来人也都可以带过去
了。
    他们的话很让我兴奋,因为很早时,大概是十年前,我就有一个咖啡馆梦,那时想
象身处灯红酒绿的地方,而自己一袭白裙,神情安宁,仿佛出污泥而不染。这么多年过
去,我也不知在瞎混个什么,酒吧梦几度要成真了,却又泡了汤。但这次,在南京,韩
东和朱文的话,以及南京极适合沙龙土壤发展的文化气息都刺激了我,而且当时我的身
旁坐着十年前的好友袁梅,一个现在的富婆。十年前她在一个化工公司工会工作,业余
写写小说,上班专门调解离婚官司,家乡文化界十年前在小城为我们和一个叫朗宁的女
作者开了常州第一届女作者作品研讨会,南京的贺景文、梁晴等还专门过去。十年后朗
宁早已化为尘土,她从六楼上跳下,据说是为情所困,也有说是因为小儿麻痹症家里人
待她不好。我和袁梅不误正业了五六年,都浪迹在外,我谈情说爱,袁梅协同夫婿一心
挣钱,大家都把写作停了很久,到近两年才醒悟过来只有写作是自己能做得最好的一件
事。所以,我又开始了写小说,袁梅用做广告的钱投资杂志,自己也出了两个长篇。我
爱袁梅,有钱的女朋友很多,但是有钱了还能和你说到一块去还能情投意合用一颗真心
待你,这可不容易。
    富婆坐我旁边令我信心大增,想到水到渠成,缘份到了,天意如此等等这些词,我
甚至等不得他们说的物色地方,重新装修这回事。我几乎想找个地方立马接手,马上接
客。于是喝了半斤啤酒眼睛放光的我环视半坡村酒吧的四周,从墙上的日本香艳画到地
上的琉璃地板,最后眼光落到坐在吧台一角的郭老板身上。那晚,郭老板被我说服,酒
吧做了几年可以换个行当搞搞了。当我意得志满地回到朋友们坐着的那一桌时,他们简
直要被我的效率搞晕了。
    第二个礼拜我带着吴亮和袁梅的老公前评论家王玮再一次飞到南京,我本想带他们
不动声色地看一下半坡村,没想到那一个下雨的晚上,先是突然看到楚尘和韩东进来,
他们看到我们也露出惊讶之色,他们说是约了人在上面谈事,等了一会,猛一回头又见
穿红衬衫的朱文站在楼梯上,小眼睛向我挤了挤示意。画画的汤国和徐累也过来了。谈
了一会,我上楼去看先来的几人,说着话,孙健却带着给楚尘看腿伤的药过来,楚尘的
腿在足球训练中光荣受伤,他闷闷不乐,说自己还失恋了。扎小辫的孙健神秘地告诉我
们,刘立杆和他多年不见的女朋友也在楼下,那女朋友在伦敦意外看到一本杂志,上面
有老刘的诗,所以找回南京。韩东到楼下去打招呼,回来时说怪了,刘鼎带着PK14
南京一个乐队的人也坐在下面了,数一数大概有几十个熟人在场,从来没有这样大家不
约而同地到一个地方来的。韩东对我说你来了就这样,这可是好兆头啊。
    再一个礼拜之后,我已能确认半坡村之梦又一次流产了,不是因为钱的问题,也不
是单单地从上海老要往南京赶的辛苦,到底是为什么,又说不清。也许只是那种一定要
做这件事的感觉现在突然没有了。
    和郭老板没有解释,我的虎头蛇尾再一次显示了我的弱点:做事耐心不够。又是几
个月过去,吴亮说他即将要做的画廊旁边附设了一个酒吧区域,他问我是否想做,我坚
决地摇摇头,说你还是交给别人去做吧,自己天生适合在别人的酒吧里做梦,可以不负
责任地随时买单走人。吴亮说,我早知道你就是这样的。
     
{{2 暧昧}}
    在小说中,她写过这样的句子:这座城市只能用来破碎地怀旧,却不能用来寻欢,
这个城市飘荡着许多未亡的灵魂。她不知道这样的语气是不是受了杜拉的影响,因为杜
拉在某一篇小说中似乎写过:这座城市天生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肉体。
    她在这座城市走着,她看着这座城市的街道,街道旁的树高大、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映照着她的形单影只。她常常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不像某些爱慕虚荣地小说家,总爱
说自己到了哪个城市,就坐在了哪个固定的酒吧。她不属于酒吧,也不属于那个陌生的
小旅店,她只是一个过客,只是这个城市往日岁月的凭吊者。
    她对她自己说,这个城市的街道留着他走过的足迹,这个城市的空气是他曾经呼吸
过的,她去听他说起过的小吃店吃小吃,在定林山庄和鸡鸣寺喝茶,去看和他一道看过
的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墓地,然后站在夫子庙附近的一顶桥上想起他说的桥的两边各有一
半的月亮。
    他早已不在这个城市,也许是在一场意外中丧生,也许是急病而亡,她都不记得了。
她发过一场热病,然后总是陷在晕眩之中,她搞不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来说怎么会
永远地失去了消息。
    那时候她年纪尚轻,她不明白的事有很多,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她在黑暗中摸索了
几年,后来习惯了,很多事不再要求别人给她结果。
    走累了,她习惯在小旅店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喝上两杯,她每年都来,一年来上两次,
店里的人都习惯了她总是茫然的一张脸。他们起先觉得她那么年轻,而且也美,店主的
年轻儿子总想和她多说两句话。后来她一年又一年迅速地老去,她再喝多了酒,酒后脸
色潮红开始焕发美丽,她在这时再看着他笑,店主的儿子却不再想入非非了。
    小店每年都会有一点变化,重新装修过,然后又破了,今年,老店主说,你下次不
要来了,这里整条街都要拆掉了呢。
    她不知道这个城市会最终变成怎样,这个城市已不是当初他存在过的那个城了,她
想,她真的不会有下次了,她可能再也不到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城市里来。
    在往小旅店走的路上,她突然站在一个巷子的口上,也许是喝多了,她一下子分不
清是该从左边的童家巷弄堂进去,还是右边的马台街。她茫然地拉住一个正好迎面从树
的阴影里走过来的男人,她听见自己像《人约黄昏》中的女鬼问梁家辉‘有烟没有’的
声音问那个年轻男人:“请问苏少山庄在哪里?”
    月光下,那个男人有一张惨白的脸,他的眼睛定定地看住她,嘴里轻轻地呼出一口
气,她想他是想起《聊斋志异》里人的呼气可以驱鬼的办法来了,他要对付她么?她微
启朱唇,星眼迷朦,抬起脸迎向他,她希望看到他惊慌失措、落荒而逃的表情,但是没
想到,月光下,这个男人只是呆呆地张开手臂,坚决地拥她入怀,她顺从地靠在他的胸
腔上但奇怪地听不到他的一丝心跳。
    “你是谁?”她问。
    他抓着她的手指冰凉,她这才注意到他的长衫下面被风吹过轻飘飘地好象没有脚。
    “我终于等着你了。”她听到他阴阴地这样说,声音似曾相识。
     
<<三 杭州>>
     
     
{{1 天上人间}}
    对杭州,我的感觉很复杂,我曾经喜欢过杭州,一个人在那座城市兜了很多地方,
寻访过郁达夫的风雨茅庐,那一处青砖铺成的宽敞民居现在已成派出所的办公地,丰子
恺的故居,也成为城墙边的普通住家,房间中间有一个小井。还有西湖边的俞楼,俞平
伯祖上就留下来的小楼,如今已破败,但看得出当年的气派,面向西湖,日日听它的水
声,他的亲人指着向湖的小窗告诉我,俞老平时就喜欢站在那里想着什么。现在,靠近
那里的墙上,挂着俞老和朋友旧日的合影,是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谈话时拍下来的。
    在杭州,我喜欢一人租一条船漂浮在西湖上,水天一色,湖气氤氲,很容易使人脑
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想。向晚的霞光照着你,不由人慢慢地打起瞌睡,眼睛想睁开
却越发地眯了起来。我曾经想做几句诗,但浮现在脑海的,也不过是现成的徐志摩的句
子:在西湖的柔波里,我甘愿做一棵水草。
    李杭育家的狗又一次失踪了,那是一条我见过的金毛大狗,带到外面去散步会让人
觉得很威风,它的眼睛大得像玻璃球,抱着它毛呼呼的就像是一个大玩具。李杭育喜欢
他是不用说的,在叶芳不在家的日子里,只有女儿和大狗陪伴着他,当然还有柜子里的
几千张CD唱片,大狗在冬天先帮他把被窝焐热了,杭育才结束《唱片经典》的整理工
作,慢吞吞地钻进来。杭育迁进新居以前养过一只懒洋洋的大白猫,跟随主人久了,它
趴在主人的脚边听唱片时聚精会神,偶尔摇头晃脑,眼里有一种和主人近似的神情,钢
琴声飘过来,仿佛它也听得出弹得怎么样。
    这只猫在杭育搬家前夕,趁家里忙乱,它出去和女友幽会,连续几晚晚归,后来有
一天就再也不见了。
    杭育伤心了一阵,直到又有了大狗,朋友送给他的一个礼物。但是大半年后,有一
次大狗送杭育的妻子叶芳出门,送到小区门口,叶芳上了出租车,以为大狗自己会乖乖
回去,没想到大狗从来没散步到门口过,它是不认识路的,或者它还没来得及找一找回
家的路,居心叵测的人就把它骗走了。
    杭育总是觉得大狗还在他居住的那个小区里,小区里有很多很多房子,他常常白天
晚上地到处看着,盼望着还能看到原本属于他的大狗,他的心情坏透了,小说也写不成,
夜里十一二点,杭育嘴里吹着口哨在小区里走来走去,看见他的人以为碰到了一个中年
发病的神经失常者,他们没想到杭育只是在等待着大狗听到他的口哨后总是会发出的那
一声回应。
    天上人间,好象是和一个宾馆连接在一起的,九六年一年,因为吴亮做了钱江电视
台一个《随笔》栏目的主持人,我差不多每个月都陪他去一次杭州,原来是希望用一年
的时间增加对一个城市的了解,但是我没有想到多去杭州也是有后遗症的,那就是后来
的几年,直到现在我都怕提到杭州,怕再到杭州。那一段住在电视台对面的宾馆,吃饭
签单,跟随采访车出动的日子真是过怕了,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人心真是微妙。有
时候,我们闲云野鹤,没人管你,自己算计着用钱,买你喜欢的东西,那要也许才会觉
得珍贵。
    那一段日子,杭育、绍斌老是陪我们泡各种各样的酒吧,《随笔》栏目也正好让吴
亮做了一期杭州的酒吧,选在《莉莉玛莲》拍,所有的男女看见有摄像机对过来,都在
回避。绍斌那时也从报社换到电视台工作,业余写小说,他特别会照顾别人,会处理事
情,所以交游广,朋友多,对杭州城里哪里有好的吃好的玩了如指掌。他瘦瘦的脸苍白
得没有血色,像个小罗卜头,在报社值完夜班出来,因为不停地喝咖啡,眼白更显得多。
他自己倒活得很潇洒,从报社出来先去一个叫华皇宫的夜总会做了一段老总,请我们去
吃饭,看了一场俄罗斯歌舞团载歌载舞的表演,大腿舞是免不了的。
    他们在一边拍来拍去工作着,我和杭育却在大谈小说,杭育说已经没有人和他谈小
说了,只有我去了还可以聊聊这样的话题。现在,我也不和人聊小说了,小说似乎还是
一个怎么写的问题,聊是聊不出什么名堂的。当时我很羡慕杭育,老是有各种各样的人
到他面前去谈他们要离婚或是有外遇的问题,他都听烦了,不把这种自动送素材上门的
事放在眼里,他说要是换了我,肯定盘跟问底,热情高涨,多写很多小说出来。那时是
九六年,我刚恢复停了五年的写作爱好,的确是热情很高,特别爱听别人讲故事。在听
别人故事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作家的成功总有一天会建筑在自己或者别人的痛
苦之上的,自己的痛苦或者别人的,有时是会打动自己写出很出色的小说,这是没有办
法的事。后来,他们说和写作的人做朋友是很危险的,他们也许习惯性地就把什么事意
外地抖出来了。
    我喜欢天上人间,这个名字的酒吧在杭州,感觉就对了。它的木楼梯,木地板,墙
上的骷髅图,现在我都记不真切,只知道有次半夜里去那会朋友,吃一碗馄饨的时候,
有人指着不远的湖说,昨晚上又有一辆车子开进湖里去了,男的喝醉了酒,女的也是,
车子吊上来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还抱在一起。
     
{{2湖中女鬼}}
    她在湖边独坐,湖水沉默,偶尔会有小鱼跃动的水声。湖上有风,暖暖的,醺醺然,
容易使人头重脚轻,仿佛喝过酒一样。
    她想在湖边遇到女鬼,因为当地人说,经常有人死在这个湖里,很晚的夜色里,有
人沿着湖边开车,突然地会看不清前面,湖是弯的,但他们会照直开,一下子就开到湖
里去了,什么警告也没有,无声无息地连人带车掉进了湖里。
    有人说,那些开车的,其实应该看得清路的情况,但是他们旁边常常会坐着一个女
的,他们顾着和女人说话,思想开了小差,就无缘无故地做了落水鬼了。
    后来,湖边的树上都绕了很多小灯管,远看火树银花,灿烂地点缀着湖,湖是黑色
的,看得见一层层的波纹。
    坠进湖里的人少了,又有传言,在湖边走,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发现自己在兜圈子,
那是湖里的女鬼在和人开玩笑呢。
    天热了,湖里渐渐变得热闹了,有了很多画舫,五颜六色装扮着的大船小船,在晚
上开始接生意,白天坐在船里的大多数是外地的游客,他们坐上船,不安稳地东西看,
拿起照相机拍照,然后他们到湖心岛上去。他们并不在意湖上的风,茫茫的景,他们的
心眼太杂,把该看的点看一遍,他们急着还要买回去的车票。
    在晚上出现的船工生性就安稳多了,不像白天为了招惹生意,他们要不断大声招喝,
晚上也没有那些无所事事的男人,突然把手心往人眼前一亮,手掌心里写着两个字:看
相。嘈杂的人和事在这时都消失不见,只有好多谈恋爱的小情人坐进了小船,他们不言
不语的依偎在一起,任凭湖上的风吹,小船随便船工开到哪里,他们看在眼里都是风景,
晚上的湖上,他们不看景,也没有什么景好看,到处黑呼呼的,远处的山和小桥都看不
真切,湖边只有一圈火树银花。
    男的在女的耳边小声说,我听说这湖里有很多女鬼,有时她们看着船上的男人心里
喜欢,会把男人身边的女人拖下水去,自己替换她坐到男人的身边来。
    女的惊叫,说你要死啊,不安好心。
    男的说,这有什么,说明我有魅力嘛。说完,男人的嘴就想往女人的脸上凑,也不
管是不是会被旁边的人看了去。旁边的男女也没功夫看他们,好像也进入了情况,男的
和女的身体快挤成了相片,两个脑袋叠在一起,如醉如痴。
    刚才说话的女人突然变了声调,用尖尖的嗓子对男的说,你没有发现吗,我就是一
个女鬼啊,我的眼睛天生会施魅,嘴唇天生就血样的红,我要让你无法自持,我要吃了
你,用你洁白的骨头磨成一串明亮的项链,用你的眼珠做其中的两颗夜明珠……
    男的在夜色中变了脸,他看到他怀中的女人果然面露狰狞,水上的反光使她现出本
色,颊骨突出,残妆褪尽,向上飞起的眼角冷冷地流露妖媚的白光。
    她的舌头已伸进他的嘴唇,他别无选择,只有被她吸住。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的人
和船,在一刻间,都悄然隐退。仿若换景的舞台,大幕拉开,完全两番景象。男人用眼
角余光看到,心坠入无望深渊,一颗泪稍迟落下,被白衬衣无声收纳。灯火熄灭,湖上
阴风四起,无数的女鬼从嗓子眼里同时哼出阴柔的喘气。
     
<<四 成都>>
{{1 白夜}}
    亨佛莱·鲍嘉在电影《卡萨布兰卡》里有一句台词:这世界的问题,就在每个人都
少喝了两杯酒,以至过于清醒。
    我希望大多数时候,我不那么清醒,但是坚强的神经时刻却在为我放哨。
    在家中,一人独处,我会喝上小半杯GIN或者BACARDI,有时也喝黑方,
我也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我只知道想喝的时候就喝。一喝酒,脸就红了,晕晕地放一
张唱片,偶尔也会狂写一段文字,大多数时候,只是发呆,心里感到痛快或者痛苦,或
者什么都不想地沉沉睡去。我知道酒对皮肤很不好,它会使它变得干燥,血管加速运作,
整个脸处于一种紧张状态,这种样子出现在一个平时显得平静的女性身上,并不好,但
是朋友们一说喝酒,每次还是不会推托,喝红葡萄酒醉过,喝花雕也醉过。
    在成都,我有差不多十天的时间,天天晚上泡在玉林西路,天天喝酒喝到二点,然
后带着晕沉沉的脑袋坐上出租车,让司机把我送到旅馆。最历害的一次,我晚饭时喝了
啤酒,再约画家张晓刚去白夜,喝墨西哥啤酒,那时白夜的主人翟永明、何多苓还没来,
他们正在一个饭局上。啤酒喝了一半对店里的英俊青年说先放在一边,等会再来。我们
去了附近一个忘了名字的酒吧,喝晓刚存在那里的半瓶黑方,酒吧里有一个胖胖的女孩
在唱英文歌,晓刚说他每次来都是这个女孩在唱同样的歌,也不换换。歌听了一半我们
回唐蕾开的小酒馆,正是周末,小酒馆里每周一次的乐队演出开始了,成都的新潮青年
好象全挤在小酒馆里,像五颜六色的蜡烛插在一个蛋糕上。坐的位置都没有,但气氛极
好,站着更方便随着节奏摆动身体,尽管听不清歌词。当然这时候也离不开酒,又回到
了啤酒。碰到了旧老新知,一起喝酒,说话是听不见的,只看见酒后绯红的脸,带着醉
意的柔媚眼神。男人和女人都变得好看起来,说话都象背琼瑶片中的台词。
    说着国语的我们一起约着又到白夜,还有啤酒存在那里呢。再到白夜,诗人钟鸣,
从德国回来探亲的诗人张枣,建筑设计师刘家琨、搞雕塑的朱成,画家沈小彤、郭伟、
何森、赵能智……他们在不同的方向展露出微笑着的容颜,何多苓喝多了,他要开车去
兜兜风,但是车门就是打不开。
    白夜,是女诗人翟永明和她初中时的女同学合开的酒吧,两个女人的友谊,胜过一
切的感情。她写了二十几年诗,依旧年轻、美丽、恬静、忧伤,她是一个能喝酒的女人,
她喝酒喝多了也不脸红,保持着一贯的安宁,像朵夜荷在暗夜中悄然开放。这个酒吧,
透明的大玻璃总引得成都的粉子(美丽女孩)要拿一本书坐在那里,把自己装点成一面
风景,网眼的轻纱缠绕在柱子上,墙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性感又无邪的小女孩,都容
易让我想起同性之间暧昧的情愫。
    成都是个女人把男人宠坏了的地方,艺术家因此而生活得如鱼得水。他们聚集在玉
林西路,常常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看那些走过来走过去眼里或是欣喜或是忧伤的女人。
成都的女人好象同米兰女人一样,仿佛依靠空气、词、咖啡就能生活,她们天生有着对
男人的同情与理解,所以有着别地没有的纵容。她们天生有着明净的眼睛和干净的牙齿,
她们吃辣,可以在一大盆辣椒里翻找小小的目鱼和鸡丁,她们吃着火锅,一边撒娇一边
妙语如珠、香汗淋淋,辣,扩张又收缩着她们的毛孔,成都女人的皮肤细腻、光滑,是
经常接受火锅桑拿的皮肤。
    从成都到川藏走了一圈,再回上海,想起那段日子,奇怪自己倒是从未深醉,每次
头晕沉沉地回到小旅馆,爬上五楼,得意自己的东摇西摆,好象一时目中无人。带着酒
气猛敲服务员的房门,她们都等不及我的晚归,早早睡了,可我没有钥匙,只能一次又
一次惊了她们的香梦。女孩睡眼惺忪地起来给我开房间的门,看我的酒样,也不敢关照
我第二天早点回房。这样的骚扰持续了一个礼拜,我终于呼朋引伴地去了藏区。在成都,
我抱怨没有一天洗到热水澡,因为热水只供应到十二点。等我在山区、草原再生活十天
以后,有冷水澡洗、睡觉时有冷气没有跳蚤、微微酒意相伴着睡去的日子,怎么看都是
神仙过的了。
    我怀念成都,想念白夜,常常想起自己像羚羊一般在外面轻盈奔跑的日子。
     
{{2 情画}}
    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们的将来?
    什么样的男人使我们等至迟暮?
    什么样的男人在我们得到时
    与失去一样悲痛?
    什么样的男人与我们的
    睡眠与死亡相伴?
     
                      ──翟永明《黄河谣》
     
    两个画画的男人,有着一样的血型:A型。在一个学校毕业,一个有着天然的卷发,
一个把卷发剃成了平头。一个比另一个年纪大,但小的那个似乎更老谋深算。
    在许多个白天,A型血的男人封闭着自己,只露出一张严肃、沉静的脸,沉陷在他
们的画里,有着与画中人相近的表情。一个常常画女人,画月光下的女人,画镜中的女
人,似在低语:今夕是何年?另一个常常画呆滞的男人的脸,女人的脸,长斗鸡眼的小
孩的脸,一家三口斜视着的照片。画中的人不知年纪,肯定生活在过去,画中的人也许
早已不在人世,只是在画家的画布上他们分明还清醒着,在凝视,欲语还休。
    在白天和晚上看见这两个男人,是两种不一样的感觉。白天他们拘谨,内向,故作
深沉,在晚上却因酒而得以释放,面具被解开。酒后的他们,神采飞扬,不是用来画对
画布,而是面对着朋友,他们的眼里流露脉脉的温情,他们笑起来像小孩子一样不再有
所保留。
    他们是怀着那样一种爱来画画的,一种是面对,曾经有的,正在拥有的,不管那些
人和景总有一天会走出他的视野,但画画的那一刻,他悉心保存,并且在画的一角留下
日期,记下一个名字,留作日后的见证。
    天人合一,好景不长,随风而逝,今夕是何年?看他的画,总是想这一个忧郁的男
人他本身就是一幅画,有一双比女人更细致的小手,比女人更精致的眼和眉,重门深锁
属于他的烦忧和心事,他应该闭着眼睛,在月光下轻轻叹息,如云的卷发散开来,无语,
有泪轻流也是好的。
    另一个男人的爱献给他画中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同伴,他在画中看到童年、少年,看
到父亲、母亲、兄弟姊妹的脸,依稀仿佛,清晰得如同昨天,那样一种黑白的缺乏表情
的表情,在画室中与他日日相对,因此他的爱属于过去,他在做着关于过去的梦。他的
白天不懂夜的黑。在现实的白天他在茫无目的地寻找,不知自己要找的和找到的究竟是
什么。
    温情无止无尽,寂寞和忧伤也难以平息,他们属于不安份的男人,常常希望自己精
力充沛,开着越野车满世界乱跑,有时也害怕孤独、年老和病痛的袭击,在想到这个的
时候,他们面色犹豫,惹人爱怜,但是,人人都是如此,他们却还有画做他们的逃难所
和避风港,还有爱他们的女人轻柔的怀抱。因为懂得,所以怜惜,他们爱过很多女人,
可是再好的女人也不能让他们停止幻想。此时此刻,他们的眼睛又在灯下,在酒后,为
谁闪闪发光?
    一年年熟视无睹的时间远去,谁是他们的将来?谁使他们等至迟暮?谁让他们在得
到时与失去一样悲痛?谁与他们的睡眠和死亡相伴?
     
<<五 北京>>
{{1 红屋顶}}
    九八年的圣诞在北京过,在北京的每一天都很热闹。热闹也许都是人为制造的结果。
    圣诞那天,因为有很多选择一时反倒有些茫然,是去《北京文学》杂志兴安组织的
聚餐?那样可以看到很多在北京写作和搞评论的熟悉和陌生的脸。是跟王斌去看第六代
新导演?他要是过节也在帮老张策划,我倒是愿意去凑热闹,再和张艺谋这个据传是本
世纪最后一位认真读小说的同志谈谈小说。节前李陀叫着去一画室看贾樟柯的电影《小
武》,我通知王斌,他把老谋子也叫上了,先在王斌家附近的川菜馆吃饭,老张带着耐
克的黑鸭舌帽,态度很是平易近人。
    后来我还是听从李冯的建议,去诗人车前子家参加文革聚会,那一晚,见到了车前
子即将撤离的旧居,他的出版社工作的夫人,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崔卫平,说话的声音很
好听,我喜欢她笑起来像鸽子一样的风情。诗人唐晓渡,杜丽,还有穿地主服装现在开
酒吧的前画家……我们分发菜票买菜吃饭,分担职务(我是农场出纳),对着墙上的大
红标语忆苦思甜,度过了一个对我来说十分新鲜的晚上。饭后,李冯陪我去三里屯酒吧
街,我是第一次去,一路上看不完的酒吧,年轻的男男女女簇拥着在街头走过,节日的
气氛总是容易使一个异乡人突然地陷入回忆,心神恍惚起来。
    我只记住那条长长的街上一个酒吧的名字:红屋顶,因为眼睛看花了,而且好多酒
吧都人满为患,我们选择这一个不太张扬节日气氛的地方,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李冯为我点了一杯蓝色的薄荷酒,递酒给我的时候,我发觉他的手也如女人的手一样白
皙细小。
    我们在回忆某些事的时候,是不是总是容易记住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手的大
小,换气扇的不规则转动,派发的礼物,邻座突然朝向你的深深一瞥,而忘了那些按道
理来说其实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谈话触及了什么,和你说话人的眼神,他可能有的想法,
他的为人如何,他感兴趣的,以及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晚上,你们会坐在一起东拉西扯……
    我忘记了红屋顶酒吧的屋顶是不是红色的,后来,酒喝得差不多了,有新的朋友加
入进来,十二点的时候,另外一些朋友打来电话,问候圣诞快乐,赵凝参加了兴安的聚
会,她从张颐文那里知道我想找她。他们的聚会也很热闹,评论家李敬泽的拷机不断被
人骚扰,他去回电话,却都有些莫名其妙,有次他的拷机上显示丁天拷他,可丁天明明
就坐在对面的饭桌上吃饭。这一切可能都是邱华栋搞的鬼。
    王斌打来电话,说他和张艺谋在亚运村过,没劲现在回家了,问我刚才为什么不给
他打电话,我心想你也没告诉我你和谁在一起呀。王斌是老朋友了,见不见好像都不必
刻意,谈话有个新人,吸引力似乎更多,名不名的倒是其次。这样看来,我是有些势利。
说自己势利,又心有不甘,想起敬泽君开玩笑的一番话,他说那天参加聚会,本来以为
会有新面孔出现,没想到却还是北京的一帮“老夫老妻”。
    现代人好象大都厌烦老夫老妻,说什么拉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拉右手,形容那种
麻木。可倒过来说左手拉右手,好像拉着老婆的手,不也另有一份相知相解的温情在里
头吗。
    九八年圣诞的夜晚,就在红屋顶里平平常常地泡过去了,没有歌舞的助兴,没有特
别忘不了的细节。现在一年又即将走过去,和李冯的联络很少,不知道他胖了多少,是
不是还在写《卖油郎》《庐隐》之类的“中国故事”。在最近发给他的伊妹儿上,我说
祝你瘦了,这样会比较好看、精神。信发出去就后悔了,毕竟一个男人的胖瘦并不是女
人随便关心的话题。
    我一向不拘小节,有些话说过就忘,这样的毛病真是不好。有时候一个看上去很女
性化的女人,其实心眼和男人一样粗。有时候一个表面很男性化的男人内心却是比女人
更细,这样的事,这样的人,真是古而有之,很多很多的,同情她吧,免她的罪如同上
帝免了人的罪。
     
{{2 双鱼座的男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敏感,特别善于揣摩人的各种心理与喜好。
    她曾经一度热衷骨相,从麻衣相术到称骨法,有一阶段,她甚至看到一个人就能看
出他的出生地、籍贯,看出此人命相的吉凶、好坏,是否长命,等等,等等。
    再后来她测字,用繁写的名字排算五行,看此人缺什么,往哪行攻可能有出头之
日……这些都太费神,饭桌上的朋友一来劲就请她算,动了脑,还饿了肚子,几次下来,
再多的眼睛注视着她,再多的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她都无动于衷,一概推掉。她是看
穿了,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未来,钱财或者婚姻,他们的钱财或者婚姻,说到底又与
她有何关系呢。她罢算了,久而久之,她像一个失聪的人,再也看不出别人的骨相、命
相、手相的特别,那些功夫都好像一下子费了,暗中了解别人的愿望也就此落空。
    在很远很远的高原上生活时,有一天当地的藏人告诉她,他们当地有一本流传很广
的《格萨尔王传》,这本书要唱的话,七天七夜也未必唱得完,里面分无数的章节,每
个章节都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旋律。
    那么,唱的人是怎样学会的呢?她问。藏族的老人回答她,会唱的人常常是无知觉
地在山上或草原上睡觉后醒来,就天生地突然会唱了,那些音,那些旋律,让一个从未
接触过书本的小孩子也无师自通,而且,会唱这样歌的人每个都有天然的好嗓子,就是
这样,《格萨尔王传》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
    后来她想,天意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些东西,他让你有,你就有了,他要拿去,你也
一点没办法。
    她不再看相了,但开始注意血型、属相,以及星座。和以前玩的把戏比起来,这要
简单多了,她不费什么精神就知道了什么是最佳的血型组合,最佳的生肖配对,以及某
种星座和其他星座的关系。她又成了朋友当中的爱情参谋,这个人和那个人是不是般配?
她按几种路线同时推断,倒也不费什么力气,反倒其乐无穷。
    据说,算命的人,因为泄露天机,自己并不会得到幸福,反而还会遭受惩罚。她想
她不是在给人算命,只是在做游戏,老天应该知道她的,知道她自己也想拥有甜蜜。
    再后来,她遇到一个双鱼座的男人,她一看见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因为他恰好有
和她最般配的生肖、血型,而他的星座和她所属的星座在一起,书上只有一句话:琼瑶
味太浓的你们别老把对方拴在自己的裤腰上。
    果然,他们两人浪漫得可以,每天通电话,在电话中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仿佛是借
此取暖。他们时时在电话中计划着远行,但是他们相隔在两个很远的城市,计划因此而
一变再变,无法实施。她为之而痛苦,听到他的声音在电话中出现是痛苦,没有他的声
音出现也痛苦。仿佛他就是那个让她得到时和失去时一样悲伤的男人。
    时间就这样匆匆地过去,她才意识到自己当初忘了一点,那就是他和她所属的星座
还有着一个共同的缺点,那就是对很多事情无法当机立断,紧急关头容易犹豫不决。
    她对他灰了心,也不再帮任何人出主意。自己都无法给自己好好指一条路,她又有
何脸面帮助别人,尽管是旁观者清,陷在痛苦之中的当局者,又哪有心思好好地做别人
的旁观者呢。她又一次去了草原上的人家,他们整个村子的人每年八月都离开家,在外
面搭起自己家的帐篷,白色的布,蓝色的花,远处高高的雪山,近处流过的圣湖,这一
切都使她安静地坐下,却不再幻想其他。
    她又去了唱经人的家中,那里有活佛,也有五十岁的阿尼,他是当地仅剩的三个会
唱《格萨尔王传》的人中的一个,他们用当地的礼节给她排算她的前生,只要她翻那本
《格萨尔王》,翻开到哪一夜,阿尼就从此唱下去,他能在所唱的经文中照见她的前世。
他说。
    后来阿尼告诉她,她的前生是格萨尔王手下最英勇的战将,一直在印度修行,一直
没死。
    “那我是他二十多年前刚刚转世的吗?”她有点搞不明白。阿尼黑红的脸在白色的
藏衣下变幻莫测,他又唱起了歌,他的儿子四郎尼玛不再翻译,也为她唱起了婉转悠扬
的藏歌。她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听不懂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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