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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水瓶星座

   
   在特洛伊城里,住着一位俊美的王子,他
   的容貌连城中美女都自叹不如。
   有一天,宙斯来到特洛伊城,他看到王
   子,不禁惊叹,人间竟然有如此俊美的王子。
   宙斯回到神界,每天都朝思暮想,有一种邪恶
   的想法在他的心中酝酿。他又来到特洛伊城,
   变成一只大鹰,抓住了王子回到神界。
   从此,特洛伊王子在天上变成水瓶,负责
   给宙斯倒酒。
   小妖精茹茹,每当你夜晚望着星空时,有
   没有看到一个闪耀的水瓶星象,正在倒酒的样
   子呢?
                                            ——MYOU
   我在冬天出生,水瓶星座。
   我有一个梦。我在我的小说《飞》里说过,我五岁,我在枕头下面放了一只玩
 具飞机,我妈妈问我那是为什么,我说,我有一个梦,每天晚上,我都要坐着我的
 飞机在天上飞。
   后来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他们看到何向阳先生说,多少使我对70年代人有些好
 感的也正是五岁起就藏在主人公里。
   我还在《飞》里说,我出生的那一年大地震,我看到了审判江青,我还看到了
 好看的电影,在一大片油菜花(油菜花?)地里,一个穿着红毛衣,扎着小辫,手
 里挥舞着一条红纱巾的姑娘,朝着不知名的前方奔跑。(慢镜头)她跑啊跑啊,脸
 上溢着健康的红晕,却总是跑不到头。我实在不知道这部电影的名字,如果你知
 道,麻烦你打个电话告诉我,对于那个镜头我有着非常的好感,我希望能够找到它
 再次重温一遍。
   我的朋友看过我的小说以后就去找资料了,他们在两年以后才找到那个镜头的
 出处,他们打电话告诉我,那部电影叫做《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是峨眉电影制片
 厂1981年摄制的农村题材影片。
   1981年,多么好的日子,那一年我五岁。
   我的朋友们说,很好,你注意到了红毛衣。那么你从五岁开始就已经是一个小
 才女了,因为红毛衣是整部电影最富于表现力的细节道具,是纯真爱情的象征。
   我有点茫然,我说其实我很笨,我只记得那个镜头,我根本就不知道它有什么
 意思。
   我从五岁开始写诗,我都写了十年了,才发表了一首诗,我在我的处女诗《
 雾》里说,这个互相看不见的世界,让我们挽起手来吧,冲破这层层迷雾。大意如
 此。
   两年以后,我改写小说,我的小说很快就发表了。我在一我的处女小说《独居
 生活》里说,我的同桌女同学跑到上海去,跳黄浦江自杀死了。我妈检查了我的小
 说以后问我是不是受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影响?
   我也有点茫然,我说什么叫做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后来我在一家旅行社打暑期工,每个周末我都带一个庞大的团去杭州、西湖
 美景两日游,我带得很好,每个人都喜欢我,老板也喜欢我,他说他要加我工资,
 可是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我在花港观鱼导掉了两个新加坡男人,他们没能自
 己找回来,于是我一分钱也没有得到。
   ”当下一个暑假来临,我在我们城市的第一家民营呼台找到了工作,他们总是排
 我一个人值夜班,我每天晚上都接到骚扰电话,然后我打电话给另一家呼台的夜班
 寻呼先生,骚扰他们。我只拿到了很少的一点钱,他们说我是未成年少女,不需要
 太多的钱。
   然后我就拿着我的工资袋去找我们老板,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在初中二年级
 的时候就代表全年级和校长对过话,我不怕再来一次,即使把对手由校长换成了寻
 呼台老总,我也不会害怕。
   我在办公室里看到了我们老板的朋友,他是我爸,我爸被我的出现吓坏了,从
 此以后他再也不让我出去打暑期工了,他说他有很多钱,可以养我一辈子,可是后
 来我辞了宣传部的职以后,他又说他不养我了,他说,你沦落到流氓无产阶级去
 了。
   ,当我反抗他,说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时候,我爸就给了知识分子一个沉重
 的耳光,而且他对我说,请你给我滚,滚了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我是我爸惟一的孩子,他居然也跟我翻脸,可见,所有的父亲愤怒起来都会翻
 脸无情的。
   我从事宣传思想工作有三年之久,我非常郁闷,每个人都知道我为什么郁闷。
 其间我把我所有的郁闷和爱都写下来,我每天都写到凌晨,写了一百多万字,我赚
 了足够吃饭的钱,可是我爸仍然不让我辞职。
   我去电台做DJ,每周一三五,深夜十一点到十二点的节目,我很累很累,可是
 我故意折磨自己,从小我就是一个自虐狂,我知道,如果我不可以用酒精麻醉自
 己,我就只能用疲劳麻醉自己,只要我很累很累,我就没有空去想体制和不合作的
 事情了,我会累得睡着。一切都好了。
   小时候我总是问我妈我为什么必须活着,当我妈悲伤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会
 说,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的,我自己来结束。我会把我妈弄哭,那时候我还是一
 个孩子。
   后来我喜欢我们幼儿园的一个男孩子,他长得很好看,可是他不知道我喜欢
 他,因为他生来弱智,活不过十岁,我就站在大雨里淋自己,我生了一场大病,整
 天咳嗽,从此以后,我一绝望就咳嗽。
   我总是伤害爱我的人,惟一的方法就是残害自己的身体。
   我终于在新世纪来临之前离开了宣传部,我曾经复印了我1996年的年终个人总
 结,我复印了五份,准备每年都交一份上去,交完以后我就升职,或者辞职,可我
 只交了三份,从此以后就再也不需要交了。一
   我做了我的最后一档电台节目,和听众们告别,当然这与我的辞职没有任何关
 系。有一个小女孩打电话进直播间,说,茹茹姐姐,不要走。可是我仍然要走,因
 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很危险了,我的导播每天都告诉我,有一个男人站在广电中心的
 大广场上等你。他穿着西服,捧着百合花。
   他使我精神紧张,每天我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考虑要不要换节目档,当我
 的要求被台长拒绝以后,我每天一醒过来就考虑要不要调班,我的做二四六节目的
 搭档,我每天每天都找他调,我们的节目变得没有规律,有时候我们俩都去上节目
 了,有时候我们俩都不去,导播找不到我们就播一个月前的录音卡带,居然也有听
 众听得出来,写信到台长室,举报我们。后来我的搭档被我烦死了,他开始躲我,
 无论如何都不肯回我的电话。
   本来我完全不必这么紧张,可是我们隔壁电视台的女主持主持节目的时候,被
 人袭击了,就在广电中心的大广场上。他用刀刺她,每一刀都很恶毒,她抱住自己
 的头,捂住脸……对方使用的是小水果刀,所以她没有死,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就
 又来上班了,表面上看她没有任何伤痕,可是只有我知道,她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穿
 吊带睡衣了n
   案件发生的三天前,我还陪她去买了一件吊带睡衣,当时她很犹豫,要一件可
 爱的绒布睡袍,还是要一件性感的透明睡衣?我告诉她,我们还年轻,必须要穿得
 少,以后年纪大了,穿卡通绒睡袍才可爱。她就高高兴兴地买了那件吊带睡衣,她
 说她准备穿给她的情人看,她的情人在另一个城市,离她很远,一个月才见她一
 次。
   
   现在她的情人还会要她吗?
   我想我不会比她聪明,如果有人在百合花的下面藏了一把水果刀,当他抽出刀
 来的时候我只会发呆,我根本就不会想到捂住脸。
   我搬出去住了。我写处女小说的时候搬出去过,写完我就搬回来了,因为我要
 开学了,我得问我的父母要学费。
   我又搬出去了,不过这次我是被赶出去的,一分钱也没有。
   从此以后,我一直都写小说,再也没有干过别的。
   我在我的写作间里孤独地过着,没有人管我,我妈会打电话给我,我不接,她
 就在我的录音电话里絮絮地说话,我一边写字,一边听她的声音,慢慢地哭。
   后来我坐在床上看报纸,我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她下班回家,发现刚上幼儿
 园的孩子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一条毛巾抹眼泪,就问孩子出了什么事,孩子
 说,我不想长大,我要是长大了,爸爸妈妈就要老了,老了以后,就要死了。我永
 远也不要长大。
   我就捧着那张报纸哭出来了,我哭了很久,哭得天都暗了。
   然后我打电话给我妈,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妈紧张极了,问我,出了什么
 事?
   我说,我想请你们吃饭。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
   我给自己化了一个妆,我已经很久没有收拾自己的脸了,我不出门,也不吃
 饭,我夜以继日地喝牛奶,当小念饿得尖叫的时候我给它做饭,也给自己做饭。我
 沉醉在网络一里,一个字都不写。我的心越来越坚硬。
   _我戴了去年生日时我妈送的玉如意,那时候我比现在更
   糟,我总觉得我的一辈子都过完了,我开始忧郁,经常头
   疼,并且厌世。
   。那天我很早就睡了,有电话打进来,我妈在客厅接了电话,我听见我妈说,
 是念儿啊,她睡了。我还听见我妈说,你是她的好朋友,你劝劝她吧,她什么都不
 跟我说,我很担心。我还听见我妈说,我知道她烦恼,可是她在我们面前装得很高
 兴,她装出来的,我知道。
   我妈听完电话,照惯例到我的房间里查看门窗和灯,她以为我睡着了。她关了
 唱机,关了灯,关了窗,出去,又回来,给我的窗下了保险。
   我在黑暗中,我说,你干什么?
   我妈吓了一跳,她说,我把窗关好。
   我说,不要关窗,我胸闷,我要透气。
   我妈站在窗那边,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要关,要关,我真想把窗钉死,我总
 怕有一天你会真的跳下去。
   我没有说话。我看不见我妈的面孔,在黑暗中,她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她。
 只有寂静,多么寂静啊。
   ‘一我在黑暗中开始流眼泪,我的眼泪把枕单都弄湿了,我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
 声音,我侧着脸,拼命咬住枕单,想控制住自己的眼泪。枕单很清洁,我妈每天都
 把被子和枕单拿出去晒,我妈说过,晚上你睡在床上就会间得到太阳的味道。可是
 我的眼泪越来越多,我把一切都弄湿了。
   
   第二天早晨,我睁大着眼睛坐在床上,希望永远这么坐下去。我妈走到我的床
 前,把一块玉挂到我的脖子上,她说,生日快乐。那块玉很凉,可是真奇怪啊,它
 马上就与我融在一起了,再也觉不出它的凉。我妈说,这是一个玉如意,选如意,
 是因为如意是你的名字,如意上的蝙蝠和云纹,是讨“流云百福”的口彩。
   我想起来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自杀过,1998年的1月28日,我和我的父母决
 裂,我试图用死来结束一切,因为我太恶毒,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伤害才能让他们痛
 苦,我想我要死了他们才会后悔,他们才会痛苦,我要他们痛苦,我要去死,我死
 了就好了。
   那些往事啊,只隔了两年,却像隔了一辈子一样,现在我若无其事地活着,可
 那块阴影一直烙在母亲的心里,她紧紧地抓着我,她怎么也不放手。
   我还是经常地做坏事,我知道我堕落了,就会不停地堕落下去,我有恶念,我
 做坏事,我却握住我的玉如意,乞求它原谅。它像母亲的眼睛,让我知罪。
   我从没有这么慎重过,我给自己化妆,化了一个小时,因为我的手一直在抖,
 小念一直盯着我看,它瘦了,自从念儿生了病以后,它也生病了。
   我几乎认不出我妈了,她憔悴极了,眼睛红肿着,刚刚哭过的样子,我真认不
 出来了,我面前的这个苍老的女人,她会是我妈。我妈曾经是一个真正的美才女,
 可是她被我毁掉了,她的半生都被我这个坏孩子毁了。
   我没看见我爸,我知道他不见我,我妈说他临时有事,上午就飞成都了。
   我抑制住眼泪,没心没肝地大口吃菜。
   我想起来,十五岁那年,我拿到了第一首诗的稿费,十块钱,我请爸妈吃烧
 烤,小小的桌子,我们一家三口围坐着,很亲密。新鲜的肉片放在铁板上,熟了,
 发出淡淡的香味,盘子里盛着切成小片的面包片、洒了孜然粉的羊肉串,碧绿的蔬
 菜。我和我爸我妈,我们慢慢地吃,慢慢地说话,尽管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问题儿
 童了,我不太爱说话,经常皱眉,上课时敢于反问老师问题,并且组织罢课,去校
 长室找校长理论。
   我爸高兴坏了,我爸笑着说,小茹会挣稿费啦,可是小茹有很多心事呢,一点
 儿也不像小时候,一回家,急忙就坐在晚餐的桌子前,絮絮地讲学校里的事情给我
 们听,小茹在想什么呢?
   我说我在想,我将来会是一个作家。
   我怀念那样的日子,电视声音开得极大,房间里面暖暖的,一家人坐在沙发
 上,开着小灯,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见每个人轻轻呼吸的声音。我多么怀念啊。
   我妈说,听说念儿出事了。
   我说,没事,她找了一个心理医生,现在好多了。
   你们都还是孩子。我妈说。
   不。我说,我长大了,我没工作,可是我也没有饿死,我能挣钱养活自己。
   我妈悲伤地看我,我知道,你现在在写那些奇怪的小稿养自己,可是,别再写
 了,回来写小说吧。你小时候跟你爸说过,你会是一个作家。
   我沉默。然后我说,我知道我该干些什么,我已经长大了。
   我妈说,不管怎么样,即使你已经是一个年纪很大很大的女人了,在我们眼
 里,你仍然是我们的小孩子。
   我埋头吃菜。以前我陪我妈看MTV天籁村,那些歌每一首都要唱,爱你啊你爱
 啊我爱啊爱我啊。我妈说真奇怪,一天到晚爱啊爱的。我说这是现在的趋势嘛,越
 没有的东西才越想着要有。我妈就说,真正有爱的人可从来都不说出来。
   我一直在想我妈为什么会这么说话,她像我这么年轻的时候只读《三国志》,
 就像我只读《西游记》一样,可是《三国志》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结了婚,四
 年以后生了我,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自己了,她这一生,都只为了我这个孩子,我
 却使她伤心。
   我曾经收集我妈说过的所有漂亮句子,写成了一个妈妈语录。
   以前我总是一边吃饭,一边说,空虚啊,真是空虚。我妈就说,难道你这一碗
 饭都吃进空虚里去了吗?
   以前我穿露背装上街,回家,我妈会说,你带回来了一背眼睛。
   以前我说,我理想中的乌托邦就是没有政府,没有军队,不需要工作,但是每
 个人都能吃饱。我妈说,我理想中的乌托邦就是女儿你每天晚饭后能够洗碗。
   以前我写作到深夜,会问我妈,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在大街上走,这时你突然
 发现有人在跟踪你,你怎么办?我妈说,我关掉电脑,去睡觉。
   我笑了一笑,很快我就不笑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我妈问我还恨不恨我爸。
   我说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他,我说我后来想想我爸还是有道理的,如果我没有在
 宣传部呆过,我就会变得很疯狂,我会什么都干得出来,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坏女
 人,幸好我没有,至少我现在还很理智,知道用纯洁的精神思想和写作。
   我妈说,你恨不恨你爸今天没来,飞成都去了,你爸确实是临时决定的……
   我说,没关系,没事的,真的。
   两年前,我在我父亲55岁大寿的那一天,偷偷地飞北京,去看我的北京情人,
 因为我和他的感情发生了危机,我不得不去。我还欺骗我爸,说我得到念儿那儿住
 两天,我得写我的新小说。后来我回家,发现我走前买给我爸的生日蛋糕,我爸一
 口都没吃。我知道我爸深深地受了伤害,他对我彻底绝了望,根本就不愿意再答理
 我。
   其实,我在飞行的时候一直都希望飞机能够掉下去,我无法偿还爱,用身体,
 或血,都偿还不了。当我们遇到强气流,飞机开始摇晃,所有的人都恐惧,可是我
 不能恐惧,因为我太堕落,我欺骗所有的人,却把罪给他们。
   后来我才知道,神不会为了惩罚我而惩罚飞机上那么多的人,惩罚会在以后
 来,一个合适的地方和时间,一切都是公平的。
   我妈仍然悲伤地看着我。我妈说,你爸吐血吐得很厉害。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的冷清的房间,小念在阳台上看风景,我知道他寂寞。
   我回忆我妈说过的话,你爸吐血吐得很厉害。我就哭出来了,我听到了心破碎
 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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