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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活了
     
    花的美只是一些花粉囊和水的幻觉。
                   ---关于布赖恩的死去
     
    荷和女朋友们坐在啤酒广场里,薄荷向她的女朋友们讨教如何行贿,薄荷已经喝了
很多酒了,于是女朋友们都猜测她的神智非常不清,但是她们只是同情地望着她,什么
也没有说。
    还是告诉我吧。薄荷象泥那样瘫软在方格桌布上,桌布上面有很多酒精,香水,也
许也有些没有洗干净的血渍,灯光很暗,什么也看不见。薄荷趴在那上面,说,现在我
的情况真的很糟,所以,你们还是告诉我吧。
    薄荷的女朋友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女朋友甲说,我是从来没有行过贿,只有
一次,我爸住院那次……
    周围有噪音,噪音来自一个各方面都没有发育好的DJ,他喋喋不休,说一口流利的
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听不明白的英语。女朋友甲不得不放开嗓门说话,巨大的说话声音使
她看起来更象是一个泼妇。
    ……我到主治医生的宿舍找他,我的手袋里放着一封红包,他很年轻,也许还没有
什么经验,但是收授红包是每一个医院的惯例,所以他不会拒绝,只是在收授的时候他
会略微感到自己可耻。他假意推托,我假意坚持到底,我的表情那么情真意切,我说,
您可一定要收,一定。然后他说,那么,你放在那儿吧。他都不敢伸出手来接受那个红
包,他要我放在那儿,等我离开,他才会觉得心安理得,数一数红包里的数量。
    女人们大笑。然后呢?然后,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女朋友甲喝了一口啤酒。然后我把红包放在了他的床上,走了。
    放在他的床上,走了?
    是啊,我把红包放在了他的床上。女朋友甲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行贿,就那一次,
为了我爸。
    每个女人都在暗地里笑了一回,每个人都乐意听到床的下面是什么,也许还真有些
什么,可是她不再往下说了。有一张床。笑笑而已。
    只有薄荷知道,这个医生后来成为了她的情人,每个周末,他们都会通很长时间的
电话,尽管这个医生没能救回她爸,无论如何,不是医生的错。
    我也只行贿过一次。女朋友乙说,你们都知道的,我哥原来在酒店的吧台做,工作
也轻松些,可是上个月他被他的对手踢到了餐饮部,从头做回了一个服务生,每天他都
要穿着那套令人恶心的油腻的红制服,黑领结,窄围裙,不断地端着盘子,不断地走来
走去,他以前可是领班啊,你们都知道的吧。
    是,我们都知道。女人们点头,我们都在吧台后面看见过你哥,他很会享受生活,
每一次我们看见他,他都闲着,坐着,听最新的JASS音乐,而且有很宽泛的权利请我们
喝红酒。
    现在不同了。女朋友乙说,每天深夜我都看见我哥那么疲倦,那么苍老地回家,我
痛苦极了。尽管我哥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愿意对我说,我还是去找了以前追求我
的那个男人,我知道他和那家酒店的副总关系很好,我请他吃了一顿非常昂贵的饭……
我哥终于在上个星期调回去了。那顿饭是我唯一的一次有明确目的的行为,对我来说,
它果真是昂贵极了。
    薄荷笑了一笑。你们这些都不是行贿,明白吗?完全不是。
    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也许他喜欢酒,喜欢钱,喜欢女人,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
最喜欢什么,送错了东西我就彻底没戏了。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是个男人,那么他一定喜欢女人。女朋友丙说。
    也许你能帮我找那么一个安全并且漂亮的小姐。薄荷转过脸,盯着女朋友丙看。
    女朋友丙为难地摇头,我可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我不知道怎么做,也许花点钱吧,
也许。
    也许你忘了他的身份,他是一个领导,你明白吗?小姐的漂亮很重要,可是安全更
重要,小姐看电视,那么小姐一定会认得他的脸。
    薄荷的女朋友觉得薄荷真的是喝醉了。可是她们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于是她们坐
在旁边陪笑,象一群不幸福的母鸡,掉到了深水里。
    没有办法,我没有钱,也没有权,看来我只能自己去做小姐了。薄荷说完,非常不
高雅地把桌布卷起来,把头埋进那堆肮脏的布里,她弄翻了自己的杯子,啤酒很快就把
方格布都浸湿了。薄荷的脑子里只出现一个数字公式。女人+行贿=性。
    薄荷的女朋友没有话说,她们很难过。除了那个正在调音台前面撒野的孩子,每个
人都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孩子很亢奋,因为今天他带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抄袭了一些好
听的诗歌。
    春眠不觉晓,处处性骚扰,今晚搞一搞,处女变大嫂。
    女人们皱眉,远远地望了那孩子一眼,他又念叨了一遍。仍然没有人尖叫,也没有
人回应,远处坐着一群傻逼,痴痴笑着。他用了很多方式调动人的欲望,破坏欲,性欲,
受虐或施虐的欲望,可是仍然没有一个人亢奋起来,也许每个迪斯科广场都应该设立一
个买卖八美元Viagra的柜台,情况才会好些。
    薄荷从布里钻出来,头发蓬乱。她站了起来,薄荷的女朋友们有些担心,她们伸出
手,用力地抓住了薄荷的手臂,但是薄荷很轻易地就把那些保养得很丰润的手指甩开了。
    薄荷有点头晕,下楼梯的时候她在台阶上摔倒了,她的左手触摸到了木地板,地板
很脏,充满了油垢。薄荷缓慢地爬起来,她始终没有放弃手里的酒。她把蹦蹦跳跳的男
女推开,径直走到DJ的面前,他的嘴在蠕动,象一条青菜虫子。
    闭嘴。薄荷说。
    薄荷的手里还有小半扎啤酒,那些酒很快地把他的脸弄湿了。
    薄荷往脸上涂了很多东西,整个下午薄荷都在处理她的脸,化妆刷在手里发抖,碎
胭脂洒了一地,象凝固了的陈血。
    薄荷最后往镜子里看了一眼,一个浓妆艳抹,脸上写满了愿望的女人站在那里,不
像美女,倒像个鬼。
    还记得我们的朋友丁吗?女朋友丙说。丁是薄荷的朋友中第一个辞职后远走他乡的
女人,她走的时候什么都不要,档案,组织关系,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她什么都不
要。每个人都愿意猜测丁会饿死,那要比每个人都听说她迫于生计干了些别的要好得多,
丁失踪了两年了,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薄荷很想念她。
    薄荷站在楼的外面,楼的年代久远,墙面上爬满了观叶植物,那些绿色把墙的本来
面目都遮掩住了,于是楼外的人和楼里的人都有了错觉。
    那个要去的房间亮着灯,很明亮,薄荷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马上就进去,薄荷站了好
一会儿,天色已经很暗了。薄荷吐了口气,从手袋里掏出香水瓶,它的名字叫毒药。薄
荷很紧张,薄荷从来也没有这么紧张过,那个小玻璃瓶在她的手心里出乎意料地翻掉了,
淡黄的液体淋湿了她的手指,气味却很淡,几乎没有。要到走动的时候,香水的味道才
游动起来,象一个荡妇,不停地抛媚眼。
    下午六点,从六点开始,薄荷拥有这以后的时间,可以知道结果是什么。这个时间
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有些人约在这个时间幽会,有些人在这个时间里生下了一个孩
子,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喝醉了酒,有些人在开会,还有一些人正在床上做爱,而对于
薄荷来说,这个时间是可以决定自己将来一生的。从六点开始,以后还是未知数,唯一
可以肯定的就是能得到结果。
    薄荷突然之间很混乱,不知道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方,
要干什么去。幻觉突如其来,好象已经走进了那幢楼,在曲折的长廊里走,长廊的尽头
是有灯的房间,可是不知道那房间里会有什么,也许是成功,也许是失败,成功的代价
一定很重,可是失败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思考很短暂。脑浆凝固了似的,极缓慢地流
动,直到思考着的那个人非男非女,欲死欲活,直到有冰凉的雨落到她的脸上,胡思乱
想的女人才清醒了些。
    薄荷抬头望天,发觉下雨,薄荷的情绪恶劣极了,附近绝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而
要进入那幢楼,它象一张有着极深咽喉的的嘴,会把人吞啮进去,细细咀嚼一通。薄荷
把手举过头顶,遮住自己的脸,灾难来临的时候,年轻女人唯一会做的就是遮住脸,她
们不惧怕身体的受伤,她们不担心财物会遗失,她们只担心自己的脸。
    现在薄荷只担心一下午精心准备的妆会被雨浇掉,那么一切都白费了。
    在遮住脸的同时,薄荷突然觉得自己可耻,她触摸到了自己的脸,上面有一层粉质
的假面,厚极了。宫廷中有专供娱乐的小丑,穿彩色衣服,挂满了铃铛,新时代的妓女
为了表露她们的身份,穿闪光质料的紧身裤,在乳房上方纹美丽的花或蝴蝶。女人的妆
面只是明明白白的勾引,向君王献媚,取悦于有权势的人,得到利益。
    可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薄荷想立即就离开,立即。一念之间。
    薄荷把手放了下来,污染严重极了,酸性的雨落在裸露的皮肤上,皮肤马上就会红
肿和腐烂,那些脏极了的雨落到妆面上,却象眼泪,溶解了肥厚的干粉。
    薄荷跑到路口,地面已经湿了,雨越来越密。薄荷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出租车,离开。
    一辆白色的出租车驰近来,巷子很窄,很少有车过,更何况现在下雨,薄荷望着那
车,非常希望车子能停下来,可那不是空车,顶灯暗着,前座坐着顾客。
    薄荷往车的后面看,指望着会再来一部车,可后面什么也没有,还是空落落的巷子,
象所有南方的巷子,零零落落的老房子,单独的几棵树,地面很残破了,到处充满了垃
圾。
    白色出租车却停了下来,车内的男子示意薄荷上车,薄荷迟疑了一下,急急忙忙跑
过去,开门,爬上了车,衣服差不多已经全湿了。
    薄荷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到他的声音。吃饭了吗?他说。
    薄荷望着窗外,雨下大了,薄荷有点庆幸,赶上了这车。
    还没有吃饭吧。他说。
    嗯?薄荷回过神来,跟我说话?
    男人很响亮地笑了一声,是啊,我问你有没有吃饭?
    还没有。薄荷说。
    和我一起去吃饭吧。男人说,侧过身看着薄荷。
    薄荷没有说话,薄荷望着窗外,景物移动得很快,它们都湿了。
    我们同学聚会,在一家上海菜馆,都是些很亲密的同学,我很希望你能去,当然,
如果你不愿意也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
    司机在旁边笑,说,刚刚在车上他还说,眼见着下雨了,如果有男人招手要车,可
以不理会他,如果有女人招手,那么一定要载她。真的,他刚刚说完,我们就看到了你。
    可我并不认识你们。薄荷说。
    男人笑,那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漂亮,如果我们一起去吃饭,他们一定会嫉妒死我
的。
    薄荷不笑。不,我不想去,我很感谢你让我搭车,可我只想回家。
    那么,你去哪儿?司机问。
    西城区。薄荷说。
    天啊,不顺路。司机说,现在出去是单行道,要弯一个非常大的圈了。
    你可以先把他送到他要去的地方。薄荷说,然后再掉头。
    你真的不去吗?男人又问。
    真的不去,谢谢。薄荷说。
    沉默。
    我是一个商人,做化妆品生意……你不相信?
    当然我信。薄荷叹了口气,说。
    我对女人的化妆品非常熟悉,能告诉我你平时用什么化妆品吗?
    Christian Dior。薄荷说。
    哦。男人说,这种我也做,的确,它在国内卖得很好,毕竟价格还在可以承受的范
围内。
    可以承受?薄荷冷笑,心想,为了吃饭,为了过优雅的生活,让自己的衣服和化妆
品永远是品牌,于是不能被辞退,于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因为不想被辞退,所以去向
掌管人事的领导行贿。
    司机象一个弱智那样吃吃笑。
    这位开车的师傅也是你同学?薄荷问,好象你们很熟似的。
    啊……这次聚会他不去了,他有生意要做。男人说。
    司机又笑,说,是啊是啊,我要忙着做生意赚钱,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我不会害你的,尽管无商不奸,可我是个好人。男人又说。
    薄荷觉得很好笑,前面坐着一个奸商,奸商做化妆品生意,赚女人们的钱,可是这
个奸商说,我是个好人,我不会害你的。就笑了一笑。
    男人觉得能让薄荷笑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又诚恳地说,如果你觉得我有任何对你
不好的企图,你可以选择马上离开,你有很多选择的权力,但希望你能给我和给你自己
一个机会。
    薄荷又笑了一笑。
    那么说定了?男人说,想从女人的脸上找到他要的表情。
    薄荷微笑。薄荷对自己说,倒也有趣。
    那么说定了。男人说,心满意足地坐好,不再说话了。
    车停了下来,男人下车,然后为薄荷开了车门,外面还下着雨,男人的头发很快就
有些湿了。薄荷坐着,还有些犹豫,男人站在车外,固执地等待着,司机一脸坏笑,仍
然象一个弱智。
    我怕什么?薄荷对自己说,然后拿起了手袋,下车。
    欢迎光临。小姐甜极了,微微弯腰,拉开门。
    薄荷迈上台阶,突然停住,回头。你叫什么名字?薄荷问。
    男人看了她一眼,说,我叫高峰,你可以叫我小峰。
    薄荷笑了一笑。我怕什么?薄荷对自己说。
    玻璃的门已经开了,灯光很亮,薄荷吐了口气,走了进去,陌生男人走在后面,他
很高大,表面看起来彬彬有礼。
    餐桌前已坐着两男一女,他们看到了薄荷,男人甲的眼睛瞪得非常大,男人甲剃着
平头,每一根头发都站立着,男人乙显然也很吃惊,但他很客气,他说,坐,坐。
    坐吧。陌生男人高峰说,把椅子拉开。没事的。他又说。
    薄荷微笑,坐了下来,旁边显然是男人甲的女朋友,眉毛纹坏了,洗过的地方红肿
着,使她看起来楚楚动人。两个女人假意笑了一笑。
    我们刚刚通电话,高峰还说是一个人来,怎么现在倒是两个人了,给我们一个突然
袭击啊。男人甲说。
    薄荷不去看他们。薄荷喝了一口水,落落大方。
    高峰的表情自然极了,他坐在薄荷的旁边,并不打算回答他的同学提出的问题。
    男人甲站起身,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出去。
    当他们一起回来的时候,男人甲用非常怪异的目光看了薄荷一眼。
    怎么了怎么了。男人乙显然更有兴趣。
    哈。男人甲说,你信不信,他们是在五分钟前认识的。
    哈。男人乙说,鬼才信呢。
    你怎么不怕?男人甲把脸凑近薄荷,说,象个无赖。
    为什么要怕。薄荷说,我觉得他看起来不象是坏人。
    男人甲大笑,而那个名字叫高峰的男人则开始暧昧地看她,拿过调味瓶,温柔地问,
醋?还是酱油?俨然是做了名正言顺的男朋友了。薄荷没有想法,薄荷望着大厅,灯光
很亮,每一桌上都坐满了人,每一个人的头顶上都冒着热气,那些热气有些是白色的,
有些是黑色的,真是奇怪极了。
    你觉得奇怪吗?薄荷说,小心翼翼地扫视了一下男人甲的头顶,发现原来是抹了太
多的口者喱水,所以头发可以每一根都站着。
    是啊,太奇怪了,你一进来我就很奇怪,高峰从没有女朋友的,更没有提到过想要
个女朋友。男人甲说,尽管我们每个人都不相信戏剧性,可我还是希望你们真的谈恋爱。
    薄荷看了高峰一眼,轻轻笑了一声,薄荷既不喜欢他也不厌烦他,那是一种什么都
无所谓的态度,薄荷相信如果自己爱上谁,那么一定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薄
荷只想着自己即将失去工作,即将从租住的地方搬出来,象所有的房东那样,每年的节
日过后,房东就会提出结束合同,涨房租,房东的脸色从来都没有好看过。薄荷想到自
己会象去年一样,不停地搬家,不停地搬家。薄荷皱着眉,叹了口气。
    不吃醋?高峰说。
    不是不是。薄荷回过神,说。
    高峰还是把装了醋的碟子拿过去,叫小姐新换了个碟子。众人又笑了一回。
    小林还没到,要不要打电话催他。男人乙说。
    还是不要了,他女朋友脾气古怪,打电话催他,又要惹事非。男人甲说。
    没事,我打好了。高峰说,拿出手提拨了过去,说了没几句,关了,说,小林正焦
头烂额呢,他女朋友就是不让他出门,怕他在外面瞎玩。
    一会儿工夫,那个小林来了,把女朋友也带了来,女朋友穿了一身红,新补了妆,
口红的颜色还新着。三个女人假意笑了一笑。
    女人一坐下就板着粉脸不说话,小林先是喝了杯啤酒,说了几句话,又站起来敬薄
荷酒。
    薄荷摆手,说不喝不喝,心里想,这小林一定是以为我是高峰女朋友了,只觉得这
些男人古怪,什么都不过问,不象女人,什么事都喜欢问个明白。
    小林也不勉强,自已喝了,又喝了杯酒,恨恨地说,要不是她临出门又要换衣服,
又要补口红,也不会这么迟。
    你说什么?小林女朋友大怒,跳起来。
    没事没事。男人甲忙站起来,让小林女朋友坐。
    你还有理,你说这是第几次了,让我在朋友面前丢脸。小林也跳起来,很有掀桌子
的气势。你他妈怎么这样?每次我有事出门,你都要问这问那,你他妈怎么什么都要管,
我操。
    薄荷看男人甲的女朋友,她不笑也不看,镇定自若地吃菜,喝饮料,好象什么事都
与她无关。薄荷撑着头,忧郁地望着那两个吵架的男女,好象在看一出戏一样,只觉得
烦燥。
    小林女朋友瘪着嘴,慢慢地,慢慢地,从眼眶里滚下几颗眼泪来,小林看都不看她
一眼,仍然气哼哼地骂骂咧咧。
    薄荷忙递了纸巾过去,小林女朋友接了,没声没息地擦完眼泪,拿起背包就跑出去
了。众人一愣,忙催小林出去追。
    不去不去。小林往桌上一趴,又倒了满杯啤酒,喝了。
    高峰,你去。男人甲说。
    高峰朝着薄荷苦笑了一声,追出去。薄荷面朝玻璃门坐着,能望见门外面的动静,
女人并没有要真正跑掉的意思,只在门外面就停住了,跟高峰说着话,哭得厉害起来了,
才真正要走,高峰忙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甩掉,很快地跑掉了。
    高峰垂头丧气地回来,把手腕亮出来看,上面已经青了一大块,对小林说,原来你
女朋友手劲那么大,我想抓住她,倒被她揪出这么大一块伤来。
    小林假装发怒,说,你竟敢抓我女朋友的手。
    没有没有。高峰解释。
    你不抓她手怎么会受伤呢?小林说。众人大笑,气氛才好了些。
    高峰转头看薄荷,说,小林只是脾气臭,其实他最爱他这个女朋友。
    男人甲也批评小林,都是朋友,你在朋友面前摆什么架子,要什么面子,女人脸皮
薄,你说那些话倒是不给她面子,让她下不了台了。
    小林闷闷不乐地喝了几口酒。说,我早告诉你们不要打电话催我嘛,她在旁边听见
就硬要跟我来,女人本来就难弄……
    各人喝酒,不理会他。小林便找准了薄荷,絮絮叨叨地说话。
    其实,我也知道她这是对我好,在乎我,怕失去我……我也知道这个女人是我所有
的女朋友中最关心我的,以前我的那些女朋友从不管我去哪儿,给我最大的自由,可我
总觉得她们不是真的爱我……可是,女人的疑心怎么就那么大呢,每次我都要告诉她,
是和谁谁谁一起出去吃饭,可她就是不信,你说,女人的脑构造怎么就和男人不一样呢……
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也不乐意啊,这么大庭广众地骂她,可她自己不争气嘛,一坐
下来就拿脸色给大家看,象什么话……
    薄荷耐着性子听,频频点头。
    这时小林的手提响,小林接了,听出那头是女朋友的声音,仍大着喉咙拿捏架子,
说了几句,到门外边去听了。
    吃菜嘛。高峰在旁边说,你好象很客气,几乎什么都没吃,叫你来吃饭,倒变成让
你饿肚子的坏事情了。
    没有啊。薄荷说,我不客气的。
    那怎么吃这么少。高峰说,很自然地,挟了筷菜到薄荷碟子里。
    薄荷心里一动,想,如果真有个男人在身边,陪着吃饭说话,即使象今天这样的大
吵大闹,倒也不错。也只是一念之间,望望身边这个男人,只觉得不可能。
    我这些同学和我一样,都是做生意的,说话做事粗俗,你别介意。高峰说。
    没有,我并没有歧视你们的意思。薄荷客气。
    可我总觉得你不高兴,你有心事?高峰说。
    薄荷摇头,勉强笑了笑。
    男人甲在旁听了,说,是啊是啊,我们做生意的,免不了是要粗俗的,我呢,是贩
鱼贩肉的,小林呢,做点通讯生意,那位,男人甲指着男人乙说,除了贩卖毒品和人口
不做,其它他什么都做。男人乙听了不说话,笑了一声。
    薄荷只推说不信,我看你们都很有文化。薄荷说了这话,暗自笑了一声,正经着脸
说,怎么不做点文化生意呢?
    小林青着脸回来,把手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手提又响,也不接。男人甲一把抢
过手提,拿在手里,说,我来接我来接。冲着电话那头尽说些好听话,男人乙也抢过手
提,乱说了一气,高峰也说了几句,女人仍生着气,在电话那头哭。薄荷望着乱糟糟的
局面,不断活动着的人,灯光和说话的声音,只觉得整个事件太滑稽了,没有一丁点儿
的观赏性,倒变成了一台滑稽戏。
    高峰显然有点喝醉了,眼睛迷乱得很,只盯着薄荷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些蠢话。
薄荷倒有些后悔,尽量避开他的眼睛。
    吃饭时候,男人甲已打了电话去订了个包厢,吃了饭,一干人离了席就往下一地方
赶,似乎这套程序已经操习得很熟练了。
    薄荷出了门,站在风口里,只觉得天气凉极了,想着早些回去。
    一起去唱歌吧。高峰在旁边说。
    我不想去。薄荷说,我很感谢你,可我想回家了。
    我送你。高峰说。
    不用。薄荷说,伸手叫车,高峰很有些酒了,一把抓住薄荷的手,说,是我把你叫
出来的,那么我一定会把你安全地送回去。
    薄荷很快地把手抽出来,看了看男人充满了酒气的脸,说,那好吧。
    可是,他们先过去了,我们总得跟他们打个招呼吧,不然,他们会一直等在那儿的。
高峰说。薄荷迟疑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就说,也是,不过得快点。
    到了唱歌的地方,薄荷只觉得不对劲,前面大堂就坐着一圈小姐,比什么地方的小
姐都多,到了里间,仍然是小姐,穿的极少,走来走去,倒象是开内衣展示会。
    薄荷跟着高峰进了包厢,只见都是男人,独独少了男人甲的女朋友,便问了一句,
也没有人回答。一会儿,男人甲的女朋友过来,带了几个小姐来给小林看,薄荷看着小
林,在那儿涎着脸横挑竖挑,好象早已经忘记了和女朋友闹的不愉快。
    便想,女人怀疑男人是完全是道理的,不管他在外边是不是逢场作戏,假戏也有真
做的。只觉得爱情这东西也是场骗局。
    更有几个相熟的小姐,扑过来倒在怀里,越发是真做的戏了。
    一会儿,挑中一个小姐,小姐新装了假睫毛,感觉有些好,一屁股坐在薄荷旁边,
先是把薄荷上上下下看了一遭,认可了薄荷是打别的场子来的,瞪了一眼。薄荷只觉得
好笑,心想,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先是被人认作了女朋友,又被坐台小姐认作了同行。
    高峰坐在旁边,定定心心叫了满满一桌啤酒来,又点歌唱。薄荷在旁边急,又不好
拉下脸催,就对高峰低声说,我先走了,你和你朋友再玩一会儿吧。
    那怎么行?高峰说,我和你一块走。
    那就现在走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呢。薄荷说。
    再等会儿,五分钟,五分钟以后就走。高峰说。
    薄荷耐着心等了五分钟,见他还没有走的意思,只能把他叫近了,好好说话,
    这样,今天你们都开心,只叫了你走,也扫你朋友的兴,这样吧,你也叫个小姐……
    我从不叫小姐的。高峰生气,一脸严肃。你以为我是那种人么?又说,而且今天你
又在旁边,我更不会叫小姐了。说着手却过来揽,薄荷抑制住心里的厌恶,倾了倾身子,
躲开了,心里想,喝了酒的男人虽然比清醒时迟钝,可也更难对付了。便镇静地拿了手
袋,站起来就往外走,到了门外面,只看见一长溜的出租车等在那里,远处有金碧辉煌
的街灯,每一盏灯都亮着,果真是繁华极了。
    高峰追了出来,一把拉住薄荷,说,我知道你生气了,可你绝不是和她们一样的女
人,你明白吗?你不一样,我真的是喜欢你。
    薄荷望着他,平静地笑了一笑,说,可我真的要回去了。
    高峰也不说话,捡了最前的一部车,拉开车门,说,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薄荷坐上车,说,师傅,去西城区。
    不,师傅,去大酒店。高峰突然说,薄荷疑惑,转过脸看他,高峰头歪在靠背上,
样子似乎很疲倦,说,我喝醉了,还是你先送我回去吧。
    薄荷皱眉,难道你住在大酒店?
    我们在那儿有个房间,我们喝醉了酒就住到那儿去。
    薄荷也疲倦得很,不想多说话,就望着窗子外面,雨早已经停了,风很大,街上没
有一个人,桥下面还站着几个沿街的妓女,头发染成焦黄的颜色,戴着假首饰,她们长
得丑极了。
    现在这世上果真没有坐怀不乱的男子了。薄荷想,荀子说,虽有夜晚找不到住处的
女子来坐在柳下惠的怀里,别人也会相信他的清白。可这个世界是多么古怪啊,昆仑奴
把碗别在腰间,跑到非洲去了,花木兰是同性恋,而柳下惠一定是个阳萎。
    我真的是爱上你了。醉了的人突然又活了过来,说话。
    什么?薄荷说,你说什么?
    我真的爱上你了。高峰说,我知道你不信,而且你怀疑我,恨我,而且想骂我流氓,
可我爱你,真的。
    薄荷不知道说什么好,薄荷只知道对于喝醉了酒的男人是不需要说话的,无论他是
真喝醉了还是假醉。
    我为什么要恨你,我既不爱你,也不恨你。薄荷说,而且我不喜欢骂男人流氓。
    你一定以为我经常干这样的事情。高峰说,可是你错了,老天作证,今天我是第一
次载一个陌生女人,第一次请一个陌生女人吃饭,并且爱上了她。老天作证。
    我已经很久没有爱上女人了,可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你觉得你可爱极了,我真的要
爱你。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我不知道怎么做,你才接受我,我可以发誓,
我爱你,真的,我会让你过得好的,我有经济条件让你过得好,你不用再上班……
    薄荷别过脸,前座的司机悄无声息地开车,好象他根本就不存在。
    高峰,我们来的时候,那师傅真是你同学?薄荷突然问。
    不是,我和他不认识。
    可你们装得真象。
    只是个玩笑罢了。
    你真没有女朋友?
    真没有,我们这些同学,除了小林有女朋友外,我们都没有,真的。
    那个女孩呢?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她不也是你同学的女朋友吗?
    高峰哼了一声,说,她是个小姐,卖了钟叫来陪吃饭的,你真以为她能做我同学的
女朋友么?
    他们装得也真象。薄荷轻轻地说。
    车拐了个弯,停下了。对不起,到大酒店了。司机亮了灯,说。
    你可以下去了。薄荷说,早点休息。
    你能送我上去吗?我真的喝醉了,路都走不了。男人说。
    不。薄荷说,现在已经在大堂门口了,你一下车,就会有人来帮你,我帮不了你什
么的。
    我只是想你和我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呆会儿,我不会碰你的,真的,也许我只会要求
你和我一起躺会儿,可我决不会碰你,我向你保证。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的回答,那不行,我很累,我只想回家,
    那你陪我走走,好吗?
    不,我明天要上班,我也不能陪你走走。
    男人不再说话了,不下车,也不说话,只呆呆望着薄荷,象个弱智。
    好吧,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应该体谅我,我明天要上班,我不能送你上去,也不能
陪你散步,你明白吗?
    我明白。男人说,对不起,还是我先送你回家吧。
    司机重新发动了车,往西城区开去,司机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也许他每天都能看到
不同的戏,戏有很多种结局,有些是好的,有些是不好的,可是每天都看,每天都看,
就会厌倦,不觉得怪异,也不觉得悲伤。
    我能问问你的具体住址吗,哦,你别误会,因为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觉得你讨
厌我,你不想见我,我甚至以为今天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见面,如果你不见我,
我会跑到你的楼下,看一看你的灯光,然后走开,哦,我希望你不要取笑我,真的,我
真的是爱你,所以我才这么蠢,我从没有这么蠢过,我都不去管生意了,我后天就要出
远差,可我现在不管它了。
    薄荷不想说话,薄荷觉得自己疲倦极了。
    男人也很疲倦,头歪在一边,象孩子那么柔弱,天真,嘴里絮絮叨叨地说话,只有
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薄荷的右手,怕她会跑了似的。
    薄荷心里一动,没有再推开那只手,手便象蛇一样游动起来了,起初很清醒,很慢,
很温顺,象个孩子一样,然后很快,很熟练,直奔主题。薄荷吃了一惊,薄荷很想离那
只手远点,可手的后面是嘴,象块石头那样压过来,极快,而且巨大,容不得薄荷有半
点犹豫,薄荷觉得自己要死了,陌生男人的舌头上长满了倒针,舌头象排针一样滚动着,
急切地寻找女人的嘴唇,薄荷拼命别过脸,薄荷只觉得疼痛,心里面的痛疼。
    薄荷想起了女朋友丁,薄荷突然之间想起了她。薄荷真的很想念她。
    去,去酒店,男人急促地说,喘着气。
    薄荷用力推那个身体,身体很重,象生活的压力,永远也逃不掉推不开。薄荷尖叫,
声音很大,的确象要死了一样。车停住了,沉默。
    薄荷开车门,下车,没命地往前跑,薄荷的头发散掉了,跑起来象个疯子,薄荷穿
着很高的脚跟,那些鞋跟敲在街面上,象零碎的鼓声。
    车在原处呆了会儿,很快地就掉了头,离开了。
    薄荷没跑多远,停住了,薄荷觉得痛疼越来越强烈,薄荷走了几步,来到路旁一个
花园小区的绿化带里。薄荷抚摸自己的手臂,车门很锋利,它在薄荷的手臂上划了一道
印子,那印子非常深,很象是被针刺过的伤痕,有颜色渗出来,象血。
    薄荷蹲在一丛矮灌木里,那些叶子把她的身体都遮住了。薄荷把头埋在膝盖上,痛
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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