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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1
     
    穿红纱裙的岑菲儿像清丽的风,吹进了燕儿窝。真没想到,姐姐会在月圆之夜
来到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姐妹突然相见,该有多少话要说呵,特别是背了黑锅有了
委屈的时候。我巴不得把岑菲儿抱住,同睡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悄悄的、亲亲热热
谈个够。小小的窗外有风,有明月,青藤儿轻轻地飘曳,多甜美啊!可是,我是个
胆小的女孩,深害怕违犯了校规,想留住姐姐又不敢,不留住岑菲儿,她又去哪里
呢?陌生的小城,只身一个女孩儿,姐姐是最出众最引人注目的,那多危险呀!记
得读初中的时候,我和姐姐夜里走出小城,不幸遇上两个流浪,多亏路过的人相救,
不然就双双毁了!过后岑菲儿对我说:“如果被坏人那样了,姐姐拉着你去跳大河,
死得干净一些!”在河滩上留下两具洗不去羞辱的少女尸体,面对苍穹白云,有灿
烂的阳光。岑菲儿为什么这时候来?我的心开始急跳,拉着姐姐,好像害怕她被人
夺去了。
    女伴们没有迟疑,挽留岑菲儿在小阁楼住宿,没去想违犯校舍纪律的事儿,特
别是程莹,带着恨意和反叛情绪,一定要和岑菲儿同床共梦。
    “今天已是星期四了,你那旅行包里……香水不管用。人家有妹儿呢!”邓小
如说老实话,叫程莹像气死狗儿,难堪得脸都发白了。
    可是岑菲儿决意要走,谁也挽留不住。我的眼泪出来了,拽紧姐姐,当着同伴
有话不能说,岑菲儿也欲言又止。我把姐姐送出校门,依依不舍,好像一松手就会
天南海北,再也不能相见。杨雪、邓小如、沈娟娟、程莹伴随着我,一送再送。出
校门的时候,门卫刘大爷不放行,最后扭不过女孩们的恳求,勉强答应,特别叮嘱:
“按时返回,迟了关门!”
    岑菲儿要坐人力三轮车离去,我不放心她,要和她同去。她只好下车。女伴们
跟着我,在万家灯火的小城里,倩影儿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拐了几条街,把岑菲儿
送到我姑爹家。如果换上我,决不在夜里跨进他的门槛。虽然读书时求过这位远房
姑爹,但我从小对他就没有好印象,他的名声极差,特别是有关男女之间的丑事。
岑菲儿当夜屈就了,但愿她不当傻女孩。我放心不下姐姐。
    由于耽误得太久,返回的时候,真的关了校门。糟糕透了!心里不觉暗暗骂:
“糟老头了,你明知我们出去了,就没有半点恻隐之心?愿你下辈子再当老光棍!”
    我没骂他,心里很难受。我们姐妹连累了大家。进不了学校,我又急又怕。
    杨雪想了想,说:“还是喊刘大爷吧!”
    喊了两声,毫无作用。大门隔收发室有一段距离,屋里黑古隆冬的,大概爱喝
酒的门卫老头早就沉醉酣睡了。静夜里,女孩的声音尖,门卫没喊醒,恐怕早惊动
了校园,等待满城风雨吧。
    豁出去了,“翻校门!”可惜,女生中有那份胆量的,太少。邓小如愿意冒险
一次——翻进门去,叫醒死睡的门卫刘大爷。于是,女伴们托着邓小如,让她攀钢
骨铁皮校门,彻底暴露了俏女孩的笨拙和无能。扣住钢条往上爬的邓小如,不停地
喊:“哎,别松手!铁皮拴住我的肚子了。哎哟,托紧,快撕破裤儿了!”下面的
女伴嚷:“你的脚蹬得我好疼啊,我托不住了!好重呵,像肥猪一样!快,朝上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汗水把衣裤都浸湿了,总算大功告成,把邓小如托上铁门,
一个个蹲在地上喘气。被推到险境的邓小如,骑在门顶上,修长白皙的腿儿打颤,
脸都吓青了。她心惊胆战地试了几次,才翻过去。叭嗒一声,大伙儿的心都掀紧了,
幸好,只是邓小如的鞋落了下去。
    “哎,我抓不住了!……”邓小如喊。
    透过空隙,看见她像条鱼似的,直溜溜地吊在门壁上,赤脚想蹬住什么。我们
急得快哭,都喊着,叫她抓紧,坚持住。这会儿,顾不得惊动全校了,一齐尖声喊
刘大爷。
    叭嗒,叭嗒……刘大爷慢悠悠地拖着旧拖鞋来了,嘴里嘟哝:“几个臭丫头……”
    “快点儿呀,老先生!……”我们的心几乎要跳出嗓门。
    邓小如眼看就要摔下地。刘大爷急坏了,吼着:“咬住牙,千万别松手!”索
性甩了鞋,伸开双臂要抱邓小如下来。邓小如不要他触到自己,宁愿摔下地。情急
之中,刘大爷拖过一张缺腿的桌子,扶着,让邓小如着陆。桌子倾斜,刘大爷仍抓
住了她。邓小如红了脸。
    刘大爷这才扭锁,开门,发脾气。
    杨雪说:“大爷,宽容了吧,大家情不得已,快吓掉了魂……”
    “好,你们的馊主意多,贼胆大!摔死了有你妈老汉哭的!”他盯住杨雪,
“哦,女秀才,当罪魁祸首啊?”
    “别说得那么难听!刘老爷子,明日我招待你吃冰棒,娃娃头美登高都行……”
程莹接过话头,悄悄骂他,“老混蛋,不告密就积德了!”
    刘大爷在女孩面前,话特别多,他说:“对我行贿啊?免了!看在邓小如面上,
宽容罗,只要别说我丢了你们的内详信什么的,就蛮优秀了!”
    程莹瞪他一眼。她的确因为丢了一封内详信骂过刘大爷“老不死”。直到现在,
也不知是谁拿了,更不知谁寄给她的,也许是早恋的信吧。她一直恨糟老头。原来
刘大爷也耿耿于怀。
    一场惊天动地,校园里静悄悄的,庆幸没有发生危险。谁知,跨进小阁楼,都
惊任了:杨管理员坐在屋里等我们归来!
    作为失职的室长,我只好坦诚地说明事情的经过,垂着眼帘等她批评。她的确
有些恼怒,过了一会儿,理解地说:“睡吧,夜深了。以后别这样,女孩儿在城里,
很不安全……”
    我舒了一口气。程莹抓一把口香糖,塞给女老师,她向管理员“行贿”了。女
老师不接,她硬给塞进衣兜里。大概为了照顾情绪,杨管理员没把糖掏出来,收下
了女生和老师之间的理解和宽谅,再叮嘱一句:“严格遵守纪律!”出去了。
    杨雪说:“杨小姐是个好人……”
    程莹嘲讽地一笑,不屑。
    沈娟娟想说什么,忍了。
    这样的月夜,这样的团结和理解,在燕儿窝的历史上,实在难得,它是岑菲儿
带来的。
    屋里流进了溶溶的月光。不知为什么,我久久没有睡意,好容易才合上眼,又
被程莹嚷醒了。
    “我的几包感冒药呢?”今天下午她才到医疗室看的病。唉,没法罗,怨她自
个儿太粗心,混着口香糖抓给了女管理员。
     
    2
     
    岑菲儿来去匆匆,燕儿窝的女伴没有问她为什么来。高一的学生了,不像初三,
大家稳重了许多,集体送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冒险翻校门,恐怕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从心眼里感激女伴们为穿红纱裙的岑菲儿傻一回。我没问过姐姐,可我知道她为
什么来燕儿窝,同寝室的女生也知道。少女都很敏感,都会猜透同伴的心。集体送
行的时候,临到要上三轮车,她悄声问我:“看见艾建了吗?”我点点头,我知道
姐姐的心,轻轻说:“就坐在我身边,同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涌过一股潮
热,脸红了。我不该当着同伴对岑菲儿这样说。真的,当晚的傻丫头是我。
    知姐莫如共患难的妹妹。
    我和艾建的约会谈心,在不少同学的心中已经定型,好像岑小莺与男生之间真
有那么回事儿,就叫早恋吧。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遇到这样的冤屈,本应该羞怒难
受,或者痛哭一场,我却忍了。为了姐姐,为了不伤害岑菲儿昔日的同桌和朋友,
更因为他是艾建,也是我心里喜欢的男孩,我不能像有的女孩那样,闹得天翻地覆,
不能那么傻。我比任何遭误传的女孩都羞,偏偏个中也浸着淡淡的甜蜜感。我悄悄
鼓励自己坦荡,心甘情愿地背黑锅。别人要那么想,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儿,只要自
己不往坑儿溜就万岁了,俗话叫做脚正不怕鞋歪。可是,要真正作到这一点,多么
难啊!自从有了约会的传闻以后,我和艾建之间就慢慢滋生着看不见的屏障,座位
中的界限开始明显。这样一来,反而证实了特殊风景线里的男孩和女孩似乎真在走
向早恋。有姐姐就有妹妹,我以罕见的固执和勇气,想大胆突破罩在自己和艾建身
上的绊闻影儿。然而,不敢否认,自个儿的确滋生着少女的爱恋感情,很微妙的,
不知不觉地在艾建跟前流露。我严厉地控制自己,也很矛盾,可我的心绪躲不过同
学们的眼睛。因此,头上总有多情的光环。本来希望时间能褪去传闻色彩,岑菲儿
恰恰在这个时候来了。因为姐姐,我的感情线开始溃堤了,和艾建坐在同一张课桌
上,老是心跳,羞赧,涌着热潮儿,总感到岑菲儿站在身后。我突如其来的变化,
使艾建陷人了说不出的尴尬中,他简直不敢看我一眼。岑菲儿来学校,没有看见艾
建,但她走进了昔日的同桌和妹妹的心里。
    这一切,瞒不住乔玉老师,她以青年女子的成熟和同龄女孩的心理,看出了潜
伏的危机。但她没有一般老师的惊慌和谨小慎微,而是理解地含笑,宽容地瞧瞧我
和艾建,顺其自然。她一定认为,男孩和女孩之间就是这么回事,人是感情动物,
没啥大不了的,早恋就早恋呗,只要能自己战胜自己,能够从自缚的感情圈子里走
出来,不拿青春作赌注,就是好女孩,好男孩。作为老师,她的出格就在这里,校
长甚至对她的“荒谬”感到头痛,据说曾在教师会上点了她的名。她莞尔一笑,非
常大度,觉得自己对得住学生——教师,首要讲的是对兄弟姐妹的良心。她总把自
己看作全班学生的姐姐,怪不得有的学生戏称她“大姐大”。一些教师也对她看不
惯。然而,看不惯也得看,从中看出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最感人的是学生对她的
衷心拥戴和喜爱,师生间抹掉了年龄的界限,危险则是诸如我和艾建。
    在感情的重负下,我真感到承受不了,想向这位同龄人似的大姐姐倾吐。但是,
没说话心就跳,实在没那份勇气,也羞臊,害怕说,她毕竟不是亲姐姐。乔玉老师
很敏感,不,她早对我了如指掌,早知我心底的隐情。在花台边,她对我说:“岑
小莺,坦荡些!学会自己战胜自己……”仍是鼓励的含笑。我突然发现,她像一个
妙龄少女,和岑菲儿一样,也笑得很美,很甜。我把话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乔玉老师够坦荡了,旁人很难作到。这些日子,学生风传她坠入了情网,师生
恋。有学生甚至截取了一位师大老师寄给她的信。她明知被学生私下收走了,并不
气,只说:“大胆大了,笨蛋!”过了两天,那封信又出现在收发室的邮袋里,被
拆看以后重新封好,在信纸上加了一句话:“在水一方,姐儿老师,365个祝福!”
她真生了气,骂道:“你懂什么呀?还早着呢!”过后她破例戒严一次:要全班同
学自我纯洁。于是那些带着情啊爱的东西,看在“姐姐”动怒的情况下,都出现在
课桌上了,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女孩也不例外,程莹是男生女生之冠。班主任没收
设缴,只是挺重感情、温柔地说:“自个儿想想,自己去处理。”居然由马宁等同
学提议:由我和艾建作全权代表,虎门销烟吧。我臊极了,跺了脚,第一次骂人。
尔后则是杨雪严肃地说:“自己朝河里抛!”高一(A)班便有了惊动全校的举动,
一大群学生在校园的小河边投掷精美纸片、珍藏本之类。
    最难堪的是程莹。她捧一大堆,咬着牙把赵小华给的投进了流水。偏偏有一张
挂在灌木丛里,后来被别的学生捡去了,弄得全校皆知。她既羞又恨,骂乔玉老师
“小女人心态”。她说,恋有什么?既然敢爱了,还怕学生说出来!可见老师也是
鸡肠小肚,离真正的坦荡还差一个万里长城。
    不知师生恋是真是假,乔玉老师床头的灯柜上,确实放着许多飞来的鸿雁,信
封的拆口是用小剪刀整整齐齐剪开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儿。很明显,是她喷洒
的。她也不禁忌学生翻她的那些信件,还能坦诚地告诉学生:她那位师大的老师很
年轻,比她大不了几岁,为了事业和理想,现在仍然只身一人地拼搏奋斗。她说得
非常自然,好像在评价另一个女孩的老师兼朋友,但有一条她十分在乎:不能私看
信的内容。如果谁敢越雷池,她一定会发怒,竖眉,瞪着媚眼儿。我是学生中唯一
的,班主任不拒绝我看那些信,并且趁机开导我,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友谊和
恋情。她告戒我,十六七岁的少女很幼稚,不成熟,离爱还远,切不可轻意去冒那
份险,连老师自个儿尚不敢轻食那颗酸甜的苦果儿……我自然明白乔玉姐姐的良苦
用心,哪敢去瞧她的隐私,还没翻看她的恋爱信,脸就似成熟的西红柿了。
    高一(A)班水葬追星的信物,在全校属罕见,却也平常,教室外侧没几步便是
小河,平日里扔字纸习以为常,既然女孩(杨雪)有约,默默走去抛弃几样书呀卡
的,算不上什么,偏是不少女生,心痛了好些日子。我不忍心伤害姐姐,咬咬牙,
瞒着同伴和乔玉老师,藏下了艾建送给岑菲儿的那张友谊卡,留下了一个女孩和男
孩的动人故事。
    我祝福着岑菲儿和艾建。
     
    3
     
    女生埋怨:原来姐儿乔玉并非“心太软”,而是挺硬,够狠的,可见爱情真是
自私的,很开拓的一位新潮女老师,居然为了自个儿的师生恋,羞怒发威。高一的
女生,开始告别昔日的嬉戏怒骂,走进自我封闭的少女闺阁,进入与人生、感情的
深层次对话。乔玉老师是女生心中的偶像,从这事儿里看出,也有新代沟。男生说
大女孩乔玉很可爱,她敢爱,敢怒,不袒护同类,不包装,敢把隐私和感情暴露给
学生。单凭这一点,新潮,就值得学生喜爱。他们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姐儿老师,
把她看作与我们一样的青春女孩,有的男生还对她产生了爱恋之情。女生知道了,
说又是师生恋,她们冤屈了乔玉老师,但这话头自始至终没让班主任知道。
    女生留恋水葬的星族和爱情小说的时候,乔玉老师心血来潮,找来了一个足球,
她要在课余时间,把她的弟子们拉上绿茵场。当她抱着球,出现在八号女中学生宿
舍,我们惊了一跳,眼睛禁不住瞪大了。大家看惯了的,是浪漫新潮的俏班主任,
从没见过她只着短牛仔裤和薄运动衫,充分显示出青春女子的成熟。
    “走吧,岑小莺,我们踢球去!”她喊我,含着笑,叫走了小阁楼的所有女孩。
    外国迷足球,中国人也追,女孩里同样有球迷。可一旦上球场,女生们不懂规
则,既胆小又笨拙,一双双娇嫩的脚,凉鞋、白网鞋,还有半高鞋皮鞋呢,别说踢,
躲都来不及,把女孩的弱点全暴露出来了,叫男生们大开了眼界。那是一场破天荒
的足球赛,男女混打。杨雪因为高度近视,当了裁判,想不到女才子还真懂球赛规
则呢,吹得太绝了!比赛不到五分钟,就把她气得跳。她说,该给乔玉老师黄牌警
告,罚下场,“乔老师,你踢不来球,只俏!多没意思!”她急了,大声说。乔玉
老师喘着气,笑笑回答:“贵在参与……”
    没进场的男生女生围在球场周围,热心地当啦啦队,三五成堆地说,笑,评议
不似球赛的战局,有的给场里的运动员下定语,乔玉老师和小阁楼的女生乃众目睽
睽的评分对象。赵小华是踢足球的佼佼者,可是,十分钟不到就退场了,挤过去,
挨近到场没比赛的茜茜公主,和她说悄悄话,那份亲热劲儿,简直忘记了同学和老
师就在跟前。
    男生把艾建推上了场,顶替白马王子。
    艾建也真呆,既然戴着眼镜就该推辞,偏要敢死队一回。结果,汗一出,眼镜
片大雾弥漫,结满水珠,成了两块布,那阵势由不得他频繁地擦眼镜片,他干脆摘
下来揣在衣兜里。这下可好,成了没头乱撞的苍蝇。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捧着,或
者被别人绊倒。我本来是灵敏的,一分心就迟顿了,既要“躲”球,又要盯着艾建,
有时在场上呆立不动。
    “哎,岑小莺,快让!”邓小如喊。
    那是马宁踢来的球,他找错了球门,射向我。
    沈娟娟蹲在地上喘气,嚷着:“笑死人罗,累死了!”
    就在躲球的一瞬间,艾建撞进了我的怀里,我们一块儿倒在草地上,艾建的脚
勾掉了我的鞋。我先爬起来,忘不了地上的艾建,赤着一只脚去拉他,拉了之后脸
绯红。
    有了笑声,杨雪把马宁罚下场,叫我踢球射门得分。我的脸还在发烫,摆手。
我真没那份本事,女生们可不愿这一球作废,反正贵在参与,没真正的规矩,要班
主任代劳。谁知,乔玉老师把球一脚踢在观众中去了,程莹被吓得鸡飞狗跳……
    一场别开生面的足球赛下来,丫头们累得喊娘,少了许多娇气,乔玉也成了小
城高中的“名教师”。然而,因祸得福,该周的学习效果特佳。
    自知在女生中结了怨的马宁,寻着机会和杨雪说话,称赞乔玉老师“有绝活”。
    “脸皮?”杨雪只有两个字,满够分量。
     
    4
     
    “乔玉杯”足球赛以后,我病了。躺在铺上,浑身烧得似一团火,头发晕,昏
昏沉沉的,好像从云层里缥缥缈缈往下坠落。女伴们都上课去了,小阁楼里静悄悄
的,我成了燕儿窝折翅的燕子。
    我伸出白净细嫩的手臂,想去拉小窗外垂下的青藤,可是,肌体酥软,没一点
儿力气,好像被水泡松散的维纳斯石膏像。外面的阳光很灿烂,那根青藤在风中轻
轻地飘动,上面有一朵粉红色的花朵,非常鲜丽,娇滴滴的,仿佛专为我开放。我
想到了《最后的一片叶子》中的情节,记不清那位期盼的生病女孩,数了最后一片
落叶后,是不是死了。
    上课的时候,校园十分安静,一个人睡在女生寝室里,觉得特别寂寞。小阁楼
应该属于准危房了,是古代贵族小姐的遗迹,弱不经风的她带着书香气,跟着历史
走了,人去楼空以后,留下一个高中女生,也病得如此纤弱。我们六个女孩的床铺,
就在那位不知姓氏的小姐绣阁上,木楼下层的底屋,是学校堆放的杂物,终年挂着
大铁锁,很难有启开放风的时候。邓小如曾经很认真地说:“说不定里面藏了大蟒
蛇呢!”几个女伴吓得要死,夜里睡觉都不安稳。杨雪骂她:“神经病!”有一天,
学校的后勤打开门,邓小如亲自钻进去看了,说是没什么,就是脏。接着,怀疑惹
上了跳蚤,她身上哪儿都痒,纤纤十指把白皙的肌扶抓出许多红印子。后来发展到
全寝室草木皆兵,星期天晾衣的铁丝上,晒的都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被面、线毯
和各色衣物,好像曾经遭过一次水灾。我们每天在木楼梯上来来去去,留下不同节
奏的脚步声,日子长了,习以为常,觉得没什么。静静地躺下了,忽然意识到除了
蛇,小阁楼还有女孩们更深沉的故事。
    沈娟娟说我生病,是因为乔玉老师心血来潮,风风火火发起的足球赛。她说,
班主任比哪个女生都疯。
    我说:“不是!”
    “单相思!”
    程莹一开口就是这样的味儿,好像女孩和男孩亲近,就爱慕钟情,最简单的数
学公式。我知道她指的什么,一展青春风姿的足球场上,艾建眼“瞎”,撞进我的
怀里,我和他倒在一起。我拉他,掏手绢给他捂伤口,那是友谊,女孩对男孩应该
作的,这会儿我还担心他的膝盖呢。我心疼他,也不否认,我喜欢艾建这样的男孩,
而它是女孩纯真的感情。当着姐姐我也敢说,我不会对不起她。十六七岁的女孩和
男孩,哪像流行歌曲唱的那样俗,那么容易爱,莫名其妙的死去活来,更多的是友
谊,学习,拼搏,有时候,考试分数比什么都重要。能够在小城高中读书的,并不
容易,特别是我,踏进校门的第一天,首先想到的就是三年后考大学,不是恋爱。
程莹不理解我,艾建不是赵小华,我也不是茜茜公主。
    我惦记相思的,是姐姐岑菲儿。
     
    5
     
    那天晚上,我和同寝室的女伴把姐姐送到姑爹家,有了一次冒险翻校门的经历,
写下高中女生的野蛮史。我以为岑菲儿回校上课去了,没再去姑爹家,星期六学校
派我到市里去参加“未来杯”知识竞赛,获得二等奖,羞答答地面对一次电台记者
的采访,尔后便是肚子痛,发吐,跑厕所。折腾得半死不活,被送进了医院,直到
星期天下午才凯旋归来,苍白着脸儿。一进寝室便被燕儿窝的女伴围上了。她们已
经全部知道,奚落我潇洒走一回。我心里挂念着姐姐,想到姑爹家去打听她的情况。
可是,女伴不让我离开小阁楼,说食物中毒一回,再不能只身夜闯小城,假如遇上
不测,大家陪着抹眼泪,惨兮兮的。反正,要挽留的理由多的是,合不合逻辑不在
乎,只要感情真挚。星期一上午走不了,大集合,升国旗,做操,各科老师的训导
要求,叮嘱刻苦学习,谁都很重要。我成了众目的焦点,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心里
想着:“姐姐一定回去了,她不会作傻女孩……”我心里的姐姐,是个早熟的美少
女,又是让妹妹放心不下的青春女孩。
    集体排队的时候,艾建就站在我的身边,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乔玉老师总是无
心无意地把我俩放在一块儿。她太大度,老是疏忽,忘记了特出的男生和女生之间
会有不少尴尬。每当和艾建在一块儿,我都会产生羞臊和不自然,可能是我不坦荡,
不够纯真。那有什么办法?大凡处于这种年龄的少女都有这样的心理,更主要的,
是我和艾建中间,永远存在着姐姐岑菲儿。我的芳容在电视屏幕上袒露以后,同学
们都记得获殊荣的俏女孩模样,站在操场上,我明显地感觉到被几百双目光包围,
包围着我和艾建。我心里涌着一股冲动,想给艾建说岑菲儿,告诉他:明月下,姐
姐曾穿着红纱裙走进了燕儿窝……艾建也感觉出了我有话要对他说。他在看我。国
歌奏响了,在雄伟的节奏中,我抬起了头,望着冉冉上升的国旗,早晨的晴空下,
星星点点,鸽群在飞翔。我眼里有晶莹的泪花,是少女在庄严时刻的感动和激情。
    程莹以她的心境揣摸我,说我在大集合的时候,和艾建以目传情,特别有胆量。
我不想分辩,这种事儿和她说多了,反而让自己显得脏,真的,我有些瞧不起她了,
觉得她在燕儿窝的女孩中,低了一个档次。邓小如真以为有这事儿,她老是悄悄看
我,最气人的,就是被女友误解。
    沈娟娟认为,男孩和女孩就那么个规律,很简单。那口气大有看破红尘的味儿。
她最气的是,话一落音,杨雪就盯她一眼,那眼光颇有少女的深沉,挺贬,似看一
个俗女孩。沈娟娟骂杨雪不食人间烟火,永远作单身女人,真正暴露了她的俗气。
    我不想因为自己让同伴们不团结,可事儿往往不如人意。
    那场足球赛的第二天,邓小如匆匆上街,她说,“乔玉杯”没决出胜负,她的
损失最大,短裤绽一条长口,假如不买新的,随时提心吊担。热呼呼地从商场回来,
她的额上沁着细汗,两颊潮红,一跳下车就把我拉到银杏树下:“岑小莺,我看见
你姐姐了!”
    “在哪儿?”我好惊喜。
    她垂下眼帘,非常惋惜地说:“在你亲戚那里,当女堂棺,人家叫她俏妹儿……”
    我好像被当头敲了一棒,耳鸣,嗡嗡地响,一把抓住邓小如的手,张张嘴,又
放开她,默默地走了。
    “岑小莺,”邓小如追上我,“我喊了她,可你姐……”
    “别说了!”我嚷,满眼都是泪水。
     
    6
     
    我到姑爹家去了。
    邓小如不会骗我,她是讲真话的女孩,最值得信赖。我恨我自己,没有及时去
找姐姐;也恨岑菲儿,恨她超群出众,却是个糊涂的女孩。
    我和岑菲儿是南北迁徙的燕子,命运的雨把翅膀淋得湿漉漉的。我妈妈是故里
那座小城的美女,刚满二十岁就嫁给了名牌大学毕业的爸,爸爸是中国知识分子中
最窝囊的一位。妈妈和姐姐瞧不起他,我对他惋惜,气恼,揪心的怜悯,女儿对父
亲的恨铁不成钢。天之骄子的爸爸,分配工作的时候特别挑剔,兰州、西宁、青岛、
广州,哪儿都不愿去,到了后来,哪儿都不要他。辗转数处,最后落到银川一家国
营酿造厂,电子专业的高材生,和初中毕业的妈妈一块搅酱缸。他叹惜自己被埋没,
愤懑,生病,和妈妈道不清的感情纠葛,没等到现在的下岗潮,便灰溜溜地提前回
到老家。妈妈却永远留在大西北了。离婚后再嫁的妈妈,盼到了弃学出走的岑菲儿,
风裹驼铃声的夜,睡梦中死在女儿怀里,埋在黄河的源头。岑菲儿流着热泪,跪在
那一抔黄土前,向逝去的妈妈许诺,一定不辜负母亲期盼。她迢迢千里,历险,流
浪,被人贩子骗卖后跳火车逃走,困在深山老林,差点儿死在滔滔波涛之中……姐
姐做了其他女中学生不敢做的傻事,经历了这一代少女不敢想象的艰辛,表现了惊
人的胆识和勇气,终于回到了洋槐花馥郁的初中校园。
    岑菲儿是初中时候最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同学们公认的校花,数届优秀学生,
男生爱慕的青春偶像。她突然失去升学读书的机会,不少同学心里难受,最要好的
女友噙着眼泪。贺萍老师搂着她,以姐妹相称,只望她别害了自己。她含着热泪点
头了。我和艾建都说在高中校园里等她……“姐姐,你为什么变了卦?”
    我的心在为岑菲儿流泪。
    在那棵垂挂花铃儿的大泡桐树下,我看见了姐姐。
    伸满小巷晴空的枝权上挂着许多鸟笼儿,笼内的鸟,笼外的鸟,叽叽喳喳,吵
着小茶馆的新闻。姑爹的水中花茶庄突然兴旺了,小小铺面,茶客满座,在此起彼
落的呼嚷声中,岑菲儿出现了,端着茶盘给茶客泡茶。她穿着洁白的时髦连衣裙,
隐隐透出极美的身材线条,脖子下裸露得多了,修长的腿儿,高跟鞋,胸脯也似被
新潮乳罩垫高了许多。姐姐真的好美呵,美得陌生,不应该有的成熟!我害怕多瞧
她一眼……茶客看了岑菲儿又看我,如果不是为了姐姐,我早就羞臊得逃跑了。
    我和姐姐的模样儿很相似,特别是水灵灵的长睫毛眼睛,一样的美一样的动人。
我比岑菲儿稍高一点儿,都是出众的亭亭玉立,明显的差异是头秀发,岑菲儿的长
发技在肩上,乌黑飘逸,我的略带金黄色,自然柔美,好像东方的异国女孩。我们
姐妹真不该一里一外,同时出现在水中花茶庄。
    “俏妹儿,过来!……”
    “岑小妹!……给我泡一碗!”
    在喊姐姐,又似叫我,声音浪浪的,非常轻佻,带着挑逗。
    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而我是个胆怯的女孩,只能站在树下,眼里浸上泪水。原
早的岑菲儿,一定敢去怒斥那些出口不逊的人,可是,此刻,她默默地忍了,还要
姗姗地端着茶盘走上前去……
    “岑菲儿!”我喊,声音哽咽。
    姐姐放下茶盘过来了,我们姐妹站在树下,两双眼睛都是湿的,我叫岑菲儿离
开姑爹的茶馆,回学校去读书。我责备姐姐不自尊,对不住早死的妈妈,辜负了两
位老师,忘记了艾建……岑菲儿骂了我,她是噙着热泪骂的,骂我幼稚,什么都不
懂。她说:“岑小莺,假如不是为了你,姐姐不会到这儿来!你要读书,要成才!
不能依赖老师,得靠自个儿!就算我对不住你吧,姐姐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不准告
诉艾建……你走吧,是死是活,姐姐的事不要你管!”
    不等生气的姑姑来撵,岑菲儿把我推走了,姐姐铁了心,她坚持要留在水中花
茶庄。
    我好像掉了魂儿,浑身垮了架,两条腿软软的,慢慢离开了那棵大泡桐树,背
后传来“俏妹儿”的喊声,似刀子刺着我的心。我知道,姐姐在目送着我,眼里一
定充盈着泪水,昔日的同学都说岑菲儿的眼睛是清澈的泉。
    我掏走了姐姐的心。
    头顶响着雷,撕破雨幕的炸雷声。我站在幽深的小巷口,一直到瓢泼大雨倾盆
而下,转过身去,望雨帘中的小城茶馆。我的遍体没有一根干纱,街道两旁躲雨的
人们,惊讶地看着我。
    “姐姐,岑菲儿!……”泪水和雨水在我脸上静静地流。
     
    7
     
    因为姐姐,我再次病了。
    在小阁楼里躺了两天,是十六岁花季,病得最重的日子。寂寞中,时间最漫长,
阳光告别以后则是绵绵细雨,灰鸽儿回巢了,在小窗对面的农家楼檐下,咕咕地叫,
好像想与病榻上的女孩为伴。谁家的收录机在唱着:“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云
化成了晶亮的水珠,挂在青藤上的花心里。我和姐姐不欢而散,眼里也是这般。
    女伴们担心我会死,邓小如守着我念:“岑小莺,好好活,死了多不值!”她
急得流泪,盼望有担架,几个女孩轮流抬,送我去医院。沈娟娟戏弄她:“叫救护
车!”她恳求地望着杨雪,希望女才子和她去打“114”,询问小城医院的电话号码。
    茜茜公主屁股一扭,昂头离开了小阁楼——不屑与这等智商低劣的傻女为伍!
她自个儿掏钱,挺大款的,为我叫来了人力三轮车,可惜,被杨雪请来的校医挡了
驾。
    校医是刚分配来的,是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她说:“别急,没什么大病,
重感冒高烧,跟心情有关……”
    “心病?”程莹领悟着校医的话。她不相信该女孩的医术高明,但断定我是因
男孩生病。茜茜公主的思路就这么顺理成章。人力三轮车夫还在等女孩上车,程莹
有些气恼:“你走吧!”车夫不走,她扔了两元钱:“不找了,满意了吧?”
    车夫走了,窃笑,他没料到女中学生里还有这样派头的小姐,可惜太少。
    “臭蹬车的!”程莹气得骂。
    我生病的两天,乔玉老师到县上学习去了。我居然非常想念她,心里空空的,
好像女儿失掉了娘,多奇怪的感情啊!
    绵绵雨终有停息的时候,寝室角上的芭蕉树还在滴落着水珠,好像历史书上所
讲的古代漏壶,久违的月亮出来了,仍是那么皎洁那么圆,我盼望姐姐再穿上红纱
裙。
    在这很傻的美好夜晚,来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不是岑菲儿,而是艾建!从燕
儿窝的戏称在同学们心中定格以来,还没有男生走进小阁楼的雕花木格门。寝室里
没有其他女生,艾建突然出现在灯下,我惊得只喊出一个“艾”字,心突然猛跳,
连忙撑起身来,面对着他。高烧快退尽了,我此刻的脸却滚烫
    “岑小莺,病好了吗?”
    艾建从没有这样呼我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产生小妹对哥哥的那种依恋
感情,没说话,只点着头,盈上了晶亮的泪花。可能受了姐姐的影响,近来,我的
眼睛也成了不干的清泉。在艾建面前,我似受了欺负的小女孩,有些哽咽地说:
“岑菲儿来了,她……”
    艾建的脸上闪过惊喜,他等待着我后面的话。十个男孩九个粗心,他不知八号
女中学生宿舍的女孩都进来了,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我抬头看见,一时说不出话。
    我是他的同桌,岑菲儿的妹妹,艾建关心我,爱护我,希望我好起来。生命是
美丽的,他也太书呆子气了,把各科老师发下的作业本,叠得整整齐齐,送到病榻
前来。
    “爱!……”不知女伴中的哪一位,学我脱口而出的“艾”,学得非常相像,
又故意念成另一个同音字。
    小阁楼里有了很开心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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