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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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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杨雪的那张友谊卡送给姐姐了,是利用放晚学以后的空隙去的,来去匆匆,
真有风雨兼程的味儿。这次,我仍向乔玉老师借的自行车。我没有邓小如的人缘好,
只能借班主任的女式“凤凰”。因此落下话柄,有同学嘲笑我:深得老师的宠爱,
戏谑乔玉老师的新车是“姐妹轿车”。程莹笑着:“好无聊!岑小莺,没什么,乔
玉又不是男老师!”
    乔玉老师对我确实有些偏爱,格外关照,我和岑菲儿在她的心中。记得她把自
行车交给我的时候,特地叮嘱:“天快下雨了,按时回来,骑车小心。”又把雨衣
塞在前面的网兜里。我温顺地答应着,低头走了。没有把夜宿水中花茶庄的事告诉
她。我心里一直不安,觉得对不起姐姐似的班主任。我几次想对她说,在她的门前
徘徊过,总是开不了口。因为,它关系到的,不仅是我,还有艾建和燕儿窝的全体,
特别是茜茜公主。每想到程莹,我的心就有些悸痛,不知怎样才是为她好。我违心
地蒙骗了班主任,我水灵灵的眼睛是心的窗口,但愿乔玉老师能从我的眸子里,看
出我的愧疚和自责。
    我给姐姐带去的友谊卡,是杨雪的心。岑菲儿贴胸捧着,眼睛里有了晶亮的水
花。姐姐是个极易动感情的女孩,因为我们是半个大西北少女,她那既美又多水分
的眼睛,初中时就有克拉玛依大油田的戏称,她湿漉漉的真情打动着不少男孩女孩
的心。
    岑菲儿不认识杨雪,问我:“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哪个女孩?”我说:“和
艾建一样,是个眼镜。”我是无心无意,随口回答,不料触动了姐姐微妙的感情,
她嗔怪我了。
    姐姐把两张友谊卡叠在一起,放进日记本里,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失落。我有
点儿后悔把杨雪的那张交给她。我知道,岑菲儿的心中有了苦涩。
    我突然发现,姐姐的床角里放着一堆初三的课本,灯柜上也有笔筒和墨水瓶。
    我好惊喜啊:“姐姐,你……”
    岑菲儿笑了笑,她的笑总是那么美,那么甜,却又让我心里发酸。姐姐在自学,
当着服务小姐,在茶客们正经和轻佻的眼光里劳累一天,夜堂之后,她在灯下苦读,
练、写,孤单单的,寻找着失去的世界。我的岑菲儿姐姐,为自己的出走,为我这
个妹妹,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丢掉了这一代少女的温馨,背着感情的十字架,艰
难地跋涉着,走同龄女孩不曾经历的路。
    我的眼眶湿了,姐姐淡淡地说:“你们的乔玉老师来过了……”我还想再问,
她说,“快走吧,下雨了!”
    岑菲儿给我披上雨衣,系好颈下的绳儿,她怕我被淋湿了。我想到了死去的妈
妈,拉着姐姐的手不放。她把我送进了稀稀落落的雨声里。
    姑爹好像没有看见我们,我离开大泡桐树了,小茶馆里才响起他的声音:“岑
菲儿,倒茶!”
    我是含着热泪赶回学校的,乔玉老师已经在校门等我了,她不放心。站在她面
前,在我脸颊上滚动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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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好像一个鸟窝,既有摩擦和战争,又有鸟去巢空的时候。近
来的双休日,小阁楼的门上了锁,留校没走的女生来找我们,一个个碰了壁,嘲笑
“树倒猢狲散”,让女伴们知道了,自然是挨骂的份儿。“嘴臭!”不知情的丫头
们为燕儿窝叹息,她们并不知道我们的苦衷。
    程莹除了迫不得已,双休日从不呆在小阁楼里——挺苦的五天,好容易才有两
天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仍然蹲在笼儿似的学校里,你仅不傻?她说:“老师管不
着、校长干瞪眼的48小时是世界法定日,‘分忧’。当然罗,心肠狠的老师要布置
家庭作业,ABCD一大堆,咱也没法儿,那是他素质低,可做不做,做多少,还有选
择的自由。”况且,检查家庭作业的,大部分是“钦差大臣”,面对茜茜公主的嗔
怒和嫣然一笑,不忍心为难,包涵了。学习靠自觉呗!不过,绝大多数作业程莹是
做了的,有时还很认真,至于交不交本子,那就得看她的心情了。
    双休日程莹离校,总使我想起宋祖英唱的《回娘家》,大包小包,没有同伴帮
忙,她拎得十分狼狈,燕儿窝的女孩里,她的行装是最多的。茜茜公主极爱干净,
好打扮,一天换一套,自己洗不了,她也吃不了那份苦。再说,程莹也开始努力学
习了,她要休息,要在课外看书,哪还有时间去“硝皮”?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脏
衣裤自然就该留给家中的双缸洗衣机了。反正,有专车接送,父亲甘愿作她的司机
和侍卫。
    一周的两天双休日,成了邓小如的“受难日”。读书的五天里,她忘记了一切,
拼命地学习,一旦双休日来临,她的眼帘就垂下了,轻轻地叹口气,走进了由父母
和罗月给她的另一个感情世界。星期一,重新回到小阁楼的时候,她清秀的脸上便
会添上新的苍白。看着她,心里总会涌过一丝儿疼痛,情不自禁想到“未老先衰”
四个字,女伴们怜悯她,同情她,不忍心在她面前提到父母和家庭。
    杨雪总是匆匆回家,匆匆到校,和学习生活一样,她是快节奏的。她回去肯定
不是为了和三代男性同挤那二十平方米,时代不同了,女儿也能志在四方,杨雪不
可能留恋祖宗旧屋。重返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杨雪,总是那么疲劳,两天假日对她
来说,似乎不是休息,而是绷紧着的弦,要不就是被罚的苦工,杨雪守口如瓶,没
人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沈娟娟脱口而出:“杨雪‘下海’!”
    沈娟娟说得再肯定,也没有女伴相信。因此,她和大伙儿离心离德,星期六早
晨,没有丝毫告别的表示,一走了之。她走得很高傲,好像远离几个浑浑噩噩的俗
女孩,星期天下午归来,给女伴们的第一印象则是:咱瞧不起!程莹说她是“疯子”,
要不,神经短路。
    每个双休日,我是最后离开小阁楼的。
    岑菲儿和我没有可归的家,爸爸早就把老家的茅屋卖了,钱也早用光了。他病
休以后,四处打游击,活似云游的道士,哪还有两个女儿的这身处所!妈妈在遥远
的大西北重新营造了一个窝,在黄河源头与一抔黄土长相厮守。读小学与初中,岑
菲儿和我都寄人篱下,在舅舅家的小高楼内,有我们姐妹住的一个小房间。自从舅
妈骗卖姐姐不成,反而被人贩子强迫、代替岑菲儿卖掉以后,舅舅寻不回舅妈,迁
怒于我们,恨我们,我和姐姐再也不去舅舅家了。岑菲儿在哪儿我去哪儿,水中花
茶庄成了我唯一的落脚之处。
    姑爹并不喜欢我常去小茶馆。他说,学生、老师,快踢断了他的门槛。“她是
你的侄女!”大姑的话虽这么说,脸色也不是很好。告诉姑爹我叫岑菲儿在他的茶
庄里,是为了我们姐妹,别听馋言,别让狗把良心吃了!我后来悟出了原因:岑菲
儿在茶馆里,不和他争论工资,是廉价劳动力,姐姐比哪个女孩都强。茶客们都愿
看水中花茶庄里的岑小妹!还有一条:其他青年女子在店里,大姑不放心,难免和
姑爹动干戈。
    太委屈岑菲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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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在水中花茶庄里能够自学读书,是她自个儿争取来的:姑爹不答应,她就
持上自己的小皮箱,很志气地离开小茶馆。姑爹害怕失掉给他带去财运的岑菲儿,
咬着牙点头。大姑也央求,说,如果让岑菲儿在外流浪,她就对不住死去的妹妹。
姑爹气恼我姐姐,恨乔玉老师,他特别心疼岑菲儿多耗掉的电费,常在我姐姐面前
翻弄电管站开的发票,骂“电老虎”。岑菲儿不理他,不吱声,把台灯的灯泡换小
了,烦了就干脆关掉茶堂的灯,他吼:“岑菲儿,我服了你!”
    每天早晨,金黄的圆月还没有消失,姐姐便在茶馆后的小河边了,清洗她的衣
物,或者在水厂停水时拎着白铁桶儿打水。长长的石堤长满青苔,河水清清,漂荡
着她的衣裙和极美的身影。秋晨多雾,朦朦胧胧的,她常站在水边的石墩上,痴望
远处。那里该是她、我、艾建同窗三年的初中校园,原班的教室里,还有她复读的
一个座位,贺萍老师在等着她回去,再远再远,响着驼铃声的地方,是那座古城,
郊外还有盼望女儿成材的妈妈,那一座坟茔。
    姑爹在人前沾沾自喜:“酒好不怕巷子深,水中花茶庄谁能比?”他心里明白,
那是因为有了我姐姐。如今,小茶馆前面那棵大泡桐树,坠着阔叶的枝权上,挂满
形形色色的鸟笼和岑菲儿飘逸的裙衫,在小巷深处,显出绰约的风姿。
    就在这个双休日里,水中花茶庄屋檐外的树上,多了一只稀罕的雕花鸟笼,那
是一个瘦长少年拎来的。血红的朝阳还没有起来,他便猴子似的爬上树,把它挂在
树头,傍晚摘下来,摘去小城的万家灯火。
    人们把那少年的名字忘了,叫他的绰号“理发店”。他是小城里的流浪儿,自
从岑菲儿去了水中花茶庄,他就来到小茶馆,围着我姐姐转,无需姐姐吩咐,帮助
忙这忙那,他极机灵。姑爹讨厌他,撵他。他不走,瞪眼,如果茶馆里没有岑菲儿
的身影,他决不出现。大姑焦心,劝我姐姐别和他说话,岑菲儿只是淡淡地笑笑。
    茶客们说,那鸟笼不是“理发店”的,是偷来的。他气得瞪大了眼睛,说:
“你自己才是偷来的!”岑菲儿袒护他,嗔怪地看着茶客。茶客闭口了,“理发店”
很感激我姐姐。
    岑菲儿不喊他“理发店”,破天荒叫他的真名儿。刹那间,他还以为在喊别人
呢,发怔。岑菲儿不慎被开水烫了手,生气了,竖着细眉儿喝叫:“豆芽菜!”他
反应过来,大吼似的答应一声,以示抗议,把悠闲品茶的老茶客们惊得滚茶烫了喉
咙。岑菲儿乐了,捂住嘴笑。
    “理发店”老果在小茶馆里,很勤快地瞎帮忙,有时把岑菲儿气得跺着脚嚷,
撵了他,过后他又来。他不来我姐姐会去找,姑爹赶不走他,大姑也把他骂不走。
只有我知道,是姐姐把他叫来的,岑菲儿有意气姑爹,在音像门市部买盒带时发现
了“理发店”,便把他带了来。当时,高高瘦瘦的他,裹着件旧衣衫,很脏,小食
店里的胖老板娘叫他“小逃犯”。他气懵了,拾起街心里的甘蔗皮就追……老板冲
出门,抡起火钩来打他。他手上有血红的印子,满面泪水,在怀里掏,掏出了一块
黑孝布。姐姐的眼圈红了,向他招手……一个漂亮少女伴着一个小流浪,大大方方
走过鸡肠似的小街,只有岑菲儿才会那么作,姑爹和大姑至今不知道。
    “理发店”在我姐姐跟前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勤快得过了头,满茶馆响着他的
喊堂声,他对岑菲儿忠心耿耿,顺从岑菲儿的眼色和吩咐,不停地奔忙。因为他的
分担跑腿,晚上关门,岑菲儿才没有累垮,才有精力挑灯自学,我姐姐毕竟是个弱
少女啊。
    “理发店”终归是野小子,也让岑菲儿难堪。他捉弄了我姐姐,差点儿让姐姐
被西瓜皮滑倒,高跟鞋底骨折了一只。岑菲儿脱:“你走吧,别呆在我跟前!”把
他赶走了。星期六晚上,姐姐还为走了一天的“理发店”难受。
    为了安慰姐姐,我说:“让他走吧,又不是我们的谁。”
    岑菲儿盯着我,好像不认识我这个妹妹。我知道说错了话,不再作声,默默地
呆在姐姐身边。那晚上,岑菲儿看书看到子夜。我睡不着,含着泪喊:“姐,你睡
了吧,你的命要紧!”我没料到会说出这句话。岑菲儿合了书,有些嗔责,上床来
抱住我,低声骂我,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姐!……”我流泪了。
    姐姐肯定没有睡好,刚刚天明她就起床了,去抽开店铺的门闩。“啊!……”
传来了她的惊叫。
    我几乎吓掉魂,跳下床就朝岑菲儿跑,鞋都没穿,赤着一双脚。岑菲儿站在门
口,简直傻了,一个人倒在她的腿间,好像死了。好一会儿我才弄明白:是被姐姐
赶走的“理发店”!
    刷白一张脸的岑菲儿,壮着胆儿,手发着抖,去拉腿间的“死人”。
    “姐姐……”“理发店”有了声音,非常微弱,却喊出了震动我们内心的词。
    岑菲儿啥也没说,推出姑爹的自行车,叫我帮她把火团一样的“理发店”送到
小城医院去……姐姐把二十元用光了,我也掏出了仅有的十元钱,岑菲儿接过去,
塞给已经退烧的“理发店”:“你回家去吧!……”声音有些哽咽。
    蓬头垢面地回到小茶馆,面对姑爹的怒气和责备,姐姐一句话都没说,我站在
岑菲儿身后。
    “像鬼了!”大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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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里再也看不见“理发店”的影子,他走了,无声无息地,没来水中花茶庄
向我姐姐告别。
    那只名贵的雕花鸟笼仍然挂在大泡桐树上,送走晨月,迎接如潮的小城灯火。
茶客们走一批,来一批,指点鸟笼,议论鸟笼,说它是“理发店”偷的,流浪儿和
岑菲儿的关系微妙。岑菲儿的长睫毛眼睛湿湿的,不理睬凡夫俗子们的闲言碎语,
懒洋洋地摘挂着鸟笼,每天都有一颗湿漉漉的太阳。
    姑爹满嘴叶子烟味,把浓痰吐到街心里:“偷的就偷的吧,和尚走了庙在,我
请的小工,贼货我收拾,抵饭钱!”。
    “它不是偷的!”姐姐说,却不能理直气壮,岑菲儿心里也疑乎。
    姑爹把雕花鸟笼收归自己所有了,他要拍卖,没人敢买,看着鸟笼心烦,笼里
的鸟儿天天朝着我姐姐鸣叫,憔悴了,死了。岑菲儿把它葬在房后的野花丛下,不
知她哭过没有?从此,那只鸟笼长挂树上,终于有一天,岑菲儿发现它不见了。
    燕儿窝的女伴说,她们也看见过那只鸟笼。我没吱声,心想:不该这样。我不
惦记鸟笼,只可怜那只鸟儿,它对岑菲儿非常有感情。我的心系在姐姐身上,常常
想着为我作出牺牲的岑菲儿,怜悯以青春和生命奋搏的她,不知怎的,近来脑海里
老冒出英年早逝这个不样的词儿,有时还坐着发呆。
    岑菲儿知道我心不在焉,气,恨,骂我。“如果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
我伤了她的心,她满眼都是泪,心里的话不能说出来。我默默地离开了她,看见她
的脸已经苍白了,再不走我会哭。
    在那些日子里,我去水中花茶庄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期中考试眼看就来临
了。它是进入高一(A)班,迎来的第一场大考,差点儿要了大家的命。
    乔玉老师在班上作动员。开学以来,她是第一次很正统地教训和开导学生,可
她的姐几味总是那么浓,少了鞭策,多了温情。她站在讲台上,穿着合身有特色的
秋装,高跟鞋,淡淡描了眉,风从窗外吹来,掀起她柔美的长发,飘逸,很出众。
我总觉得,我们的班主任在哪部电视剧里出现过,她作节目主持人最好。
    心被姐儿老师的话深深打动了,偏偏有同学要对不起她,当天就有上课爱听不
听的,老数学教师的教鞭所向披靡,指着不争气者,喝令起立。
    “扶不起来的骄子!”
    老先生痛心疾首,由此生发,批评某些学生“忘本”,“一年土,二年洋,三
年不认爹和娘!”
    话不时髦,却重重地敲在心上。可惜,竟然有同学称之为老八股。马宁说:
“哪会不认爹和娘呢?如果老爷子把钱给少了,就潇洒不起来!”
    邬蓉蓉和他同桌,说他“谬论”。马宁瞪着眼:“行,你不铜臭,今天就要交
微机费,没钱当乞丐?傻姐姐,别忘了,懂一点儿商品经济!”并说,“岑小莺作
证。”
    太缺德了!他明知邬蓉蓉没钱交,偏偏要那么说,还要拉我作‘帮凶”,我极
气恨。
    “你白活了!”邓小如说。
    程莹掏出衣兜里的钱,替邬蓉蓉把微机费交了,邬蓉蓉感到很屈辱,悄悄抹了
眼泪。茜茜公主交费的时候,很洒脱,很豪气,颇有少女脱俗的风度。有同学嘲讽
她“大款”,“富婆”——那是从某个名星身上借来的,说她的模样儿也像。她忍
不住骂了女孩不孩骂的粗话,自然有失千金的文雅,不拘小节了。
    下午的体育课,是女孩们的严峻考验,矫阳下长跑。和不少女生一样,小阁楼
的丫头们有点儿怯阵,背皮子不禁发凉,对壮年体育教师的“馊主意”十分抵触,
“体育课程规定的,达标!”死定了,只好硬着头皮豁出去,女孩也是人,怕了谁?
杨雪最狼狈,错就错在她多了一副眼镜。
    沈娟娟说,杨雪最好和艾建同道。她不说译码,猜测得表面的,理解为都是眼
镜,可划等号;理解偏了的,立刻看我一眼。我确实恨沈娟娟的刻薄话,信口开河。
男女生不会混合,临到鸣信号起跑,真正和杨雪同道的,是她沈娟娟,和她们一起
跑的,还有程莹和抹过眼泪的邬蓉蓉。
    小阁楼的女孩并不赖,同样英姿洒爽,似离弦的箭,不愧为女生的佼佼者。狼
狈的杨雪如飞,跑在最前面,女生们自觉地给她喝采。程莹紧紧跟上,她的动作悠
美、洒脱,叫男生刮目相看。马宁灵机一动,在赵小华面前说:“人家是外国人呗!”
    赵小华不理他,心里明白马宁在奚落茜茜公主的绰号。
    沈娟娟快累死了,张着嘴喘气,啥女孩的潇洒、风度,都不要了。只有一个目
标:冲刺,决不能不及格!马宁的兴致特好,说沈小姐最大的缺陷——腿短!反正
沈娟娟听不见。
    邬蓉蓉排列第三,奔跑中,突然昏倒在沈娟娟面前,沈娟娟险些儿扑在她身上,
绕开道跑了。接近冲刺线的杨雪听见惊呼声,扭头退了回来,去抱邬蓉蓉……和邬
蓉蓉一样,杨雪没有成绩,需要补考。
    邬蓉蓉在学校的医务室里才醒过来,校医再三追问,方知她没有吃午饭。“午
饭钱呢?”她摇头。我们发现,邬蓉蓉的文具盒里有了一支新钢笔,她省下的伙食
钱买的。
    大伙儿都说不出话来,杨雪的眼眶湿了,跺脚,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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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乔玉老师考前的战斗动员,程莹不以为然,无所谓。
    她不与老师、家长们一般见识,大声疾呼:“干吗?不就是期中考试么,比领
土完整还重要?去年香港回归,今年是澳门,高一(A)班离考大学还远着呢,犯不
着拿青春去换分数,为每科的几十分活着多可怜!”茜茜公主自喻脱俗。
    近日来,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笼罩着紧张备考的气氛,休息的时候,一片寂静,
多数眼睛盯在书上。程莹觉得太没意思,太闷,顺手抽出袖珍收录机,随便拿一盒
磁带按进去,叭——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空气流动了,邓小如挪开了课本,看程莹,沈娟娟两手的食指塞住耳朵,大为
不满。
    “程莹,关了!”杨雪说。
    程莹掏出快报废的小号电池,扔了,收录机也不收拾,咚咚咚,跑下木楼梯,
她和赵小华去了校园里的那片树林。林子里,他们原有的脚印还没有被夜雨洗去。
    我和程莹是两个极端,如程莹所说,我真的把命系在期中考试上了,好像一些
参加冠亚军争夺赛的女运动员,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深害怕自己考不好,对不起
岑菲儿。程莹非常轻松,而我的压力特别重,除了课堂就是寝室,做梦都想着课本。
作业。程莹盯着我,戏谑地轻轻笑着。原来,她的笑也是甜甜的,极似岑菲儿,好
一会儿,她才说:“可怜的小莺,要不要我以后给你送花圈?”
    我不想答理她。
    这段时间,我寡言少语了,几乎没有和艾建说过话,课桌当中,真似有一条国
境线。与我相反,杨雪却走近了艾建的身边,她那么自然,毫不拘束,和艾建说话,
问艾建,吩咐艾建,甚至把艾建叫走。艾建也没有任何感情阻碍,非常坦诚地对待
杨雪,绝无在我跟前露出的男孩羞赧。杨雪和艾建好像把男孩女孩的另一面展示给
我了。有时,他们就在我旁边说话,倒是杨雪有些顾忌地看我。
    我真想哭,渐渐的,我恨杨雪了,也怨恨艾建。我替姐姐,也因自己,悄悄哭
了一回。邓小如爬到小窗口来,发现我的枕巾湿了一团,拿给杨雪看。杨雪坐在铺
上,许久没动,不说话。
    这一天,乔玉老师拿来一份优秀共青团员的推荐表,要艾建填写自己该填写的
部分。推选艾建为优秀团员,全班都知道,作为班主任,要当着学生的面这么作,
是需要坦荡的。当时,教室里有十来个学生,艾建和杨雪就在我的课桌旁,邓小如。
程莹、沈娟娟都没走。
    班主任把表放在艾建面前了,忍不住又说:“你那字写得……让杨雪帮你填吧,
把字写漂亮点儿!”
    “我给他写!”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竟然把推荐表抢到手中,教室里的同学都看着我。
    杨雪一怔,她很快说:“乔老师,岑小莺的字真的比我写得好……
    艾建没说话,似乎悟出了什么,我发觉他的脸有些泛红。
    乔玉老师点点头,关切地看看我,离开了教室。
    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作了什么事,羞臊得想钻墙缝,心猛跳,脸发烫,手也
有些发抖,胸脯和背心沁出了潮热的细汗,如果不是拿着那张推荐表,我早就逃回
小阁楼了。说真的,我填不了那张表,跟艾建同校几年,我和岑菲儿并不知道他的
出生年月,女孩儿哪好意思向男生打听这个呀!
    杨雪懂得了我,她坐在我身边,似姐妹,把艾建叫到跟前,她问,我写。
    我在艰难地翻越横在少女心上的关隘。事后几天我都低着头,怕见老师和同学,
躲。下午,我想去学校图书室借一本参考书,犹豫了好久,最后才鼓起勇气,踏上
走廊外的阶梯。
    夕阳斜照进图书室的窗口,落在一个女孩脸上。她侧面站着,在翻一本书,给
弯腰写着的男孩说、念,声音很清晰、动听。在阳光下,她很美,有一种内在的刚
毅,快到停止借阅的时间了,里面没有其他的同学,他们匆匆忙忙。
    女孩和男孩都是眼镜,杨雪,艾建!
    图书管理员是个年轻的男老师,他是认得我的,喊着我的名字,问我是不是借
书,我却转身跑了,横穿过内操场。
    杨雪在小阁楼的银杏树下追上了我。当时,我的脸通红,看着她,眼里有泪光。
    我喘着气。
    她也喘息着,脸都气白了。
    “岑小莺,你纯洁些,坦荡点儿!”她吼。眉清目秀的杨雪,声音似淙淙的流
水,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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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跌跌撞撞的期中考试终于来了,就像淋湿校园生活的那一场雨,考试的前两天,
充满了紧张的气氛。马宁丢掉了许多复习探讨的机会,现在他急了,害怕自己全线
崩溃,病急乱投医,公开对我说:“岑小莺,到时候帮帮忙,多扔几个纸团……”
    我十分难堪。我是班上最规矩的女孩,从不和男生在课堂上传递什么,更没有
作弊的事儿。他是当着艾建说的,我忽然意识到:他是冲我抢着替艾建填表。
    艾建瞪他一眼,没说话。
    程莹接过了话头:“我给你扔纸团,要写些什么?你说!”她够大胆的,无丝
毫羞赧,半认真半戏谑地笑着,她在嘲讽男生无能。
    这四轮到赵小华看程莹一眼了。程莹没理睬白马王子。马宁知道茜茜公主多半
是闹着玩,仍然显得受宠若惊,居然有一句“谢谢”。接着,又解释说,他对我是
真诚相求,别无他意,他越解释越糟,真正的乌鸦嘴。
    “你没脸皮!”程莹走近他,声音不大,含笑一句,扭腰走了。她没有考试的
得失负担,是燕儿窝的女孩中,活得最潇洒的一位。
    沈娟娟算得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她把那些闲书统统塞进床底下,开
始正二八经地通看各科课本。她想一口吃个大胖子,白天的空闲时间看,晚上在灯
下苦读,三班倒,饭盒扔在小桌上也不洗,虔心应考。程莹看着她那狼籍的餐具,
皱着眉着喊:“沈小姐,拜托了!”她理都不理。沈娟娟翻阅课本的速度比看闲书
快多了,无奈科目太多,还有参考资料之类,干脆拼一回命,女管理员严格按照作
息时间,到时关灯,决不通融。她就买蜡烛,蹲在床上看,没等熬个通宵达旦,便
惹燃了蚊帐,虽没造成火灾,但把同伴们的病都吓出来了,大家围着碗大的一团火
叫,揉,泼水。然后,面面相觑,感到不好意思——都是从睡梦被惊醒后跳下床的,
赤着脚,别提身上穿得有多少了。
    杨雪说:“沈娟娟,你烦不烦?”
    沈娟娟一气之下把书扔掉:“不复习了!”受灾的还是她自己,床铺被泼湿了
睡不下去,她厚着睑皮儿,和邓小如挤在一床。
    邓小如则是灭灯就寝后一个钟头,被乔玉老师在女厕所过道的灯下发现的。班
主任送邓小如回小阁楼,一再说:“你干吗这样复习?那儿露水大,蚊子多,气味
不好闻……”邓小如默默地走在姐儿老师跟前。
    乔玉老师难得到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来,好像贵客临门,大伙儿都感到多了个姐。
她既喜又忧,订下约法三章:“不准再开夜车!……”给大家讲了她读中学时的狼
狈和成功方法,师生之间的距离几乎没有了。幸好她不知道小阁楼里曾经发生过女
孩的“消防演习”。
    我的心情更不平静,期中考试的头一天晚上,老做梦,想见岑菲儿穿着红纱裙
飞进了小城高中,飞进了高一(A)班教室,也参加了考试,和她坐在一块儿是杨雪。
我扑过去拉开杨雪,拽在手里时,却变成了艾建……
    “姐姐!……”我喊。
    起床以后,杨雪问我:“岑小莺,你昨晚怎么啦?”
    我红着脸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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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试是多姿多采的,也有着苦涩的味儿。
    绝大多数同学对待期中考试都很认真,作了充分的准备,不但系统复习,而且
探讨如何临场发挥,有个男生买了一本畅销书——《参考诀窍》。老数学教师上课
严得要命,心肠倒挺好,专门给学生讲了一节课的考场心理素质和考试优选法。然
而,拿到考卷了,方才明白:平时的认真,学习方法和功底最重要。马宁自我解嘲:
“老先生浪费整整四十五分钟,讲得蛮精彩,就没说咋作弊!”招来了笑骂。
    小城高中不愧是第二重点,老师们都认真负责,尽管半期考试属于自查,不交
换监考,他们对自己所教的科目把关还是很严。乔玉老师坐在讲桌旁,更多的是姐
姐似的威严,而又含着笑,大女孩的恳求和鼓励。这一场考试最清静,似乎大家都
不忍心“欺负”自己的姐儿老师。老数学教师监考得最严,他抓住作弊的马宁,但
捡在手里的却是两个白纸团,其中一个点了一点,饶了。过后方知:他原以为我会
发善心,既是近邻,或许给一点暗示。我哪会那么傻?程莹根本就不理他,数学题
特难,马宁居然用拈纸团的方式来决定答案的选择。
    老先生捏着纸团,站在马宁面前,不说话,用手帕把眼镜片擦了一遍,盯着他。
马宁心里发怵,他说,老迂夫子影响了他的临场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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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没想到,在跑道上昏倒的邬蓉蓉,竟然获得了很不错的成绩。有男生说:该
向傻大姐三鞠躬,她的成绩没水分,含金量最高。
    沈娟娟恰好一肚子气没处发泄,骂了那个男生:“其他女生都渗假了?你有病!”
她认为自己最不值:拼命一回,蚊帐被烧了一个大洞,恶毒的蚊子把浑身咬出许多
红疙瘩,奇痒难忍,且回家换了一床新尼龙帐,然而,竟有一科成绩刚刚猫鼻子
(60分),把毛病都气出来了!女伴为了扑灭那一团火,把茶盅里的、脸盆里的,
干净的,脏的,是水就往床上泼,发泄似的,简直像遭了一次涝灾。三天考试下来,
有的东西发了霉,多亏邓小如热心帮忙,协助她洗刷盖的、垫的、穿的,一双白皙
的手在水里泡得通红。幸遇接连两天太阳,女生晒衣物处,全是沈娟娟的,光是被
泼湿的闲书就几十本!原本就够气的,不意路过的马宁把学校的足球踢到属于女生
的天地里了,硬着头皮来捡,忍不住叫:“嗬,晒经书!”
    沈娟娟从低矮的芙蓉花树后走出来,瞪着他,如果是其他女生,马宁自然托上
球就走,见是“胖姐”,他干脆补一句:“高老庄!”
    把马宁骂走了事。可是,过后联想到《西游记》中猪八戒的行径,沈娟娟简直
气极了,又不好意思去问罪,害怕被胡诌出更难堪的联想。
    八号女中学生宿舍里,我和杨雪考得最好,与艾建成了全班的三顶皇冠,有的
同学信口拈来,说是“三国鼎立”,既然没有难听的话儿,也就不去多想。程莹的
成绩是典型的中不溜儿,老师寻不出足够的理由严厉责备她,她也满足;是否看破
红尘,另当别论。至少,她说:“我还没沦落到只配六十分万岁!”就因她错用
“沦落”和“万岁”,把沈娟娟的眼泪气出来了。
    真正哭了的,是邓小如,她的成绩不低,是全班中的第六位,可她后悔极了,
拿着卷子泪珠就滚了出来。当天晚上,她在燕儿窝,捧着那一叠试卷,就那么站着
默默地,眼圈发红……女伴们的心都紧了。
    三天后,有逸闻传来,说马宁比赵小华考得稍好,但数学不及格,男子汉的耻
辱。他居然胆大包天,自喻观念更新,拎着几斤苹果到数学老师屋里去了。老先生
从来不收学生和家长的礼,哪怕纪念卡之类的小纸片也拒之门外,桃李满天下了,
也不改变作人的标准,他见马宁这副形象,把脸一沉:“你干什么?”
    马宁笑笑:“孝敬老师,你老辛苦了!”
    “哦?你好好学习,啥都有了!
    马宁迟疑着不说话。
    “你为你那考试成绩来,对吧?”
    马宁惊喜若狂,巴不得对老师大大一鞠躬:“是,请老师
    老数学教师不吭声了,拿来了一把水果刀,叫马宁削苹果,马宁拿出绝技,旋
出的果皮不断节,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老师。
    “你自个儿吃!”
    马宁发怔,老师的命令,不吃也得吃。再削,再吃!再……马宁叫起来了:
“孙老师,我吃不完……”
    数学教师把桌上的苹果统统给他捡回食品袋,连果皮也不留:“那你就兜着走!”
    马宁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羞辱难当,又不敢扔。
    老先生这才开口斥责他:“像你这样,即使将来当了什么官,我也羞愧,恨自
己教出一个不清廉的学生!”
    马宁窝囊了好些日子,据说他对同学吐出了一句话:“我马宁也是男子汉!
    对这件事,小阁楼里有过争论,褒贬不一。程莹说:“传说得多神啊,幸好我
没有送纪念卡给老师!不知马宁行贿的事有无虚构?”
    “马宁活该遇上了老夫子,他不倒霉谁倒霉!”沈娟娟真可谓义愤填膺,她难
得有这样鲜明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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