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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1
     
    那一场夜雨,洗净了小城,同学们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明朗,满载着高中学生的
几辆大客车按时出发了,初升的太阳从小城尽头冒出来,血红。直到车轮滚动了,
邓小如才匆匆跑来。乔玉老师一直看着街口,真似望穿秋水。程莹没一丝儿忌讳,
连骂两个“死了”。
    邓小如喘着气,脸颊似两块红布。“我回家了,妈妈又哭了。”她爬上车,小
声对我说,也许她还哭过,留着隐隐的泪痕。
    我的心开始黯淡了,有了一朵雨做的云。程莹还在生她的气,嘀咕一句:“眼
泪救不了自己。”
    邓小如看着程莹,没再说话,她被伤害了。
    始终不见沈娟娟的踪影,乔玉老师很着急,车费早交了,车轮不会停下来。她
问我:“沈娟娟去了哪儿?”我答不出。邓小如经过程莹那一句刺痛,情绪低落了
许多,低声代我回答班主任:“沈娟娟多半不会来了,昨天傍晚,她搭车回了家。
她只说,‘叫岑小莺别等我。’我看见她在哭……”
    乔玉老师怔了,我和程莹也怔了。程莹有了内疚的神情,但也有些气,她一定
在嗔怪沈娟娟鸡肠小肚。车厢里本来笑语不停,此刻静下来了,沈娟娟给不同班级
的旅伴带来了沉闷的气氛。
    由于期盼邓小如和沈娟娟,小阁楼的女生都没有座位,只能挤挨在引擎的外壳
上,加上程莹带的东西多,大包小包的,堆在身上,我俩非常狼狈。
    赵小华和马宁看见了,赶忙起立,向程莹和我招手。程莹掉开脸,不理他们。
她小声对我说:“别过去,眼皮底下,别出洋相!”
    艾建一直在看我,想让座位,又不便说。我明白了,悄悄朝他摆摆手,不料被
程莹看见了,她说:“哎,岑小莺,你做什么?”弄得我十分难为情。
    邓小如的人缘特好,别班的几个女生把她拉去了。
    好像害怕委屈了我们,乔玉老师过来和我们坐在一块儿,同学们内疚了,几个
女生挤坐在膝盖上,给我们师生仨让出一排座位。
     
    2
     
    游山的女孩,好像放飞的鸟儿,新奇,欢悦,视野开阔了许多,心情豁然舒坦,
连邓小如也有说有笑了。山道上的游人,忍不住掉头细看这位别有风姿的大舌头小
姐。可谁料到,小阁楼的三位女生会在青城后山迷路呢。
    同学们一下车,就混入了如潮的游人中间,乔玉老师有点儿慌乱,像放牧鸭群
似的,在人群里穿梭,奔走,气喘不息,深怕走失了在学校关得很规矩的弟弟妹妹。
程莹说,原来老师到这儿来是受活罪,怪可怜的,怨他们自我紧张,大男娃大女娃
了,还怕被山猫衔去?班主任恐怕最不放心燕儿窝的三位,因为我们是纯女性,人
数又少,少了许多安全系素。她再三叮嘱。程莹笑着:“乔老师,你放心去吧,全
班遗失干净了也轮不到我们。”
    事情恰恰就出在茜茜公主身上,她不愿和大队人马拴在一块儿,说被老师们前
堵后截地“押解”着,多窝囊呀,连个性都没有了!坚持独辟蹊径,走上了另一条
山道。邓小如犹豫。她说:“走吧,路是人走出来的,说不定我们还先到山顶呢!”
    与我们同路的游人也有,可是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背特大敞口夹背的山民,
程莹不死心,坚持往前。“从原路回去,坐在进山的路口等老师和同学?别人不笑
死三个臭丫头才怪?”她说得有道理。没法儿罗,上了贼船,是死是活,都得朝前
去,也存在着侥幸心理:山总有个顶,山顶总能汇合,假如我们真的先到山头,岂
不美哉!
    这其间,在极陡的地方,程莹花了十元钱,像有的游人一样,租了一程滑竿,
由两个人抬着,颤悠悠的,特有风味,而她的要求不同:三个女孩轮换坐上去。可
我觉得没多大意思,深怕被摇篮似的抛到山涧里,再说,我身为组长,老想到肩负
的责任,心理的压力越来越重。
    坐滑竿享受的路程极短,程莹嚷:“被坑了!”没有尽头的,弯弯曲曲的山路
还得靠两条白嫩的腿,累得靠在树上、石包上,永世不想起来,女孩子的娇气暴露
无遗,认命吧!肚子饿极了,民以食为天,坐下吃东西吧,饿死在荒山野岭太不值!
多亏程莹买了那么多的食品。
    苍山茫茫,我们成了三只离群的孤雁。
    我心里特别后悔,恨自己没有主见,由程莹牵着鼻子走,如今三个十六岁的女
孩被困在这荒无人迹的深山里,后果不堪设想,我害怕极了。
    邓小如的眼睛都湿了。
    程莹自嘲说:“我们成了回不了窝的灰鸽儿!”她着急了,却显得很潇洒,说:
“谁叫你们跟着我来?别怨天尤人啦,小姐们!准备过原始生活吧,先推选岑小莺
为母系社会的第一任部落首领!”她老是气死人的样儿。
    我没心思和她胡诌,我真的想哭。
    山谷的雨,孩儿的泪,说来就来。没等我们回过神,银白色的雨点已经在头顶
敲打,清脆有声,倾刻间,撒下无边的雨同。没法儿,逃,躲,一躲就是几个钟头。
    雨网收去,夜幕无情地垂下来了。山像一个个野人,朝我们合揽过来,我们惊
骇,焦急,心里快要跳出猴来。这会儿,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当四周寂静,完全被
群山捏在手里的时候,我们只好硬着头皮,钻进了一个漆黑的山洞,偎依在一起,
心悸得不停地颤抖。
    这时候,老师和同学早已回到学校了,可我们三位,躲在这荒山野岭,谁知道
会发生什事情?这个山洞成了真正的燕儿窝。程莹常常说追求浪漫,现在彻底浪漫
了。山洞里漆黑,山洞外也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很细微的流水声,好像大蛇在轻
轻地蠕动爬行。在温馨中长大的娇女娃,哪遇到过这样的艰险,真似原始部落了。
没有男孩,全是丫头,果真是母系社会。我有些后悔,假如当初依了程莹,向乔玉
老师开口,把艾建要来,那该多好!男孩和女孩在野外呆一夜,一定会有题外的话
儿,可他是艾建,不在乎。再说,我们是三个女孩和他在一块儿啊!我相信脚正不
怕鞋歪的说法了,它就是坦荡。有一个男孩在身边,不至于这么怕,艾建会使三个
女孩心里温暖,也许还是很美好的回忆。此刻真可以说,男孩是女孩的心理依托。
    山洞外是陡峭的群山相夹的峡谷,头顶只有一线天,女伴们糊糊涂涂,走到绝
境来了。
    “唉,真成山顶洞人了!比北京人还原始,连火种都没有!”程莹耐不住寂寞,
叹着气,“要是野兽进来了,我们可成祭女了,连送花圈的男孩都没有!”
    邓小如求她了:“别说这些了,怕死人罗!”
    我没说话,望着山洞外的深谷,远远的,那一抹苍穹已经出现了第一颗星,晶
亮。与程莹、邓小如不同,我和岑菲儿原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冒险也不是第一
次了。岑菲儿曾经带着我,悄悄去寻找日夜想念的妈妈,身上仅有的钱买车票用光
了,饿着肚子,像流浪儿似的钻进空货厢里睡觉,一夜之间被拉到千里之外,扔在
货站上。查车的人发觉我们,捉住两个茫然失措的漂亮小女孩。我们哭了,好心的
人们把我们重新塞进货车,由押车人遣送回原地,他们要把我们亲手交给当地的管
理部门,岑菲儿拉着我从桥上跳下河,逃了。姐妹俩水淋淋的,在河滩上背过人晒
衣裤……那段经历我们没有对谁讲过,收养我们的舅舅并不知我和岑菲儿曾是“野
女孩”。那时候,和姐姐冒险,不晓得害怕,今夜呆在山洞里,悸怕得好厉害呵,
也许因为是十六岁的大女娃了,懂事了,有了更多的羞涩,更多的成熟。
    程莹摇摇我:“岑小莺,你在想什么啊?”
    我不吱声。
    “想艾建吗!”
    我生气了:“想我姐!”
    山风刮进洞来了,很冷,一阵寒颤,女伴们的圈儿裹得更紧了,几乎结成一个
整体。
    山峰撕下的那一片夜空,又缀上了几颗星,和第一颗一道,斜斜地看着我们,
深情相望。
    一夜的山洞生涯,真把我们苦了,惊,怕,冷,茜茜公主带来的食物被狼吞虎
咽吃个精光,剩下的是饥肠辘辘,难受时直吐清水。山夜漫长得让人诅咒,似乎经
过了几个世纪。出发的时候,都希望穿得潇洒一点儿——裹得厚厚的,会埋没漂亮
女孩的风度,谁能预料到命运不济呆山洞呢!山野里的温度低,秋夜骤冷,大家抱
成一团,脸儿贴着脸儿,不知谁流了泪,有咸味的泪珠滚进了我的嘴里。
    我怨恨自己,既然乔玉老师把责任交给我,就应该把两个女友带领好,而我,
却让她们不要命地蹲山洞。都是十六岁的女孩,按月份计算,我最小,是她们的
“小妹”,我多想撇开她们抱着的手,一个人去哭一场!可我把她们搂得紧紧的,
好像我有无限的热量,能温暖两个“姐姐”。
    邓小如肯定害怕得快没命了,她的胸肚都贴紧我,她那健美的身子在颤抖,我
感觉出她的心跳得特别厉害。一滴热泪从敝开的衣领滴进我的胸脯间,这时候,开
朗的妙玉肯定满脸泪痕。我说:“邓小如,别怕,我们能回去的!”
    “我不怕。我妈妈又被气病了,她昨晚在哭,她会好担心呵!”
    茜茜公主心里是有气的,我和邓小如并没有责怪过她,但她认为我们把她看成
了罪魁祸首,抱着我们的手渐渐松开了。
    “程莹!……”我喊。
    邓小如也呼喊她,声音发哽。
    我说:“程莹,大家呆在一起了,谁都不能打肚皮官司,有难同当……”
    “我在打肚皮官司吗?”
    “我没说你,是我不好……”我真诚地自责。邓小如接过话头:“程莹,你真
好,如果不是你,今晚黑我们就死定了!”
    “好了好了,别讽刺我了!我买东西可没想到拉你们来当原始人!算大家都是
馋猫,把东西全吃光了。唉,没法罗,捆住肚皮饿吧!”
    程莹又把我和邓小如抱紧了,她在我耳边悄声说:“岑小莺,你知道不,快把
我吓断气了!”
    我说:“快睡吧,闭上眼睛就不怕了!”
    “我的岑小妹,原来你还有这等阿Q精神,我可没你的本事,我睡不着!”
    我不想再理她,真希望睡一会儿。昨晚和她挤在上层铺上,老担心掉下去,因
此深夜难眠,她倒是睡得很香很甜,睡觉又不老实,老想压着别人,这会儿我好疲
倦呵!刚刚走进梦乡,就听见“狼来了”的呼叫,我似乎拉着岑非儿在逃……被什
么一跌,吓醒了,我坐着发呆,还拉着邓小如的手,邓小如浑身打颤。
    程莹已经放开手,坐在洞口,戏弄地看着我们。
    我明白了,原来是她在瞎咋呼,真叫人又气又恨,哭笑不得,瞌睡也被胡弄得
无影无踪。
    程莹在笑,笑得很开心,感觉得出,她的笑里有泪珠儿。她说:“你们扔下别
人不管自个儿睡去!呼噜扯得好响,我认为你们是属猪的哩!一个人醒着,又怕又
烦……”
    我睡觉是很文静的,从不打呼噜,也许是邓小如吧。
    “岑小莺,我真担心你睡着,规规矩矩的被大灰狼叼跑了!”
    女伴们平时讲“大灰狼”,指侮辱残害女孩的流氓。她又说了一次,我正色道:
“你不准再胡诌!如果真惹来了,咋办?”
    “哪有那么巧?要是真的来了,别无选择,拼死斗呗,保住自个儿的纯贞!”
    邓小如怕得死死地贴紧我,程莹也不再说,大伙儿重新抱在一起,终于沉沉地
酣睡了。这时候,假如跑进老虎之类的凶兽,完全可以心满意足地吃掉三个俏少女。
     
    3
     
    黑夜终于告辞了,被山峰挤扁的晨曦姗姗来迟,等待着我们醒来。
    “啊,天亮了!”我们揉着惺松的眼睛,惊喜地叫起来,程莹忍不住喊一声
“万岁”。
    “没被大灰狼叼跑,豹子老虎也没来,真是福大命大!”她笑着,开口就叫人
皱眉头,我忽然想起她常说的“乌鸦嘴”,但决不能说她,茜茜公主也该是碧玉有
瑕。
    山雀儿和我们共鸣着,山峰后面会有一颗不褪色的太阳。
    “哎呀,大蟒蛇!我们脚下有蟒蛇!”邓小如突然惊呼,一把抱紧了我。
    大伙儿拼命往外跑,丧魂落魄,随身带的小玩意儿撒了一地,一个个非常狼狈,
呼哧呼哧喘息着,赤着脚站在野草里,闭眼不敢看。可是,过了一会儿,什么动静
都没有,邓小如又叫起来:“不是蟒蛇,是大蛤蟆!”
    程莹说:“我真想捶你一顿!”
    “我也受骗了呗。”
    虚惊之后,女伴们方才小心翼翼地回洞去捡牙膏、梳子。小圆镜什么的,心仍
然怦怦地跳个不停。程莹边捡边说:“刚才闭着眼睛的时候,我不停地念,但愿那
蛇是白娘娘或小青,大家都是女的,吃同类可太不人道了!”我和邓小如还没噗哧
笑出来,她又风风火火地叫我们快出洞去,远离龌龊。我们跟着她莫名其妙地跑出
洞,再快步到小小的山溪旁。站在水边的石头上了,程莹这才说:她看见洞内有烟
头,还有一堆大粪,肯定是男人们的,叫大家互相检查,谁沾上了肮脏之物。
    草木皆兵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左转右转地交换察看,比海关还仔细,总
算大家清白,长长舒了一口气。程莹照样不放心,她说,那些男人肯定在山洞里呆
过,睡过,八成大伙儿沾上了那些浊物的污垢气,说不定还有肝炎病毒什么的。越
说心里越疑乎了,咋办啊?没法儿罗,跳下山溪中洗吧,顾不得山水冰凉,刷牙把
洁白的牙齿都剧痛了。谁知程莹又冒出一句:“听说山水里有蚂蟥,有的才针尖那
么细,不知钻进皮肤和嘴里没有?”
    邓小如被唬得说不出话,发呆,我也有些害怕,怕又有什么用?豁出去了,我
嗔责她:“走吧,别把我们吓死了!干脆别去想,忘掉好啦!”
    程莹也没办法,她把一瓶香水掏出来,三个女伴遍身地洒,这才基本上安下心
来。
    此时此刻,我们这三只折腾了一夜的孤雁,望着初醒的群山,忧愁又涌上心头。
程莹说:“别怨谁啦,在深山里当大熊猫‘吧!”
    邓小如有些气恨了,看着茜茜公主。
    早晨的山野展示了大自然无限的生命力和美,却不能陶醉女伴们了。我们被疲
劳、饥饿折磨得很苦,兴致全无,似乎来游览就是为了寻一条回学校的路。昨日从
哪里而来的已经记不清了,跋涉了很久很久,前面出现一座小庙,大家一块儿涌了
进去。年轻的道姑倏地看见三个奇异的少女,满身浓香,不觉一震。
    菩萨孤独地守住一柱香,邓小如跪了下去。我一怔。道姑看见,好生诧异。程
莹说:“邓小如,我来陪你!”她也跪了下去,却含着笑,直让道姑皱眉。
    程莹喊:“岑小莺,你也来呀!”
    我迟疑了一下,真的跪下去了。
    程莹噗哧笑出了声,我和邓小如赶紧站起来,我知道被捉弄了,十分难为情。
    道姑生气了,骂程莹。
    “哎,小姐,你怎么骂人啊?修行不诚心呀?”茜茜公主的嘴儿可不饶人。我
用眼神责备她,可她继续奚落道姑。我拉她和邓小如,匆匆出了小寺庙。
    程莹疯了似的,她又戏谑邓小如:“妙玉小姐,你想作道姑呀!”
    邓小如的脸刷地绯红,她顶撞程莹:“你才想!”
    “我?”程莹笑,却又恨恨的,“我是闹着玩,还看准了那盘供果。哎,没那
份感情说了,快饿死罗!”
    好像条件反射,我也顿时饥肠辘辘,邓小如平时的胃口比我好,肯定比我难受。
可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到哪儿去寻找解救之物?无奈,我们只好咬着牙攀山问路,
气喘不息,刷白着脸儿,以顽强的毅力坚持着,经历花季的人生考验。
     
    4
     
    当日午后,一场骤雨,我们三个被淋成了落汤鸡,但总算再见了小城了。而一
路上的酸甜苦辣,作为青春时节的少女,真不好意思启齿说出来。
    从借居的山洞到山麓的大道,绝不少于二十华里,那份啼笑皆非的历程,称得
上终身难忘。上山时还有喜悦,新奇,少不了嬉笑怒骂,下山则没精打采,好像被
驱逐出境的偷渡者,七窃都不响了。两个腿肚子生疼,发胀,想停步却收不住脚,
不是下阶梯,似在逃。饿极了的肚子毫无体谅之情,催命一般,难受得哇哇发干呕。
走不动了,扶住山石喘气,任山风把秀发吹得像欲飞的蒲公英。
    突见坡上有一树红透的柿子,顾不得女孩的羞臊和危险了,程莹叫我把她扶上
邓小如的肩头,抱住树,心惊胆颤地攀上去,一个劲儿地摘,扔进我张开的旅游包
里。到底有了收获,天无绝人之路,站在地上喘气的程莹还打趣妙玉:“瞧,这就
是缘份,对不?”邓小如自然脸红。然而,那红亮小巧的果子,没啃上半个,便被
涩腻得说不出话,相互瞪眼。程莹扔掉了所有的油柿子,方才骂出一个难听的“×”
字,说是八辈子不朝向这欺负人的鬼地方。
    在山脚下,程莹叫大家清理国库,怪可怜的,三个女孩凑合拢才十元钱。饭是
不敢吃了,啃干锅魁,噎得像伸长脖子打鸣的公鸡,程莹又买了三瓶廉价的“矿泉
水”。然后,讲价代央求,搭“大篷车”机动三轮,捎带到都江堰市的城里,剩下
唯一的一元钱。
    “岑小莺,你把它保管好,这一元钱是命根!”程莹塞给我,“如果被扒手摸
去,进不了厕所,那就死定了!”
    千虑必有一失,回学校的车费呢?哭鼻子不可能。三个女孩冥思苦想,决定厚
着脸儿到火车站去自坐车,到了县城,再辗转回学校。还没去,心就直跳,脸发烫,
从没做过这种事儿,光羞臊就要命了。有什么法儿?总不能留在这陌生的城池作流
浪女啊,磨磨蹭蹭,硬着头皮去了。现在,这条铁路支线已经没有专门的客运业务,
押货车的小伙子最初不同意,我鼓着勇气,红着脸说了我们的处境。程莹既不失少
女的矜持,又很坦荡,声音甜甜的,恳求,笑笑说:“你不搭我们,搭谁呀?”那
小伙子看看低头不语的邓小如,答应了,让我们上了他所在的那节车厢。很快,程
莹就和小伙子“相熟”了。到了目的地,临下车的时候,那小伙子问她的名字,她
随口说了一个“葛小梅”,并告诉一个电话号码,叫人家到县三中找她。车开走了,
程莹笑得捂着肚子:全是假的!
    我责备她:“咋能这样呢?人家好心搭我们一百多里,还捉弄人家!”
    “那你说,他心里想的什么?假如让他真的找到我,还不烦死了吗?”她骂我
傻瓜。
    邓小如醒悟地笑一笑。
    由县城到学校需搭三十华里的公共汽车,中途上车,我们都拿不出买票的钱来,
这次遇上的却是个年轻女子,程莹几乎和她吵起来。邓小如说了没钱的真话,本也
相安无事了,只是,女售票员气恨不过,讨厌我们没钱,偏偏嘴儿挺硬,忍不住甩
出两句挖苦的话。她眼睁睁地看着程莹,程莹也恨眼看她。离小城很近了,谁知车
厢后传来一个声音:“瞧,那不是小城高中的三个女生吗?”
    “师傅,刹一脚!停车!”程莹立即喊。
    我和邓小如跟着她,莫名其妙地下了车,外面正下着哗哗的雨。
    女售票员冲着我们大声说:“神经病!”
    “臭丫头!”她回敬。
    被淋懵了。
    邓小如有些埋怨:“怎么在这儿下来啊?”
    程莹没好气:“你在车上没听见?臭名远扬了!”
    离小城足足一公里有余,跑回学校,好像游泳池里捞起来的,衣裤贴紧身子裹
着,脚下似踏着两条沉水的船儿,说不出来的狼狈,幸好是星期天。
    跑进小阁楼,没有热水,委屈打上一盆冷水,闩死寝室门,脱掉湿衣裤,毛巾、
香皂全用上,细细地洗,搓,冷得打颤,皮肤擦得发红,脏水顺着木楼梯,流到了
寝室外。
    一大堆湿衣裤堆在楼板上。
    “蒙头睡觉!”程莹喊,淋了雨发汗,预防感冒,不想因疲劳过度,居然呼呼
睡“死”了。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我们惊醒了,程莹跳下床就跑下木楼梯,拉开门她又呼地抵
死,插上门闩。“等一等!”她还没穿上外衣长裤呢。
    敲门进小阁楼的是乔玉老师,她找我们去了,整整一天,比我们回来得还迟。
师生见面,她竟拉住我们热泪盈眶。
    难得的真情,都流着泪水。
    杨雪返校,走进小阁楼,面对此情此景,惊呆了。
     
    5
     
    没有在深山里当“道姑”和“大熊猫”,那是万幸。游览青城山的组长,我是
自当了,被茜茜公主牵着,“潇洒走一回”,还让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乔玉老师拉着
我们哭一场,死罪免了,活罪难逃。我心里挺过意不去,想着怀里有姐儿老师的泪
珠就自责。
    程莹说:“岑小莺,别耿耿于怀了,想着我们亲爱的乔小姐,谁心里好受呢?
多亏她给你一顶乌纱帽!这样吧,检讨我写好交给她,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三个都
成了亏损企业,下个星期的日子不好过哟!”
    我马上想到应该归还她二十五元钱(吃的东西不好再提说),准备到水中花茶
庄去,给姐姐说清楚,向她要钱。不料让程莹知道了,她气白了一张脸,把我骂得
够惨,说:“如果你岑小莺再提那钱,我们绝交,一辈子为仇!”她把淋湿的七毛
钱要去,冲出校门给大款的爸爸打电话去了。
    茜茜公主很霸道,当天下午她不准我单独到岑菲儿那里去,也不让邓小如走。
邓小如眼圈都红了,说:“那你为啥要让你爸妈知道呢?”
    “谁想让他们知道?”她挺气,“假如不要钱,傻瓜才开口!我有独立意识!
我才没提迷路蹲山洞的窝囊事呢!”这我知道,她向父母要钱,一般是不讲理由的,
她的父母对女儿非常慷慨,百依百顺。
    我和邓小如都没走,因为雨停了,班主任带着泪痕离开小阁楼以后,我们得洗
那一大堆湿衣裤。
    从头到脚,连内裤和鞋垫都得细心地清洗,还有旅行包什么的。程莹是第一次
亲自动手洗那么多,眉头都皱紧了。为了速成,她把三个丫头的洗衣粉全拎去,趁
我和邓小如不注意,拼命往泡衣裤的水池里倾,弄得谁都不敢轻易伸手下去,碱性
把皮肤都咬白了,指尖发痛,滑腻腻的,她反而埋怨:“名牌洗衣粉,照样骗人!”
    邓小如着急地说:“衣服会咬烂的!”
    急了,又放水,把水池关得满满的,折腾一番,还得捞起来,一样一样地洗,
清。程莹嚷着手洗痛了,抨击这样的原始劳作,早就该进历史博物馆,干吗还让高
中女生重复历史?她说,她崇尚现代文明,洗衣机、高科技,不欣赏这种落后的
“原始作坊”。我们也累得够苦,喘着气,但不能像茜茜公主,得不要命地搓洗,
如果都和她一样,这一大水池衣裤,不洗到半夜才怪!一定要赶在晚饭前洗完,今
夜有晚自习。
    从昨晚上到今天下午,每个人只吃了一个干锅魁,近乎绝食了。乔玉老师好,
似亲姐姐,哭得大家的心里热辣辣的,软软的,她的宽容和安慰,恳求今后别再独
自离群,使我们眼里的泪水不停地流。而她到底是女孩,只知她的三个“妹妹”是
失而复得的“流浪者”,忽略了我们还是饥民。她走出小阁楼去以后,我赶紧跑到
学生食堂,找到几个冷馒头,想买回小阁楼被老炊事员夺了。他说那是星期五早晨
的,不能给我们吃,“食物中毒!”见我的饥饿相,他去教师食堂,找来了三个能
吃的包子,又是一人一个。因为两袖清风了,衣兜里掏不出钱,不能上街进饮食店,
程莹只得伴着我和邓小如半机半饱,同甘共苦。由于焦急、劳累、饥饿,体力消耗
得十分厉害,我们真变成了弱少女。洗完衣物,我竟然一阵眩晕,倚在青藤架子的
水泥柱上,好一会儿眼睛才不模糊。程莹差点儿去喊乔玉老师,邓小如也蹲在水池
边上。
    洗净的衣裤还得晾晒,程莹没有怨言了,她端着满满的搪瓷盆,往小院去,不
时放下喘息,她也快趴下了。纵横的晾晒架,全被我们占据了,像轮船上的万国旗
一般。天公作美,月儿似有感情,斜斜的,提早出来了,把柔光洒在少女的衣物上。
    杨雪是想帮助我们洗湿衣裤的,在寝室里,她刚刚拿起一件,程莹就夺去了。
我们清洗的时候,她坐在我的铺上看书,只能从小窗口相望。程莹发觉了,骂杨雪
幸灾乐祸,看稀奇,瞅猴戏,良心都不要了。
    老实的邓小如说:“程莹有点儿牙尖舌怪……”
    我摇头。我觉得,对茜茜公主也应该宽容一些,她有她的感情负重,我开始理
解程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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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莹的爸爸呼之即来,很快到了学校,在大门口拼命按喇叭。程莹去了,她责
备程老板:“鸡鸣呐喊的,深怕别人不知道!”她爸吃了闭门羹,仍然抽出一百元
币,她不要,再加上一张四个人头,忍不住问财政亏空的原因。“丢了,掉了,旅
游不花费?”她爸无语,开车走了。“谢你了,再见!”她喊。
    看见的人,都说她“新潮”,我心里却有些不好受。
    程莹、邓小如和我出现在晚自习的教室,是另一种装束,另一番风姿,同学们
都惊疑地看我们。不用说,我们的游山失踪,已经家喻户晓了。艾建坐在我身边,
他把距离缩小了,已经越过了国境线。他一接近我就心跳,但我并没有挪开,我埋
着头看书,心却在艾建那边,知道他有话说,难为情地盼他。
    “岑小莺,真为你们担心……”
    “没什么,我们回来了。”
    艾建是破天荒,第一次在课堂上和我小声说话,我不能让他再多说,给他一个
眼语,他也不会多说。艾建懂得女孩的心,懂我的眼睛在讲什么。杨雪听见我们的
话,她没吱声,马宁和我们相隔几张座位,却要比个“OK”的手势,多讨厌啊!邓
小如瞪着他,他朝邓小如挺臭地一笑,邓小如厌恶地掉开了脸。
    教室里始终不见沈娟娟的身影,程莹敏感地看那个空缺的座位,脸上突然有了
火气。
    赵小华一直注视着我和艾建,他走到程莹的座位前去了,想给程莹说什么。程
莹没注意到白马王子,她也在看我和艾建,听见声音她才倏地看见赵小华,以为赵
小华把什么放在了自己跟前,抓住就扔。结果,她扔了自个儿的书,临桌间有了噗
哧的笑声。
    “走开!”她吼。
    白马王子讪讪地回到原位。
    乔玉老师到教室里来了,她欣慰地看着我,看着邓小如和程莹,眼光又落到了
沈娟娟的座位上,皱着柳眉儿。她走到教室内的窗下,拾起那本书,翻了翻,给程
莹放到面前。
    程莹不说话,俊俏的脸儿绯红。
    班主任没等到答案,下课铃响了。她站在那儿没走,想对茜茜公主说什么。可
是,程莹垂着头,默默地收拾书包,然后抬起头来,满面的羞辱和委屈,那神情在
央求乔玉老师。
    程莹无声无息地走了,低着头,对谁都没理睬,在小阁楼门前,她和杨雪相遇
了,她站在木楼梯的进口,不走也不离开,堵住了杨雪进寝室的去路。
    杨雪静静地站着,等待程莹挪步。
    邓小如悄悄地拉着我走了。
     
    7
     
    我去了水中花茶庄,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迷路蹲山洞的事给岑菲儿说清楚,不
能让姐姐为我担惊受怕。我骑的自行车,不是乔玉老师的,是艾建替我借的。他好
像知道我的心思,早把车子借好了。岑菲儿说,十个男孩九个粗心,艾建也一样。
姐姐哪知道,艾建的心也很细腻呵,是十个男孩中不粗心的一个。我刚这么想就很
羞。应该是,艾建希望我去姐姐那儿,他在校门口等我。我低着头,默默地接过自
行车。“骑车小心。”他说。我抬起头感激地看他一眼,女孩的深情,邓小如站在
身旁,我不能够说什么。
    妙玉要回去看妈妈,我和她同了一段路,索性绕一条街,让她更近一些。仍是
她骑车搭我。望着邓小如稳稳蹬车的背影,我突发奇想,想到那部叫《俄罗斯姑娘
在中国》的电视剧,她多像那个俄罗斯姑娘啊!
    到那间小屋以后,岑菲儿骂了我,她早已知道我们游山走失的事,如果我再不
到小茶馆去,她就到学校来找艾建了。我和程莹、邓小如在山上不见人影儿之后,
艾建无心游览,前前后后地寻找,把相似的女孩当成了我们,冲着背影喊“岑小莺”,
遭到陌生女孩的怒眼,嗔责。他也顾不得被嘲笑了,见到同校的学生就问:“看见
岑小莺她们没有?”他执意要呆在青城山寻找我,最后被劝回了学校。班主任和另
一个老师留了下来。一回学校,艾建就去找姐姐,他们在小屋里坐了很久。
    姐姐骂我的时候,我没有回嘴,低头不语。她责备我自个儿不争气,还让艾建
忧心,难受。我不服了,心里冒出程莹说过的一句话:“你心痛艾建了?”可我不
能这样顶撞姐姐。岑菲儿没错,她应当心疼艾建,我有些委屈,也有点儿埋怨艾建
告了我的状,但更多的是温暖,心里涌着甜甜的热浪儿,一个女孩能得到男孩这般
深情的关心,是幸福。姐姐好,艾建也好,想到岑菲儿和艾建,我心里有一丝不该
有的苦涩味儿。
    不能再对姐姐隐瞒什么了,我把旅游青城山的事,从头到尾告诉了岑菲儿。她
拿出二十五元钱,要我还给程莹。我不要,她竖着眉儿,嗔怒了。我央求姐姐,求
她别伤害程莹,可她仍然放在我手里,姐姐真心狠!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眶都湿
了。
    我不能这样还给程莹,她会恨岑菲儿,恨我的。当我回到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时,
大吃了一惊,小阁楼里只有茜茜公主一个人,满屋的酒气。程莹喝醉了,吐了很多,
旁边还有大半瓶红葡萄酒。我好心痛,气恨得浸上了眼泪,想对她大喝一声,骂她。
可我做不到,只能默默地为她打扫,收拾。她醉得好死,我找出她的衣物,给她脱
去吐脏的衬衣、裤子,用毛巾给她擦,洗胸间的脏物。
    她醒了,惊骇地抓住我,差点儿叫起来。
    “程莹!……”我喊。
    她见是我,手松开了,瘫在床上,任我脱,擦,洗,穿,眼角滚出了晶亮的泪
水。
    我忙了很久,把脏衣裤给她泡在脸盆里了,把那半瓶红葡萄酒放进铁皮撮里,
偷偷提到学校的小河边去倒,好像做贼似的,我好怕。怕被老师和同学看见,回到
寝室了,心还咚咚地跳。
    我想把酒的气味驱逐干净,可它总是存在。经过一番折腾,没有睡意了,我默
默地坐在床前,不禁想:“是什么浸入了我们的纯洁群体,单是这酒气吗?”
    “岑小莺……”程莹喊我了,声音有些凄切。
    我对她说:“我走时来不及告诉你,我给你道歉。”其实,她堵住杨雪那情景,
想告诉她也不好开口了。
    “不,我不全怨你!……”她拉住我的手,要我和她同睡。我怕酒气,那气味
冲淡着友情,可我不忍拒绝,侧卧在她旁边。
    “岑小莺,你真好!”她含笑了,还留着泪痕。
    程莹的脸色非常怕人,似一张白纸,因为我不嫌弃它,在她身边,那张脸竟有
了红晕,像早晨的霞,她把我搂着,贴住我的脸。
    “岑小莺,我和你还是姐妹吗?菲儿姐呢?”
    “我们是,我姐姐好……”我又摸着那二十五元钱了,到底没拿出来,“程莹,
可你别这样啊!”
    “不会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儿:“坦荡是女孩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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