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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1
     
    寒假是一本新的日历。
    像程莹一样,岑菲儿老爱放盂庭苇的盒带,“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你
有几个好妹妹……”
    我不愿回到舅舅家里去,那幢屈指一数的罗氏小高楼,虽然有我和姐姐合住几
年的小房间,但飞出的鸟儿不愿再归旧巢。借来的“窝”原本缺少亲切和温暖,姐
姐一走,更觉得陌生。我也不想长呆在姑爹的小茶馆里,害怕看他的脸色,更反感
大姑的指桑骂槐,讨厌她并不真诚的关心。我成了他们心里的一块病,增添了他们
的负担。父母有一对能够骄傲的出众女儿,却没有给我们留下一个可以栖息的家。
    我远不如岑菲儿,丝毫不能帮姐姐的忙。在小茶馆里,我只有羞赧,胆怯,常
躲在那间小屋里,怕见茶客,更不愿面对年轻的男子,自个儿承认,吃姑爹大姑的
闲饭,偏偏受不了怨言,典型的女中学生妞儿。大姑冒火,骂我娇,说姐姐袒护我。
    我使岑菲儿的处境更艰难了。如果姐姐不是百里挑一的“服务女”,姑爹一定
会妙她的鱿鱼。也许,应该离开水中花茶庄了,可我这只候鸟,不知往哪儿飞。
    岑菲儿突然向姑爹请了假,说是带我回故里的小城去。那段时间,已快到农历
的年底,家家忙着办年货,小城的屋门前已经有红对联在寒风中飘飞,水中花茶庄
的生意开始清淡了,姑爹自然满口答应,我们走,少两份口粮,大姑还很亲切地再
三说:“回去多耍两天,别疏远了舅舅和舅妈。”大姑早知那段往事:舅妈程美妮
趁我姐姐出走的归途中,串通人贩子,想把岑菲儿骗卖到远方去,我姐姐发觉,跳
火车逃脱,人贩子逼卖了程美妮。我想:“大站是下逐客令了!”
    岑菲儿带我回故里,是迫不得已,姐姐为了我。她决不愿再见那座镶满脚印的
边远小城,那里会勾起她伤心的回忆。
    闻一多先生有一首诗,我曾经读过,他说:“家乡是个贼,会偷去你的心……”
故里小城也有值得我们思念的,那儿有初中毕业班的贺萍老师,一个挺好的姐儿,
有初中的同学陈浩和曹小莉,艾建在城里等待,姐姐和他有约。
    我和岑菲儿出现在故里的小城了,大街小巷贴着红对联,不时响起鞭炮声,欢
迎归乡的客女。
    天空中飘着籁籁的雪,鹅毛般的潇洒,大张大张的,染白了匆匆到来的新年。
天放晴了,血红的朝阳,映着欢乐的孩子们,我们踏着正在融化的雪毯,走过城郊
的大桥。姐姐已不是昔日的岑菲儿,多了真正的成熟。洁白的小城,殷红的羽绒服,
她提着那口小皮箱,显得很超群。走在姐姐身边,我显得比她“小”了许多,一个
很幼稚的女中学生。
    可能是突然闪过的念头,岑菲儿折转身,走下桥头,到了空旷的河滩。我紧跟
着她。
    沙砾和鹅卵石上,留着残雪,像撕成绺儿的孝布。视线里,有一座低矮的坟茔,
啊,是尤小敏的!清澈的河水,静悄悄地流。昔日的伴侣,无声无息地躺在河滩上
了,标致美丽的躯体,过多外露的青春,无顾忌,挺傻的话语,被一抔浅浅的沙土
掩埋了,我们和她被隔在了两个世界。
    “尤小敏,姐姐和我来看望你了!”站在她的坟前,想着她因为不珍惜自己的
美好,才有今日的无语永别,不禁热泪盈眶。
    头顶上一只鸟儿在飞,切切地鸣叫。
    坟茔披着洁白的雪,秃顶上开着几朵不知名的小红花,惨兮兮的,我忆起给尤
小敏送葬的情景。岑菲儿忍不住抽泣了。
    这时,背后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扭过身去,我和岑菲儿不觉惊征了。孙鹏!
这个因为保卫青春偶像,不让我姐姐的艺术照被贴在浪情卡拉OK厅的“大磨房”里,
恨他父亲玷污岑菲儿的纯真形象,与父亲大动干戈,遭到毒打,愤怒之下放火烧了
不洁的“窝”,从而进了少管所。现在,他出来了,他变了,像个经过折曲的年轻
男子汉。
    孙鹏跨在熄火的摩托车上,穿着皮卡克,他摘下头盔,一颗惊人的光头,劳教
的记录。他看着我们的泪眼,沉默着,微微垂下了头。他的车上有一束鲜花,明白
了,他是来献给尤小敏。
    孙鹏和岑菲儿初中三年同班,对尤小敏有很深的感情。
    他想喊岑菲儿,似乎碍于特殊的原因,开不了口,显得有些自卑。我姐姐说话
了:“孙鹏,你来看小敏?”
    孙鹏很感动,有些受宠若惊,朝我们点点头,拿着鲜花,朝坟前走来了。他看
着岑菲儿,姐姐的眼神在对他说话,要他大胆地走近尤小敏。
    孙鹏捧着那束鲜花,跪了下去,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升腾起对他
的同情和怜悯,又有些愧疚。
    “小敏,我……来迟了!”孙鹏哽咽着,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哭了。
    我和姐姐回到故里,第一个遇见的,就是这样释放出来的少年犯同学,心里不
觉有些沉重。
     
    2
     
    除夕的鞭炮声中,尽管不愿面见舅舅,我和岑菲儿还是叩响了罗氏小高楼的房
门。
    “哦,岑菲儿,小莺,你们回来了!”
    门启开了,迎接我们的,是一个略嫌轻佻的漂亮女子。邂逅相遇,不禁迸出感
情的火花,对姐姐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重逢。我们呆立在门口了,漂亮女子很有
魅力地笑笑:“岑菲儿,不认识我啦?”
    一时间,我们说不出话来。岂能不认识?在故里小城中学毕业的同学都记得这
位校园歌手,只是忘记了她的名字。这位前两届的女中学生,曾在全县校园卡拉OK
赛获了金奖。岑菲儿给我说过,她离校出走归来时,便是与这位“歌星”在大雨中
同坐的“大篷车”——四处漏雨的火三轮,一路上,“歌星”反复唱着:“人说爱
情是蜜糖,又说相思能断肠……”甜润的歌喉,唱得软绵绵的,把任静模仿得维纱
维肖。此刻,她怎么出现在舅舅家里,且有主妇味儿?难道……
    她红着脸,轻轻地对岑菲儿说:“我和你舅舅结婚了。”
    “你?舅妈?”我们真不敢相信。她,不过二十岁,青春年少,而舅舅足有四
十岁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舅舅是富翁?还是因为……她比我们大三、四岁,
竟是舅妈?不用说,程美妮已经杳无音信了。也许,她真的洁身自尽,或者正在过
着女性不堪忍受的日子。
    往昔初识的女中学生,今夕再见的罗府主妇,生活捉弄了我和姐姐。她观察着
我们的感情变化,极温存地半搂半拉,拽着岑菲儿,把我们请进罗府。在沙发上,
她和我们偎依得极紧,几乎脸儿贴着脸儿。
    她的脸发烫,小声在我们耳边说:“菲儿,小莺,我们的年龄相差无几,我就
是你们的姐,好不?私下里叫我姐姐。我一定待你们如亲妹,让你们好好读书,我
叫邓玉,别喊舅妈,叫我的名字……”
    来得太突然了,岑菲儿没有说话。我心里好像被堵住什么,不知不觉湿了眼睛,
只觉得头痛。
    邓玉的感情浸着无奈和失落。
    岑菲儿默默地拉开了她搂着的手。一学期没回来,除夕走进昔日的“避风港”,
小小的九平方米,居然焕然一新,我和岑菲儿的合影照片,用精美的相框装饰好了,
挂在墙上,小桌上多了一盏新台灯,一架时髦的闹钟,床被蚊帐也换了新的,花瓶
里插了一束新的鲜花……整个小房间,好像是公主的新居。我们坐在床沿上,既陌
生又惊疑。
    这一切,是属于同龄人的舅妈作的,她早就盼着我们回来,每天还得为这个小
房间打扫灰尘。
    邓玉倚在门口,无声地看着我们,我和岑菲儿的冷淡打击着她的感情。
    新的闹钟“的嗒”“的嗒”地响着,切着生命的长度。姐姐躺在床上,手枕着
头,斜望着拉开帘子的窗口,窗帘也是新装饰的,我喜爱的天蓝色丝绒。窗外,有
几只灰鸽子在飞,带着雪白的折光。
    “岑菲儿!……”
    是邓玉在喊,那样的语气,似长辈,又似姐妹。我很惊讶,她端来了两碗热腾
腾的红糖姜开水,在等待我们,使我想起电视镜头里的丫环,我接过一碗,不喝,
悄悄看姐姐。
    岑菲儿不得不从床上起来,邓玉看着我姐姐,说:“菲儿妹妹,你不讨厌我?”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也热辣辣的。我想,岑菲儿也会一样。舅妈?姐姐?
我们的校友?岑菲儿一路风尘的同伴?似乎是一幅色彩交错的无章的画,讨厌她吗?
说不出,倒是对她有了很深的同情,不管怎么,现在她毕竟已是我和姐姐的亲人。
我不知喊她邓玉,还是姐姐,最后吐出了“舅妈!……”
    她把我抱在怀里,再三说:“我们还是姐妹吧!”
    我没再说话,岑菲儿嗔责地看我一眼,走到窗口去,背朝着舅妈,对她非常冷
淡。
    我突然发现邓玉眼里有晶亮的泪光,我看见了她的美。
    除夕的夜孕育着新的一年,小高楼外的四周是热闹的,城郊鞭炮骤响,五彩的
焰火在漆黑的夜空里交织。不知为什么,舅舅没回家,屋里冷冷清清的,我和姐姐
的突然归来,并没有减轻新舅妈的寂寞。我们静悄悄地呆在她精心布置的小房间里,
躺在舒适的床上,却不能入睡。
    我和岑菲儿一样,心清不能平静。我想到了燕儿窝的同伴,想到河滩上的尤小
敏,想到程莹,再思考和邓小如同姓的“姐姐·舅妈”
    岑菲儿问我:“小莺,你说,什么是少女的自尊自爱?”
    我一怔,心里顿时明白了:姐姐同样想着尤小敏和成为舅妈的邓玉。
    岑菲儿叹了一口气。
    我不敢告诉岑菲儿,我还想着她和艾建,想着我该怎样作他们的妹妹。
    我们“被迫为除夕夜”守睡,直到新年的钟声敲响。
     
    3
     
    寒假是短暂的,也漫长,有很多难以忘怀的事儿。
    大年初一早晨,艾建到罗府来了,假如不是我们姐妹在小高楼里,他决不愿走
进这幢豪华的农民街别墅。邓玉一见面就叫他“好弟弟”,新舅妈对艾建的印象很
深,还知道艾建和岑菲儿之间的感情。
    艾建却措手不及了,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景,也没预料见到这样的同校大女
孩。他比大姑娘还羞臊,也流露出高傲男孩的正气,邓玉饶了他。
    艾建来叫姐姐和我去他家里,一半是自己的真心,一半是奉父母之命。邓玉不
反对,倒很热心促成艾建和我姐姐的“对儿”,难为她和程美妮有天壤之别。
    在艾南老师家,尴尬得要命,岑菲儿的脸一直绯红。在这儿读过书的少男少女,
谁都记得“岑菲儿是艾老师的儿媳”的戏说。小学时候的学生胡诌,留下的印象最
深,不知是老师两夫妇的俗气,把我姐姐看成了家中的亲人,还是自个儿俗气,像
程莹奚落的神经过敏,我竟然有作了“伴娘”的感觉。当这一念头出现,我的脸刷
地红了,恨自己心地不纯,不该如此想象亲姐姐。
    陈浩和曹小莉突然来了,解救了我们。岑菲儿的这两个同班女友,一个考上了
中师,一个考的技校,她们的境遇都比我姐姐好。读技校勘探班的陈浩,说话无顾
忌,敞开嗓儿说:“没法儿哦,毕业后我就嫁给荒山野岭了,当男子汉!”
    她和曹小莉把我、岑菲儿和艾建拉到贺萍老师家去了。陈浩似一团火,在初三
的班主任宿舍里,她比在自己家里还自由,嚷着:“相聚难得,大伙儿碰碰杯!”
并说,“我们的贺姐姐,现在是假期,不犯校规,为了岑菲儿,开思罗?”
    权衡的结果,贺萍老师答应买两瓶略含酒味的饮料,陈浩笑着说:“贺姐姐万
岁!”
    相聚是欢乐的,女伴们把我姐姐和艾建当成了轴心,陈浩的戏谑和祝福,叫岑
菲儿戏羞又恼,多亏贺萍老师袒护我姐姐。
    老师和同窗女友都希望岑菲儿再口学校读书,好一番真情,贺萍老师又一次提
出愿意资助岑非儿,我姐姐婉言拒绝了。
    陈浩说:“贺姐姐,艾建会管!”
    拜托她的一张利嘴了。
    没有不散的聚会,在红对联的飘飞中,我和姐姐要离开故里小城了,很有些内
疚,没有向同龄人的舅妈——邓玉告别。
     
    4
     
    我是最早回到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
    一场春雨,淋去了新年的爆竹声和酒令应酬,光秃秃的柳枝绽出了绿点,小阁
楼的墙根下有了两片青草的嫩叶,新学期开始了。
    重新回到小阁楼的女伴们,改变了不少。相别一月,都当刮目相看,人去楼空
之后,木楼梯上的闺楼,又充满了少女的青春气息。然而,和上学期相比,少了许
多喜笑怒骂,大伙儿似乎都成熟了,开始像一本深沉的耐读的书。
    一长排学生寝室,小阁楼内的蛛网最多,蜘蛛们大有改变燕儿窝戏称的趋势,
邓小如个儿特高,一上楼就撞进了新织的蛛网里。她忍不住叫:“哎呀,这儿成盘
丝洞了!”
    “你是傻的?”杨雪抢白她,后面的话应该是,“说是盘丝洞,我们成什么了?”
看过《西游记》的,谁不明白!
    后补的一句话,本该出自程莹,由她说出来,再难听的,也含着只有茜茜公主
才具有的机敏,但她没吱声,静静地走到床前,放下了比同伴份量重的行李。她成
熟得太多,沉静了,也更苗条了,增添了略含苍白的美,有了真正的楚楚动人,窈
窕淑女。女伴猜得出,程莹在寒假里,一定有女孩的不寻常故事。看着她的特别改
变,想到放假时她和白马王子同车而去,我就心跳,有不祥的预感,
    程莹仍然是父亲用桑塔纳送来,但她懒懒的,走出车门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径
自进了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她眼里的世界似乎都陌生了。
    沈娟娟仍是那样冷漠,自我封闭的城市妞儿,而她没有对同伴的嘲讽,显露出
少女的自卑。从地方电台的新闻节目里,女伴们已经知道,她那位曾经集钱财与权
力为一体的父亲,作为国家干部反腐倡廉的反面教材,被撒职判刑。昔日的官小姐
背上了极重的感情负荷,她害怕面对同学和老师,变得特别的敏感。
    燕儿窝的同伴对沈娟娟有了同情和怜悯,说话时注意不伤害她,尽量亲近她。
可她总是避开大家,邓小如说她想做茧儿,成蚕蛹。
    杨雪的爸爸和哥哥都在县城物资局水泥厂工作,她哥是大专文化的技术员,沈
娟娟的父亲被撤职判刑以后,他们又回原厂了,听说,那位毁了自己又害了家人的
沈厂长,就是杨雪的哥哥挺身而出举报的。也不知沈娟娟和杨雪之间的恩怨是否与
此有关,但愿女伴们能真正纯洁起来。杨雪打工二十天,挣够了一学期的费用,爸
爸和哥哥不再下岗,她答应了妈妈的要求——上学期间不再去当课余打工妹。在学
习上,我有了一个更强的对手,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和杨雪井驾齐驱,决不能让岑
菲儿失望、难受。燕儿窝的女生,只有我是靠姐姐供养读书的,而在寒假里,我没
去挣一分钱。我的拔尖成绩,建筑在一个打工少女的牺牲上面。和小阁楼的女孩相
比,岑菲儿最美,最有才华,境遇最差,我这个妹妹是她的负担和累赘。想着姐姐
呆在水中花茶庄里作服务妹,坐在课堂里的我,就期盼她回到学校,祝愿艾建能实
践自己的诺言。
    新学期里,我和艾建仍是同桌,同学们心中的一道亮色的风景线。岑菲儿不可
能和艾建成为同桌了,即使姐姐如愿考上高中,也低我们一个年级。坐在艾建身边,
我常常这样告戒自己:“知姐姐感情的岑小莺,你就作岑菲儿的守护神吧,让艾建
不辜负一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也许我是幼稚,是傻。
    妙玉了解我的心思。她说不出什么,告诉我:“只觉得鼻子有点儿酸……”想
不到大舌头的邓小如也开始多愁善感了,大概真正进入了高中女生的境界吧。
    这学期的邓小如得到了解脱,她妈妈和她爸那场持久战终于结束了,办了离婚
手续,邓小如再也不踏进那套熟悉的住宅了,妈妈不在那儿,女儿也不会留下倩影,
她只须好好地读书,一切费用有另组合家庭的父亲按时来学校办理。
    那位曾是第三者的罗月,现在已经合法地占据了她妈妈的位置,对妙玉格外关
心,常到小阁楼来,她一来便找我,给邓小如买的衣物用品和零用钱都由我转递,
除了邓小如,同学们都以为那位时髦得体的年轻女人是为我而来,连艾建也有了疑
惑。我只好再一次和艾建约会,把详情告诉他,叫艾建保密。艾建绝对服从岑菲儿,
也听我的话,他真的为邓小如守口如瓶,遗憾的是,我或多或少蒙受些冤屈。
    邓小如很会处理她妈妈和罗阿姨之间的感情,两边都不伤害,作得天衣无缝,
好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当代妙玉。
     
    5
     
    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清洁大扫除,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小阁楼不能是盘丝洞,
那些各占一块空间的蛛网,蝙蝠撒下的粪块,老鼠作案的遗迹,烦人的尘埃,须彻
底清除,燕儿窝应该是一块干净圣洁的地方。俏女们追求完美,打扫得非常认真。
邓小如擦莹光灯管,像表演杂技团的绝技——柔体含花,一脚蹬落了叠得高而险的
小方凳,情急中她抓住从天花板垂下的一根绳子,因此才没掉下地,悬空吊着两条
穿牛仔裤的腿儿……我们的魂都吓掉了,总算是一场虚惊。也不知那粗绳是谁留下
的,作什么用。脸还发白的邓小如非常天真地信口开河,说:“该不是古代那位小
姐悬梁自尽时用的啊?”吓得大家好几日不敢单独呆在小阁楼里,她也一样。后来
杨雪骂她“打胡乱说”,纠正为吊灯的绳子,或者头悬梁锥刺股,大家因秀愤读书。
然而邓小如不服,辩解道:“那小姐的屁股舍得常锥不懈啊?”
    “再说是乌鸦嘴!”杨雪正色说,有些气了,到底给这场莫须有的惊吓案画了
句号,却又有些刺伤茜茜公主。
    这样的大扫除,因为程莹的沉静,少了许多情趣和风采。开学数日了,八号女
中学生宿舍还显得冷冷清清的。到这时,我们才意识到,燕儿窝多么需要程莹的欢
乐和笑声啊!可惜她闭口了。
    春天的少女少了夏天的火热,却也是青春袭人。经过一个寒假,小阁楼静下来
了,大家拼着命儿学习,相互间又似乎有了无形的界限,淡淡的,既不明显,又看
得见,叫人心里难受。程莹是留在大伙儿心上的一个阴影儿,我想掏心问她,由于
学习的紧张,似乎无暇。无暇是自我的借口,实因她改变太大,我对她有些畏惧了,
感情上的陌生。
    程莹不再提姐妹这词儿,也不说去岑菲儿那里,只是有时看我,眼里有种哀怨
和恳求。我给姐姐讲了,岑菲儿叹气,叫我待茜茜公主好一些。姐姐一定猜透了程
莹,却不说破。有几次,我想跨进班主任的宿舍,求助姐儿似的老师了解程莹,我
又阻了自己,那样等于告密。
    我天天盼望有燕子到小阁楼前来筑巢。
    小城高中每期的学习成绩都要排名次的,我不希望那样,高居榜首并非是乐事,
更不想抛头露面,拼搏应该踏踏实实,不追求掌声响起来。
    乔玉老师尽管开拓,还是排了名次,她像个亲姐,开导。安慰、告戒,教室里
仍然有女生的泪水,男生对她也有愤懑。小阁楼沉默了一个晚上。老师,仔悔吧!
难为我们的姐儿了。
    本是女生第三名的程莹,撕掉那张名次,揉了,扔了,当众的胆大包天。
    乔玉老师很快就知道了,她匆匆赶来,拾起纸团,没气恼也不责备,只是很忧
心地看着程莹的俊俏背影,班主任是个谜。
    程莹更是个谜。
    校长叫老师找去茜茜公主。程莹回来,坐着发呆,乔玉老师把她叫进自己的单
身寝室,走出门来的时候,她眼含热泪。
    女伴们不平了,恨恨的,撕一张名次表,就这样如临大敌,校长和老师太过分
了!一想到这,姐几班主任在女孩们心中的地位就迅速往下落……
    “不是因为撕表!……”程莹的泪水滚出来了,“别怪乔老师!”
    大伙儿一怔。
    她却从此再也不说话。
    我冲破了看不见的隔阂,到程莹跟前去了,我也像她曾经一样,搂着她,和她
睡在一间床上,我没有追问她,轻轻地叫她:“姐!……”
    程莹在我的怀里哭了,她一下子变得非常软弱,在我的胸脯上抽泣,泪水汩汩
地流。
    我也哭了。
    小阁楼里,一夜的寂静,女伴们都失眠,星光灿烂。
     
    6
     
    在程莹的哭声里,有一对燕子悄悄地来到了小阁楼的檐内。天明,它们在画檐
下垒巢,亲呢地叫着。燕儿不知少女心。
    程莹的眼睛通红,她显得很弱,也胆小,怕进课堂。我给她打来了洗脸水,为
她洗,梳头。邓小如打来了饭,可程莹吃不下,好像藤儿似的,倚在我身上。
    我隐隐猜测到了,与赵小华有关。我心悸,害怕,不管程莹和我是否真的姐妹,
以一个少女的敏感,从妹妹这个角度,我最怕的就是她失去自尊。程莹是美好的,
是难得的俏女孩,她不能没有纯贞。
    杨雪看了程莹一眼,说一句:“只要青春还在,太阳可以重新回来……”如今
的杨雪,对同伴的敏感事儿,决不肯轻意开口,这大概是她在想着那两句诗。
    也许,杨雪的思路和我一样了,程莹已经领悟,她嗔怪地瞧杨雪,怨女伴们不
该冤屈地揣测她。
    程莹还是上课去了,是我们簇拥她进的教室,邓小如一再说:“程莹,没什么,
我们和你在一块儿……”沈娟娟跟在我们身后,她似有话要对程莹说,难得的真诚。
    这样反常的行径,恰恰暴露了小阁楼女生的秘密,同学们不知也知了,女伴们
只好以坦荡是美丽来安慰自己,我行我素吧,不为别人的议论去活,应该活出当代
少女的风度!话虽这么说,可心里的压力是少不了的,我们都为程莹分担一部分。
    中午,邓小如白着俊脸儿,她急冲冲跑进小阁楼,小声在我耳边说:“岑小莺,
咋办啊?学校要处分程莹,因为她早恋,说她影响很坏,还和赵小华……”妙玉的
脸皮挺薄,非常羞臊,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我感到心惊肉跳,脸也白了,追问她:“你从哪儿听来的?”
    邓小如支支吾吾,终于坦白地告诉我了,是高三的男生对她说的,消息绝对可
靠,因为那个男生是校长的亲侄子。赵小华的母亲到校长跟前告了程莹的状,那个
富态风流的女人把程莹说得很坏,要求校长严加管教程莹这种不知羞耻的坏女孩,
说:“别带坏了她的儿子,坏了学校的名声……”这样的秘闻只有邓小如才能听到,
八成真的,我很怕,非常愤懑,特别恨那个昧良心的女人——自己的儿子坑了一个
好女孩,还要倒打一耙,天地间竟有这等狠毒的人母!我又痛惜愿作我“姐”的程
莹,痴少女,你多傻啊!
    我叮嘱邓小如:不准对第二个同学说!“我们得想法救程莹!你看她已经……”
我怕程莹走上轻生的路,却不敢也不忍说出那个“死”字。
    邓小如完全明白,她也吓怔了。
    没想到,程莹把那个字吐出来了,她红润的脸苍白了,咬咬牙,破釜沉舟地说:
“无所谓,我已经知道了,敢作敢为,我承认了,和男生恋爱,闹着玩!我绝不像
他的母亲那么卑鄙!恨死了他们!我没有那么傻,我绝对纯洁、清白!如果真要冤
屈我,就死!没什么,我敢……”她说她会走得无牵无挂。
    我抱住她,求她记住杨雪的话,我说:“我和岑菲儿永远作你的姐妹!”
    程莹也抱住我,她再次哭了,我也哭了。
    邓小如和我,背过程莹,找到杨雪,商量怎样救茜茜公主,我俩相信,杨雪很
沉着,一定会胸有成竹,让程莹不“走”,她一定有办法洗刷程莹的冤屈。
    杨雪气红了脸,骂程莹“蠢”,怨我们不早点儿告诉她。杨雪说,她还以为程
莹坠入了情网,在那儿害相思病呢,她正想点拨程莹,骂醒痴傻的茜茜公主,没想
到竟然这样!
    知道了详情的杨雪很着急,叫我和邓小如注意守护程莹,想法开导那个傻瓜女
孩,千万别让程莹真的犯傻去作轻生的事儿。杨雪说得我和邓小如既焦急又怕,我
的心直颤抖,不敢离开程莹半步。
    杨雪以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全体女生的名义,给校长写了一封“万言书”,有胆
有识地讲了我们的看法和心里话,为程莹辩护,澄清事实,谴责赵小华的母亲,也
说到了赵小华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告诉校长:不要袒护赵小华母子,错误地处分程
莹,如果程莹轻生了,燕儿窝的全体女生要以法律保护自己的同伴,控告赵小华的
母亲(包括校长),程莹是清白的,无辜的……并且坦诚地请校长理解当今的女中
学生。
    除了杨雪,恐怕没有第二个女生敢写这样的信,也写不出这样的“万言书”。
我们也开了小城高中的先例,敢在上面签名,包括早已离开小阁楼的邬蓉蓉,很可
贵的,沈娟娟也写上了自己的芳名。她说:“不能害了程莹……”
    本是悄悄进行的,不知怎的,当杨雪临去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乔玉老师赶来了,
恳求我们把信给她。姐几班主任说,由她去找校长。
    杨雪没说什么,交出了信。她的眼睛会叫班主任终身难忘。
    燕儿窝的女孩相信年轻的班主任,假如乔玉老师骗了她的妹儿们,威信将一落
千丈。看得出,姐儿班主任的感情也是沉重的。期盼你,好老师!
    杨雪还要我去求艾建,要艾建帮助程莹,“艾建劝程莹最有效……”
    我不愿意这样作,不能让艾建和程莹约会长谈,杨雪不该说这种话,可我承认,
杨雪是好心,并非馊主意。为了救女伴,我只好去找艾建,艾建很为难,也不愿。
他害怕伤害我姐姐。这次,我和艾建说得最久,他依了我,却要我一块儿去和程莹
约会。
    谁说男孩不敏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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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等我和艾建去找程莹约会,岑菲儿就到学校来了。姐姐要艾建同她去恳求乔
玉老师,要姐几班主任宽容重感情的程莹。
    岑菲儿第一次出现在高一(A)班的教室,她落落大方,美得超群,在艾建跟前,
像一个成熟懂事的姐,艾建倒显得拘束羞涩了。姐姐的突然出现,使班里的悄俊女
生黯然失色,追求男子汉精神的男生们都无声地看着她。
    艾建是高傲的,独具风采,对岑菲儿,他温顺了,默默地带着我姐姐穿过校园
最显眼的地方,叩响了乔玉老师的寝室门。
    岑菲儿央求姐儿老师,娓娓地诉说,少女的真情,打动着班主任的心。姐姐为
程莹求情,为程莹表明心迹。姐姐说,都是少女,谁没有感情?程莹洁白无污,恳
请老师不要逼她选择死。“乔老师,你是姐姐,你该知道名誉是少女的性命,程莹
来向我诀别了!……她会永远记住你,我不忘记你!”岑菲儿如实地告诉班主任,
她是我的亲姐姐,也该是程莹的姐,是艾建昔日的同桌……乔玉老师点着头,班主
任心里有话:“我知道,你还是艾建的朋友。”乔玉老师本来就是宽容的。
    我姐姐的眼睛多水分,美丽的泉,乔玉老师的眼里也有了泪花。班主任那晶亮
的眸子看着岑菲儿和艾建,也看见了玻璃窗外的我,看见了我身边的邓小如、杨雪
和沈娟娟,还有邬蓉蓉,燕儿窝的全体。
    小阁楼的女生成了学校的新闻人物,并且攀上我姐姐和艾建,不同年级的男生
和女生又忆起了那套红纱裙,红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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