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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糖
     
    崔晓林著《念堂诗话》卷二中有一则云:
    “《日知录》谓古卖糖者吹萧,今鸣金。予考徐青长诗,敲锣卖夜糖,是明则卖扬
鸣金之明证也。”案此五字见《徐文长集》卷四,所云青长当是青藤或文长之误。原诗
题曰《昙阳》,凡十首,其五云:
    “何事移天竺,居然在太仓。善哉听白佛,梦已熟黄粱。托钵求朝饭,敲锣卖夜糖。”
所咏当系王锡爵女事,但语颇有费解处,不佞亦只能取其末句,作为夜糖之一左证而已,
查范啸凤著《越谚》卷中饮食类中,不见夜糖一语,即梨膏糖亦无,不禁大为失望。绍
兴如无夜糖,不知小人们当更如何寂寞,盖此与炙糕二者实是儿童的恩物,无论野孩子
与大家子弟都是不可缺少者也。夜糖的名义不可解,其实只是圆形的硬糖,平常亦称圆
眼糖,因形似龙眼故,亦有尖角者,则称粽子糖,共有红白黄三色,每粒价一钱,若至
大路口糖色店去买,每十粒只七八文即可,但此是三十年前价目,现今想必已大有更变
了。梨膏糖每块须四文,寻常小孩多不敢间津,此外还有一钱可买者有前脯与梅饼。以
沙糖煮茄子,略晾干,原以厂两计,卖糖人切为适当的长条,而不能无大小,小儿多较
量择取之,是为前脯。梅饼者,黄梅与甘草同煮,连核捣烂,范为饼如新铸一分铜市大,
吮食之别有风味,可与青盐梅竟爽也。卖糖者大率用担,但非是肩挑,实只一筐,俗名
桥篮,上列木匣,分格盛糖,盖以玻璃,有木架交叉如交椅,置篮其上,以待顾客,行
则叠架夹胁下,左臂操筐,俗语曰桥。虚左手撼一小锣,右手执木片如窃状,击之声锤
镜然,此即卖糖之信号也,小儿闻之惊心动魄,殆不下于货郎之惊闺与唤娇娘焉。此锣
却又与他锣不同,直径不及一尺,窄边,不系索,击时以一指抵边之内缘,与铜锣之提
索及用锣褪者迎异,民间称之曰镜锣,第一字读如国音汤去声,盖形容其声如此。虽然
亦是金属无疑,但小说上常见鸣金收军,则与此又截不相像,顾亭林云卖汤者今呜金,
原不能说错,若云笼统殆不能免,此则由于用古文之故,或者也不好单与顾君为难耳。
    卖糕者多在下午,竹“笼中生火,上置熬盘,红糖和米粉为糕,切片炙之,每片一
文,亦有麻械,大呼曰麻松荷炙糕。荷者语助词,如萧老老公之荷荷,唯越语更带喉音,
为他处所无。早上别有卖印糕者,糕上有红色吉利语,此外如蔡糖糕,获冬糕,桂花年
糕等亦具备,呼声则仅云卖糕荷,其用处似在供大人们做早点心吃,与炙糕之为小孩食
品者又异。此种糕点来北京后便不能遇见,盖南方重米食,糕类以米粉为之,北方则几
乎无一不面,情形臼大不相同也。
    小时候吃的东西,味道不必甚佳,过后思淆每多佳趣,往往不能忘记。不佞之记得
糖与糕,亦正由此耳。昔年读日本原公道著《先哲丛谈》卷二有讲朱舜水的几节,其一
云:
    “舜水归化历年所,能和语,然及其病革也,遂复乡语,则侍人不能了解。”(原
本汉文。)不佞读之怆然有感。舜水所语盖是余姚话也,不佞虽是隔县当能了知,其意
亦唯不佞可解。余姚亦当有夜糖与炙糕,惜舜水不曾说及,岂以说了也无人懂之故欤。
但是我又记起《陶庵梦忆》来,其中亦不谈及,则更可惜矣。廿七年二月朴五日,漫记
于北平知堂。
     
    [附记]
     
      《越谚》不记糖色,而糕类则稍有叙述,如印糕下注云,“米粉为方形,上印
彩粉文字,配馒头送喜寿礼。”又麻糍下云,“糯粉,馅乌豆沙,如饼,炙食,担卖,
多吃能杀人。”末五字近于赘,盖昔曾有人赌吃麻檄,因以致死,范君遂书之以为戒,
其实本不限于麻糍一物,即鸡骨头糕干如多吃亦有害也。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
是重要,不但是日常饭粥,即点心以至闲食,亦均有意义,只可惜少有人注意,本乡文
人以为琐屑不足道,外路人又多轻饮食而着眼于男女,往往闹出《闲话扬州》似的事件,
其实男女之事大同小异,不值得那么用心,倒还不如各种吃食尽有滋味,大可谈谈也。
廿八日又记。
              (1938年2月作,选自《药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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