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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小品
     
     
    我住着的房屋后面,广阔的院子中间,有一座罗汉堂。它的左边略低的地方是寺里
的厨房,因为此外还有好几个别的厨房,所以特别称它作大厨房。从这里穿过,出了板
门,便可以走出山上。浅的溪坑底里的一点泉水,沿着寺流下来,经过板门的前面。溪
上架着一座板桥。桥边有两三棵大树,成了凉棚,便是正午也很凉快,马夫和乡民们常
常坐在这树下的石头上,谈天休息着。我也朝晚常去散步。适值小学校的暑假,丰一①
到山里来,住了两礼拜,我们大抵同去,到溪坑底里去捡圆的小石头,或者立在桥上,
看着溪水的流动。马夫的许多驴马中间,也有带着小驴的母驴,丰一最爱去看那小小的
丰一,号之获。在囚十年代曾有效文创作发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用日文写有
《荻庐杂忆》,在日本《飚风》杂志上发表。
大厨房里一总有多少人,我不甚了然。只是从那里出入的时候,在有一匹马转磨的
房间的一角里,坐在大木箱的旁边,用脚踏着一枝棒,使箱内扑扑作响的一个男人,却
常常见到。丰一教我道,那是寺里养那两匹马的人,现在是在那里把马所磨的麦的皮和
粉分做两处呢。他大约时常独自去看寺里的马,所以和那男人很熟习,有时候还叫他,
问他各种小孩子气的话。
    这是旧历的中元那一天。给我做饭的人走来对我这样说,大厨房里有一个病人很沉
重了。一个月以前还没有什么,时时看见他出去买东西。旧历六月底说有点不好,到十
多里外的青龙桥地方,找中医去看病。但是没有效验,这两三天倒在床上,已经起不来
了。今天在寺里作工的木匠把旧板拼合起来,给他做棺材。这病好像是肺病。在他床边
的一座现已不用了的旧灶里,吐了许多的痰,满灶都是苍蝇。他说了又劝告我,往山上
去须得走过那间房的旁边,所以现在不如暂时不去的好。
    我听了略有点不舒服。便到大殿前面去散步,觉得并没有想上山去的意思,至今也
还没有去过。
    这天晚上寺里有焰口施食。方丈和别的两个和尚念咒,方丈的徒弟敲钟鼓。我也想
去一看,但又觉得麻烦,终于中止了,早早的上床睡了。半夜里忽然醒过来,听见什么
地方有铙钹的声音,心里想道,现在正是送鬼,那么施食也将完了罢,以后随即睡着了。
    早饭吃了之后,做饭的人又来通知,那个人终于在清早死掉了。他又附加一句道:
“他好像是等着棺材的做成呢。”
    怎样的一个人呢?或者我曾经见过也未可知,但是现在不能知道了。
    他是个独身,似乎没有什么亲戚。由寺里给他收拾了,便在上午在山门外马路旁的
田里葬了完事。
    在各种的店里,留下了好些的欠账。面店里便有一元余,油酱店一处大约将近四元。
店里的人听见他死了,立刻从账簿上把这一页撕下烧了,而且又拿了纸钱来,烧给死人。
木匠的头儿买了五角钱的纸钱烧了。住在山门外低的小屋里的老婆子们,也有拿了一点
点的纸钱来吊他的。我听了这活,像平常一样的,说这是迷信,笑着将他抹杀的勇气,
也没有了。
                    一九二一年八月三十日作
     
二  卖汽水的人
    我的间壁有一个卖汽水的人。在般若堂院子里左边的一角,有两间房屋,一间作为
我的厨房,里边的一间便是那卖汽水的人住着。
    一到夏天,来游西山的人很多,汽水也生意很好。从汽水厂用一块钱一打去贩来,
很贵的卖给客人。倘若有点认识,或是善于还价的人,一瓶两角钱也就够了,否则要卖
三四角不等。礼拜日游客多的时候,可以卖到十五六元,一天里差不多有十元的利益。
这个卖汽水的掌柜本来是一个开着煤铺的泥水匠,有一天到寺里来作工,忽然想到在这
里来卖汽水,生意一定不错,于是开张起来。自己因为店务及工作很忙碌,所以用了一
个伙计替他看守,他不过偶然过来巡阅一口罢了。伙计本是没有工钱的,火食和必要的
零用,由掌拒供给。
    我到此地来了以后,伙计也换了好儿个了,近来在这里的是,一个姓秦的二十岁上
下的少年,体格很好,微黑的圆脸,略略觉得有点狡狯,但也有天真烂漫的地方。
    卖汽水的地方是在塔下,普通称作塔院。寺的后边的广场当中,筑起一座几十丈高
的方台,上面又竖着五枝石塔,所谓塔院便是这高台的上边。从我的住房到塔院底下,
也须走过五六十级的台阶,但是分作四五段,所以还可以上去,至于塔院的台阶总有二
百多级,而且很峻急,看了也要目眩,心想这一定是不行罢,没有一回想到要上去过。
塔院下面有许多大树,很是凉快,时常同了丰一,到那里看石碑,随便散步。
    有一天,正在碑亭外走着,秦也从底下上米了。一只长圆形的柳条篮套在左腕上,
右手拿着一串连着枝叶的樱桃似的果实。见了丰一,他突然伸出那只手,大声说道:
“这个送你。”丰一跳着走去,也大声问道:
    “这是什么?”
    “郁李。”
    “哪里拿来的?”
    “你不用管。你拿去好了。”他说着,在狡狯似的脸上现出亲和的微笑,将果实交
给丰一了。他嘴里动着,好像正吃着这果实。我们拣了一颗红的吃了,有李子的气味,
却是很酸。丰一还想问他什么话,秦已经跳到台阶底下,说着“一二三”,便两三级当
作一步,走了上去,不久就进了塔院第一个的石的穹门,随即不见了。
    这已经是半月以前的事情了。丰一因为学校将要开始,也回到家里去了。
    昨天的上午,掌柜的侄子飘然的来了。他突然对秦说,要收店了,叫他明天早上回
去。这事情大鹘突,大家都觉得奇怪,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因为掌柜知道了秦的作
弊,派他的侄子来查办的。三四角钱卖掉的汽水,都登了两角的账,余下的都没收了存
放在一个和尚那里,这件事情不知道有谁用了电话告诉了掌柜了。侄子来了之后,不知
道又在哪里打听了许多话,说秦买怎样的好东西吃,半个月里吸了几盒的香烟,于是证
据确凿,终于决定把他赶走了。
    秦自然不愿意出去,非常的颓唐,说了许多辩解,但是没有效。到了今天早上,平
常起的很早的秦还是睡着,侄子把他叫醒,他说是头痛,不肯起来。然而这也是无益的
了,不到三十分钟的工夫,秦悄然的出了般若堂去了。
    我正在有那大的黑铜的弥勒菩萨坐着的门外散步。秦从我的前面走过,肩上搭着被
囊,一边的手里提了盛着一点点的日用品的那一只柳条篮。从对面来的一个寺里的佃户
见了他问道:
    “哪里去呢?”
    “回北京去!”他用了高兴的声音回答,故意的想隐藏过他的忧郁的心情。
    我觉得非常的寂寥。那时在塔院下所见的浮着亲和的微笑的狡狯似的面貌,不觉又
清清楚楚的再现在我的心眼的前面了。我立住了,暂时望着他□的走下那长的石阶去的
寂寞的后影。
的星之群》,登在一卷九号上,现在又译成中国语,发表一回。虽然是我自己的著作,
但是此刻重写,实在只是译的气氛,不是作的气氛。中间隔了一段时光,本人的心情已
经前后不同,再也不能唤回那时的情调了。所以我一句一句的写,只是从别一张纸上誊
录过来,并不是从心中沸涌而出,而且选字造句等等翻译上的困难也一样的围困着我。
这一层虽然不能当作文章拙劣的辩解,或者却可以当作它的说明。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附记。
            (1921年8月作,选自《过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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