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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报》引出的故事
    1936年春,孙犁失业,在家闲住。但每天仍手不释卷,或读或写。没有书柜书桌,
妻子的衣柜就变成了他的书柜书桌,没有安静的读书环境(这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男孩),
场院里树荫下就是他自得其乐的读书环境。
     
    在外面读报养成了习惯,他很想订份报纸看。这在那时,几乎是一场幻想。东辽城地方
偏僻,教育落后,虽然有小学,但从来没想到要订报,村公所就更不用说了。
     
    现在,孙犁要订报,这在那时一般人看起来,是够气派的了。而且,他想要订的还不是
一份小报,是堂而皇之的《大公报》。“这种报纸,我们的县城,是否有人订阅,我不敢断
言,但我敢说,我们这个区,即子文镇上是没人订阅过的。”①《大公报》是一份有着广泛
影响的大报,它的副刊办得相当活泼,特别是自1933年9月设立《文艺副刊》后,吸引
了许多爱好文艺的青年,孙犁就是其中之一。《大公报》副刊还很注意培养青年作者,何其
芳的散文集《画梦录》的文章,最初就是在该刊发表的,后来,它获得《大公报》设立的唯
一的一个散文奖(另有戏剧奖和小说奖,分别由曹禺的《日出》和芦焚的《谷》获得),这
件事,孙犁还在纪念何其芳的文章里提过。如上所说,他自己也曾多次向《大公报》的副刊
投稿。总之,这份报纸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甚至还在中学时,老师就常选它的社
论,做课文讲授。上面登的长江的通讯,赵望云的风俗画,他也很喜欢,更不用说由沈从
文、萧乾等主编的《文艺副刊》了。
     
    正因为这样,在保定和北平时,他一直都看《大公报》。那时北方也有别的报纸,如
《益世报》、《庸报》这些由教会和失意政客办的报纸,他是不屑一顾的。
     
    孙犁想订《大公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想在失业之时,继续给《大公报》投
稿,而投了稿去,又看不到报,岂不苦恼?终于,他把这个想法和妻子说了:“我想订份报
纸。”
     
    “订那个干什么?”
     
    “我在家里闲着很闷,想看看报。”
     
    “你去订吧。”
     
    “我没有钱。”
     
    “要多少钱?”
     
    “订一月,要三块钱。”
     
    显然,这“三块钱”超过了妻子的心理承受力,她一时无话可说,不由得“啊”了一
声,用这个虚词表示了自己特大的惊讶。孙犁可还是平静地问:“你能不能借给我三块
钱?”
     
    本来还想跃跃欲试的妻子,这回转移目标了:“你花钱应该向咱爹去要,我哪里来的
钱?”
     
    谈话就这样中断了,孙犁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心里明白:妻子还是怜惜他的。也正因为
这样,他的自尊心受了一点损伤:
     
    是啊,我失业在家里呆着,这证明书就是已经白念了。白念了,就安心在家里种地过日
子吧,还要订报。特别是最后这一句:“我哪里来的钱?”这对于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我,
确实是千钧之重的责难之词!
     
    其实,我知道她还是有些钱的,作个最保守的估计,她可能有十五元钱。当然她这十五
元钱,也是来之不易的。是在我们结婚的大喜之日,她的“拜钱”。每个长辈,赏给她一元
钱,或者几毛钱,她都要拜三拜,叩三叩。你计算一下,十五元钱,她一共要起来跪下,跪
下起来多少次啊。
     
    她把这些钱,包在一个红布小包里,放在立柜顶上的陪嫁大箱里,箱子落了锁。每年春
节闲暇的时候,她就取出来,在手里数一数,然后再包好放进去。①
     
    想到这里,他觉得在妻子面前碰的这个软钉子是值得的。他不能再“敲”妻子的钱了,
就硬着头皮去向父亲要。父亲也觉得这三块钱超过了家庭经济的承受能力,沉吟了一下,问
他能否订份《小实报》。孙犁对各种书籍、报刊的欣赏起点很高,向来取法乎上;《小实
报》是北平出版的低级小报,属于他不屑一顾之列。看见父亲犹豫,他没有再说话,就退出
来了。
     
    看着儿子郁郁寡欢的形容,父亲有些心疼。到了晚上,终于对他说:
     
    “愿意订就订一个月看看吧,集晌多粜二斗麦子也就是了。长了可订不起。”
     
    就这样,孙犁把三块钱汇到天津去,同时寄去两篇稿子。过了不久,邮差就骑着车子,
从县城来到这个小村,然后又进了孙家的堆满柴草农具的小泥院。当他把报纸交到孙犁手里
时,他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青年。
     
    从此,孙犁常常坐在柴草上读着报纸。从社论、通讯、地方版、国际版、副刊,直至商
情、广告、寻人启事……他都一字不漏地读过。最后,他珍重地把报纸叠好,放回屋里。
     
    妻子因为没有拿钱给孙犁订报,好像有些过意不去。对于报上的事,她虽然不闻不问,
但终于看出丈夫一点儿心事。年轻夫妻,免不了要逗着玩,有一次,她略带戏谑地问:“有
了吗?”
     
    “有了什么?”
     
    “你写的那个。”
     
    “还没有。”
     
    孙犁其实知道,她从心里断定不会有。她还不识几个字,对于文章方面的事也不了解什
么,她不是凭学问做出判断,而是凭感觉做出判断的。
     
    她的判断相当准确,直到一个月的报纸看完,孙犁的稿子也没有登出来。也许这时他才
明白,这一个月他不是靠运气翻阅报纸,而是靠希望翻阅报纸的。
     
    不过,他仍然很有收获:除了增长见识,他们的“爱的巢”得到了改善。那年夏天雨水
大,他们结婚时裱糊过的屋子,顶棚和墙上的壁纸都已脱落。有些人家,到集市去买旧报
纸,来重新装饰他们遭到同样命运的屋子。那时集市上的旧报很多,由于日本侵略的关系,
像《朝日新闻》、《读卖新闻》等日文旧报,都倾销到这穷乡僻壤来了。妻子在这件事上很
精明:她和丈夫商议,是不是就用他那些报,也把屋子糊一下。她说:
     
    “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老看还有什么意思?这样我们就可以省下数块来钱,你订报的
钱,也算没有白花。”孙犁同意了,于是:
     
    妻刷浆糊我糊墙。我把报纸按日期排列起来,把有社论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广
告部分糊在顶棚上。
     
    这样,在天气晴朗,或是下雨刮风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可以脱去鞋子,上到炕上,
或仰或卧,或立或坐,重新阅读我所喜爱的文章了。①孙犁这段生活经历,后来写进了他的
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小说中自学成材、并有几分农村流浪艺人气质的变吉,也有这样新
奇的举动,我们抄在这里,供读者比较、参证:结婚那年,他称了几斤旧报纸,自己裱糊的
新房,乡间的画匠都兼有纸匠的技能。在风雨天不能外出的时候,他在坑上,仰着立着,挨
篇挨段,读完了所有报纸上的文字。这间用废报裱糊的小屋,成了他的藏书库和文化宫,等
到报纸被烟熏火燎,不能辨认的时候,他还能指出屋顶上有一篇什么故事,炕头上有一则什
么新闻。包了杂货的旧书篇页,他也是仔细的读过,然后保存起来。①我们觉得,上文中最
后多出来的这个动作,如果放在孙犁身上,那也是很合适的。他曾告诉笔者,他这个人“有
点吝啬……什么东西也不愿意糟踏,这回搬家②,孩子们说,破破烂烂的,就不要搬到新房
间里了。结果,整个又过来了,破衣服、破鞋、破袜子,全部带过来了,到这边也没有扔,
又收起来了。”“我老是裁废纸条子,写东西、写信都是用那个。看见白纸就弄下来,放在
写字台上边了。”
     
    如果有一天他再写小说,这些习惯或动作又出现在他的人物身上,那也没有什么奇怪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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