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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呼“典型”----在抗战学院
    1938年春天,除了用笔参加抗战,孙犁还做过短时间的实际工作。那时冀中区成立
了一个统一战线的组织——人民武装自卫会,史立德任主任,他任宣传部长。会后,他和几
个人到蠡县、高阳、河间去组织分会,和这些县的新任县政指导员打了一段交道。后来这个
组织为抗联代替,他就到新建立的抗战学院去教书了。
     
    抗战学院设在深县,是为吸收和培养抗日的知识分子队伍,经北方局批准而开办的,由
杨秀峰任院长。杨秀峰是北平师范大学教授、教育界名流,又是有着国民党身分的秘密共产
党员,由他任院长,有利于开展工作和团结、影响更多的抗日知识青年。学院分民运院、军
政院两部分,前者设在深县第十中学,后者设在深县城里一家地主的宅院里。两院均于7月
招生,8月初开学,报考者除冀中知识青年外,还有平津流亡学生。学员入学年龄不加限
制,有十二三岁的,也有三四十岁的;有大学生、中学生,也有小学生;还有少数农民和个
别士绅。总之,只要识字和要求抗日,就可以应考。学院过的是军事化生活,常常夜间紧急
集合、参加演习。刚入学时,有的男学员穿长衫、女学员穿旗袍或短裙,后来一律灰军装、
打裹腿。伙食方面,每人每天五分钱菜金,一斤半小米。学员们用北伐战歌“打倒列强”的
调子,唱着自己编的顺口溜:“小米干饭,小米干饭,辣椒萝卜白菜,辣椒萝卜白菜,吃个
饱,吃个饱。”学院共办了两期,每期三个月,为抗战输送了一支干部队伍①。
     
    孙犁是在抗战学院创办之初就到这里教书的。第一期,在民运院教抗战文艺;第二期,
在军政院教中国近代革命史。下面是他的回忆:
     
    民运院差不多网罗了冀中平原上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从高小生到大学教授……教员都
称为“教官”。在操场,搭了一个大席棚,可容五百人。横排一条条杉木,就是学生的座
位。中间树立一面小黑板,我就站在那里讲课。这样大的场面,我要大声喊叫,而一堂课是
三个小时。我没有讲义,每次上课前,写一个简单的提纲。每周讲两次。三个月的时间,我
主要讲了:抗战文艺的理论与实际、文学概论和文艺思潮、革命文艺作品介绍,着重讲了现
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不管我怎样想把文艺和抗战联系起来,这些文艺理论上的东西,无论如何,还是和操场
上的实弹射击,冲锋刺杀,投手榴弹,很不相称。①他和教哲学的王晓楼住在一间屋子里。
王晓楼是深泽人,除了他本人参加抗战工作,他把他的弟弟、侄子、侄女也都送来参加了宣
传队(即火线剧社),是吕正操在他的回忆录中表彰的全家参加革命的“大家庭”之
一:……王珂最小,只有十一岁,他的姐姐王瑜,也只十四五岁。这些少年男女,非常天真
活泼。你要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参加人民自卫军?”他们会回答:“打日本鬼子呗!”
又问:“为什么要打日本鬼子?”他们就抢着说:“鬼子想灭亡我们中国,我们不愿当亡国
奴。”再问:“你们会干什么?”“会唱歌,会贴标语,会宣传抗日……”“会跳舞演戏
吗?”“这个不会,有人教,能学会。”……果然,他们什么都学会了。由王瑜主演的《放
下你的鞭子》,演得观众声泪俱下,“打回东北去!”“收复一切失地!”……口号声响彻
全场。王瑜每次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自己就且泣且唱,感动得观众也和着泪
水应唱。“这就是艺术,这就是政治,艺术和政治高度结合在一起了。”①现在,他们教哲
学的伯伯,也感到了孙犁碰到的那个问题:如何使教课内容和抗战联系起来?看来,还是这
些孩子们取得了成功!
     
    自然,这都是一些亲切的回忆。在抗战中,他们各自从事着自己神圣的事业,谁也没有
失败。孙犁和他的同屋教了三个月的书以后,和学员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学员送了王晓楼一
个代号:“矛盾”,送给孙犁的是“典型”。因为他们上课,常讲这两个名词。深县驻军首
长,送给王晓楼一匹又矮又小的青马,有一天,他约孙犁去秋天的郊外武马。他先跑了一
趟,然后叫孙犁骑上去。“马固然跑的不是样子,我这个骑士,也实在不行,总是坐不稳,
惹得围观的男女学生拍手大笑,高呼‘典型’。”②
     
    根据当年老战友的回忆,他在抗战学院的讲课,还是很受学员欢迎的。笔者不止一次听
到过他的相当宏亮的谈话声音,他很随便地做过这样的介绍:“当年在抗战学院讲课,面对
几百人,没有扩音器,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全是喊,练出来了。”没有热情或激情的支
持,没有听众的自觉配合,是很难一连喊上几个小时的。所以,老战友的回忆是信的。
     
    在抗战学院教书时,他还为火线剧社编写过一个话剧——《鹰燕记》,描写了青年知识
分子对抗战的认识转变过程①,可惜剧本已经佚失。但杨秀峰院长委托他写的抗战学院的校
歌歌词,却靠人们的回忆保存下来了。“这首校歌,每天朝会时师生们要唱,剧团每次演出
时也都要演唱,它像一团火焰,燃烧着学生们的热血,像一把火炬,照亮学生们前进的方
向。”②
     
    歌词真挚朴素地表达了一个时代的声音:同学们,
     
    莫忘记那火热的战场就在前方。
     
    我们的弟兄们,正和敌人拚,奋勇不顾身。
     
    记起那,大好的河山,被敌人强占,烧毁的房屋,荒芜的田园;记起那,曾被鞭打的双
肩,曾被奸污的衣衫。
     
    前方在战斗,家乡在期望,我们要加紧学习,努力锻炼,把刀枪擦亮,叫智慧放光。
     
    我们要在烈火里成长,要掀起复仇的巨浪!
     
    我们要在烈火里成长,要掀起复仇的巨浪!
     
    歌词保留下来,孙犁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在1978年写的文章中,还这样说:“杨
院长叫我给学院写一个校歌歌词,我应命了,由一位音乐教官谱曲。现在是连歌词也忘记
了,经过时间的考验,词和曲都没有生命力。”①这首题名《冀中抗战学院校歌》的歌词,
收入《孙犁文集》第五卷时,篇末署的日期是1938年8月,如此,它是和学院同时诞生
的。
     
    抗战学院是当时冀中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革命学府,《风云初记》中的男女主人公芒
种和春儿(他们都是冀中土生土长的青年农民),都曾在这里学习、训练,而其中的张教
官,则或多或少地反映着作者的面影。
     
    在抗战学院开学一个多月以后,即1938年9月下旬,国民党河北省政府“主席”鹿
钟麟和河北民军“总指挥”张荫梧来到学院“视察”。实际上,这一文一武的“主席”和
“总指挥”,早在一年多以前炮声一响,就逃到黄河以南去了。不过,为了团结抗日,学院
还是组织了欢迎大会。会上,张荫梧厚着脸皮丑表功,还批评学员高呼抗日口号是搞形式主
义,学员们摆出事实,把他驳斥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当他要求把“抗战到底”四个字擦
掉时,杨秀峰义正词严地指出:不能擦掉这四个字,这是顶要紧的字,假如你们不是来抗
战,或者是抗战不到底,大家就不要淋着雨来欢迎你们了①。关于鹿钟麟、张荫梧“视察”
的情节,《风云初记》第三十九章有很详细的描写,但把欢迎大会搬到县政府门前,变成了
群众大会;学员和张荫梧的辩论,变成了群众和他的直接交锋;杨秀峰驳斥张荫梧的话,由
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高翔来代替了。现在,让我们欣赏一下小说中描写的这个场面:
鹿钟麟讲完,是张荫梧讲。这个总指挥,用一路太极拳的姿势,走到台边上。他一张嘴,就
用唱二花脸的口音,教训起老百姓来,手指着县政府的影壁墙说:
     
    “谁出的主意?带那么个尾巴干什么?添那么些个扯鸡巴带蛋的零碎儿有什么用?”
     
    “什么尾巴?”台下的群众问。
     
    “那个标语!”张荫梧大声喊叫,“欢迎鹿主席——这就够了,这就是一句完整的话。
干什么还加上‘抗战到底’四个字!”
     
    “你们不抗战到底呀?”群众在台下说……“混账!”张荫梧喊,“在我面前,没你们
讲话的权利!”
     
    “你八个混账!”群众也喊叫起来,“我们认识你!”
     
    “把‘抗战到底’四个字儿给我擦掉!”张荫梧扭着粗红的脖子退到后边去。
     
    高翔到台边上来,他说:“我们不能擦掉这四个字。这是四个顶要紧的字,假如你们不
是来抗战,或者是抗战不到底,我们这些老百姓,就不要淋着雨赶来欢迎你们了!”“对
呀!”台下的群众一齐鼓掌叫好。
     
    张荫梧显然看见了冀中人民组织起来进行抗日的空前壮举,但是,惯会吹牛的他,却在
日记里吹嘘起自己来:“此次北上,以省府之名为号召,以河北民军之武力为后盾,振臂一
呼万山皆应,犹水之就下,沛然弗能御之也。”①1938年10月武汉失守以后,日军将
进攻重点转向各抗日根据地。这年腊月,敌人从四面蚕食冀中,形势日趋严峻。不久,敌人
占领县城,第二期学员提前结业,分散活动,孙犁也准备过游击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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