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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生活
    孙犁刚到抗战学院教书的时候,因为参加工作不久,家庭观念还很深,加以民运院所在
的深县旧州离家不远,附近很多县城也驻有抗日武装,路上安全,所以有时骑车回家看看。
     
    1939年2月初,抗战学院全体师生在饶阳、安平边界集合,准备化整为零,分散工
作。为了准备打游击,孙犁回到家来,打点衣物。这时他才知道,村子里驻有队伍。
     
    次日上午,一群学院的男女学员到孙犁家里看望,他又获悉,这些学员是来慰问一二○
师的。这很使他喜出望外,因为这是他向往已久的英雄队伍。而且,更令他惊喜不已的是,
师部就驻在村里,贺龙将军住在村子的西头。
     
    “我能跟你们去看看吗?”当他听到这一切之后,高兴得跳了起来。
     
    “可以。”带队的男同学回答自己的教官,“回头参谋长给我们报告目前形势,你一同
去听听吧。”
     
    参谋长是周士第,住在孙犁三祖父家里。他住的是两间土坯盖的南房,破旧、阴暗,是
过年时供奉家谱的地方。现在,悬挂家谱的那面墙上,挂的是一张很大的军用地图;参谋长
穿一身灰色棉军装,站在地图旁边讲解着敌人的企图和我军的对策,显得十分英俊从容。孙
犁的学生向他介绍了自己的教官,他高兴地说:“啊,你是搞文艺的呀,好极了,我们这里
有两位作家同志呢,我请他们来你们见见。”
     
    这两位作家原来就是何其芳和沙汀。他们随军出征,也都身着灰布军装,风尘仆仆。孙
犁固然读过他们的作品,因为素不相识,彼此谈话很少。两位作家似乎也都拘谨,而且显得
劳累,需要休息,好继续行军,参谋长就请他们回去了。这给孙犁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这些将军们,对文艺工作很重视,对从事这种工作的人,是非常喜欢和爱护的。……他请
两位作家来和我们相见,不仅因为我们是同行,在参谋长的心中,对于他的部队中有这样两
个文艺战士,一定感到非常满意。他把两位请出来,就像出示什么珍藏的艺术品一样,随后
就又赶快收进去了。”①游击生活开始以后,孙犁带了一个流动剧团,到乡下演出。他们现
编现演,剧情就是身边的生活事变,常常才挂上幕布,因有敌情又拆下来到别村去演。演员
着戏装化妆转移,是常有的事。这个剧团活动时间不长,但它的基本演员,很多人在建国后
成了名演员。
     
    在敌人占领深县县城以后,孙犁和他带的剧团编入冀中区直属队。他当了一两天车子队
长后,终因夜间骑车不便,又把车子坚壁起来,开始了真正的步行游击生活。每天,白天进
村隐蔽,黄昏集合出发,从十里、五十里、百里,直至最多可走一百四十里。有时是坦途,
有时是结有薄冰的河滩。走在队伍中间的人,说不清队伍有多长,在黑夜里,他们只认准前
边同伴绑在背包后面的白色标记和十字路口的白色路标。行军中不许抽烟和咳嗽;为了掩护
子弟兵的行动,冀中群众几天里自动把狗全部打死。这样,这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长的队
伍,在进行如此巨大的夜间转移的时候,除了在大地上留下的“踏,踏”的脚步声,什么声
音也没有。孙犁用这样的文字,记录了这段生活:我们与敌人周旋在这初冬的、四野肃杀
的、广漠无边的平原之上,而带领我们前进、指挥我们战斗的,是举世闻名、传奇式的英雄
贺龙同志。他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我们对他向往已久。我刚进入革命行列,就能得到他
的领导,感到这是我终生的光荣。所以,我在《风云初记》一书中,那样热诚地向他歌颂。
①
     
    现在,我们就把《风云初记》里的这段文字,也抄在这里:
     
    ……她们在村东头一家贫农的北屋里见到了贺龙将军。突然见到他,她只顾得浑身打
量,好像在这位将军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带着红军时代的灿烂的传说,都是那些出奇制胜的
英雄故事。
     
    将军很是和蔼可亲。向她们致谢以后,他首先关心的是她们身体的健康。问到学校里的
伙食,问到她们除去军事科目,平时还有什么运动?
     
    …………
     
    乡亲们偷偷地问春儿:她会见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司令?春儿保守军事秘密,只是
笑着说:这是一位很有名的人物,一位很能打胜仗的将军。乡亲们虽然闹不清将军到底是
谁,可是他们知道:这一准是真正老牌的八路过来了。
     
    一开始就是紧张的行军。春儿还没经历过这样的行军,行军是从每天黄昏开
始………………
     
    深夜里,春儿看见过那骑在马上的将军。他们有时停在村庄的边缘,从马上跳下来,掩
遮着一个微小的光亮,察看地图和指示向导……有时他们闪在一旁,让队伍通过,轻声安慰
和鼓励着每一个人。
     
    到了宿营地点,战士们都睡下的时候,他们又研究敌情,决定行程。①
     
    这里写的行军生活,正是孙犁经历的那次行军生活。“这次行军,对于冀中区全体军
民,都是一次大练兵,教给我们在敌人后方和敌人作战的方法。特别是对冀中年轻的子弟
兵,是一种难得的宝贵的言传身教。”②孙犁说过,抗战期间他练出了两个本领:一是面对
几百人,不用扩音器,大声讲课的本领;一是徒步行军的本领。“在八年抗日战争和以后的
解放战争期间,因为职务和级别,我始终也没有机会得到一匹马。我也不羡慕骑马的人,在
不能称为千山万水,也有千水百山的征途上,我练出了两条腿走路的功夫,多么黑的天,多
么崎岖的路,我也很少跌跤。”③这是真的,就是在他的晚年,只要看看那双有力的长腿支
撑着的瘦而结实的腰板,仍然给人一种硬朗的感觉。记得是70年代末,他对笔者说,他每
天早晨还要在多伦道216号大院里跑跑步。那当然是慢跑,“所谓跑,就是使身体颤起
来。”他说。但是,只要能使身体“颤”
     
    起来,那也就是跑的动作了。而那时,他已年近七旬。
     
    且说他在抗战初期的游击生活吧。前面提过,他不是当了一两天的车子队长吗?这个队
长,是冀中抗联主任史立德指定的。“他的委任,并非因为我德才资都高人一筹,而是因为
我站在这一队人的前头,他临时看见了我。”①是否如此,且不管吧,因为我们还记得,在
1938年春冀中区人民武装自卫会成立时(吕正操亲自主持了成立大会),是史立德任主
任,他任宣传部长。从宣传部长到车子队长,虽不算升迁,也是理所当然。
     
    总之,他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了。他的夜晚骑车技术,实在不很高明,常常摔跤,以
致引起后面部属的“抗议”;而他对自己部属的评价,也确实不高,但终归还是谅解了:说
实在的,这个抗联属下的自行车中队,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新参加的青年学生,他
们顺应潮流,从娇生惯养的家里出来,原想以后有个比较好的出路。出来不多两天,就遇到
了敌人的大进攻,大扫荡,他们思家心切,方寸已乱。这是我当时对我所率领的这支部队的
基本估计,并非因为他们不服从或不尊重我的领导。②随后,孙犁和另一位姓陈的同志奉命
去深县南部一带工作。一天清早,他们离开了大队。战争的气氛笼罩着初冬的田野,四周寂
无一人,恐怖而荒凉。他们一面骑车前进,一面注意着有没有敌情。他们都是安平县人,路
过县境时谁也没有想到回家看看。天快黑时进入深县境内,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到大陈村
老陈的二弟陈国栋家里吃饭住宿。孙犁见过这个在村里教武术的愣小伙子,常跟人打架斗
殴,但在大节方面是不会有问题的。
     
    他们进入大陈村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村子很大,却遇不到一个人。在一个大梢门前
面,他们刚敲了两下门,就听见几个人上了房:
     
    “什么人?”房上的人问,同时听到拉枪栓的声音。“我们找陈国栋。我是他的大
哥。”
     
    房上的人嘀咕了几句,回答:“没有!”
     
    紧接着就是一枪——幸好是朝天打的。
     
    孙犁和老陈踉跄登上车子,弯腰逃去,听到房上说:“送送他们!”
     
    随着一阵排枪,子弹从他们头顶上方“丝丝”飞过。他们一口气骑到村南野外大道上,
两旁都是荆子地,孙犁倒在里面了。
     
    抗战胜利后,孙犁见到陈国栋,问他:“那次在大陈村,你在房上吗?”
     
    “在!”斩钉截铁般地回答。
     
    “在,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黑灯瞎火,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哥哥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吗?”
     
    “兵慌马乱,听不出来。”
     
    “唉!”孙犁苦笑了一下,“你和我们演了一出古城会!”抗战爆发后,这是他遇到的
第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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