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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山恶水,伙伴情深
    从雁北采访回来,就过春节了。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家过年,东望冀中,他仿佛
看到了吞没在硝烟中的故乡平原,心情十分沉重。
     
    年三十晚上,房东来到他的屋里,恭敬地把一个黑粗瓷饭碗和一双荆条做的筷子放在炕
沿上:“尝尝吧。”
     
    碗里是一方白豆腐,上面是一撮烂酸菜,再上面是一个窝窝头,还在冒热气。孙犁非常
感动地接受了他的馈赠。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单身汉:干黑的脸,迟滞的眼神,粗筋裸露的
大手,话不多,甚至连笑容也带着愁苦……这些特征,也是孙犁在冀中农民身上看惯了的。
     
    这里的生活,却比冀中更苦。阜平一带,号称穷山恶水,可耕地极少。人们常常看到,
住在向阳山坡上的农户,把房前房后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凡有泥土的地方,哪怕只有炕席
或方桌那么大,也都因地制宜地种上庄稼。这样,在秋收后,他们的房顶上、屋檐下、门框
和窗棂上……便挂满了红、黄、赭、绿等各种粮穗和果蔬。但是,以这种方式换来的收获终
究太少了,他们不得不成年累月地吃糠咽菜。这里的农户,每家院子里都放着几口高与人齐
的大缸,里面泡满了各种可以摘到手的树叶。在冀中,荒年时才吃树叶,而且多半是榆、柳
的嫩叶。这里是连杏树、杨树,甚至是巴掌大的蓖麻叶,都往缸里泡,上面压上大石头,一
任风吹日晒雨淋,夏天,蛆虫顺着缸沿乱爬。吃的时候,拿到河里洗净,切碎后加一点盐。
     
    房东这天拿来的酸菜是白萝卜的缨子,这是因为过年的缘故。
     
    孙犁多次谈到他在晋察冀山地里的生活情形。抗战初年,在冀中吃得还好,因为有家庭
的接济,可以经常下小馆。1939年到阜平后,便过起每日三钱油、三钱盐的生活,而且
常常吃不饱。哪里能吃得饱呢?“菜汤里的萝卜条,一根赶着一根跑,像游鱼似的。有时是
杨叶汤,一片追着一片,像飞蝶似的。”①吃不饱,就喜欢到野外转游,例如像前面说的,
掏点儿小沙鱼,用茶缸子煮煮吃。如果在霜降以后,就到山沟里去拣残落的红枣、黑枣、核
桃和梨子等。拣完了树下的,还要仰望树上的:那里有主人的竿子够不着的地方,残挂在树
尖上,却是最大、最红、最美丽的果子。这当然也是最大的诱惑。他常常拣起石子,向它瞄
准。结果是直到脖颈发僵,那红的果可能还在空中向他讪笑。“夜里,我又梦见了它。第二
天黎明,集合行军了,每人发了半个冷窝窝头。要爬上前面一座高山,我把窝窝头吃光了。
还没爬到山顶,我饿得晕倒在山路上。忽然我的手被刺伤了,我醒来一看,是一棵酸枣树。
我饥不择食,一把掳去,把果子、叶子,树枝和刺针,都塞到嘴里。”①
     
    他写过一首诗,叫《蝗虫篇》②,在这首诗的“附记”里,他记下了这样一件事:19
39年,我被调到阜平一带工作。阜平山穷水恶,地瘠民贫,公粮匮乏,食不得饱。每至下
午三、四点钟,即觉饥肠辘辘,不得不到村外山沟,拣些黑枣、红枣充饥。一日,同陈君外
出,漫步至山上,山顶有一荒寺,庭生茂草,蝗虫飞跃其间,我与陈君各捉母蝗虫一大把,
另拣枯树枝一堆,在台阶上架火烧之,得饱餐焉。幼读《水浒》,言浪子燕青,于不得食
时,常到野外,觅些虫蚁充饥,当时颇不知虫蚁为何物,又何以能入口。今始明白,所谓虫
蚁,殆指此等物品耳……当时是战争环境,连晋察冀领导机关也同样过着艰苦的生活,吕正
操在他的回忆录里就说过:“在晋察冀山地,我们是吃过黑豆的。”
     
    阜平山地缺粮,也缺布匹,因为这里也不能种植棉花。孙犁春季到阜平,由夏入秋,天
气渐凉,被、服仍无着落,连枕头都是用砖代替。他从冀中带来一件夹袍,一位巧手同志借
了老乡一把剪刀,把它改造成了两条夹褥,每人一条,铺在光光的土炕上,使他第一次感到
布匹的难得和可贵。1941年冬天,他回过一次冀中。一位同志送给他一件狗皮大衣筒子
(这显然是那次冀中区打狗运动的副产品),他的妻用自织自染的黑粗布,给他缝了一件短
皮袄。因为狗皮太厚,缝起来很吃力,她几次扎伤了手。当他再次越过平汉路,回到山地来
的时候,便格外珍重地带上了这件皮袄。
     
    他曾经这样形容他在晋察冀时的一位伙伴——康濯:作者头戴一顶毡帽头,身披一件蓝
粗布袄,在这一段山路上,工作了该是十年吧……①这个戴毡帽头、穿蓝粗布袄的形象,又
何尝不是他自己呢?
     
    但是,关于阜平,他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我们想起来,那在全中国,也算是最穷最苦
的地方。好年月,农民也要吃几个月的树叶……但是阜平,在我们这一代,该是不能忘记的
了,把它作为摇篮,我们在那里成长。那里的农民,砂石,流水,红枣,哺育了我们。”②
他也唱过这样的歌:
     
    满山腰,
     
    红的花,
     
    织成一条锦带。
     
    围绕着这山村,
     
    添加不少光彩。
     
    从村边,
     
    流过胭脂河。
     
    雨后,
     
    泉水从山涧流下,
     
    冲滚着半红的沙果。
     
    ………
     
    聂司令员,
     
    在春天作了一个号召,建立太行山铁的子弟兵!
     
    这号召,
     
    像秋后的山风,
     
    向整个太行山吹动。
     
    ……………①
     
    显然,对他来说,穷山恶水的阜平,永远是一个温暖的记忆,一支热情洋溢的歌。
     
    ……关于晋察冀,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快要十年。
     
    那些在我们吃不下饭的时候,送来一碗烂酸菜;在我们病重行走不动的时候,替我们背
上了行囊;在战斗的深冬的夜晚,给我们打开门,把热炕让给我们的大伯大娘们,我们都是
忘记不了的。①现在,我们再回到三将台来。
     
    在这个小山村里,孙犁参加编辑油印刊物《文艺通讯》。梁同志管刻写;印刷、折叠、
装订、发行,是他和老梁一起动手。听口音,老梁是曲阳人。那时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很少
互问郡望。而且老梁话也不多,没事就坐在炕上抽烟斗。他的铺盖很整齐,因为离家近,除
去棉被,还有枕、褥。后来,他另有调用,临行把铺在身下的一块油布送给孙犁,作为共事
的纪念。他知道孙犁一直睡在没有席子的炕上,这块油布是需要的。可惜孙犁享用不久,某
次行军途中,他躺在路边大石头上午休,一觉醒来,爬起来就赶路,竟把铺在身下的油布丢
了。
     
    在三将台,孙犁还帮助一位女同志办了识字班。一方面是这位热情、美丽、善良的女青
年的努力,另一方面也因为这里是报社机关驻地,在很短的时间里,这个十几户的小山村,
就成了边区文化的一个中心。孙犁在1940年1月写的《识字班》①这篇散文里描写了这
个小山村,并由于环境原因,把三将台的村名改成了鲜姜台:鲜姜台是个小村子,三姓,十
几家人家,差不多都是佃户,原本是个“庄子”。
     
    房子在北山坡下盖起来,高低不平的。村前是条小河,水长年地流着。河那边是一带东
西高山,正午前后,太阳总是像在那山头上,自东向西地滚动着。
     
    冬天到来了。
     
    一个机关住在这村里,住得很好,分不出你我来啦。过阳历年,机关杀了个猪,请村里
的男人坐席,吃了一顿,又叫小鬼们端着菜,托着饼,挨门挨户送给女人和小孩子去吃。
     
    而村里呢,买了一只山羊,送到机关的厨房,到旧历腊八日,村里又送了一大筐红枣,
给他们熬腊八粥。
     
    鲜姜台的小孩子们,从过了新年,就都学会了唱《卖犁膏糖》,是跟着机关里那个红红
的圆圆脸的女同志学会的。
     
    他们放着羊,在雪地里,或是在山坡上,喊叫着:
     
    鲜姜台老乡吃了我的梨膏糖呵,五谷丰登打满场,
     
    黑枣长的肥又大呵,
     
    红枣打的晒满房呵。
     
    自卫队员吃了我的犁膏糖呵,帮助军队去打仗,
     
    自己打仗保家乡呵,
     
    日本人不敢再来烧房呵。
     
    对于根据地这个小山村的文化建设,孙犁自然也贡献了力量,上面那个《卖梨膏糖》的
歌词(下面还有两段),不用说,是他编写的。
     
    环境和生活条件,肯定是十分艰苦的。同样肯定的是,他感到心情舒畅,天地很广,这
个小山村给他展示的生活视野,绝不比他生活过的北平小。是的,“山下的河滩不广,周围
的芦苇不高。泉水不深,但很清澈,冬夏不竭,鱼儿们欢畅地游着,追逐着。山顶上,秃光
光的,树枯草白,但也有秋虫繁响,很多石鸡、鹧鸪飞动着,孕育着,自得其乐地唱和着,
山兔麅獐,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我们在这里工作,天地虽小,但团结一致,情绪高
涨……”①所以,他不止一次地申明:他怀念那个时代,那些村庄,那些作为伙伴的战士和
人民,甚至还有那走过的路,踏过的石块,越过的小溪……不仅如此,就连风雪、泥泞、饥
寒、惊扰,也和胜利的喜悦、亲如家人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深深的、甜蜜的怀恋
了。
     
    那些年生活艰苦,他们在精神上是愉快的:冬天在炕上铺一层厚厚的干草,大家挤在一
起,把腿伸在袄袖里,除了睡得暖和,还是一种团结的象征呢。
     
    在那种环境里,吸烟也可以成为团结的象征:从老乡那里要点兰花烟,再掺上芝麻叶,
大家分头把烟卷好,然后推选一位划火柴的好手,大家围成圈,不让风吹灭这宝贵的火种。
当最先一位同伴小心翼翼地把烟点着,大家就欢呼雀跃起来。
     
    谁也不必怀疑,是一种高尚的目标培养了这种精神:“抗目战争时期,我在晋察冀边区
工作,唱过从西北战地服务团学来的一首歌,其中有一句:‘为了建立人民共和国’,这一
句的曲调,委婉而昂扬,我们唱时都用颤音,非常激动。”①当大家都用“颤音”表达一种
共同的愿望时,那种伙伴的感情也就产生并扩大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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