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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冀中一日》
    我们应该补述一下孙犁在这个时期的编辑生活。1940年,晋察冀边区文联成立,沙
可夫担任主任。孙犁调到文协工作,同人中除文协副主任田间外,还有康濯、邓康、曼晴
等。孙犁负责编辑文联出版的油印刊物《山》,编辑部设在牛栏村一间堆满农具的小房子
里,在一个只有一尺见方的小窗下,他一个人包揽了编辑和校对工作。正是这个油印刊物,
刊登了不少确有价值的好作品和理论文章,如梁斌的《三个布尔什维克的爸爸》和《父亲》
等短、中篇小说(它们是《红旗谱》的前身),就曾在《山》上连续发表。此外,他还编辑
了晋察冀日报副刊《鼓》。“这些刊物,无赫赫之名,有的已成历史陈迹……但对我来说,
究竟也是一种工作,也积累了一定经验。”更重要的是——我编辑的刊物虽小,但工作起
来,还是很认真负责的。如果使得具体一点,我没有给大家丢失过一篇稿件,即便是很短的
稿件……很长时间,我编刊物,是孤家一人。所谓编辑部,不过是一条土炕,一张炕桌。如
果转移,我把稿子装入书包,背起就走,人在稿存,丢的机会也可少一些。①
     
    当然不仅仅是一个不丢稿子的问题。“我青年时,初登文域,编辑与写作,即同时进
行。深知创作之苦,也深知编辑职责之难负。”②看起来,是一种非常深刻的理解精神,始
终贯串在他的编辑生涯中。在以后的叙述里,我们会进一步被他这种精神所感动。
     
    和这种编辑工作分不开的是,他写了不少评介文章,为边区的作者们呐喊助兴。“当
时,田间的短促锋利的诗,魏巍的感叹调子的诗,邵子南的富有意象而无韵脚的诗,以及曼
晴、方冰朴实有含蕴的诗,王林、康濯的小说,我都热情鼓吹过。”③在孙犁,“鼓吹”可
能是他长期做编辑工作的一种职业习惯。
     
    1941年秋,他请假回到冀中,同行者有路一、傅铎。到郝村(冀中总部在郝村一
带)的当天下午,王林、路一陪他回家。在战火中久别的家乡,对他有一番异样的吸引力,
第一个看到的又是妻子——她正在大门过道吃饭——他是多么兴奋啊。妻子看到风尘仆仆归
来的征人,自然更是惊喜不已。但这位“荆钗布裙”的青年妇女,看见有外人在场,便迅速
起立回屋,——她用这种传统的方式掩盖了自己的感情,同时也就算对丈夫和客人行了欢迎
礼。
     
    在郝村,孙犁和其他同志一道,完成了一项在抗战文艺史上占有一席地位的工作——编
辑《冀中一日》,并根据看稿心得,写了后来传播很广的《文艺学习》这本书,他称之为
《冀中一日》的“副产”。在他个人,具有纪念意义的是,他的妻子怀了孕,后来生了一个
男孩,取名小达——王林戏称为《冀中一日》的“另一副产品”。
     
    说起来,他参加《冀中一日》的编辑工作,也有些事出偶然。1941年9、10月
间,他住在冀中二分区,等候过平汉路,回到阜平山地。因一时没有过路机会,又患了疟
疾,就没有过成。后来,《冀中一日》编辑工作的主要负责人王林约他一同工作,他就留下
了。
     
    关于《冀中一日》的编辑情况,吕正操在他的回忆录里作了这样的介绍:
     
    1941年初,冀中区党政军主要负责同志,考虑到要更好地反映冀中人民抗日斗争的
伟大史实,从高尔基主编《世界一日》、茅盾主编《中国的一日》受到启示,向冀中文化界
明确提出组织写作《冀中一日》的要求。……这年4月,冀中抗联所属群众团体和区党委、
军区政治部、报社的代表,聚会在安平县彭家营村,成立了“冀中一日”筹委会。会议讨论
“冀中一日”选择哪一天好,一致同意选在5月。鉴于5月即将到来,需要时间动员布置,
就确定了5月27日。因为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更能代表冀中军民的生活和斗争。
     
    “冀中一日”写作运动的宣传动员搞得相当深入,各机关、团体通过自己的组织系统,
一直把任务布置到各个村庄和连队。当时,各村的“街头识字牌”,都写着“冀中一日”四
个字。站岗放哨的儿童、妇女,见行人来往,查完“通行证”,都要叫你念“冀中一日”四
个字,问“冀中一日”指的是哪一天,提醒你要写一篇“一日”的文章……到了5月27日
这一天,能动笔的人都动笔写作,据统计,亲自动笔写稿者有十万人。不能动笔的请人代
笔,许多不识字的老大爷、老大娘,也都热心参加了这一写作运动。各地送往“冀中一日”
编委会的稿件,要用麻袋装,大车拉。打起仗来,还得用大车拉着打游击。
     
    《冀中一日》的编选工作,在当时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举动。仅冀中区一级就集中了四十
多个宣传、文教干部,用了八九个月的时间,才初选定稿。前三辑由王林、孙犁、陈乔等编
辑审定,第四辑由李英儒负责。孙犁还根据看稿的经验,编写了《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
本》一书,首先在三纵队的《连队文艺》上连载,后来我把这本油印的小册子,带到山区,
铅印出版,书名改为《怎样写作》。全国解放后出版的本子,叫《文艺学习》。①孙犁在这
年秋季回到冀中的时候,《冀中一日》的编选工作正处在定向阶段。母亲告诉他:她也参加
了区干部召集的群众大会,会上动员大家写稿,还念了孙犁的一篇文章,因此,她印象很
深。李英儒在他的回忆文章里则这样说:“审稿工作大体结束之时,王林同志返回冀中了,
接着孙犁同志也从路西来到冀中了。这两位大手笔的到来,编辑组和刻字印刷组的同志们都
非常高兴。”②当时,他们在滹沱河边的杨各庄和南北郝村安上锅灶,就工作起来。这一带
村庄,距离周围敌人的据点都不过十五六华里,他们守着麻袋工作,选好一篇就刻写一篇。
到了年底,大体编成。共选出二百多篇作品,约三十五万字,分四辑:第一辑“鬼蜮魍魉”
(揭露日军暴行);第二辑“铁的子弟兵”(反映子弟兵的战斗和日常生活);第三辑“民
主、自由、幸福”(写根据地民主建设);第四辑“战斗的人民”(写各行各业的群众生活
和动人事迹)。书编成后,大家在最后一页上签名留念。那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签名:他们不
排名次,用铁笔在蜡纸上把名字签成球形。后来,《冀中一日》的油印本在战火中失落。解
放后,文化部门进行了广泛的征集工作,于1951和1958年先后寻到了第一、二辑,
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并为一书出版。“1959年秋天,河间县委从一位老教师处找到保存了
十八年之久的第四辑。1960年5月,当年为精印《冀中一日》,朝夕伏案刻写的铁笔战
士周岐同志,见到重新印刷的《冀中一日》,立刻将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保存下来的四辑全书
邮寄出版社。这样,诞生在战火中的《冀中一日》,又在社会主义的今天得以重印,和更广
大的读者见了面。”①孙犁认为,对冀中人民来说,“七七”事变后风起云涌、激情动荡的
农村变革,“是一次广泛深入的启蒙运动,运动与人民的实际斗争生活结合,因此十分坚
强。”②他说,“冀中一日”写作运动,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发起的。
     
    他称之为运动“副产”的、数易其名的《文艺学习》,却比《冀中一日》传播更广。这
本书在《冀中一日》编成后第二年春天印出,虽是蜡纸刻印,竟印了一千本(《冀中一日》
初次油印二百本,后经补选和校正,还没来得及付印,即因敌人发动五一“扫荡”而毁于坚
壁之中,人们后来看到的,是黄色麦杆纸的初印本)。“在那种条件下,这本小书的印刷,
简直是一个奇迹,那种工秀整齐的钢板字,我认为是书法艺术的珍品,每一字的每一笔画都
是勾勒三次才成功的。一张蜡纸印一千份,保证清楚没点染,也是经过印刷同志们苦心研究
的。”①这本书,除了像上面《吕正操回忆录》中说的在三纵队的《连队文艺》上连载,还
在晋察冀的《边区文化》上连载过。
     
    在这本书里,不只体现着作者某些十分重要的美学思想,还体现着他对投稿者既能严格
要求、又善于诱导的精神,而这些,可能也正是他作为一名出色编辑的成功秘诀之一。例
如,他这样告诉投稿者:你心里有了许多话,你要描写一件事,这件事老在你的心里打转,
它一切都准备好了,单等你拿语言把它送出来。那你就把它送出来吧,不要怕你的文字不
“美”,言语不文。用花轿送出姑娘固然好看,初学写作好比穷人,把你的姑娘用牛车拉出
去吧。只要文章的内容好,语言笨一些没关系——但记住这是说初写,你千万不要认为这就
好了:我可以永远用牛车往外送姑娘了。这样下去,会弄成车上已经不是姑娘而是粪草了。
因为你对语言的工作不严肃,对文学事业你也一定失败无疑……②“冀中一日”写作运动刺
激了抗战时期冀中地区文艺事业的发展,在这之后,文艺读物很受欢迎,特别是《表》(班
台莱耶夫)、《不走正路的安得伦》(聂维洛夫)等一批苏联作品,印数高达三、五千份,
这从一个地区来说,印数是很可观的。其中,《不走正路的安得伦》,还是根据孙犁的藏书
翻印的。其次,冀中几个文艺刊物的投稿者,也大大增加了。在孙犁的家乡安平县,还编印
了《安平一日》。
     
    对孙犁个人来说,他在参加了《冀中一日》的编选工作后,产生了一个积极的结果:
“你也可以写些创作,那样一来,批评工作就可以做得更好些了。”一个从事创作的伙伴,
在一次黄昏的田间散步时,这样对他说。
     
    他觉得这位伙伴的话说得恳切而委婉,虽然并不以为含有暗示,却在这之后大大加强了
创作的势头,——他说过,在这之前,他从事的文字工作主要是批评性的。
     
    而在这之后,当他再写那些批评性的文字时,“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些尖刻的言词,跋
扈的态度越来越知道避免了。这就是因为我从实践中得知了创作的艰难,它并不像指责家所
要求的那样容易,它所需要的条件,也不像一般人所设想的那么简单。”①
     
    在当时,人们尤其不能设想的是,《冀中一日》的编选工作刚刚结束,人们就面临着一
次空前严重的“扫荡”,这就是日军对冀中人民发动的、曾经震惊中外的五一大“扫荡”。
在这次“扫荡”和以后的连绵战火中,不仅坚壁在堡垒户夹壁墙里的《冀中一日》的稿本遭
到劫运,《文艺学习》的油印本也在很长时间里下落不明,如果不是由于一次偶然的机缘,
康濯把自己精心保存的一本拿出来,读者可能永远不会读到完整地体现着当时风貌的《文艺
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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