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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与火的艺术记录
    冀中抗日根据地位于平、津、保三角地带,有“平津门户”、“华北粮仓”之称,是中
国共产党领导人民首创的平原根据地,在战略上具有重要意义。日本侵略者把冀中抗日根据
地看作心腹大患,在当时华北驻屯军司令冈村宁次的直接指挥下,从1942年5月1日
起,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对冀中进行所谓“十面出击”、“铁壁合围”式的“扫荡”,以图
摧毁这块抗日政权。
     
    有人这样描绘了当时敌我双方斗争的态势:在这块平得像地毯似的大约六万平方公里的
平原上,四边围着平汉、津浦、石德、京山四条铁路构成的封锁圈。圈里分布着八千多座村
庄。敌军在主要村镇上建立了军事据点一千七百五十三个,路沟总长二万五千余里,冀中抗
日根据地由之被分割成二千六百七十多小块。就在这棋盘似的战场上,日军集中了十万人
(笔者按:此数包括伪军等在内,敌主力实为五万余人),来与吕正操、程子华将军领导的
冀中部队两万余人决战。战争从5月1日开始,直打到6月底。两月中,大战二百七十二
次,小仗则日达数十次。①
     
    富有戏剧性的是,敌人选择五一国际劳动节这一天发动“扫荡”,沿滹沱河北岸设立临
时据点,封锁滹沱河;而冀中区党委却在滹沱河以南饶阳县张保村的枣树林里,在同一天召
开了劳动节纪念大会,并当真演了一场《日出》。在纪念大会上,黄敬和吕正操都讲了话,
分析了形势,作了动员。大会进行中,有敌机盘旋侦察,吕正操还风趣地说:“也许是冈村
宁次坐飞机来看望我们了。”
     
    孙犁于1942年春末,回到平汉路西晋察冀文联的岗位上,看来他并没有亲身经历五
一大“扫荡”。但是,他经历过敌人发动的其它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扫荡”。据梁斌回忆,
在五一反“扫荡”前夕,孙犁来冀中深入生活,曾经和他领导的“新世纪剧社”打过游击。
这说法和孙犁自己的回忆也颇为符合:“就在这个秋天(按:指1941年秋天),冀中军
区有一次反‘扫荡’。我跟随剧团到南边几个县打游击,后又回到本县。滹沱河发了水,决
定暂时疏散,我留本村。”②1983年,河北省博物馆一位同志从1941年10月冀中
区的一个油印刊物《通讯与学习》上,抄下一篇孙犁的佚文——《报告文学的感情和意
志》,文后附录了几篇通讯,都是“死者的血流未干,生者的嘶啼还相闻”的时候记下来
的。这时,正是孙犁所说的那个打游击的秋天。孙犁的文章,从写作的角度对这几篇通讯提
出了意见,在真实性上却肯定它们:“报告者曾向人民的血流前面走过,差不多用即刻的工
夫,把仇恨转写到他们的报纸上。”①其中,《角邱血》一篇所记录的,就发生在孙犁的家
乡安平县:八月十五日——记录者很可能在习惯上用了农历,如果是这样,这一天正是中秋
节。敌人纠集上千兵力,不发一枪,在黑夜悄悄包围了角邱村。这一次,幸亏人民警惕性
高,耳目灵,他们早已躲进青纱帐,敌人扑了空,只悻悻然烧了房子,杀了两个老妇,捉了
几个老人。八月二十日,敌人卷土重来,利用汉奸,布置阴谋,终于使角邱村七十多人惨遭
杀害。题名《谁能忍受》的一篇,则这样记录了角邱村的悲剧:“在安平六区角邱村近百个
死尸中,有这么一幅惨图:一个全身衣服都被撕破的少妇,尸身横躺着,乳房边被刺刀扎了
几个紫色的大裂口,下身也是模糊的血泊……她之血体外边,躺着一个幼儿,死去了的白色
的小眼睛,依然在凝视着他的母亲,而死者的丈夫,则握住了孩子在痛哭。”《坑水红了》
写的仍是安平县六区某村发生的事件:日本兵绑了十三个村民,让他们在水坑旁跪下。十三
个人挺得直直的,不仅不跪,反而大骂敌人。最后他们被砍头,头颅被踢进水坑,“坑水连
续泛起十三个红圈以后,完全变红了。”……
     
    这些血的场面,孙犁在编《冀中一日》时,就看到不知多少次了。不仅如此,那时和他
一道工作、参与研究讨论的不少人,就在1942年5月,“把血洒在冀中平原上了”①。
不只是血的场面,还有战斗、新生、力量和欢乐的场面。这些场面就发生在作者的周围或身
边,激励着他的感情,浸润着他的笔,使他不失时机地捕捉了那些历史性的镜头,用新鲜而
热烈的画面,充实着历史的篇章:以后不多几天,这一家就经历了那个1942年5月的大
“扫荡”。这残酷的战争,从一个阴暗的黎明开始。
     
    能用什么来形容那一月间两月间所经历的苦难,所眼见的事变?心碎了,而且重新铸成
了;眼泪烧干,脸皮焦裂,心脏要爆炸了。
     
    清晨,高粱叶黑豆叶滴落着夜里凝结的露水,田野看来是安静的。可是就在那高粱地里
豆棵下面,掩藏着无数的妇女,睡着无数的孩子。她们的嘴干渴极了,吸着豆叶上的露水。
如果是大风天,妇女们就把孩子藏到怀里,仄下身去叫自己的背遮着。风一停,大家相看,
都成了土鬼。如果是在雨里,人们就把被子披起来,立在那里,身上流着水,打着冷颤,牙
齿得得响,像一阵风声。
     
    这是《“藏”》②这篇小说对五一大“扫荡”开始后群众生活的一个掠影。人们可能还
记得小说叙述的那个挖洞的故事。著名的冀中平原的地道战是从挖洞开始的,是真正的人民
的创造。开始是单一的洞,后来发展为多户相通的初级地道,但目的仍是为了隐蔽,再后才
发展成为能攻能守的网络式作战体系。挖洞的事最早出现在蠡县(孙犁的小说《第一个洞》
①,几乎以完全纪实的手法写了这件事),这和小说描写的背景完全一致。据《吕正操回忆
录》②说,开始有的领导同志对蠡县一带发展地道很不满,认为是逃跑主义,后来程子华政
委带工作组亲往调查,才肯定了这是人民的伟大创造。蠡县靠近保定,环境艰险,最先出现
地道是不奇怪的。如果在五一反“扫荡”前就开展地道战,那就更好了,冀中人民会减少很
多损失。
     
    折城、破路、挖地道,被认为是抗战时期冀中平原上的三大工程,是开展平原游击战的
伟大创举。这三大工程,在孙犁的作品里全有反映。前两项工程是在抗战初期进行的,《风
云初记》里有很生动的描写,我们不妨掇拾一二。
     
    先说拆城。女县长李佩钟向拆城的民工作了动员,大家分散开,刚要动手,来了三个穿
长袍马褂的绅士,为首的正是李佩钟的父亲李菊人。他说:“古来战争,非攻即守,我们的
武器既然不如日本,自然是防守第一。从县志上看,我县城修在宋朝,高厚雄固,实在是一
方的屏障。县长不率领军民固守,反倒下令拆除,日本人一旦攻来,请问把全县城生灵,如
何安置?”
     
    李菊人领了半辈子戏班儿,不但他的见识、学问,全从戏台戏本上得来,就是他的言谈
举动,也常常给人一个逢场作戏的感觉。全县好看戏的人差不多全认识他,民工们扛着铁铲
大镐围了上来。
     
    “我们不是召集过几次群众大会,把道理都讲通了吗?”李佩钟说,“那天开会你们没
参加?”
     
    “那天我偶感风寒,未能出席。”李菊人抱歉的说。
     
    李佩钟说:
     
    “我们进行的是主动的游击战,不是被动的防御战……”
     
    “那可以进行野战,”李菊人截住说,“昔日我轩辕黄帝,大败蚩尤于涿鹿之野,一战
成功,这是有历史记载的,可从没听说拆城!”
     
    李佩钟向他们解释,抗日战争是历史上从没有过的战争,很多事情是旧书本上查不出来
的。三个绅士还要麻烦,群众等不及了,乱嚷嚷起来:“这点儿道理,我们这庄稼汉们全捉
摸透了,怎么这些长袍马褂的先生们还不懂?别耽误抗日的宝贵时间了,快闪开吧!”
     
    他们一哄散开,镐铲乱动,尘土飞扬,笼罩了全城。三个老头儿赶紧躲开,除去李菊
人,那两个还转回身来,向县长鞠躬告别,从原道走回去了。一路走着,拿草珠子的老头儿
感叹地说:“我们每天起来,连个遛画眉绕弯儿的地方也没有了!”
     
    拿腰子的说:
     
    “李菊老吊嗓子的高台儿也拆了哩!”
     
    李菊人却把马褂的长袖子一甩,唱起戏来。①关于破路,《吕正操回忆录》作了这样的
介绍:“由于敌人是使用汽车、装甲车、骑兵的快速部队,平原地形,有利于敌,不利于
我。”“冀中平原毫无山丘之阻,交通异常便利……这对敌之‘扫荡’、机械化部队之使用
甚为有利。于是全冀中军民在‘破路就是抗日’的口号下,对所有道路进行了全面破坏。这
一工作,从1938年1月开始,到秋季基本完成。”
     
    在冀中抗战史上,破路实际上是改造平原地形的一大壮举。
     
    《风云初记》里描写的破路的情况和细节,同上述真实背景完全相符,连时间上也不差
什么。小说叙述说:破路的图样发下来的时候,已近旧历年节,那是一个充满惊恐和痛苦的
年节:
     
    平原上这一个年节,记下了人民生活心情的重大变化。一过腊月初十,就到处听见娶儿
媳妇的花炮,为了使爹娘松心,许多女孩子提前出嫁了。媒婆们忙了一阵,很多平日难以成
就的婚姻,三言两句就说妥了,女家的挑拣很少。有的丈夫不在家,娘家一定要娶,就由小
姑子顶替着拜了天地。
     
    敌人的烧杀奸淫的事实,威胁着平原的人民。在铁路两旁,那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
们,新年前几天,换身干净衣裳,就由父亲领着送到了婆家去。在根据地,爹娘们还想叫女
儿抢着坐花轿,唢呐和锣鼓,从夜晚一直吹到天明。可是,因为敌人的马蹄、汽车和坦克,
在平原的边缘,在冰冻的麦苗地里践踏倾轧,就使得在大道上奔跑的迎亲车辆,进村的喜
炮,街头的吹唱,都带上了十分痛苦的性质。在这种情形下面,破路的动员,简直是一呼百
应。谁家有临大道的地,都按上级说的尺寸,去打冻刨坑。早晨,太阳照耀着小麦上的霜
雪,道路上就挤满了抢镐扶铲的农民。
     
    小说叙述了农村各阶层的人们对破路的不同态度。参加过高蠡暴动的高四海老人,他的
麦地是一块靠近路边的又窄又长的条道地,他“一并排连挖十二个大沟,差不多全部牺牲了
自己的小麦。他的沟挖得深,铲得平,边缘上培起高高的土墙,像一带城墙的垛口。……他
全身冒汗,汗气从沟里升起,围绕在他的头顶,就像云雾笼罩着山峰。”而地主田大瞎子,
却把长工按尺寸在他的地里挖的沟重新填上,用吃街占道的办法,把沟往外挪,挖在了大道
上。高四海说:“日本人侵占我们的地面,我们费这么大力气破路挖沟,还怕挡不住他!像
你这样,把挖好的沟又填了,这不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诚心欢迎日本,惟恐它过来的不
顺当吗?”
     
    田大瞎子狡赖说:
     
    “你看,把沟挖在大道上,不更顶事儿?”
     
    这时从北面过来了两抬花轿,后面紧跑着几辆大车。赶车的鞭打着牲口,在田大瞎子的
地头上碰上沟,差一点儿没把送女客翻下来。吹鼓手告诉高四海说:北边的风声不好,有人
看见了日本的马匹。高四海对田大瞎子说:“看!你这不是挡日本,你这是阻挡自己人的进
路。你的地里,留下了空子,日本人要是从这里进来,祸害了咱这一带,你要负责任!
     
    “我怎么能负这个责任哩?”田大瞎子一背铁铲回家去了。
     
    “什么也不肯牺牲的人,这年月就只有当汉奸的路。一当汉奸,他就什么也出卖了,连
那点儿良心!”高四海又挖起沟来,他面对着挖掘得深深的土地讲话。①
     
    高四海老人没有说错,日本人过来以后,田大瞎子连同他的儿子、在北平的大学里念过
书的田耀武,都成了日本人的合作者。
     
    孙犁赶上了在冀中平原上进行的这些轰轰烈烈的工程;因此,在字里行间,人们很容易
读出他的感情、乃至经历来。
     
    冀中平原上的第三项工程开展得稍晚一些,那时孙犁正在山地工作,没有赶上。他写的
关于冀中挖洞的故事,是听人说的。但是,他却有过钻洞的经验,那是1944年3月,他
到位于太行山东麓的曲阳(在河北省西部)游击区走了一趟,在洞里住过一夜。重要的是,
他有过和冀中人民同甘苦、共患难的经历,所以,写起洞来,仍然使人感到非常亲切、自
然。
     
    《第一个洞》和《“藏”》等作品,写了冀中平原上的第三项工程,准确地说,是写了
它的开头——挖洞。尽管洞还不是地道,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有了开头,就会产生结
尾,从有了这“第一个洞”后,“地洞、地道就流传开了。而且在不断地改进着。什么‘七
巧连环洞’,‘观音莲台洞’……花样翻新,无奇不有。而这‘第一个洞’的创造的故事,
也就随着洞的传播而传播着。”
     
    《第一个洞》开头就标明“蠡县××庄”字样,所写环境,如说从1941年起,“×
×庄的形势就变了,在它周围,敌人的据点远的有八里,近的只有二里”,“那一带环境十
分残酷”等等,和历史的真实情况,是非常一致的。《“藏”》是《第一个洞》的扩展。它
的女主人公浅花要生孩子了,地上没有安全的处所,隐蔽在她家菜园子的洞里的一个八路军
干部,向丈夫建议她到洞里生产,她笑着说:“那不成了耗子吗?”后来,敌人“扫荡”村
庄,她果然在三丈深的地下,——那里没有灯光,也没有风——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就叫
“藏”。除了母亲,没有人能听到那第一次的“非常悲哀和闷塞的”哭声。
     
    是敌人的五一“扫荡”,使和平的人民失去了在地上生活的权利,甚至包括那些刚刚降
生的婴儿。
     
    孙犁多次提到五一“扫荡”,他说,冀中人民称之为“五一事变”,他们将要把它当作
一个历史传说,留给后代子孙。在《老胡的事》①里,他同样以纪实的手法,写到自己的家
乡在五一“扫荡”中的情形。老胡在平汉路以西的山地工作,妹妹从冀中家乡来看他,他们
很自然地拉起了家常——小说写的是老胡,我们在老胡身上,至少能看到作者部分的影子:
妹妹说,反“扫荡”开始的时候,麦子刚割了,高粱还只有一尺高。她们三个女同志在一
块,其中小胡和大章,哥哥全认识。敌人合击深武饶的那天,她们同老百姓正藏在安平西南
一带沙滩上的柳树林里,遍地是人,人和牲口足足有一万。就在那次小胡被俘了去,在附近
一个村庄牺牲了。她同大章向任河大地区突击,夜里,在一个炮楼附近,大章又被一个起先
充好人给她们带路的汉奸捉住了……下面是《琴和箫》①里的一段文字,作者的身影变得明
确起来了:
     
    去年,我回到冀中区腹地的第三天,就托了一个可靠的人到河间青龙桥去打听那两个孩
子的消息……
     
    ……
     
    今年5月,敌人调集了有四五万兵力,说要用“拉网战术”消灭我们。我用了三个夜晚
的时间,跳过敌人在滹沱河岸的封锁,沙河的封锁,走过一条条的白色蛇皮一样的汽车路,
在炮楼前面踱过去……
     
    如果说上面是小说(尽管孙犁的小说含有相当大的纪事成分,他甚至把他那时写的这些
作品看作个人经历的叙述),我们不免有所保留地看待它所叙述的事件,那么,下面讲的这
件事情就完全是真的了。
     
    这件事也许就发生在五一反“扫荡”期间。且说抗战时期,日本人对农村里的学生模样
的人,特别留意。凡是留学生头,穿西式裤的,见了就杀。这样,连学生或像学生的照片,
也成了危险品。孙犁参加抗日工作后,留在家里的照片,都让妻子放进灶膛里烧了。但黄城
岳家还有他一张照片,岳父已去世,家中妇孺,不知外面的事,没有从墙上摘下这张照片。
日本兵见了,逼着要相片上的人。家里没有,在街上看到一个面貌相仿的青年,差一点儿没
打死,经村里人努力,才勉强救下命——
     
    这是抗战胜利以后,我刚刚到家,妻对我讲的一段使人惊心动魄的故事。她说:“你在
外头,我们想你。自从出了这件事,我就不敢想了,反正在家里不能呆,不管到哪里去飞
吧!”①因为写作家传记的需要,笔者曾向孙犁同志要求提供照片。他拿出自己保存的所有
照片来,其中确实没有一张抗日战争时期的照片。包括他的文集在内,最早的一张,是19
46年春在蠡县下乡时的半身照。这张照片,穿中式棉袄,未结领扣,除了头上一顶干部
帽,完全像一个农民,只是那张脸显得清秀了些。文集所收1941年照的那张,是晋察冀
边区文学工作者的合影,不知取自何处,他的家里没有。像上面说的,由于敌人的残酷“扫
荡”,没有容许他的家人保留下一张宝贵的纪念照。
     
    保留的是屈辱。这里是一张农村妇女的照片,是从“良民证”上撕下来的。照片角上有
一点白光,那是敌人的刺刀,是敌人用刺刀逼着照相时留下来的。除了刺刀的白光,整个照
片的光线很暗,旁边有半个“验讫”的戳记。这位农村妇女是孙犁的远房嫂子,她有意地保
留了这张照片(这时敌人已经败退,“老百姓焚毁了代表一个艰难时代的良民证”),想寄
给在前方作战的丈夫,激励他杀敌的志气。孙犁看了看照片,又端详了一下这位远房的嫂
子,一时不明白那么一个活泼好笑的人,为什么照出相来这么呆板阴沉,他说:“这相片照
得不像!”
     
    “比我年轻?”她笑着说,“那是我二十一岁上照的!”“不是年轻,是比你现在还
老!”
     
    “你是说哭丧着脸?那是敌人在的时候照的,心里害怕的不行,哪里还顾的笑!那时
候,几千几万的人都照了相,在那些相片里拣不出一个有笑模样的来!”
     
    是孙犁一篇题名《相片》①的散文,讲了上面这个故事。在《小胜儿》②这篇小说里,
人民在战场上用血与火洗刷着自己的屈辱:
     
    冀中有了个骑兵团。这是华北八路军的第一支骑兵……
     
    马是那样肥壮,个子毛色又整齐,人又是那样年轻,连那个热情的杨主任,也不过二十
一岁。……过了两天,这个队伍就打起仗来,打的是那有名的英勇壮烈的一仗。敌人“五一
大‘扫荡’”
     
    突然开始,骑兵团分散作战,两个连突到路西去,一个连作后卫陷入了敌人的包围,整
整打了一天。在5月麦黄的日子,冀中平原上,打的天昏地暗,打的树木脱枝落叶,道沟里
鲜血滴滴。杨主任在这一仗里牺牲了,炮弹炸翻的泥土,埋葬了他的马匹。……杨主任的警
卫员小金子也受了伤。他用手刨着土掩盖了主任的尸体,带着一支打完子弹的短枪,趁夜色
突出重围,回到冀中平原上自己的村庄养伤。他很想念牺牲了的那些战友,和一位正在相爱
着的姑娘有过这样一番对话:“我问问你,杨主任牺牲了?”
     
    “牺牲了。我老是想他。跟了他两三年,年纪又差不多,老是觉着他还活着,一时想该
给他打饭,一时想又该给他备马了。可是哪里去找他呀,想想罢了!”
     
    “他的面目我记的很清楚,那天,他跟着你到咱们家来,我觉着比什么都光荣。说话他
就牺牲了,他是个南方人吧?”“离我们有九千多里地,贵州地面哩。你看他学咱这里的话
学的多像!”
     
    “不知道家里知道他的死讯不?……”姑娘显然伤心起来。小金子想到的还是战场上的
情景:“先是他同我顶着打,叫同志们转移,后来我受了伤,敌人冲到我面前,他跳出了掩
体和敌人拚了死命。打仗的时候,他自己勇敢的没对儿,总叫别人小心。平时体贴别人,自
己很艰苦。那天行军,他渴了,我说给他摘个瓜吃,他也不允许。”
     
    …………
     
    这是一篇根据真人真事写成的故事。杨主任的本名是杨经国,关于他,《吕正操回忆
录》里说:“经国同志是贵州人,1937年初由北方局派到六九一团做党的地下工作,牺
牲时才二十多岁。孙犁有一篇小说叫《小胜儿》,主要就是写的骑兵团,写了杨经国,是写
得很真实的,写了杨经国热情待人,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以身作则的模范行为,写到他的
牺牲……我也总想写一篇关于经国同志的文字,以寄托我的哀思,并纪念我们共同战斗的岁
月。”
     
    关于五一反“扫荡”,我们还得提提他的一位战友,——远千里。他是河北省任邱县
人,曾在保定第二师范念书,当时和梁斌等进步同学很要好。1938年4月参加抗日工作
后,在冀中任记者、编辑、剧社导演和编剧等。他青年时代喜欢诗(特别是马雅可夫斯基和
勃洛克的诗),后来自己也写诗,出过《三唱集》、《古巴速写》等诗集。
     
    五一大“扫荡”后,他在洞里坚持编报纸,刻蜡版,写街头诗……光景很像《“藏”》
里写的:每天清晨,从洞里出来透风,“洞的出口在野外,他站在园田的井台上,贪馋地呼
吸着寒冷新鲜的空气。看着阳光照耀的、尖顶上挂着露珠的麦苗,多么留恋大地之上啊!”
①五一反“扫荡”后,他的爱人,在一次秋夜涉水转移时,掉进井里牺牲了。她的死,使孙
犁受了启发,在《风云初记》的最后,做了李佩钟这个人物的归结:
     
    ……第二年春天,铁路附近一个个村庄,在远离村庄的一眼土井里淘水的时候,打捞出
一个女人的尸体。尸体已经模糊,但在水皮上面一尺多高的地方,有用手扒掘的一个小洞,
小洞保存了一包文件,并从文件证实了死者是李佩钟。……我们这一节也该结束了。有一首
歌的题目,叫《血染的风采》,孙犁和他的战友们,那些年来所走过来的道路,没有一处不
被血染的风采所照耀。他们在战争中送走了火红的年华、火红的岁月,他们的创作,整个是
一部时代的,也是他们个人经历的血与火的艺术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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