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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弯弯,峰回路转
    1942年暮春时节,孙犁从冀中返回平汉路西晋察冀山地,这年冬天,日军又对晋察
冀边区“扫荡”。于是,他们照老办法,化整为零,与敌周旋。他和诗人曼晴分在一个小
组,每人发了两颗手榴弹,和墨水瓶一起挂在腰带上,向敌人的外围转移。一路上,老乡也
都撤离。当天夜里,他们只能在一处山坳栏羊的圈里过夜,寒风刺骨,根本睡不着觉。后
来,曼晴还用《羊圈》这个题目,写了一首诗。在孙犁看来,曼晴,还有红杨树(魏巍),
都是晋察冀新诗运动的播种人。他们的诗可能创作于行军途中,写在路侧的峭壁岩石上或是
村庄断垣上,那可能只是一种口号,一种呼唤,但这些诗做到了和人民的真正的结合,“是
一个时代的回忆”,因此,“同着这一伟大的时代,不能磨灭了”①。露宿羊圈的这天晚
上,孙犁知道,他身边的这位战友,并没有停止诗的构思。
     
    次日晚上,他们转到了一个处于高山坡上的小村子。村里人都已走光,门都七零八落地
开着。虽然没有地方吃饭,却摸到一家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清早,他们刚想捉捉衣服里
的群虱,敌机就来了。他们跑进一条山沟,隐蔽在大石下面。飞机沿着山沟来回轰炸,气浪
摇动着山上的树叶。孙犁还有时间观察它:侵略者欺侮我们没有高射武器,飞得很低,几乎
就要擦着了小村庄的屋顶和树木。事后老百姓传言:敌人从飞机的窗口,抓走一个坐在炕上
的小女孩。孙犁把这一情节写进了一篇通讯,不料编辑刻舟求剑,把稿子改得令人啼笑皆
非。
     
    敌机走后,阳光已经撒满山沟,他们坐在河滩上,继续捉拿虱子。直到肚子辘辘地叫了
起来,才勉强爬上山坡,去寻些能吃的东西。
     
    虽然是在战争环境,山地的老乡,还是把凡能耕种的土地,都种上庄稼。不论是沟沟坎
坎,方形、菱形、……只要有泥土,就不会闲置起来。这种情况,整个抗战时期都没有改
变。太原出版的日文报纸《东亚新报》,1943年11月18日这样报道:
     
    飞机上的俯视——当飞入山岳地区时,触目所见除峨然耸立的山岳外别无人迹……村落
及街巷的庭院中不但没有人,连一匹牲畜都没有,在飞机上就可以觉察到敌方(指抗日军)
空舍清野的彻底性的一斑,同时不论在山谷或高原上,除岩石外全耕种得井然有序,由此可
见中共对增加生产的努力。①
     
    这种情况,也为两个腰间挂着墨水瓶的战士救了急。他们发现了一小片胡萝卜地,因为
敌人“扫荡”,还没有收获。两人用木棍掘开冻土,取了几个,用手擦擦泥土,便大嚼起
来,其香甜美脆,至今想来,孙犁还觉得悬乎唇齿之间,——只可惜当笔者写这段文字的时
候,他的老朋友曼晴已经离开人世了。
     
    像这类游击生活,在那样的年代里是家常便饭。孙犁还记得在一次战斗中,夜晚在荒村
宿营的故事:不知那是什么村名,总之,村民已经跑光,黑黝黝一片,没有声息。他和同伴
们摸进一间破房,不敢打火点灯,别人都挤在炕上,他顺着墙边一摸,有一块平板,好像搭
好的门板似的。他暗自高兴,庆幸自己有了好睡处,便舒舒服服地躺下去。天亮醒来,才发
现自己原来睡在一具棺木上,不由为之一惊。“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其中是男是女,是老
是少,我同一个死人,睡了一夜上下铺,感谢他没有任何抗议和不满。”①1942年冬,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传达到了晋察冀边区,影响很大,文艺界有很大的变
动和整顿。原来的晋察冀文联机关和各个协会,实际上不再存在,只有一个名义,文艺干部
几乎全部下乡了。孙犁在文协工作的同人,田间到盂平县下乡,兼任宣传部长,康濯到农
会,邓康到合作社搞经济工作,他则被分配到《晋察冀日报》社。当时,他不大愿意去当编
辑,愿意下乡。有一次在街上遇见原文联负责人沙可夫,向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向待部
下宽和的沙可夫,这一次却很严肃,他只说了三个字:“工作么!”
     
    孙犁没有再说话,背上背包就去了报社。这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共产党员。
     
    他在《晋察冀日报》编副刊,有时也兼做记者。1943年农历正月间,晋察冀边区在
冀西平山县召开参议会,孙犁以记者身分,对会议进行了十几天的采访,会后,写成《二月
通信》,发表于同年《晋察冀日报》的文艺副刊《鼓》上①。这篇通信,给我们提供了有关
作家和当时开会情况的不少生动资料。孙犁当时坐在靠近会场前方一角的记者席上,他常常
注视着主席团成员之一的聂荣臻司令员。那时,会上正在讨论统一累进税税则,他看见聂司
令员十分注意听取来自农村的参议员们的发言,有时回过身去,和一个留有白胡子的老人商
量着,研究着;他看见他有时陷入沉思,有时又爽朗地笑起来。“我从他的举动上、精神
上,想起许多事。在我的印象里,聂司令员和中国一些可歌颂的名将的风度,凝结成一个形
象。这个形象,我是无比重视的。”
     
    会议期间,有一天晚上演《日出》,他正好坐在聂司令员和肖克副司令员的后边,这使
他对他们作了一次近距离的报道:“肖好像对上海的生活不很熟悉,聂时而向他解释几句。
他感动地说:‘看完这个戏,可以得到多少知识啊。’肖常到展览室去浏览我们文学部的展
览品,你的《平原上》②也在那里陈列,还有别人的几个长篇。肖很为这些作品不能印出惋
惜,他每天要花一些时间去读,你知道他也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在会议的最后几天,情况变得紧急起来。日军出动数千兵力,对边区进行“蚕食”。敌
机从会场附近的山顶上轧轧飞过,“聂每天还是静静地坐在主席台上,听着每一个参议员的
发言,考虑着每一条决议。”在一个深夜,从五台山的雪峰上赶来一团子弟兵,分驻在会场
周围,执行保卫大会的任务。
     
    十几天的采访生活,给他留下了宝贵的纪念。一半是为了慰勉远方的战友,一半是为了
记下自己的真实感受,他说,他好像走入了一个新天地,他的内心不断激发着热情和向往。
     
    他告诉那位正在游击区工作的不便公开姓名的战友——同志,我们几年来,为双十纲领
在边区的彻底实现尽了不少努力。在这一次会议上,我再看见双十纲领在过去几年间的成就
的光彩,和今后将放射的更大的光彩。战后新中国的形象,如同我最爱的作品的人物的形象
一样,在我心里站出来,为我的一切思想感情所拥抱。
     
    他在《晋察冀日报》社工作的时间并不长,1943年秋天,就调到华北联合大学教育
学院的高中班去教国文了。当时教育学院的院长是李常青,他曾在晋察冀北方分局宣传部负
责,孙犁自从1939年到山地以后,一直在他领导下工作,他对孙犁也很关心。孙犁觉
得,这次调动可能是他的提议。
     
    对这次调动,孙犁也比较满意。抗战期间,他所教的学生多半是短训性质,只有这一
次,和学生相处时间较长,感情也比较深,并在反“扫荡”中共过患难,在以后的日子里也
得到过这些男女学生们的关怀和帮助。
     
    高中班驻地在阜平县的一个村庄,教员们有一个宿舍大院。因孙犁性格较为内向和孤
僻,他自己在村北找了一户人家住下,睡的是临时搭起的门板,每天清早,到村边小河洗
漱,时值晚秋,金风习习,河水已经很凉了。
     
    正在这时,有一位在别处工作的同志来信说,给他带来了家庭的消息。他往返用了六天
时间去询问的这个消息,竟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长子夭折。这孩子叫孙普,年仅十二
岁,因战乱缺医少药,死于盲肠炎。从此,我们常看到作者在文章中使用的一个笔名:纪
普。
     
    孙犁经受住了这次打击,但是,他远在冀中的年轻的妻子,是否也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
呢?痛悼之余,他想起了一件往事,不免又替妻子担心。
     
    那是他们婚后不久的一个夏天,家中的老屋,年久失修,本已朽败;再加下了几场大
雨,就出了事:有一天中午,他在炕上睡觉,妻子也哄着新生的普儿进入梦乡。忽然,房梁
咯吱咯吱响起来,妻子惊醒,抱起孩子就往外跑,跑到院里才呼唤丈夫——险些把他砸在屋
里。
     
    事后,孙犁问她:
     
    “为什么不先叫我?”
     
    “我那时心里只有孩子。”妻子笑了,抱歉而怜惜地说。孙犁自然不怀疑妻子对他的恩
爱,但从此悟出一个道理:对于女人来说,母爱超出了夫妻之爱。
     
    现在,长子已经永远离去,她能够经受住这一打击吗?他翘首东望战云密布的冀中平
原,在滹沱河畔那间已经翻修过的老屋里,他仿佛听到了妻子悲恸欲绝的尖利的哭声。这
时,他虽然已是三十岁的男子汉,也凄然心碎了。
     
    天更凉了,村边的小河结了一层薄冰,随着冬天的到来,日军对边区开始了新的周期性
的“扫荡”。
     
    华北联大的师生们领到那被称作“阜平蓝”的粗布棉衣后,随即爬山越岭,向繁岭县境
转移。没有等到丧子的伤痛稍加平复,孙犁就参加了新的反“扫荡”行动。
     
    山道弯弯,峰回路转,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子,才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中停了下来。孙
犁的头发蓄得很长了,一个同伴借来老乡一把剪刀,替他剪了剪,不料他发起烧来,脖颈以
下,延及脊背上部,生了许多水痘,火烧似的,又疼又痒。是剪刀不净还是其它原因引起
的?在当时的情况下,无法确诊。他认为很可能是天花,他教的高中班有个学生,叫王鑫
郎,是全班长得最漂亮的,他在转移中就得了天花,等到反“扫荡”结束,相互见面问候
时,别人简直不敢认他了。孙犁以为,他幼年种过牛痘,可能发病轻微,这是后话。
     
    领队的傅大琳,是高中班的物理教员,见他病了,就派了一位康医生,一位刘护士,还
有一位姓赵的学生,陪他到一个隐蔽而安全的地方去养病。康医生只有二十多岁,医术虽
差,人很精明,和他在一起,不曾有挨饿的时候,因为他在经办粮草方面,很有办法。在孙
犁的记忆里,生病受到如此隆重照顾,这还是头一次,虽然这样做,也是战争中分散人员、
化整为零、以利行军的权宜之计。
     
    那个隐蔽而安全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就是繁峙县境内的蒿儿梁。这个村子兀立在高山顶
上,看起来还没有驻过队伍。初来这里,战争风声正紧,加以他们几个人服装整齐、男女混
杂、没有武器,又没带地方领导机关的介绍信,在向村干部筹粮的时候,遇到了些麻烦。孙
犁听说后,亲自到干部那里去了一次。他身上带了一支左轮小手枪,包着一个软皮套。这手
枪就是前面讲过的,他初到路西时一个团长送他的那支银白色的小手枪。他一枪也没有放
过,只是系在腰上充样子,这回却帮了点儿忙——他们弄到了一些莜麦面。不过,很快他们
就和村干部们熟悉起来,亲密得像一家人了。
     
    孙犁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过了两个年——阳历年和阴历年。他至今记得他住过的那间西
房:每天清早,阳光射在身旁的窗纸上,使病中的他感到欣慰和温暖,也感到重新升起的光
明和希望。只是医疗条件不好:只有剪刀、镊子和红药水;医生和护士,也仅仅受过几个月
的训练,谈不上什么医术。每天,护士在饭锅里煮煮剪刀、镊子,把化脓的水痘清理清理,
在伤处擦上些红药水。这种疗法的后果是,一个个铜钱大的伤疤,一直留到现在。
     
    但是,除了这些伤疤,也留下了亲切、美好的回忆。在四十年后的一个秋天,他在一封
答复繁峙县县志编委会的信①里说:
     
    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地方,我安全而舒适地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冬季。我们可以想想,我的
家是河北省安平县,如果不是抗日战争的推使,我能有机会到了贵县的蒿儿梁?我是怎样走
到那里去的呢,身染重病,发着高烧,穿着一身不称体的薄薄的棉衣,手里拄着一根六道木
拐棍,背着一个空荡荡的用旧衣服缝成的所谓书包,书包上挂着一个破白铁饭碗。这种形
象,放在今天,简直是叫化子之不如,随便走到哪里,能为人所收容吗?但在那时,蒿儿梁
收容了我,郭四一家人用暖房热炕收容了我。……这是在艰难的日子里,才能发生的事,才
能铸成的感情。
     
    他的小说《蒿儿梁》①,真实地反映了他的这段生活经历,小说描写的村子里的主要人
物——妇救会主任和她的忠实、憨厚的丈夫,就是以郭四和他的妻子为模特儿写成的。孙犁
的另一篇小说《看护》②,也是写的这段生活经历,小说的主角,换成了护士刘兰。
     
    反“扫荡”结束后,他们走了一天的山路,于黄昏时间来到山脚下。眼前是小桥人家,
河面上铺盖着雪,孙犁以为是久违了的平地,兴奋地往前一跳,一下子滑出一丈多远,脑受
震荡,晕了过去。康医生和刘护士连忙把他抬进成果庵的热炕上,才苏醒过来。
     
    幸亏伤得不重,晚饭吃了一些僧人做的莜麦粥,当晚便与僧人同床而寐,第二天还参观
了五台山上的许多寺庙。这些寺庙,错落有致地掩映在郁郁苍苍的重峦叠嶂之间,十分古
雅、壮观。
     
    1944年初春,他们返回学院驻地,当即得到通知:第二天就去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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