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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播”的故事
    正在这时,在孙犁的感情生活里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不大,在他的疗养过程中,算
是一个插曲。
     
    且说青岛疗养院的护理人员,都是来自当地农村的姑娘,她们一到大城市,特别是进了
疗养院这种地方,吃的、看的、接触的,都是农村没有的新东西。来疗养的,一般没有什么
大不了的病,照样出出进进,走走跳跳。疗养生活,说来好听,其实也很单调、无聊。每天
除去打针散步,就是和这些姑娘打交道,日子一久,也就有了感情。“在这种情况下,两方
面的感情都是容易付出的,也容易接受的。”①这年(1958年)冬季,新来了一位护理
员:二十来岁,个子不高,梳两条小辫。不算漂亮,但眼神和说话,都透着妩媚,而且面孔
白皙,招人喜欢。她正在烧锅炉,夜里还要炼钢。渐渐地,她和孙犁熟识了,送给他一副鞋
垫。鞋垫用蓝色线绣出一株牡丹花,很精致。孙犁收下了——我觉得这是一份情意,农村姑
娘的情意,像过去在家乡时一样的情意。我把这份情意看得很重。我见她还没穿棉衣,就给
她一些钱,叫她去买些布和棉花做一件棉袄,她也收下了。
     
    这位姑娘,平日看来腼腼腆腆,总是低着头,遇到一定场合,真是嘴也来得,手也来
得。后来调到人民大会堂去做服务员,在北京我见过她。她出入大会堂,还参加国宴的招待
工作,她给我表演过给贵宾斟酒的姿势。还到中南海参加过舞会,真是见过大世面了。女孩
子的青春,无价之宝,遇到机会,真是可以飞上天的。①数月后,孙犁转到太湖疗养,心总
安静不下来。他思念青岛,他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有很多朋友。
     
    他也非常思念那位女孩子,虽然他知道,这谈不上什么爱情。他觉得对自己来说,青春
才有爱情,中年以后,有的只是情欲。他认为对那位女孩子来说,也不会是什么爱情。分别
的时候,她只是说:“到了南方,给我买一件丝绸衬衫寄来吧。”
     
    孙犁明白,这样说自然也是一种情意。但这可以从好的方面解释,也可以从不大好的方
面解释。他想到,无论如何,应该保持冷静:“蛛网淡如烟,蚊蚋赴之;灯光小如豆,飞蛾
投之。这可以说是不知或不察。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年纪,陷入这样的情欲之网,应该及时
觉悟和解脱。”①他从口袋里掏出女孩子送他的一张半身照片,还有一幅手帕,捡了一块石
头,包在一起,站在岩石上,尽着力气向太湖深处抛去。他以为这样一来,所有的烦恼、苦
闷,所有的感情纠缠和忏悔的痛苦,都可以抛开了。实际上,“情意的线,却不是那么好一
刀两断的。夜里决定了的事,白天可能又起变化。断了的蛛丝,遇到什么风,可能又吹在一
起,衔接上了。”②这里说得很清楚,事情还不是那样容易了结,还有没理清的相思债。这
些没有完结的故事,请到他的《芸斋小说二篇·无花果》③里去读吧——我们多次说过,这
是纪实性极强的小说;但,作家既然题名“小说”,我们姑且先当小说读。下面,我们就把
这些片断抄下来,已经和本书的传主共同走了这样长的路的读者们,自己是可以判断这个故
事的可靠程度的:
     
    四十三岁时,我病了,1958年春季,到青岛休养。青岛花木很多,正阳关路的紫
薇,紫荆关路的木槿,犹为壮观,但我无心观赏。经过夏天洗海水浴,吹海风,我的病轻了
一些,到了秋末冬初,才细心观察了一下病房小院的景色。这原是什么阔人的别墅,一座三
层的小楼,楼下是小花园。花园无人收拾,花卉与野草同生。东墙下面,有几株很大的无花
果,也因为无人修剪,枝杈倾斜在地上。天气渐渐凉了,有些为了来避暑的轻病号都走了,
小楼就剩我一个人。有一个护理员照料这里的卫生。她是山东蓬莱县人,刚离家不久,还带
有乡村姑娘的朴实羞怯味道。虽然不管楼房以外的卫生,却把小花园看做她的管理范围,或
者说是她的经济特区。花,她可以随便摘了送人,现在又把无花果的果实,都摘下来,放在
楼下一间小房里。
     
    我因为有病,不思饮食,平日有了水果,都是请她吃。有一天,她捧了一把无花果,送
到我的房间,放在桌子上说:“我也请你吃水果!”
     
    我说:“你知道,我不爱吃水果。”
     
    她说:“这水果不同一般,能治百病,比崔大夫给你开的药还有效!”
     
    我笑了笑说:“我不相信,没听说无花果可以治神经衰弱。”
     
    她说:“到这里来的人,都说是神经衰弱。表面看来,又不像有病。究竟什么是神经衰
弱?为什么我就不神经衰弱?”
     
    我说:“因为你不神经衰弱,所以也没法和你说清楚(下面,他说了症状)。”
     
    她听了,笑了起来,说:“那样,无花果治不了你的病。不过,它还可以开胃口,补肚
子。你也别不给我面子,好歹吃一个。”
     
    她说着从桌子上捡了一个熟透了的深紫色的无花果,给我递过来。正当我伸手去接的时
候,她又说:
     
    “要不,我们分吃一个吧。你先尝尝,我不是骗你,更不会害你。”
     
    她把果子轻轻掰开,把一半送进我的口中,然后把另一半放进自己的嘴内。这时,我突
然看到她那皓齿红唇,嫣然一笑。
     
    这种果子,面面的,有些甜味,有些涩味,又有些辣味。
     
    吃了这半个无花果,最初几天,精神很好。不久,我又感到,这是自寻烦恼,自讨苦
吃,平空添加了一些感情上的纠缠,后来,并引起老伴的怀疑,我只好写信给她解释。她把
信放在家中抽屉里,不久就“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把信抄了去,还派专人到青岛去调查,
当然大失所望。
     
    …………
     
    “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老伴去世,我很孤独寂寞,曾按照知道的地址,给那位蓬莱
县的女同志写过一封信,没有得到回信。这也是我的不明事理,痴心妄想。在那种时候,人
家怎么会回信呢?算来,她现在(指1987年)也该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故事至此结束。为了照顾这个故事的首尾的完整,我们抄下这样一大篇,并“超前”记
录了作家后来的事情。这时,他是七十四岁的人了,在故事的结尾,他还留下一段“芸斋主
人曰”的饱经沧桑的喻世明言:“植物之华而不实者,盖居十之七。而有花又能结果实者,
不过十之三,其数虽少,人类实赖以存活。至于无花果,则植物之特异者耳,故只为植物学
所重,并略备观赏焉。”
     
    这段云烟往事,使孙犁颇起萍水相逢之念:“萍水相逢,就是当水停滞的时候,萍也需
要水,水也离不开萍。水一流动,一切就成为过去了。”①过去了的事情,还可以在他的记
忆里复活起来,除了写出上面说的《无花果》,他还发过这样很有哲理意味的慨叹:“人之
相逢,如萍与水。水流萍滞,遂失其侣。水不念萍,萍徒生悲。一动一静,苦乐不同。”②
当然,这也许已经不单单是讲那个《无花果》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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