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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和误会
    所谓“閛e*谥恕保彩窍喽缘摹W鑫桓鲎骷遥浅敏感,很会观察人,通过内
心抓个性和特点。如说曾秀苍(长篇小说《太阳从东方升起》、《山鸣谷应》的作者):
“他这个人,不好交际,更不会出风头。你和他说话,他从来不会和你辩论。你和他走路,
他总是落在后面。”“别人看来,他是一个不入时的,微弱渺小的,封闭型的人物。但是,
不久就会证明,在编辑出版部门,他能做的,他已经做过的工作,其精确程度,其出色部
分,后继不一定有人,或者有人,不一定能够达到。”①他说阿凤是:为人谨慎,与世无
争;他的作品与此相符:不着先鞭,不触时忌。甚至对于古人,如柳宗元、翁同齸、王国
维……他也能够通过他们的文章或日记,细致地说出他们的性格,乃至心理活动。对于一些
现代作家,他也说得非常在理,如说郁达夫:“遇人不淑,离散海外……文人不能见机,取
祸于无形。天才不可恃,人誉不可信。千古一辙,而郁氏特显。”“单从爱情而言,郁氏可
谓善于追逐,而不善于掌握;善于婚姻前之筹划,而不善于婚姻后之维持矣。此盖浪漫主义
气质所致也。”①反面的例子,是对于周作人。他很讨厌周作人。他说:“周作人的散文,
号称闲适,其实是不尽然的。……很难想象,一个能写闲适文章的人,在实行动上,又能一
心情愿地去和入侵的敌人合作,甚至与敌人的特务们周旋。他的闲适超脱,是虚伪的。”②
作家所务,在于知人论世,从这方面说,他是不会“閛于知人”的。
     
    方纪晚年身体很不好,1979年春,有一天早晨曾秀苍来到多伦道大院,把一包东西
交给孙犁,说:“方纪同志委托我,把他的一部散文集的清样送给你,请你给他写篇序。”
     
    方纪的衰弱的身影,立刻浮现在他的面前,和青年时代精明强干、热情奔放的方纪,形
成了鲜明的对照。1966年以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只是在最近两次集会上,孙犁才见
到他。他看到方纪走路、签名都很吃力,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并赶上前去搀扶了他。其实,
方纪比他还年轻六岁。
     
    他们过去在冀中共事期间,常常有争吵,甚至吵得面红耳赤,出言不逊,拍案而起。但
是,吵归吵,总是不伤道义,不伤感情。所以,吵过后,还是朋友。孙犁的妻子当时就对他
们说:“你们就像兄弟一样。”
     
    现在,眼前的兄弟却变成了这般模样。而他对自己的文字事业,又是这样眷念、热心,
对从前的朋友,还是像从前一样充满信任。这一切“讯号”,迅速地在孙犁的头脑里建立起
联系,他觉得太理解这位已经变得十分衰弱的兄弟的感情了。于是,连他自己也非常奇怪,
他竟一反常态,改变一向疏懒的性格,立刻回答曾秀苍说:“请你回去告诉方纪同志,我很
愿意做这件工作,并且很快就可以写出来,请他放心。”
     
    序,很快写出来了。这在他,确乎是一种不常见的勇于自任的慷慨态度。而这种态度,
就来自他的理解朋友,谙达人情。
     
    1978年以来,他为熟悉的和不甚熟悉的新、老作者以及朋友们,写了不少的序。他
向来看重感情,特别是早年战友,总是有求必应。
     
    有一次,一位多年未通音信的老友,接连给他写来两封信,联络感情,随后寄去诗稿,
求序。孙犁满口答应了。
     
    他作序,常常避实就虚,或谈感情,或忆往事,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和启
发,而不喜欢对作品的内容,多做介绍。
     
    这位老友的诗稿,他也没有能够通读,同样就昔日共同经历、朋友交情,说了些话。对
诗本身,虽无过多表扬,也无过多贬抑,只说有雕琢之病。这也是他一贯的看法,认为“鼓
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当实事求是,求序者不应把作序者视为乐俑。”“老朋友如于我
衰迈之年,寄希望于我的谀媚虚假之词,那就很谈不上是相互了解了。”①序写好后,照例
在末尾附了几句话:如不能用,请勿勉强。随后便寄了回去。不久,一家刊物拿走这篇序
文,孙犁也写信告诉了老友。值老友外出,两个月后,才回到家中,看见序文。不看则已,
一看便立即给孙犁一个加急电报:万勿发表。随后是一封长信:这序如用在书上,或在任何
刊物发表,会使他处于“难堪的境地”。
     
    那家刊物远在福州,孙犁即刻发函,追回稿件。当得知已经铸版,又连夜打电报,请编
辑硬挖了下来。此外,他又写信给那位老友,做了些解释和安慰工作。不料老友又发来加急
电报,要求一定撒下序文,以免影响诗集出版。孙犁久久地拿着电报,感到这真是当头棒
喝、冷水浇头,热意全消了。他大惑不解:“序文不合意,不用在书上就是了。而且稿件俱
在,全是一片好意,其中并无不情不义之词,何至影响诗集出版呢?”他屡次说自己愚执,
憨诚,好直感实言,因此吃过许多苦头,看来这次也不例外了。但是,“再一转念,老朋友
晚年出一本诗集问世,我确也应该多说一些捧场的话。如觉得无话可说,也可以婉言谢绝。
我答应了,而没有从多方面考虑,把序写好,致失求者之望,又伤自己之心,可算是一次经
验教训吧。”①那篇序文的最后,是这样几句话:我苟延残喘,其亡也晚。故旧友朋,不弃
衰朽,常常以序引之命责成。缅怀往日战斗情谊,我也常常自不量力,率意直陈。好在我说
错了,老朋友是可以谅解的。因为他们也知道我的秉性,不易改变,是要带到土里去的了。
     
    他忽然明白,这些话说得过于自信,是一厢情愿的主观想法。若说“閛e*谥恕保
獾褂行┫瘛共灰欢ǖブ刚獯作序而言。他回想,自己过去写过许多序,别人也可能有意
见,只是海涵,隐忍未发而已。
     
    但是,“知人”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包括伟大的哲人,也常常有看错人的时候。孙中山
先生说,“行易知难,”大概也包括这项内容。
     
    不过,孙犁的心地里十分善良的,一切善良的人都容易犯一个错误:美化他的对象。在
这个意义上,孙犁可能确有“閛e*谥恕钡娜钡恪这和作序已经没有多大关系,我们把话
说远了。现在就拉回原来的题目:从1982年6月16日起,他声明不再为别人作序。从
此,这个文体——专门谈论别人著述的文体,就在他的笔下消失了。
     
    还有人来试。那也是一位老朋友、老同事,1946年在河间认识的,当过《天津日
报》的总编和市委宣传部长。他喜欢文学,现在老了,愿意留下一本书。一天黄昏,他带着
稿子来到孙犁家里,从纸袋里取出一封未寄的信,然后慢慢地、郑重地说:
     
    “我看,还是亲自来一趟。”
     
    他请孙犁作序,孙犁却拒绝了。这很出他意外,脸沉了下来。
     
    孙犁向他解释了他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但是没有得到理解。老朋友拿起书稿,告辞
了,从此没再来过。不久,便传出孙犁不近人情的话。孙犁很苦恼:给人写序,不好;不给
人写序,也不好。中国古话说,将心比心。但是,世间人们的心,是有种种不同的,如果谁
来把人们相互之间理解的次数和误会的次数做个统计,他大概会失望的。
     
    不过,将心比心还是重要的:比得过,那就通了,就是没有见过面的古人,如柳宗元等
等,也可记理解;比不过,都就“堵”了,纵使几十年的老朋友,也会误解,乃至产生隔
膜。
     
    这位求序不得的老朋友后来死了,而且死在散步的马路上,有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认出
他。等有人认出来,送到医院抢救,已经晚了。那是一个深秋,那条马路上树木很多,有许
多黄叶,乱纷纷地飘落在他的身上和脸上。
     
    孙犁得悉他的死讯,惆怅良久。他终归觉得,对这位老友欠了点什么,因此,对于他的
故去,倍觉难过。他眼前出现了那条马路,和马路两旁的飘落着黄叶的树木。他突然感到,
就连树上的黄叶,也所剩无几了,于是,他在桌上铺平了稿纸,开始写悼念这位老友的文
章。文章写出来了,题目就叫《黄叶》①。也不必过于寂寞,他们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他原
是一个乡村教师,爱好文学,在《大公报》文艺版发表过小说。抗战后,先在冀中七分区办
油印小报,负责通讯工作。敌人五一大“扫荡”以后,转入地下。白天钻进地道里,点着小
油灯,给通讯员写信,夜晚,背上稿件转移。
     
    他长得高大、白净,作风温文,谈吐谨慎。在河间,我们常到野外散步。进城后,在一
家报社共事多年。
     
    他喜欢散步。当乡村教师时,黄昏放学以后,他他到田野里散步。抗日期间,夜晚行
军,也算是散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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