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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ABC:千年活化石(二)
     
──《黑崽子》摘译
     
     
芦笛
     
     
三、儒、道、释:永恒的中国人心理(mentality)
     
     
隐藏在所有这些政治设施(institutions)之后并凌驾在它们之上的,是官方意识形态
──儒教。该理论认为,是道德而不是法律构成了社会的基石。这样的社会由三个柱子
支撑:君臣、父子、夫妻。这三对概念彼此之间反映了阳和阴的关系,前者居支配地位
而后者居顺从地位。於是,妻子、儿子和大臣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他们的丈夫、父亲和皇
帝。这种社会其实是家庭的放大,皇帝作为大家长,对其臣民拥有绝对的权力。另一方
面,社会的全体成员,包括皇帝本人,都必须不断地改善自己的道德水平,有意识地克
制自己,使自己的行为严格符合本人在社会和家庭中的地位的要求。只有这样,一个人
才能获得统治一个家庭、地区和全国的资格(mandate)与能力(capacity)。如果皇帝、
父亲们和丈夫们表现得英明和慈祥,象真正的皇帝、父亲和丈夫那样,那麽社会就达到
了它的终极目标──永久的和谐。只有这,而不是财富或其他物质成就,才是一个人应
当关心的。
     
从这个基本的教义出发,孔夫子的信徒们发展出了一套复杂的伦理规范与社交礼节。某
位名儒曾用一句话最好地总结了这些行为规范:“去人欲,存天理”。譬如,君子可以
追求最高的官位,但这不是出於权力欲的贪婪,而是想由此获得机会去实施圣贤的教导。
同样地,尽管性在公众场合是一个忌讳的话题,但你若和妻子有性行为也没什麽关系,
只要你不是为了追求下流的愉悦,而是为了履行你作儿子的责任、生出後代来传香烟就
行。为了这个崇高的目标,如果你的妻子不育,你还可以娶更多的妻子。
     
那些受挫的士大夫们则靠另一种哲学──道家来逃避现实。该学派由老子于大约公元前
600年创立。它认为如果一个人想做成所有的事,那麽就将一事无成。反过来,如果你什
麽都不做,你反倒能做成所有的事。对一个西方人的逻辑脑袋来说,这后一个论点毫无
意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对我们却意味深长。例如,道家主张:好的政府决不应去
生事扰民,而应让老百姓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的确,这种政府真是我们所能指望
的最好的政府了。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有从秦始皇到毛的那种好大喜功的政府,总是
徒劳无益地试图去建立许多功业,使老百姓受够受足了罪。
     
作为个人的人生哲学,道家认为:不管是贵为皇帝还是贱为乞丐,一旦化作冢中白骨两
者便毫无区别。因此,追名逐利夺权,将自己耗竭在无休无止的谋算、预期、焦虑、担
忧和抑郁之中又有什麽意思?类似地,既然人没法掌握所有的知识,学习就是毫无意义
的事。一个人越博学就会遇到越多的困惑与烦恼。无知者最安乐而欲望正是一切烦恼的
根源。你越想得到某样东西,你就越不可能得到它,你也就越为此凄然心碎。所以,最
好的生活方式是知足常乐,在现有条件下谋求内心的安宁而充分享受短促的一生。
     
对於社会上的所有的阶层,佛教提供了一个人可能寻找的几乎所有的东西。受过良好教
育的士大夫们沉醉于它那极度复杂精致的哲学中。然而对於那些受压迫与受剥削的大众
来说,是转世轮回学说提供了真正的安慰,解答了那个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基督教都
忽略了的重要问题。它不仅能解释灵魂是从哪儿来的,又上哪儿去了,而且设计了一个
合理的灵魂的“回收与再生”(recycle)的流程,从而省去了不断制造它们的劳力,并
且避免了坟墓或地狱里的过度拥挤(overpopulation)。更重要的是,它解释了社会上
的不公不法的原因:财富、权力、贫穷和无助全是前世的因缘,是作为前生的福报或孽
报而来到此世的。这一切将根据本人此生的表现而在来生改变。它不象基督教,并不把
所有的帐留到“末日审判”去一总结算,在某个未知日期将千万亿死人弄起来一起加以
审判。因此,它不但向穷人解释了烦恼的现实,许下了未来的好日子,而且为富人做恶
事提供了更迅速直接、因而是更有效的吓阻。
     
以令人叹为观止的精明,古代中国人设法调和了儒、道、释,把它们拌在一起形成了永
恒的中国人心理(mentality)。在一般情况下,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将以儒生的身份
开始他的一生,耗尽所有的能量和智慧去攀爬那个通向社会金字塔顶端的唯一的阶梯。
如果他不断地失败,他就会转向道家或释门寻求安慰。或者,一个退休的官员在面临那
日渐逼近的转世轮回之时也会变成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想法为他过去为了名利而牺牲的
那些生命赎罪。
     
这三种信仰混合起来熔铸而成的心理使中国社会成了最稳定的社会。朝代兴衰起落,来
了又去了,然而中国生活方式却永远不变。每个人都不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而
仅仅作为一个社会存在(social being),按照社会预定的程序去过完自己的一生。一
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被无数的责任和行为规范捆绑在
家庭-社会的罗网(web)上,由全社会持续监测和评价他在家庭中与社会上的扮演的角
色的水平。与现存的人生模式决裂需要超群出众的勇气。通常,这麽干的唯一方式是遁
入空门或落草为寇。
     
不可避免地,这种制度使得人性只能以扭曲的方式表现自己,使得双重道德标准成了人
生的必需,而伪善成了日常的现实。而且,它使得全社会向内看和向后看。和欧洲人相
反,我们不是去从大自然或从别的国家里抢夺财富,而总是靠重新分配已有的财富来发
财。这样作的代价是人为地拉住了(held still)社会的发展。从第一个皇朝秦朝到最
后一个皇朝清朝(公元前221-公元1911),中国总是处在循环中。当社会财富过分集中
于统治阶级手中而人口达到了上限,天下就要大乱。此时农民呼喊著平均主义的口号揭
竿而起,全国就化作战场。在过半的人口被屠戮、大多数财产被毁灭之后,某个强人
(通常是个军阀或不过是个普通流氓)就应运而生,击败所有的竞争对手,建立新的朝
代。因为人口稀少了,土地过剩了,所以新秩序很容易就建立起来,土地也被无偿分配
给农民。於是好时光再度降临,社会财富再度被创造出来,并涓涓注入士绅阶级的囊中,
人口也将持续增长凡几百年,直到下一轮大乱。
     
与此同时,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却受到了阻滞。李约瑟在其开创性的研究中,证认了中国
人作出的巨大数量的发现与发明,他的结论是直到14世纪,中国在技术上远远比西方先
进。令人伤心的是,在古代中国,科学与技术从来不是我们文化的主流。如同对小说、
戏剧、音乐和雕塑一般,士绅阶级鄙视这些“奇技淫巧”。因为它们与道德的改善毫无
关系,所以只有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和知识分子的另类才会去接触它们。因为害怕新发
明可能会刺激人欲而导致社会动荡,它们一问世就遭到社会的忽略、压制和谴责。社会
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商业贸易,因为它本身并不能造出食物和衣服来,只能引诱人们耽
溺于物质享受。在社会的四大阶级(士绅、农民、手艺人和商人)中,商人是最低下的,
常常成为腐败的官员或军阀们的敲诈勒索和骚扰的对象。在明朝(14世纪)的相当长一
个时期中,甚至连航海都给禁止了。
     
到现代中国去访问的西方游客因为不知道这些事实,常常会大惑不解。例如,一个西方
访客被领去参观几千年前造的一艘大船的残骸。正象他的中国东道主预期的那样,那艘
船的巨大,以及为建造如此庞然大物而使用的复杂技术,给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可惜,几天后,他见到另一艘在一千多年后造的船时留下的印象甚至更深。他不胜惊骇
地发现,过了这麽长的时间,造船技术竟然毫无改进。更糟的是,在许多地方,后一艘
船的设计还不如头一艘的!
     
今天,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中国人都为祖先们的四大发明(造纸,印刷术,罗盘,火药)
而无比骄傲(如果你想取悦你的中国朋友,请记著跟他们提这几样东西)。然而我们却
难以同意一个冷峻(cynical)的中国思想家的观察。他说,我们发明了罗盘来寻找埋葬
祖先的吉穴,哥仑布却用它发现了美洲;我们发明了纸和印刷术来印四书五经,西方却
拿它们来传播科学与技术;我们发明了火药来制作烟花焰火,西方却用它来把我们打得
个魂飞胆裂,乖乖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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